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破晓,雨已歇。
方府大门“呀”地一声开启,窜出墨竹和几个扛着软轿的长工。
出了门,墨竹傻了眼,大门前跪着的不光是方拓儒,少爷怀中,偎着个酣睡着的娇俏姑娘,正是隔邻那古姑娘。
“少爷!醒醒!”
墨竹心疼地帮少爷拂去一头湿,奇的是,除去头上尚有雨水,少爷身上倒还算干爽,也不知道是不是托了他怀中这姑娘的福。
方拓儒揉揉惺忪双眼,见着墨竹,皱皱眉,“都说让你别来理我了,当心爹要罚你。”
“甭担心,”墨竹笑着蹲,“是老爷叫我来的。”
“爹让你来的?!”见墨竹点点头,方拓懦原想跃起身欢呼,这才发现金身酸痛难言,筋骨都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虽然如此,他还是叫墨竹先将灵儿抱上软轿送回屋里歇息,别吵醒她,拗不过少爷,墨竹只得照做,吩咐旁人再送顶软轿出来。
懊容易攀上软轿,方拓儒眉开眼笑,继续追问:“爹让我起来,便是允了,是吗?”
“再不允成吗?”墨竹叹门气,跟在软轿旁,“一个个都这么跪着了。”
“是吗?”方拓儒不敢置信,想起陪他跪了一夜的灵儿,“是灵儿的诚意感动了爹?”
“少爷,您许是昏了头了,”忍不住犯上白了少爷一眼,墨竹没好气,“你那心肝宝贝灵姑娘就算跪到地老天荒也改不了老爷的意,是少夫人,她在老爷书斋前跪了一夜。”
“是芸娘?!”方拓儒瘫子压低声音,心头有愧,这女子,他负她太多,他宁可她发横、发怒,也不愿见到她对他好。
“少夫人跪着不肯起身,央老爷遂了你,”墨竹闷着声,“无论老爷如何劝解,少夫人就是拗着不听,她清老爷别让她成为破坏方家和乐安宁的罪人。‘可芸娘!这罪人是拓儒不是你呀!’,当时老爷是这么说的,少夫人却猛摇头落了泪。
“‘不能安定夫君的心思,让他对这家心生眷顾,媳妇就是有罪,芸娘没本事捉紧夫君的心,又不许他纳妾,成了妒妇,有亏妇德,又因此害得夫开与父不和,与母不欢,一家子失了和乐,上下皆苦,罪孽更重,若再因此而断绝了方家传宗延嗣的指望,就更加罪无可逭了!爹!求求您!别让媳妇成为方家罪人!’”
“‘孩子!爹这般坚持还不全为了你,你是个多淑德的妻子,不该受那逆子这样的糟蹋!’”
“‘爹!就因为夫君是个挚情真性的人,才会有他的坚持,更何况,情爱之余,他仍舍不下他对方家、对您二老、对媳妇的责任与敬重,否则他大可带着那姑娘避逃他乡,又何须硬杵在这里受您的刁难、受旁人指指点点的苛责与奚落?’”
听到这儿,方拓儒心绪纷杂,这姑娘,竟是懂他的。
耳边只听得墨竹接了下去,“少夫人还说,今日老爷允少爷纳妾,反倒是帮她留住了夫君,而且是个身体康健,没有缠绵病榻的夫君,这样便宜的好事,她不认为受了委屈。
“老爷向来疼宠少夫人,劝她不起,反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怒火丛丛,拂袖而去,可没想到,少夫人这个向来最是温婉的乖媳妇却硬是铁了心,跪在书斋前,一夜未眠,老爷天未透便起身,见她还跪在那儿,心头不舍,长声一叹,徒负奈何,便遣咱们去唤你进来了。”
接下来一路上,方拓儒默然无语。
~~~
灵儿是被墨竹带到厅上的。
唉进门,灵儿咋舌,堂上正坐着的是一脸威仪的方敬基和愁容满面的方夫人,两老跟前跪着两个人,正是方拓儒和芸娘。
不用思量,连他两人都跪着了,她这祸首自是避不过,提起裙摆,灵儿进厅跪下,跪下归跪下,她还特意选了挨近方拓儒身边的位置。
方敬基先前该是已然训诫过儿子、媳妇一顿了,这会儿见灵儿进来,停了话,肃然睇着眼前三人,思量片刻开了口。
“三个都在最好,今儿个咱们便开门见山把这事儿一次了结,日后家和万事兴不许再有任何怨言事端。”
“拓儒!”方敬基盯着独子,“咱们方家世代书香,最恨滥情无行之徒,纳妾这事儿到你算是开了新例,今日若非芸娘开了口,你就算跪到断了气,我也不会允你,绝无下例,此外,成家立业,光宗耀祖是你应尽的份,虽时了两房妻妾,该求的功名,该做的事儿,绝不可轻废!”
“爹请放心!”方拓儒点点头,“孩儿晓得!”
