秦始皇二十九年春,河内郡
逼河北岸,一处不起眼的破落村庄,每一栋屋子看起来都是穷困、肮脏的,没有任何正经人士会多花心思,注意这个贫民窟。除了讨税与征劳役时,才有凶恶的官吏来此地作威作福。
春初,还不到征税的时节,北边修长城的劳役才去过一批,这个破落的村庄暂时逃过官吏的骚扰。
村南有一家酒肆,是一个叫北浩的人所有。他在这村上没个好名声,连这穷苦村上的人都看不起他,认为他是游手好闲、不事耕作的无赖之徒。但高头大马、长相凶狠的他,其实是郡内以杀人狠绝著名的豪侠,黄河流经河内郡的南北岸,全是他的势力范围。
村上的人厌他、怕他,他不计较,只当他们眼界小,不识真泰山,而有群俗人遮挡他,也好让他逃过朝廷的追缉。但令他纳闷的是,去年竟有个慕名来投靠他的小憋子,明明知晓他的狠绝名声,却执意要借助他的人马势力,去干他连睡觉都不敢梦到的“坏事”!
他可不佩服他,他是此地的头头、主子!有人压在自己头上,这感觉怎会好?他大可大手一挥,叫人砍了这小憋子的头。但是,见钱眼开,什么事都好谈,这小憋子一下就拿出二十尊用纯金铸成的人俑做筹码,他也只好答应——“勉为其难”的。
此时,他正坐在正榻上,一边喝着参水的酎酒,一边观察着面前正在对弈的两人,左边的是他旗下第一的谋士,右边就是那小子。周围则围了一圈观战的汉子,还有买来这里让他们玩的女人。哼!看到这群女人冲着那小子娇笑的模样,就惹人厌恶。
“公子长得那么斯文,没想到下手那么狠。”一个女人当着众汉的面,夸奖起那小子。“瞧,对手都冒汗啦!奔谋士,别挣扎了,连奴家也觉得你输啦!”
“臭婊子!别吵!”平日素质颇高的谋士,也禁不起输棋的压力。“再吵,看老子待会儿怎么玩妳!”
“唷!奴家才不让你玩,奴家要让公子玩。”女人混久了,才不怕这群爱吃软柿的臭汉子。她看向一直都气定神闲的年轻男子,真是越看越爱啊!虽然他刻意乱发披肩,衣襟不整,面容也被北地的风沙吹裂、吹糙了,却还是掩不去那俊俏、秀气。
说到秀气,女人想到好玩的。她整个人贴上男子挺拔的身躯,在他耳边呵气。“公子为什么要像这群臭汉子一样,不修边幅呢?你啊,如果穿得人模人样,一定更俊!”
男子缓缓回首,眼斜睨着她,嘴边擒着淡笑。“即将收官了,请姑娘别扰了在下。”
女子呵呵笑着,觉得他这冷淡样真对自己的胃口。“不扰、不扰!奴家自个儿玩。”女子跪在他身后,以指耙梳他的乱发,然后束成发髻,盘上了他的头顶。她侧过身端详男子,笑声更浪。“大伙看,好俊!懊秀!瞧那眉,秀得像女人一样漂亮!”
北浩看着被女人玩弄的小子,哼笑一声。
是啊!蚌头比不上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那眉、那眼秀得像个良家妇女,说话又轻声有礼,一看就知道不是在这行打混的人。谁晓得,这娘小子,竟敢拿金子押着他的脖子,逼他的贪欲去做他一生中最狠绝的歹事——刺杀秦皇!老天!秦皇帝是何人啊!
北浩越想越气,手里的陶碗都快捏碎了。但是,其实他更不想承认的是,他在害怕。
此时,众人一片哗然。北浩一看,见那小子正向他的谋士作了一揖。
“赢您六目。”他说:“承让。”
谋士气不过,也没了脸,下了榻,拨开人群走了。
“哼!真没给你输到。”北浩转向旁人,出声消遣道:“不过这也代表不了什么。”
那小子目送对手离去后,再看向北浩。他也对他一拜,微笑道:“记得去年春末,阁下与在下承诺过,若与在场所有人士对弈,无输半局,您便会出手相助。至今,整整一年,在下侥幸,得以实践与阁下约定的诺言。现在,我们就来谈些“正事”,如何?”
