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他马不停蹄的开著车,像警方的巡逻车游遍了台北市的巷道街尾。然后,带著一身的疲惫、绝望和哀痛,跺著铅重的步履回到办公室,躺在旋转式的长椅背内,无意识无思绪的望著天花板发呆,任苦涩的烟蒂,辛辣灼热的酒汁伴他度过漫长心碎而辗转难眠的夜晚。他不敢回到筑清别苑,只怕触景伤情,他会在黯然消魂的刺激中提前崩溃,拉开厚重的窗帘,望著眼前这份落寞缤纷的暮春景象,他阴骘的扬嘴自我哀怜著: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失去了最挚爱的人,尔今柔肠寸断的他,好像也失去了生命中的春天,往后的日子对他而有,只怕是一场永无止尽‘欢也无味,苦也麻痹’的漫长刑罚。
在这样刺骨椎心的思念和煎熬中,他的体重迅速往下掉,那张酷似吉田荣作的俊秀脸庞,更显得悒郁深沉而黯淡无光了。
他疲倦的采了揉干涩而布满红绿的眼睛,正准备起身为自己倒杯热开水时,他的办公室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头用力推开了。
他怏然不悦的皱起眉峰肇,正准备开口骂人时,不经知会、斗胆擅闯进来的官逸风却像捉犯人似的扭著官逸晶笔直的走到他面前来。‘对不起,采尘,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而是,我实在是气坏了!’他满脸激动的解释著,而被他抓著胳膊的官逸晶好像哭过,脸色苍白而带著一抹挥散不去的惶恐和愧疚。
向采尘面无表情的倒了一杯热开水,淡淡的瞥了瞥官逸晶那已经出现红色指痕的臂弯,‘逸风,她是你的妹妹,你就算不懂得怜香惜玉,下手也该有个分寸啊!’
‘分寸?’
辟逸风铁有著脸,怒气腾腾的瞪视著满脸怯意不安的官逸晶,‘以她的所作所为,我恨不能拿皮鞭狠狠的抽她几顿,她——实在太教我痛心疾首、失望透顶!’说著,他那冒著火焰的眼睛里竟隐然夹杂著丝丝伤痛的泪光。
‘哥——’官逸晶难过极了,她的眼中霎时溢满了晶莹的泪珠。
辟逸风厉声斥喝,‘你不必叫我哥哥,我官逸风没有你这种心如蛇蝎蛾、歹毒狠心的妹妹!’
向采尘的浓眉紧紧攒在一块了,‘你们兄妹是怎么回事?嫌我心情还不够坏?故意挑这个时候跑到我面吵架,演出一场兄妹斗嘴厮杀的好戏?’
辟逸风冷冷的瞪著官逸晶,咬紧牙根的命令她:‘你要自己说呢?还是要我这个羞愤坟膺的大哥替你说?’
向采尘审慎而犀利的微微眯起眼睛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望望绷著睑的官逸风,再看看满脸惊惶、咳然欲泣的官逸晶。
辟逸晶被官逸风狠狠一瞪,再也控制不住摇摇欲坠的泪意,她突然掩面抽泣起来,抽抽噎噎的跪倒在向采尘面前。
‘向大哥——请你原谅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历以宁——更对不起你们那个末出世的孩了……’
‘这又不是你的错,孩子是——以宁不小心滑倒流掉的,’向采尘急忙伸手想扶起她。
‘我不会怪你的——’官逸晶却哭得泪雨交织,拚命摇摇头,拚命将身子缩在地毯上,‘不,这是我的错,我因为嫉妒历以季,恨她怆走了你,恨她藉怀孕逼你娶她——我不甘心,在又妒又恨的情况下,我——故意伸脚绊了她一蛟,害她摔倒流产——我是个杀人凶手——我——害死你们的孩子——虽然,我是一时气愤,但,我真的已经——后悔了……’她声泪俱下的说。
向采尘的脸立刻扭曲了,‘不用说,齐羽介是她哥哥的事也是你告诉她的?’他的声音没有想像中的愤怒,只有一份深沉的哀痛和肃然。
‘是的。’官逸晶语音模糊的说,她一直蒙著头呜咽著,心虚愧疚的不敢抬头看著向采尘。
‘采尘,逸晶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令人发指的事,我——我是她大哥,我真的是——’官逸风沉痛不己的哑声说道。
向采尘忡手制止他,‘别说了,我不怪你,也不会怨恨逸晶,这件事我是始作俑者,我要负大半的责任,唉!’