“芸娘!”轮到媳妇时,方敬基明显放缓了语气。
“乖媳妇儿!承你识大体,懂进退,这个家总算免去一场灾劫,但往后,爹娘绝不会委屈你,在咱们二老心里,早当你是自个儿的女儿看待,有什么事情尽避告诉爹娘,我们不会偏私拓儒,该你的公道,绝不会短缺,你知书达礼,甚至还要比我那蛮儿还懂规矩,咱们方家,宁求乖媳不需逆子,你千万别自苦。”
芸娘乖巧垂首点头,小手绢儿净是拭着泪水。
“别跪了,起来吧!这事儿从头到尾就没你的错,”听了老爷的话,丫鬟苹心赶紧倾身扶起芸娘,众人跟前,方敬基首次亮起笑,“你若当真要做个听活的乖媳妇儿,就赶紧给我添个孙子,让我二老含饴弄孙。”
芸娘酡红了脸,净是深垂螓首,不敢抬起。
“至于古姑娘……”方敬基再度沉声,“你要进方家大门,就要守方家的规矩,三从四德,女诫规仪,不当之事,均不可犯,尊芸娘为姐姐,不可忤冒,还有一事,芸娘入门不及半载,若你大红花轿堂而皇之由方家大门迎人,惹人非议,你的花轿需从后门进屋,巳不敲锣吹鸣,尽量以不引人侧目为之。”
“爹!”出声的是方拓儒,“这样对灵儿不公平!”
“不会!不会!我觉得不错,没什么不妥的呀!”灵儿笑嘻嘻制止方拓儒,继之清朗瞳眸望向方敬基,“方老爷,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反正我在意的只是能同书呆……喔,不!”灵儿吐吐舌,“我是说能同拓儒一块儿就成了,既然您有顾忌,我看连花轿都免了,反正我就住在隔壁,走过来不就成了,还坐什么轿?”
她心里想着,往日还得爬墙,这会儿能晋升由大门而入就够礼遇的了。
这话一出,连墨竹在内,几个丫鬟管事垂下脸净是忍着笑。
“至于您说的所有规矩,灵儿都会乖乖遵守,不会惹您和夫人生气,来到方家,灵儿还能多了个姐姐凭恃,高兴都来不及了,又怎会忤冒她?最多,”灵儿笑得无邪灿烂,“最多,若灵儿犯了错,就让老爷像罚拓儒一般罚跪大街就是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方敬基消了气,眼前这女孩儿性子质朴得很,倒不如他和妻子担心的是个狐媚风骚的女子。
“拓儒,古姑娘人门后,‘敬儒阁’归芸娘,我会另差人在你书斋‘竹风轩’右侧打理一处厢房归古姑娘,你单日陪妻,双日陪妾,不得偏私。”
“要分单、双日?”灵儿瞪大眼,“如果记错,走错了地方怎么办?”
“不会有错!”方敬基冰冷着声音,“拓儒糊涂,墨竹可机灵,走错了就罚墨竹!”
“我?!”墨竹指着自己,一脸无辜,少爷享齐人之福,倒霉的却是自己??
方老爷定下大纲,长袖一扬踱出厅堂,剩下琐碎事宜就交由方夫人打理。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
~~~,
洞房花烛夜,“灵苑”里。
“灵苑”是方拓儒取的名字,他用了不少心思,就为着帮灵儿布置个清雅的住处。
大红花烛燃得炽亮,方拓儒心跳猛烈,他伸手轻轻掀开床卜人儿的头巾,笑意盈盈,伴着亮烛,正是他钟心思慕的俏佳人。
“我亲爱的娘子,你始终还是成为我的了!从来,我不曾如此迷恋过任何东西,唯有你……”方拓儒热热的鼻息徘徊在灵儿耳朵、颈项之际,惹得她咯咯躲着笑,“唯有你,我绝不能放开手!”
“别呢!”灵儿闪着,笑声琳琳郎,“好痒!”
她的笑总会引燃他体内的焰,他用力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畔低语宣示,“拥有你一世不足,我要的至少是三生三世!”
“书呆做梦!”灵儿巧笑,泼他冷水,“我可不与你轮回转世受苦,这一世陪着你还清了债,咱们就各走各路,别再纠缠不清了。”
“真是只无情无义的小包狸!”方拓儒摇摇头假意叹气,继之轻哼,“我就不信以我的本事与其情哄不到你真心真意跟我过几世。”
“你有本事?!”灵儿颤笑着,一脸促狭,“除了会读书,我倒不知书呆还有别的本事……”
灵儿的话消失在方拓儒猛不期然印下的热吻里。
她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感觉到他的唇热烈地合上她正开启着的朱唇,甚且将舌伸人她口中缠弄着她的丁香小舌。
之前他曾吻过她,却迥然不同于这会儿两人名分已定时的恣意妄为,刚开始时,灵儿心底转着纳闷,人类真是奇怪,嘴不是用来咬人、吃东西的吗?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继之而来的地转天旋,让她意念全无,全身瘫软,灼烫无力,只能偎紧他,吻到后来,合上眼,她双臂缠紧他颈项,臣服似地,什么都记不清,只能任由他需索了。
他的手自有意识地在她身上盘旋起舞,卸了凤冠,去了霞帔,继之一个使劲,他用力扯开她唯一还遮在身上的粉兜儿,乍然见着她一身紧绷滑腻,白皙柔软,垂涎欲滴的雪肤时,他的眼神升起阒黯,墨黑而专注,轻柔柔地,他开始在她身上细细拨弄起,宛若弹奏着一只珍贵的古琴,不多时,她宛转柔媚的啼吟因为他的抚触开始在春意盎然的绣阁里漾起。
原来,原来就是这么同事,莫怪乎,那么多人甘心舍了修道升佛的完境,也要想着碰触,突然,灵儿心头冒生惧意,若真陪了他一世,她又怎能再度回到原来的清心寡欲?