“你小子有谋略,这咱们信了。”北浩看着他内敛冷静的五官,又看看那一直缠着他不放的女人,嬉戏地玩着他的头发,突然噗嗤一笑。“还真像个娘儿们。”众人听头头这么笑,也跟着哈哈大笑着。
那小子却仍是一派闲静的,等待他的答复。
“有谋略和有胆量,是两码子事。”北浩见他无动于衷,自个儿倒有些尴尬。他挖苦他。“你能拿那么多钱出来,只证明你是个无恶不作的纨子弟,杀秦皇,万一只是说说而已,怎么得了?你的胆到底有多大,咱们还没见识到呢!这次是搏命啊!咱们可不希望给这样一个人指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有妇人之仁的,女人。”他特别加重后面二字,众人也窸窣谈论、窃笑着。
年轻男人直视着北浩的眼,看了许久。奇怪,北浩竟被他盯得有些紧张。
“在下明白了。”最后,他说:“您开出条件。”
北浩正要大放厥词,只听他又说:“只是在下要提醒您,嬴政要出函谷关,准备东巡,在下时间不多了。若阁下再不信守承诺,您的名声,唯恐会被四海豪杰所斥。”
这硬话可是刺到北浩的痛楚了。他的大脸铁青。
见北浩要发怒,年轻男人仍不疾不徐地说完他的话。“阁处的位置,正是击秦最佳所在,因此在下不惜重金,也要将此大任委于阁下。相信以阁下的豪杰之心,定明白此举带来的名望与财富,绝不下于那二十只金俑。届时,会有多少人散千金,只为追随您?那真是不可胜数。阁下的前途,无可限量,此举之后,四海豪杰都将慑于您的威名之下。”
这软话又堵得北浩哑口无言。一口气憋着,脸色发红。
笑容重回那小子嘴边。“因此,在下希望,这回阁下能一诺千金,照在下的计画布署壮士,以便——”笑容更大。“击秦!”
顿时,四周鸦雀无声。
那声“击秦”,把大伙的呼吸都给截断了。北浩也知道,他不可以再耍弄这小子了,他虽然不是他们这一挂的,却深谙豪侠与恶霸的差别,并紧紧抓着这条他最在意的界线,时时利用着。
不过,不可否认,这小子的确得再过一关,他才放心让他布署他的手下,杀人可不是儿戏。
他正要开口宣布的时候,此时,酒肆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在这讨论刺秦的当下。
大伙皆是一惊,赶紧回头一瞧。
大家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然后转为怒红。
进来的人,是一个长得更娇小的小子。他全身脏兮兮,衣裳破烂,发鬓散乱,是一个把自己搞得很狼狈的旅人。但奇异的是,他那双大眼却出奇的亮,格外的有神,与他一身风尘仆仆样格格不入。
大汉们因为被他吓到,便将怒气发泄在他身上。“这儿可不是给娃儿喝女乃的地方。滚蛋!”他们这样讽刺道。
“我……我找人。”这旅人缩了,咳个几声,故意哑着嗓子说。
“找谁?!”大汉吼着。要是他找错地方,他们绝对要他好看。
“独……不,一个叫张良的人。”旅人说。
年轻男人一震,缓缓地望向门口处……
他看见一张被风沙吹黑的脸,映着一副他深刻在心中的五官。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在看到他之后,充填了惊喜与喜悦,甚至直率地表现在笑容里。
怎么还敢这么笑呢?这里可是个无赖恶霸聚集的贼窟啊!