他干涩的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消沉的苦笑,‘恨人者人恒恨之,也许这是我的报应吧!我错待了许多人,所以,上天罚我失去最钟爱的人,让我在悔恨中慢慢看清楚自己的真实面貌。’‘采尘!’官逸风内心的愧负更深了,而蜷在地上抽噎不断的官逸晶闻言更是羞愧难抑。
向采尘凄然一笑,他再度伸手试图拉起官逸晶,‘起来吧!我相信你这阵子已经受够良心的鞭笞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让我们慢慢学习用爱和宽恕来对待我们周遭的人,那样会比自责或怨天尤人来得积极而有意义些!’
他的释然和宽大让官逸晶更觉得无地自容了,‘向大哥,我——我真的是该死,我——’她泪眼婆娑的诉说自己的歉疚。
‘别再说了,都已经过去了,让我们一块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吧!’向采尘拍拍她的肩头,并抬眼对官逸风说:‘逸风,你带她去洗把脸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补个眠。’当官逸风兄妹离开之后,他走到落地长窗前,刚点起一根烟,桌上的内线电话便响起了。
他本能的再度皱起眉心,不耐烦和响个不停的铃声比赛毅力,他悻悻然的抓起听筒,‘喂!我不是说过我暂时不想接电话的吗?’他的声音里透著一股刺人心悸的寒气。
‘对——对不起——向总,’总机小姐显然是被吓得牙齿频频打颤了,她支支吾吾的试图把话说完,‘有位先生——他要见你,他——说他是你的——老同学。’
‘老同学?’向采尘的心跳动了一下,‘他有没有说他性什么?’他的口气立即和缓下来。
‘姓季。’总机小姐战战兢兢的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一抹惊喜之色立刻飞进了向采尘红肿憔悴的眼睛里。‘你请小妹带他来我办公室。’挂完电话约莫两分钟,季子璜就在小妹的带领下走进了向采尘的办公室。
一见到向采尘,还不及跟他寒暄话旧,他就嘻皮笑脸的送上一句揶揄‘哇!你的官架子还真是十是,要见你好像比见古时候的皇帝还难啊!’
向采尘讪讪而落寞的笑了笑,‘对不起,我最近心情不太好,所以就吩咐公司的人尽量不要打扰我。’
季子璜见他一副悒郁消沉、精神不济的样子,再看看他办公桌上那一片狼藉而杂乱不堪的景象,不禁讶然的扬眉问道:‘怎么了?你这个失踪了四年的臭家伙,回来也不跟我打声招呼,而我这个被你打入冷宫的老同学,今个儿不计前嫌特地来看你这个冷血无情的痞子,你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就算了,也不必把自己的办公室弄得像福德坑的垃圾场啊!’
‘对不起,我不知道今天你这位贵客会大驾光临,否则我一定呜十二声的响炮,铺个大红毯来欢迎你,以示隆重。’向采尘无奈的摊摊手,然后,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了季子璜。
季子璜喝了一口茶,‘你别折我的寿啦,我要是有这么尊贵重要,你老兄也不会回来快一年了,还躲著我避不见面。’
向采尘眼中掠过一丝愧意,他揉揉纠结的眉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经过那次差点横死异乡的意外冲击之后,变得草木皆兵,疑神疑鬼,再也不敢随便相信任何人了。’
季子璜的心弦震动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他迟疑而谨慎的望著他。
向采尘深深地吐了口闷气,‘我原本以为设计谋害我的人是齐羽介,而你就算没有和他联手串谋。至少,也是月兑不了干系的。’
他干涩的抿了抿嘴角,‘我一直以为齐羽介为了横刀夺爱,为了霸占旭辉,所以设下这个毒计来除掉我,所以,我这一年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躲匿在鼎峰的背后,无所不用其极的想尽办法打击他、报复他,没想到——’
他沉重的摇摇头颅,‘我大错特错,错得一塌胡涂!我不仅冤枉了他,更曲解了褚湘寒,小季,’
他黯然忡伤的注视著脸色已经开始不太自然的季子璜,‘你知道褚湘寒为什么会仓卒的嫁给齐羽介吗?’
