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之寅时末,阴霾的天空边缘逐渐渗出丝丝如针线一般细的晨光。
穰原的大地还是笼罩在黑暗之下,屋舍里都还是浓浓的睡意。
清穆侯府邸里的花厅,却总是在这个时分灯火通明。
两位府邸里的主人都得赶在卯时之前上求如山,画卯办公。
晨雾弥漫的清穆侯府,原来的寂静扩大了婢女们准备早食的窸窣声响。
两位主人分坐长案,一南一北,彼此还隔着一盆开得茂盛的香兰,自个儿的吃食盘碟都围绕在面前,自成一个世界。
进餐时,总是这样没有任何谈话。
汝音本来习惯了,但今天她却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她悄悄抬眼,看着坐在另一边的—她的丈夫。她很庆幸彼此之间放了一盆香兰,让他们不易窥出彼此的情绪。
每次看到她丈夫冷淡的脸庞、毫无温度的眼神、只为自己的执着而前进的挺拔身影,对于两人之间总是静默的气氛,她都是用这样的理由安慰自己、说服自己—他们不过是靠媒妁之言而成婚的夫妻,本来就不需要交心。
不过,这等大事还是得对自己的丈夫说,对吧?
但汝音真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低头喝了一口用鲜菇煲出的粥,再抬头,她的丈夫仍低着首,在读着朝廷发行的杂报,了解朝上其余各部的奏告与事宜。手上还是揣着那只宝蓝色泽的珐琅釉烟管,徐缓地抽着。
他这抽烟的架势,无形中加重了他给予旁人的压迫。
那架势,有着他的从容、他的稳重、他的笃定,好像在在都宣示着他对每一件事都已经掌握住,更像一个已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者,不怒而自威,世上没有任何事,能让他的心绪大起大伏。
这就是她的丈夫,裕子夫。
英俊深刻的五官,高大挺拔的身材,每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着军官的纲纪—这是因为他们家族世世代代,皆为高阶武官出身。
这样的男人,让人根本不想,也无法亲近。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嫁给这样的男人。
他是一个会让她迟疑,该不该把怀了身孕这等令人欢喜的消息告诉他的人。但是不管怎样,她想她都得告诉他。毕竟,他们还是一对夫妻。
汝音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开口。此时,裕子夫伸手拿了茶碗,却不知怎么搞的,看似正常的手,却在拿了东西之后猛烈地颤抖。
他皱眉,想将茶碗放回,却因为手臂上的伤,双手忽然一阵无力,茶碗便这样摔落在地上。
服侍的婢女们赶紧上前收拾。
他面无表情,转开了视线,佯装无事地继续读报。
汝音曾听这个家的老总管—老方说过,她的丈夫之所以会吸药烟,是因为眼睛不好,每逢天气变得湿冷,总让他手臂上的伤又闷又痛,使他几乎拿不稳东西。
到底要不要问问他有没有事呢?汝音想。
“子夫。”她轻轻地唤着他。
裕子夫抬头,青色的眼眸对着她。
汝音有些紧张。“你,没事吧?”
“没事。”他很简短地回答。
“手,很痛吗?”
“习惯了。”
“需要看大夫吗?”
“不用。”
那声音很冷,冷得让人觉得他想将两人的距离拉得远远的。
说完,他又低头看报。
不知为何汝音觉得有些难堪,有些不满。心里一股怨气不停涌出,让她忍不住开口。“子夫。”
裕子夫又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
“我怀孕了。”她说得很急。
顿时,长案上一片静默。
夫妻两人相望,汝音紧绷的脸对着裕子夫淡漠的脸。
这凝滞的静默,影响着在场的每个人,连婢女们都不敢吭气、不敢动作。
汝音等待着,等着他一声带着些许欢快的话语,就算只有一句也好,一个字也行,至少让她有一种作为人妻、即将身为人母的喜悦与期待。
但裕子夫只是低沉地说出一句。“是吗?”
汝音僵住了。他没有别的、没有其它想对她说的话了吗?
只见裕子夫招来婢女,婢女端了铜盆与一瓷碗的水来到身旁,他喝了口水,用帕子遮着漱了漱,将水吐在盆子里。之后婢女又递来一只漆木糖盒,他取了一颗腌制的蜜橄榄含在嘴里,以止抽药烟的苦涩。
他站起身,婢女们连忙移开椅子,适时的递上主子的披风,伺候着主子穿上,婢女勤快地打开花厅的门,就见门外已有两名副官守候,恭敬的提醒着她的丈夫时辰将到,请准备上朝。
汝音不敢置信。难不成就这样了吗?
她猛地站起身,对着正在打理服饰的丈夫喊道:“你高兴吗?”
裕子夫看着她,其它人也停下动作看着她。
她的声音难得急切,不再抱着对生活毫不在乎的态度了。这样和往常不同的女主人,让一旁的婢女们都觉得十分稀奇。
但只有她的丈夫,没有任何感觉。
“你高兴吗?”汝音再问一次,声音变得更大声又沙哑。
裕子夫别开眼,又用着平板的语调说道:“嗯,很高兴。”
语落,他便出门了,两名副官也尾随着他离开。
汝音紧紧的绞着手,身子被门外的寒风袭得颤抖。
斑兴。他是这么说的。
但她却感觉不到。
此时,她的脑海里只想着,为什么她会嫁给这个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的男人?