年轻男子突然头一晕,赶紧伸手支住上身,稳着性子,冷静下来。
蔼美好激动,花了半年的时间,她终于找到了独孤。即使换上男装,这趟旅行也没有顺利多少,首次出远门的她,更绕了许多冤枉路。其实从克山来到河内郡,不用旬月的车程,但光是折返正确的路途,以及四处打探独孤的下落,就花了她这半年的时间。
来到此地,她已浑身脏臭,伤痕淤青遍布,四肢麻痛。她觉得身体好像不再是自己的了,途中所受到的挫折与委屈,她更是不愿回想起来,她只知道她还活着,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人,走了百里路,竟然还活着!甚至仅仅在半年后,就找到了她那朝思暮想的人,她原以为她会耗上一辈子的时间呢!
这种激动,是她这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的。
从没有一次,看到那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身影,有那么大的满足,有那么深的珍惜,有那么无法抑制的感动与心酸。
她再也克制不了眼泪,就这么在这些恶汉面前,又哭又笑了起来。
可是,那个她以为是孤阿哥的男人,只是端着一抹有礼却生疏的笑容,默默地看着她。她赶紧抹掉眼泪,定睛看清楚。她的确很惊讶,一向儒雅干净的孤阿哥,为何会这般邋遢?她又看向他身后的女人,突然有些生气,她怎么可以这样亲密地抱着孤阿哥的头呢?
而孤阿哥为什么都不会反抗?
这个人,真的是那晚抱着她、吻着她,一直爱着她的孤阿哥吗?
半年了,她找得那么辛苦,这人一定要是她的孤阿哥!
她想,会不会是自己的脸太脏了,所以独孤没认出来。她伸手用力地抹着,然后又朝那男人一笑,不料他还是冷冷地看着她。她急了,上前几步,直接用她那娇软的声音唤道:“孤阿哥!我是邯美!蔼美啊——”
男人依旧面无表情。倒是她这急切的一喊,让她的处境更加危险。
她太心急了,急到忘了自己一个清白姑娘家,深入的是一个多么肮脏的贼窟。豪侠与恶霸,有时界限是很模糊的。
有几个恶汉发现了邯美的实底,兴奋地大叫:“嘿!这回真是个娘儿们!”这一欢呼,把邯美给吓得直发冷汗。她开始发抖,并求助地望向独孤。
坐在正榻上的北浩皱着眉,疑惑地打量起她,然后问独孤:“你认识?”
蔼美期待地看向独孤。
独孤收回视线,撇开头,淡淡地对大汉说:“不认识。”
蔼美的脸垮下了,紧接着被恐惧占据。
北浩瞇起眼睛,瞪着独孤许久,像在检查这话的真实性,不过独孤的冷淡无懈可击。最后,大汉沉吟了一声,然后点头。
几个色相显露的恶汉得到头头的许可,忙上前把娇小的邯美给围住。
蔼美绝望地看向独孤。独孤却是径自与正榻上的男人说话:“阁下,方才的话被打断了,您要开的条件是?”
北浩恍然一悟,说:“县卫。”他骄狂地笑了。“你杀得了本县县卫,咱们给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成。”独孤微笑。“仅一条人命,今晚即可,在下不愿再拖。”
北浩大笑。“张公子,大话要省着点说。”
“在下都说得出刺秦了,还舍得这些无关大局的话吗?”独孤呵笑。
蔼美的牙齿在打颤。杀县卫?刺秦?杀人?都是杀人!那都是杀人呀!为什么独孤会像在说笑话一般玩闹着呢?!
她要过去,她要跑到他身边去,去扯他的面皮,看他到底是哪个丧心病狂假扮的!