但心底的恐惧不多时便被他的手给拂了去,她再度沉沦在两人缱绻难舍的世界里。
“书呆!”突然冒生的一个问题缠在灵儿脑际不散,费了半天气力她才能将他推开,一本正经的问道:“今儿个初几?”
不解她为何有此间,被打断的方拓儒没好气,回了句,“初三!”
他正拟倾身再继续吻她,却让她尖声惨叫的声音吓了一跳。
“怎样了?灵儿!”
“初三是单日!”灵儿使劲推开方拓儒,急急套上衣物,再回过身帮忙仍在傻愣中的方拓儒理妥衣裳。
“单日又如何?”方拓儒不敢置信,“灵儿,今儿个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洞房夜很重要吗?”穿妥衣物,灵儿急急起身拉起方拓儒外行,“当初三个人跪在你爹面前说好的规矩,怎么可以不遵守?!”见了他的傻模样,灵儿竟还有心思笑,“谁让你挑了个单日做洞房夜。”
“不是我挑的,更何况,这种事情本就要挑日子看时辰的嘛!”被灵儿拖着前行,方拓儒欲火尚未消殆,怒火已然上升,他低声嘟囔着,“谁会想到这中间还哽着个死规矩。”
“怎么都成!总之今晚你该陪的是芸娘姐姐,而不是留在我身边!”
叩叩两声,灵儿敲开芸娘的门,觑着一脸讶异的芸娘,灵儿一个使劲将方拓儒推进房里,浅笑盈盈。
“芸娘姐姐!对不住,差点儿出了错,今儿初三,拓儒该陪你的。”
“灵妹妹何须如此客气!”芸娘红了脸净是摇手推让,“今晚是你和相公的洞房夜,这套规矩日后再守。”
“不成!不成!”灵儿猛摇头,“刚入门便不守规矩.会让老爷子罚跪大街的,不只我,墨竹也得遭殃,姐姐行行好,别为难小妹,这一夜,您便留了他吧!”
不由分说,灵儿将房门合上,留对尴尬相视的男女在房里。
片刻后,灵儿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良久后,房里芸娘轻轻启了口。“灵妹妹,”她想了想,“是个好姑娘!”
方拓儒点点头,自从父亲允了灵儿婚事后,他还不曾来过芸娘房里,总想着,等灵儿进了门再说,这会儿,却为了不小心挑了个单日洞房,阴错阳差,先进了芸娘的房。
他深深睇着芸娘,“不只灵儿,你也是个好姑娘,拓儒今生有幸,能与两位姑娘缔结良缘!”
芸娘红了脸,不说话更不敢抬头。
“芸娘!今儿个能跟你先说个清楚也好,”方拓儒有些尴尬,“我欠了你两句话,却始终找不着机会告诉你。”
“哪两句?”芸娘终于出了声,幽幽的声音细不可闻。
“第一句是‘谢谢’!谢谢你帮我在爹面前成全了我和灵儿,另一句,”他想了想,支起芸娘下颚,情真意挚,“对不住!芸娘!真的对不住!”
芸娘哽咽了半天挤不出话,泪珠儿串串滚落,楚楚可怜的模样惹人怜惜。
方拓儒心头愧疚,轻轻将她拥入怀里,虽觉心疼,却是类似兄长似的疼惜,无关于情爱。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这一生,欠你太多,却无从还起,只因……”他讷讷而语,“我的心底已然有了灵儿,感情上,我自认笨拙驽钝,没本事轻松自若周旋在两个女子中间。”
她僵在他怀里,心头伤恸,长久以来,首次,她睇着他的眼神起了幽怨。
“相公,委屈一时不怕,可,若这样的关系得延续一世,芸娘只怕承受不起,时至今日,芸娘一心企盼的只是能同灵妹妹一块尽心伺候相公,为方家承继香火,还希望相公不要连这点儿微未心愿都不能给予。”
方拓儒默然不语。
“我心底有数,更何况,有关方家传承子嗣的事情将来也只能偏劳你了,灵儿她……”他微微苦笑,“于这事儿使不上力,只是口前……我对你只存有兄妹情谊,真的……真的无能为力,再给我点儿时间吧!对不不起!”
“日后别再说那三个字了,”芸娘神情黯然,”妾身承受不起。”
这一夜,方拓儒在屋里打了地铺将就一夜。
这一生,他经历了两次洞房花烛夜。
第一次,缠绵病榻,他未能亲与。
第二次,他睡在地板上。
那一夜,芸娘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而方拓儒,拥着被褥,思念灵儿,渡过了漫长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