“夫人,大人请您上车。”裕子夫身旁的副官,看到汝音出了府邸大门时,赶紧请她上马车。
汝音紧紧裹着大衣,脚步不停。
“夫人。”副官尴尬再唤一声。
“不用了。”汝音冷冷地说。
“可现在天冷,大人要——”副官再劝,这是裕子夫的命令。
“我说不用。”汝音难得口气强硬。
氨官一愣。
汝音突然觉得有些难为情,不知该说什么缓解这种场面,只能越过副官,看着马车上的人。
她发现她的丈夫正在看她。即使在晦暗的空间里,他那双青色的眼眸仍像会发光一样,让人无法不注意。
但他看她做什么?他从来没把她视为妻子。甚至有了彼此的孩子,也无法让她感受到一点属于人的温度。她一点也不想靠近他。
她不再理会。可没走几步路,却被一个冷漠专制的声音唤住。
“汝音。”
汝音一怔,埋头再往前走。
蚌然,有个霸道的力道攫住她的手。
汝音吓得回头一看,是裕子夫。她整个人都被遮在他高大的影子里。
“上车。”他的口气像在命令。
“不用。”汝音说:“这一年,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坐车上朝过。”
“上车。”他还是坚持,眼睛瞪得很大。
汝音生气了。“你这样是为了什么?”她失控地喊:“因为我有孩子了吗?所以你很担心吗?你放心吧!我会注意自己,不会害到孩子。”
裕子夫的眼神变得深沉,汝音不知道那是什么情绪,她没看过他这样。
她赶紧扯开他的手。“何况你一点也不高兴有这个孩子。会高兴的,就只有我父亲而已。”
裕子夫无语,眼神更深了。
汝音终于搞清楚,那眼里的情绪或许是因为愤怒,因为她反抗他。
可她不在乎,她也可以不在乎他,她也可以不理他!
“我会注意自己。”她说。“不用你操心。”
说完,她不敢再看向裕子夫的眼,赶紧调头就走。
出了于莱坊的坊门,汝音在坊门前的大街上拦了一辆载客的骡车,往北向求如山上驶去—求如山,即是朝宫与各府处。
由于上朝需要爬山,她不选驴车或人拉的包车,擅爬的骡比较适合。
她郁郁地望着窗外,希望外头纷闹生动的市井景象,可以抚平她躁乱、低落的心情。
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小时候她不受家人疼爱关注,就总是往外跑,跑去看平凡农商人家朴素实在的生活,去逛充斥各种货物以及活力的耕市。如此,她才有一种活在这世上的自觉。
她常告诉自己,她不是一个甘愿被囚禁的千金小姐,只会待在那深闺院落里,自怨自艾的过着受缚的生活。
当初她就是想要反抗挣月兑,所以才不顾家人反对,参加了入流举考试,以一介女官的身分入朝任职,担任织造监的绣官。
她相信眼前的困境,也一定可以用以前的方法,让她学会忽略、学会遗忘。
她可以用这种朴实的充实生活,忘掉她这段不愉快的婚姻。
她也有她的生活圈子,她没有必要凡事都得绕着那个男人转。
她要在这座她深深眷恋,充满抚慰回忆的城市中,活出自己。
蚌然她的眼前掠过一幕景,她赶紧叫骡夫停车。
她下了车跑近,仔细一看,难以置信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罢刚骡车经过的,是一座开凿于穰原南面的岩山酒窖。
二十年前,这是官属的酿酒厂,酿制的酒都是直接进贡朝廷,直到五年前酒厂迁往外地,此处才荒废下来。
一大片的山岩上,凿开了约三十窟的岩洞,里头的深浅、湿气、温度皆适合存放酒酿。
可如今,这一大片洞窟竟都充斥着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难民?!三十几窟的洞,全挤满着枯瘦如柴的,那是何等教人不忍的景象。
他们浑身肮脏黑污,只有一双极度渴望生存的大眼,晶灿得让人无法忽视。
骡夫赶紧将汝音叫回来。“夫人,很危险啊!您没看到他们瞧您的眼神吗?您这身行头装扮,走进里头不被人剥光才怪!”
“我五天前还经过这里的。”汝音问:“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这些都是饶州的难民啊。”骡夫说:“饶州秋时霜害严重,作物都死了,他们这些农民根本无法过冬,只好混进城来,可官府好像对他们都视而不见,如果他们跑上大街,还会把他们抓起来,丢回这儿呢!”
汝音不敢相信。
此时有只怯怯的小手靠了过来,拉拉她的裙襬。
汝音低头一看,是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她身旁还跟着三个年纪更小的弟妹,手边揣了一个装满五颜六色棉线捆的竹篮,向汝音兜售着。“大姐,要不要买个丝线?我的丝线很漂亮喔。”
骡夫替汝音轰开这女孩。“去去!宾回妳的洞里去。”然后对汝音解释。“夫人有所不知,这里的人常常去偷附近商家的货物到处兜售,我想这些棉线也一定是这样来的——”
可汝音却径自掏出荷包,拿出所有的碎钱,给了那女孩。“我买全部。妳看,这些钱够不够?”
女孩和骡夫都瞪凸了眼,女孩忙说够够够,就将全部的棉线捆都倒进汝音的袋囊里,连声道谢地带着弟妹们离开。
汝音笑望惊愕的骡夫,说:“我的工作恰巧与绣线有关,买了也有用处。如果真有商家来要,我赔他就是了。”
骡夫模了模头,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搀着汝音重新回到车上,继续往求如山驶去。
坐在车上的汝音,眼神、表情也渐渐变得坚决。
这世上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还有好多好多。相较起来,她对家庭、丈夫的埋怨,就显得微不足道。
她决定了,她要为这些人、为这个城市,努力做些什么。
她开始很认真的思考——很入神地想——
导致她根本没注意到,她丈夫的马车一直跟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