她灵巧的弯身,从大汉胯下的酚邬钻出去,没想到大汉抓住她的脚,把她往回拉。她吓得尖叫,独孤终于转过头看着她。
他静静地看着那大汉把邯美掼到墙壁上,一双大手利落地袭向她的胸脯。
然后他听到大汉兴奋得像是十年没玩过女人的婬笑声。
他知道北浩一直在观察他,所以他露出赏玩似的趣味,跟着其它人浪笑起来。他身后的女人见他笑了,也更得寸进尺地将手探进他的衣襟里,用抚模揉捏满足自己的。
他没有时间了,嬴政要出函谷关了,他花了一年的心血,一定要慑服这批愚蠢的死士,让他们甘愿为他、为他的金子拚命……他的儿女柔情,一定要藏起来。
今年,嬴政一定得死!
独孤握紧双拳,笑得更卖力了。
那个傻女孩,本来就该在克山好好等他的……
最后,他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蚌然,汉子大怒一声,接着啪地一声巨响,把那瘦弱的女孩给打趴在地。女孩没有给自己软弱的时间,见那恶汉摀着胯下,像只小鸟似地蹦着,大伙都围上看他的伤势,她赶紧趁乱逃出这间酒肆。
独孤的眼睛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转角。
北浩问:“刚才发生什么事?”
“那婊子真悍,这一踢都要把他的根给踢断了。”有人答道。
北浩哦了一声,然后又问独孤:“我看那姑娘是冲着你来的,真不认识?”
独孤笑答:“仅见过在下一回的女子多得是,在下自是不可能记全。”
北浩笑道:“你还真是个多情种子!”
“和这位仁兄比起来,还不敢当。”独孤看向那个被邯美踢了命根子的大汉,笑说。
“混帐!取笑老子?!”恶汉痛得歪了眼睛鼻子。
独孤不被这骂声所动,反而定定地看着那个汉子,认真地说:“一会儿您舒坦了,在下可否与您讨盘棋?”
大伙一愣。北浩说:“你赢过他,赢了十三目。”
独孤从容地解释。“在下想到一个有趣的节目。这回,在下让他十五子。”
大伙静静地听。
“假使他输了,他便要喝完这屋子里所藏的酎酒,一滴不剩地喝完。”
大汉皱了眉头,竟迟疑了。这酎酒可不是什么杂酒,是一酿再酿的厚醇精华,就连他们这群千杯不醉的人都要参水喝,即使这样也喝不过十杯。现在要他半点水也不参地喝下十几盅,这会要人命吧?
北浩不悦,问:“那你呢?你输了要干啥?”
独孤推开那女人,被束成髻的发乱散开来,让那阴鸷的表情看起来很疯狂。拉开衣襟,他袒露出胸膛,左心口上,有一条肥若蚯蚓的粉色疤痕。不过,他们这群在刀光里闯荡的人,谁没有这样的伤呢?这没让他们惊讶太久,最让人说不出话来的是,独孤自个儿开出的条件。
“若是在下输了,这里……”独孤冷冷地指着自己的心口处。“愿再刻下第二道。”
当日斗棋之后,没几个时辰,村上死了个人。那恶汉因为喝太多酎酒,暴毙死了。
入夜后,独孤持着挂灯,走回他暂居村西的处所。
走到村里的主干道上时,他经过了一条阴陋的小巷。他停下脚步,看了小巷一眼,面无表情。驻足半晌,他又往前走。
阴陋的小巷里走出了一个娇小的身影,紧紧地跟在他身后。独孤知道那人正跟着他,他假意没发现,继续走,就这样带着这个人回到居处。
他进屋去,门大剌剌地开着。小身影一愣,怯怯地跟了进去。她一进屋,门马上被关上,落了锁。
独孤将挂灯吊起,从堆在角落的竹笥里挑了干净的衣物,放在榻上,然后又到水缸里舀了盘水,搁在案头。忙完,他便坐上榻,冷冷地看向来人。
蔼美瘪着嘴,瞪着他。两人对视好久,气氛像是两军对峙一样紧绷。
“把衣服换上。”最后,独孤先说话。“磨破膝的裤子,很难看。”
接着他看上邯美的脸,除了脏污外,右颊还有那恶汉的巴掌印。他难过地吞咽着,却只说:“顺道把脸洗洗,别像个乞丐。”
“你在生什么气?”邯美咬牙,一脸愤怒。“被骗的人是我,你干嘛生气?”