‘为什么?’季子璜的声音又紧又干又尖锐,而他的心脏也跟著提到喉头边。
向采尘痛楚的紧闭了一下眼睛,‘因为,褚湘寒被人强暴,又不幸怀了身孕。’
‘什么?’季子璜的呼吸停顿了,血液全部都冲到了脑门。天啊!他送了什么孽啊!这一刻,他如遭电殛般的在一片轰然作响的震撼中,霍然看到了自己满身的罪孽和丑陋卑劣的面貌。
他血色尽褪、浑身冰冷的再也无法在向采尘关怀错愕的注目中,维持镇定自若的功夫了,他仓皇而急切的站起身,‘对不起,我胸口有点闷痛,大概是——这阵子的工作压力太大了,我——先回去休息一下,改天再来找你。’他胡乱编著不合理的借口,一心只想找个喘息的空间。在心乱如麻中,他无暇顾及向采尘的想法,不胜狼狈的掉头冲出了向采尘的办公室,脚步踉跄而错乱,好像一个醉茫茫而弄不清楚方向的醉汉一般!
***
褚湘寒拉开门扉,笑容可掬的望著站在门外的季子璜,好整以暇的调侃他,‘你又翘班来当雅雅的圣诞老公公了?’
季子璜压抑著内心激动的情绪,牵强的笑著说:‘我今天刚好休假,所以特地来陪雅雅玩游戏、说故事的。’
褚湘寒微微一笑,欠身请他进来,‘你来得稍微早一点了,雅雅还在睡午觉,不到四点钟,她这个小懒虫是不会起床的。’
‘那,我可以进她房里看看她吗?呃——因为,我五点钟跟人有约,所以,恐怕没办法等雅雅起床。’季子璜力持镇定的说。
褚湘寒感动的摇摇头叹息道:‘你啊!恐怕是除了羽介之外,最疼她的一个人了,像你这么爱孩子的人,应该早点结婚,你会是个好爸爸的!’褚湘寒句句无心而真诚的话,却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刃,狠狠地扎进了季子璜的心脏,带给他凌厉致命的一击。
,他强忍著穿胸透骨的剧痛,放经脚步走进了雅雅那间温馨可爱、充满童话色彩的小卧室。望著她甜美娇女敕、无瑕纯真的睡靥,一股揪心断肠的酸涩迅速冲上鼻端,淹没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竭力压抑著那股想要抱紧雅雅痛哭一场的冲动,轻轻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的抚模著她柔软的发丝,贪婪的享受著这偷来片刻的温情。
懊像过了一世纪,又好像才过了短短的一秒钟,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便生生的压下那股酸楚激昂的情怀,低头轻轻吻了雅雅的额头一下。
然后,横下心咬牙走出了她的卧室,对坐在客厅钩毛衣的褚湘寒哑声说道:‘我该走了,湘寒,这是我特意去银褛打造的金项炼,坠子是一朵盛开的玫瑰花,麻烦你替雅雅保管,在她满二十岁生日那天替我送给他。’
‘二十岁生日?’褚湘寒放下钩针,啼笑皆非的斜睨著他,‘距离雅雅二十岁生日还有十六年哩,你这么早送生日礼物给他什么?’
‘未雨绸缪啊!’季子璜强颜欢笑的说,‘而且,十六年后的事谁又能预料呢?摘不好我早就成了无主而四处飘泊的游魂了。’
褚湘寒娇嗔的瞪大了眼睛,‘呸呸呸!童言无忌,你这个口没遮拦、百无禁忌的老毛病要改一改,否则,哪一个女人消受得了你这个不安分的老顽童!’
