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沙走进了樟篷大街上的福生楼,从容地在里头左望右望。
几个女侍从他身边经过,都被他俊美的面容所吸引,走着走着,头都会不自觉地往他站的位置偏去。
他再不经意地露出一笑,那些女人便像沐了春风似的,笑得花枝乱颤。
女人的视线,他早就习惯,甚至在“工作”时会有效地利用。
“啊啊!借过借过——”忽然,一个冒失的娇小身影从他面前窜过,他轻巧退了几步,才没被那横冲直撞的小东西撞到。
那也是福生楼的女侍,手上端着温酒器具与酒杯,正给门边的客人上酒。
背沙看了她一眼,看她那样子,不过十八九岁,满脸的单纯稚气,还是个生女敕的孩子。
上完酒,那女孩又匆匆地返回,和她来时一样急急忙忙的。经过怀沙时,她看了他一下,笑了笑,再去忙。
因为工作,怀沙的观察力总是保持敏锐。看过一眼,他便发现,这女孩喜欢她的工作,而且工作时便是专心一志,绝对不会被外物给打扰。她对他笑,只是单纯对一个客人笑而已。
笑得那样开朗,那样毫无保留,却对每一个人都一样。
背沙倒不以为意,只是觉得这女孩的笑,挺好看的。
“啊!背沙大人!这里这里——”一会儿,有人从酒楼的包厢出来,叫住了怀沙。
背沙点点头,漫步过去。
“咱们都在等您啊!快请进,尝尝福生楼最上等的酒菜。”
背沙一派自若地任人请上座,即使在座的人年纪比他大,或是名满京城的德高望重者,他也一样不推辞他们的客气恭维。
他明白这些都是表面工夫,也知道这群贪婪者没一个值得尊敬的。
“我们都想谢谢您,替咱们完成这艰难的案子呢!”一个圆得像钱币的胖子一边说,一边替怀沙斟酒。
“不谢。”怀沙微笑,巧妙地推开那胖子油腻腻的手。“抱歉,我不喝酒。”酒会降低他的观察力,他从不碰酒。
“呵呵呵!是是,那来盅茶如何?”另一个像笔杆的瘦子讨好地说。
背沙点点头。
那瘦子便到门边拍手,吩咐了几声。过了一会儿,有女侍端茶进来。
“爷。”那女孩的声音可人。“这是初春的佛手春,有柑橘香,请尝尝看。”
背沙看了那女侍一眼,那开朗的笑像一道温润的光芒照了进来,抚在每个人身上。他发现是方才那年轻的姑娘,再细看,他看到她颊边有个小酒窝。
他笑,温柔地说:“谢谢妳。”
那女孩对上他带笑的眼睛,开心地说:“应该的。好喝的话请告诉我喔!”
说着,就走出去了。
背沙的眼悄悄跟随她,看到她到别桌服侍客人,也是那样活络讨喜的模样,殷勤地把每个客人都当成贵客,并没有差别。
他笑了一下,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女孩,不把他放在眼里,就像他,从来也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在她心里,他就是一个客人,一个和普通人一样的客人。
席间,那些人开始说起客套的场面话。
“怀沙大人果真名不虚传,三两下就把那一家十几口给“带”走了。”带进冥界去了。
“哪里,举手之劳。”只是不动声色地在那家人的饭菜里下毒,真的是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
“怀沙大人也算为民除害,那昏官啊,不知坑了朝廷多少钱。”更要命的是,他想把和他一块坑钱的同伙抖出来好保命。
“是,能为朝廷效劳,再苦我亦情愿。”怀沙喝了茶,让碗盖遮住他极其嘲讽的笑容。
他真想笑,笑这群人的表里不一。要说“害”,在座的家伙每个都有一堆理由可以被除掉。
“若以后还有案子,我们绝对找怀沙大人助刀。”
“谢谢诸位的照顾,怀沙以茶代酒,敬诸位。”明知钱不干净,但毕竟是钱,他不会和钱过不去的。
此时,他灵敏的听力捕捉到外头有不寻常的骚动声。
他面无表情地微别过头,瞄了一眼厢门的缝隙。
毕竟太多人想要他的命,不小心点可不行。
不过,他看到的却是一些张牙舞爪的女侍,在客人看不到的角落嚣张跋扈着。
“喂!上菜怎么那么慢!”