“我骗妳什么?”独孤冷静地反问。
蔼美没答话,而是直接冲到独孤身前,伸手就去抓他的脸,像在撕扯什么东西似地,扯拉着他的面皮与耳朵。这孩子气的动作,让独孤心里一紧,他闭上眼,任邯美去揉弄他的俊脸。
最后,邯美泄气了。当然,怎么可能撕得下来?这个人就是她朝暮苦思的孤阿哥,还会是谁?她窝在榻上,将脸埋在膝窝里,不说话了。
独孤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江苍呢?”邯美不回话。
“自己偷跑出来的?”独孤继续说:“那更没有权利指责我了,因为从头到尾都是妳自己的错。”
蔼美猛地抬头,泪光闪闪的眼里满是气怒。“我以为,我爱的孤阿哥,是一个很正直、很表里如一的君子。”
听到那爱字,独孤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什么学礼?亏江苍叔说得出这种谎话,江苍叔一定知道你现在在做的勾当,所以压根儿没想过要下山找你。”
蔼美深吸了一口气,又骂道:“可是他怎么可以不找你呢?你要去送死啊!你以为你们把我保护得很好,让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连我都明白,你想要杀的那个人,有多可怕!”
“妳觉得有多可怕?”独孤反问。
蔼美一愣,吞吐地回答:“他……他可是这块土地的统治者,他有所有军队,他可以……奴役很多人,他——”
“他是可怕。”独孤狠厉地打断她。“他是怪物,可怕到妳无法想象。”
蔼美被堵得哑口无言。
“所以,我才要杀他。”
“孤阿哥,你会死!”
“我不在乎。”独孤平淡地说。
蔼美睁着大眼,不相信独孤可以毫不顾忌的说出这种话。不在乎?那他们以前共度的生活算什么?江苍叔算什么?她又算什么?想着,眼泪掉了下来。
“我……好像个傻子,傻傻的想你,傻傻的找你……”
独孤说:“在山上,我忘了教妳一件事。”
蔼美皱眉看他。
“那就是,人心有很多面。”独孤残酷一笑。“没有一面是假的。”
蔼美倒抽一口气。
“想当孩子,回山上去。既然出山了,就要像个大人。”独孤垂下眼。“明日我会雇车,送妳回克山。”
蔼美正要顶撞,此时门上剥啄了两声。独孤迅速闪身至门边,开了个小缝。外头有个人恭立着。
独孤问:“如何?”
那人说:“县卫已死。”
独孤说:“很好,转告北浩。”
那人点头,独孤马上关门。
必身时,他看到邯美瞪大着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独孤微笑。“想知道妳孤阿哥怎么杀人吗?”
蔼美发现自己在发抖。
“平日,要多做善事,帮人,救人,让对方对妳心怀感激。”独孤坐在邯美身边,笑得眼睛弯弯的。“到时,妳要他杀人还是跳崖,他都愿意。”
蔼美一个巴掌挥了上去。独孤不意外她的反应,连脖颈都没动一下。
她吸口气,努力把话说完。“现在我知道了,你为什么想杀皇帝。因为你想告诉大家,你很强,你有比皇帝更强的力量,你徒手就可以杀了皇帝,你要大家崇敬你、害怕你!这个,是孤阿哥的一面。说爱我的,也是孤阿哥的一面。这一点都不矛盾,因为你也想让我对你死心塌地,到时才好利用,干你想干的事……”
蔼美用力抹着泪湿的颊,学着独孤那样的笑。“既然这样,我干嘛为你担心?我干嘛花半年的时间,只为找到你,好告诉你,我也好爱你,不要你离开,不要你死……”
独孤的笑有些僵了。
“去刺秦啊!刺啊!”邯美低吼。“像你这种人,被皇帝千刀万剐最好!”