季子璜不置可否的撇撇唇,露出了一丝暗藏悲哀的苦笑,‘先替雅雅收下这份早来的生日礼物吧!否则,我这个不安分的人,十六年后,还不晓得不安分到哪里去了?’褚湘寒拗不过他的坚持,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的收了了。
李子璜走到厅门前,正准备步下台阶时,他又黯然回头,依恋难舍的多看了褚湘寒好几眼,最后,他终于从这种失神失态的状态恢复过来,意味深长的对著满脸忧思困惑的褚湘寒说:‘保重,湘寒,我很高兴你能嫁给羽介,因为,你做了最有智慧的一次抉择。’话毕,他毅然扭过身躯,带著诀别的心情离开了望梅山庄,离开了褚湘寒忐忑难安、欲言还休的注目之外!
***
第二天早上,季子璜和他的表兄郑威隆被华丰建设公司的员工发现双双陈尸于一片血泊之中。
谤据法医的验尸报告评断,郑威隆是被季子璜开了两枪命中心脏毙命的,尔后,季子璜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畏罪自杀,至于这件凶杀案的起因与真相还待警方进一步的侦察和了解。
当天晚上,齐羽介和向采尘不约而同的收到了季子璜预先寄出的遗书,而这两份内容相同的遗书解开了他们心中的迷团,也解释了季子璜枪杀郑威隆,以及引枪自戕的原因。
采尘,羽介:当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带著一身的罪孽陪我表哥一块下十八层地狱去接受更严厉的审判了。
我们三个人曾经是那么惺惺相惜的好朋友,有著分享不完的糗事和欢笑……‘三剑客’的封号陪我是过人生最纯真可贵的一页历史。
但,曾几何时,我被撒旦蒙蔽了人性真善美的一面,开始深深的憎恶起你们的成就,你们的快乐,你们所拥有的一切——采尘的光芒万丈,才华纵横;羽介的深思谋虑,温文尔雅;已经不再是我学习赞叹的长处,反而成了插在我胸口上的两把利刀,随时刺痛著我的心,提醒著我是如何平凡庸俗的一个人?
于是,我这平凡不过又不甘于平凡的人,开始不能容忍你们的不平凡和优异出众。所以,我这个别无长处的人,只好在你们面前扮演著胸无大志、装疯费傻的小丑,藉以掩饰我内心的怨妒和不平衡。
我巧扮小丑,内心却没有一丝小丑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爱心和纯真。
我深爱湘寒,却斗不过英挺出色的采尘,所以,内心的好人和怨恨终于被我那个心机满月复的表哥郑威隆挑动了,而一念之差中做出了一连串不可饶恕的错事和罪孽来。
于此,我这个罪孽深重的人,要向你们虔诚的忏悔和告白,强暴湘寒的人是我这个猪狗不如的禽兽,我本以为和表哥设计谋害采尘之后,我可以在强暴湘寒之后,挺身出来安慰她、亲近她,乘虚而入打动她的芳心——哪知,老天爷是最公平而铁面无私的,我这个用尽心计的卑鄙小人,还是打错了如意算盘,除了造罪无数之外,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我处心积虑的想拥有一切,结果,不但不能如愿,反而失去的更多,连自己的人性都几近陪葬而毫不自觉——一直到最近,我表哥郭威隆威胁我去绑架雅雅,我才在他狰狞丑陋的嘴脸中看到自己的狰狞丑陋。这方知道,才深深觉醒到贪、嗔、痴这三毒戕害人心之甚,其过于使人性扭曲变态至此而仍乐在其中,毫无省思知觉——你们读到此,应该知道雅雅是我的亲生女儿了,而我这个罪孽深重的父亲已经没有面目再苟活于世间,继续面对她,面对著你们这些善良可爱的朋友们!
所以,阻止郑威隆的疯狂措举是我唯一能做的,也请你们替我好好关怀雅雅,让他永远保住一颗善良纯洁的赤子之心!那么,我纵然身在十八层地狱裹受尽磨难,也当了无遗憾,含笑赴之了。
最后,殷殷祝福你们不敢企望你们原谅的罪人季子璜绝笔齐羽介夫妇和向采尘满心哀戚的参加了他的葬礼,并真心的宽恕了他的罪孽。因为,人生苦短,欢乐几何,他们不想再活在怨恨别人的心茧中自苦苦人,也不想再制造更多的悲剧,而人——唯有在宽恕之中才能找到真爱,找到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