“那桌客人都在等啦!惫不快去。”
她们动手推了那被她们指责的人一把,把那人推进了怀沙的视线。
一看,他哼笑,原来是刚才那一派乐观天真的女孩被欺负了。
他更专注地聆听那阵骚动的陆续动静。
“真的很抱歉,我马上送去。”那女孩的声音完全没有怒气,在那些女人面前任劳任怨,到了客人那儿,也是满脸笑容,积极地服务。
他听到那群女人恶毒地说:“讨厌,看到她那认真的模样,就觉得恶心。”
“搞什么嘛!对每个客人都笑成那样,想赢得称赞?变得好像我们都不欢迎客人似的!都是因为她,害我们被掌柜的叫去训了一顿,还说什么要向她学习。”
“别说了,提了就气,真想教训这新人。”
“欸,那不如这样那样……”
背沙的眼瞇了起来,听不太清楚那群女人打什么主意,但绝对是歹毒的坏事。
他再次见识到,人心如此丑恶。没有一个人值得相信。
接着,他们的包厢陆陆续续上了菜。那些上完菜的女侍都会刻意看怀沙一眼,然后娇怯怯地痴笑着。
“呵,怀沙大人长得俊,到哪儿都受女人欢迎。”那胖子轻推了怀沙一把,眨眨眼,打趣地说。
背沙却冷瞪了他一眼,再看了看自己被那胖子模了的衣袖。他像撢灰尘似的撢了撢,一点也不给那胖子面子。
“哪里。”他冷冷地说,让那胖子很尴尬。
接着,厢门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那女孩。“抱歉,要上热汤喽!请各位客人小心。”
背沙回头,不自觉寻着这声音的主人。果然,他又看到了那毫不保留的笑,即使她刚刚被责骂完……
蚌然,他一愣。他看到门缝边竟然伸出了半截拨炭用的细铁条,而那女孩的脚正要踏过那里——
“哇啊啊——”
“王八羔子!般什么啊——”
紧接着,这间包厢传来了尖叫、碎裂,以及那些暴发户粗鄙的唾骂声。
女孩狼狈地趴在地上,瓷盅里滚烫的热汤溅得她满身都是,而客人们的衣裳也都被油渍给沾染上。
背沙看了看自己袍子的下襬,又看了看门外,听见那群卑劣女人的窃笑,他哼笑了一声,喝了口茶,自语道:“真是拙劣。”
这不过是无名小卒无聊想出来整人的杂碎把戏,会被整到的人也是废物一个。
那女孩艰难地爬起来,脸和手都被烫得红肿。可伤成那样,责骂还是没有少受一句。
“喂喂喂!妳这女人是怎么搞的?上个菜搞成这样!”那胖子骂。
“卖掉妳这家伙,咱的衣服妳还赔不起咧!快叫你们掌柜来!”那瘦子也骂,一边用湿布巾擦着衣服。
“真、真是非常抱歉。”那女孩站起来,连连鞠躬道歉。
背沙看到她的手痛到在发抖,可脸上依然努力挂着那和煦的笑容。
他的眼瞇了起来。
“我马上为大家清理。”她拿了布巾,跪在怀沙脚边,为他擦拭沾了油渍的袍襬。她边忙边说:“我真的感到很抱歉,爷,您有被烫伤吗?”
背沙看着她。“妳问错人了。”
“什么?”女孩不解。
“这里没有一个人被烫伤,妳怎么不问问自己?”怀沙看她的手,说:“不快些泡冷水,妳的手会变得很难看。”
“谢谢您,我不打紧。”女孩因为怀沙的关心,笑得更开朗。
背沙却没有忽视她那湿润发红的双眼。
“发生什么事了?”掌柜的闻声进来,发现这里一片hexie,怒色全显在脸上。他忍着,先卖笑赔罪。“诸位爷,真是对不住,这丫头是刚来的,环境多有不熟,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
接着转头就骂:“久让!惫发什么愣,快把碎片捡起来,再耗下去就叫妳把地上的汤舌忝干净!”
“好的好的,我马上收拾。”那叫久让的女孩赶紧弯身把地上的碎片拾起,因为急,怀沙看到她被割到手,可她却不退缩,仍是勤快地捡拾。
他轻哼一声,心想,这女孩是豁达还是傻,任人这样宰割?
他看那掌柜一副要吃了她的模样,便笑了笑,说:“掌柜的,你别气。”
掌柜陪笑说:“爷,咱气她怠慢了您们……”
“你要气,该气你养了一群老鼠而不自知。”
“咦?”