说完,邯美推开独孤,手忙脚乱地解开门锁,跑了出去。
独孤望着漆黑的外头,凄凉的笑了。他觉得好累,用这副嘴脸对付她,远比控制北浩那群恶霸还要累。
他将水盘里的水全部倒在头上,然后摀着脸,躺倒在榻上。这一刻,他才敢把疲惫与恐惧释放出来。
刺秦。没错,是要被千刀万剐的。
但那些人只能是他们,不该包括邯美。
蔼美,离孤阿哥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今日,是至关重要的一日。独孤将羊皮绘制的舆图摊在地上,与北浩等人商讨刺秦对策。
北浩闷闷不乐的听着。二十尊金俑收了,人家也把试验通过了,甚至不到一天就将一个县官给宰了,他实在没理由再不拚命。
“在下推测,秦皇车队出函谷关后,会于中旬左右,途经博浪该地。”独孤指着河内郡西边的一处高地,说:“春雨尚迟,风沙犹大,给予我们极佳庇护。届时等我号令,力士即可击出铁椎……”独孤看向众人中,身材最为魁梧的汉子,即使是蹲着,他仍高出众人一个额头。
壮汉不客气地说:“那铁椎可是有百二十斤重,你最好给我看准点。”
“不用您多说,在下自知。”独孤笑道,接着脸色马上狠厉。“秦皇阵仗,不容小觑,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即死。”
看他那脸色,现场没人再反驳了,连北浩也找不出瑕疵,再去刁难一个不怕死的疯家伙。
独孤环视众人,然后利落的宣布。“诸位如无异议,我们即刻行——”
“等一下!”忽然,一个女孩的大喊窜了出来,打断独孤的话。
众人皆瞠大着眼,看向声音来源。没想到,昨天被污辱的那个女孩,还敢独自上这里来。
这女孩没了昨日的胆怯,大胆地主动走上前。大伙很好奇她要做什么,连北浩都在等着看好戏,因此没一个人阻挡她。
蔼美就这样走到独孤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瞪着他。
她伸出手。“和我回克山,我就原谅你。”
独孤冷冷地打量她。
蔼美急了,开始拉他的衣袖,妄想拖他走,但独孤还是不为所动。她气呼呼地说:“昨晚,我想过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是靠我自己判断。现在我判断出了,是环境,让你不得不如此。你只要回到克山,就不会是现在这副蠢模样。你知道你这样冷冷的看人,样子有多蠢吗?跟我回去!”
独孤的眼神更寒厉。
蔼美这次伸出双手,一个讨抱的姿势。大汉们看到这孩子气的动作,都喷笑出来,北浩甚至笑白了牙。唯独独孤,眼珠子动都不动,死死瞪着邯美。
蔼美也不羞,她喊:“我绝不会丢下孤阿哥的!”
独孤藏在案下的手,握得死紧。
蔼美见他仍不理她,她的眼眶红了,嗓子也哑了。“孤阿哥不走,那我就留下来——”她无畏地环视众人,满嘴的绝决。“跟你们一起死!”
北浩听了,其它人听了,都垮下了嘴脸。
呸!这什么话?呸!事还没干,就咒他们死?呸!这不吉的死丫头,不教训一下怎么成?北浩扬手,要人抓她。
“北浩!”此时,独孤厉声的说:“马鞭!”
北浩的手停在半空。独孤转头,瞪裂眼眶,冲他大喊:“我要马鞭!”北浩赶紧找人张罗一副马鞭。
独孤毫不客气的抢走来人递上的马鞭,一抽,就抽在那女孩的大腿上。众人听到那鞭子裂响的声音,莫不紧缩着身子。这手下得真重,好像要把人的骨头打断似的。
蔼美甚至讶异得来不及喊出声。
独孤又是一鞭,打在她的膝窝处。邯美痛得跪在地上,她开始狠瞪独孤。
独孤下了榻,抓起邯美的衣襟,把她往门口拖去。邯美傻了,要反抗——她抓起独孤的手,用力咬下。
独孤任她咬着,他只是施力将邯美举得高高的,让她看到他愤怒残酷的眼。
“妳以为妳是谁?!”独孤咧嘴笑道:“我最恨自以为是的女人!”他把邯美掼到地上,又马上挥鞭,一挥,再挥,鞭鞭打得邯美皮开肉绽,衣服都是血痕。
“不准!”独孤手劲越来越重。“不准!不准!”他硬把邯美往死里打。“不准再给我说这样的话!不准!”
那死字,他不要再听到,从邯美的嘴里吐出。
到时要死的人,只能是他还有这群恶汉。绝对!绝对!绝对不可以包括邯美!要她被嬴政那家伙杀死,不如他现在就在这里把她给杀了!
蔼美本来倔得不想叫,可是再也受不住了,她凄惨的抱头喊着:“不要打了!住手!啊——不要啊——孤阿哥、孤阿哥——孤阿哥——”
独孤听到邯美哭着喊他的名,便停了手,丢开鞭子,拦腰把伤痕累累的邯美拎起,丢出这间酒肆。外头停了辆马车,马车车夫震惊的看着独孤,还有那已奄奄一息的女孩。
“快死了,处理掉。”独孤竟这么说。
车夫惊得大张着嘴。这……好像跟他之前交代的不一样啊!车夫突然后悔自己心软,敌不过这姑娘的哀求,早知道就不该带她回到这里,道什么别的。
不过,独孤朝他使个眼色,车夫一愣,倒马上会意了,赶紧称是,把邯美抱上车,驾车离去。
屋内一片静,汉子们皆瞠着大目,看独孤呼吸急促的背影。
独孤看着马车绝尘离去,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了。
不行!他警告自己,不能掉泪!
他赶紧闭上眼,调整激动的喘息,然后堆上笑,转回身。“傻娃儿一个,缠死人了。”他潇洒地拨拢乱发,一面笑得放荡。“赶不跑,打死算了。”
本傻住的北浩,赶紧笑答:“你刺不死秦皇,没人能刺死。”这话已不算恭维了。“杀了人还能笑,真狠。”光这张从容自若的笑脸,就能闯过士兵的盘查。
独孤的眼笑得更弯了,没人能看清里头的情绪。
“方才过于激动,在下的身子有些不适。”他向众人行礼致歉。“既然布署已定,请容在下先行离席。”
北浩像等这句话很久了,赶紧挥手请他离去。
独孤走后,他苦恼地低声对亲信说:“咱们怎会被疯子盯上呢?”
独孤回到屋子后,不笑了,坐在榻上,面无表情,发了一会儿愣。
当他往脸上一抹时,发现颊边都是泪水。
现在,他还听得到邯美求饶时唤他孤阿哥的哭声。他还看得到邯美被打软、打红的身体。他甚至该死的还记得,邯美把那句话说得多笃定——
我绝不会丢下孤阿哥的!
甭阿哥不走,我就留下来,跟你们一起死!
“不可以,邯美,不可以……孤阿哥绝不许妳这样……”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敢响应这个声音,还有这份甘愿同死的感情。
懊痛,他的心好痛。但是这些痛都不足以填补邯美遭到的伤害。
真是讽刺,那个亲手用马鞭抽她的,竟是心心念念要保护她的自己。即使情非得已,但是他也饶不了自己。
他掀开竹笥,从里头抽出一把匕首。然后月兑了襦衣,毫不犹豫的,拿匕首划向自己的心口——
他冷冷地看着那伤口,像看着别人的身体。
伤不够深、血不够多……于是他又加重了力道下去。
最后,榻上的竹席染开了一条红色的长河。
独孤抱着伤口,窝在角落发抖,脸色发白。他痛得无法言语、无法思考,脑里唯一想的是:别人怎么欺辱邯美,他就怎么惩罚回来,即使这个人就是自己,他也不放过……
数十日后,伤口才愈合。
这是独孤心口上的第二条疤,离第一条疤,有半指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