背沙瞥了眼门外,那群聚在门口看好戏的女侍们瑟缩了一下。
他斜了斜嘴角,说:“那群老鼠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杆子,就伸在门坎那儿,底子再好的练家子被这一整,也会摔得不轻,何况是一个刚来的女侍?”
“什、什么?”掌柜的往后一看,一群女侍都作鸟兽散。“您是说,有人故意整她?”
“那就请你明察了。”怀沙喝了口茶。“是我多事,才说的。”
叭完茶,放下茶盅,他感觉到有视线胶着在他身上。他抬头一看,见那女孩正痴痴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发现自己失态,又赶紧低去清理碎物。
背沙笑哼一声。
这女孩还真奇怪,当大家张牙舞爪地对付她,她可以笑得像个没事的局外人一样。可一旦有人替她说话、站在她那边了,她的心反而会软下来,不再那么坚强地独自面对一切。
看着她那急着掩饰自己软弱的模样,他总觉得,她反而不希望被人家帮似的。
丙然是他多事。
今天不知怎么搞的,他竟会管这样的闲事?
难道是想让那开朗、明亮的笑,一直留在她脸上?他毕竟看不惯她那受委屈的模样……
他一怔,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偏了。
直到饭局结束,他都没有再多看那女孩一眼。
饭局结束,怀沙出了酒楼,正要招手拦包车,却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本能反应,马上回身,瞪着来人,手绷成爪,随时准备撕了妄想攻击他的来人。
久让被他那狰狞的模样给吓退了几步。
她不由自主地说:“很……很抱歉,打扰您。”
原来是这家伙。怀沙软了表情,不冷不热地问:“有什么事吗?”
“那个……”久让深吸口气,说:“今天弄脏您的衣服,我感到很抱歉。可不可以给我个赎罪的机会,让我帮您清洗衣服,再送还给您?”
“不劳费心。”说完,怀沙转身就要走人。
久让啊了一声,急着伸手拉住他。不料,又引来怀沙不友善的瞪视。她知道这男人不喜欢人家碰他,于是赶紧松手。
背沙瞥着她的手,那红肿依然没有消退。
“今天,很谢谢您。”久让再一次鞠躬。“谢谢您帮我解释。”
“我说过,不需要再道谢,我只是顺口说出来罢了。”
久让马上接口。“对您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对我却是很大的恩泽。您可以不在乎我的道谢,但我一定要把我的心意表达出来。”
背沙注视着她。
久让抬起头,目光坦荡荡,没有因他的逼视而退缩。
“看妳那样笑,我还以为妳是个没脾气的好人。”怀沙哼笑一声,说:“没想到那么固执。”
碧执?久让有些紧张,好像这才发现自己的毛病,并担心这毛病贬引起对方的不快。“爷,话不是这么说……”
“妳的手……”怀沙指着她的手,说:“先用湿布包着,等妳下了工,去棉桐大街,药街五号,那儿有个小药铺,治烫伤很在行,去那儿看看伤吧!”
背沙说得平平淡淡,甚至有一些冷漠,可在久让听来,却是相当深刻的关心。
她笑逐颜开,欢快地大声说:“谢谢您!我一定会去看的。”
背沙被她那充满元气与信任的声音吓到。
才有过一面之缘,她就对他露出这么没有防备的笑容。
他的心里竟起了担忧,可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替她担忧。
卑在当下,就这么顺口地说了出来。
“妳别老像个傻子,这么相信人。”这话很直。
“咦?”久让听得一愣。
“如果妳警戒一些,今天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他把他那套标准说了出来。
“呃……”久让反应不过来。
“以后,不要那么相信人。”他还想告诉她,不要对任何陌生男子露出这么开朗的笑,那只会让人莫名的想……一直盯着她看,看进她的心。
但他从不是话多的人,话讲到这儿就打住。
女孩还是一副傻傻的、转不过脑筋的样子。
背沙便作了个结。“希望妳能听进这忠告。”说完,就要离开。
久让安静了半晌。
突然,她大声地对怀沙说:“爷!真的很谢谢您!我一定会谨记您的忠告的!真的很谢谢您喔!”
大街上的行人都好奇、打趣地盯着她与怀沙瞧。
背沙回头,看着她用力、诚恳地向他挥手。
他笑了一下,没发现自己这笑是多么自然。
“根本就没有听进我的话。”他喃喃地说,又看了那女孩一会儿,才离开这条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