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吃醋是这么难受的感觉。
俞正容从小到大可说是一帆风顺,不论是学业或工作都很顺利。他的能力和企图心是一个原因,而他斯文俊秀的长相,温雅的谈吐举止,也让他的路途走得比一般人顺遂。
当然说不上是毫无挫折,但是严格说起来,他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过的,只要努力,总会有令人满意的成绩。
直到遇见夏晓郁。
虽然一见就动心,却隐忍了整整一个学期,等两人不再有师生关系之后,才展开追求;而她太青涩,还不懂得怎样拒绝,俞正容体内蠢蠢躁动的渴望与欲念,必须一再踩煞车、一再克制。
然后现在,周末的午后,明知道她是跟别的男人出去--虽然她一再强调江成彬只是好朋友--而满怀妒意与不悦,却不能表现出来的俞正容,从头到尾只表达过微弱的抗议,却还是被那双凤眼忿忿地瞪了回来。
“我只是说,我忙完实验室的事情,可以过去接你,只要你告诉我一声,不管你们在哪聚会都没关系。”俞正容徒劳地挣扎著。
“不可以!”夏晓郁立刻否决,非常坚定,毫无商量的余地。
开什么玩笑,让江成彬看见俞正容来接她,这根本就是火上加油,搞不好江成彬还会以为她是故意示威。
“晓郁……”俞正容放软了嗓音,开始下水磨工夫。
面前这位小姐吃软不吃硬,缠她求她,要比吓她或威胁她有效太多了。经过这些日子以来的亲密相处,他已经模清这一点。
没想到这一次,夏晓郁异常坚持。
“不行,不行。”她猛摇头,“只是去喝茶,江成彬晚餐时间以前就要回部队,所以我不会去太久。不用你接,你不要去!”
看著她一身随性却流露俏丽韵味的打扮,头也不回地离去,俞正容只觉得挫败到极点。
怎么会这样呢?
他知道打一开始,就是自己采取主动攻势,坚持要介入她的生活。在耐心诱哄她从惊慌到接受之后,他以为已经驯服了这只小猫,结果,却突然被猫爪抓伤!
一路从夏家开车回到学校,俞正容的挫败感还是没有消失。
对他来说,这也是初次的新鲜经验。以前大学时代、到出国留学后交往的女友,都是年龄、学经历相当的,双方势均力敌,加上他本身优越的条件,让他情路走来都算顺遂,不用多费心,就算分手也很文明。
而这一次,遇上了夏晓郁,他真是栽了。
年轻、单纯并不代表容易被拐被骗,相反的,很年轻的时候,才会有那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坚持。
晓郁现在很清楚的表态了,友情与爱情,她会毫不犹豫地先选择友情。
她和江成彬的友情……真的有这么深厚吗?
他到底哪里比不上江成彬?
进了研究室,他试图把心思转到工作上。
在一叠叠学生的报告、实验数据中,他却无法保持专心,思绪一直下停地逃离他的控制,不由自主地揣想著,他的心上人现在在做什么。
是正在有说有笑的谈著近况?还是在研究菜单要点些什么?讨论江成彬当兵的状况?而晓郁……会不会对江成彬说,最近和他之间的“进展”?
娇慵的、妩媚中带著纯真的、在热情中羞怯到令人心疼的晓郁……
当他再次陷入冥思时,却被略微急躁的敲门声惊醒。
一个有点中年发福,腆著个肚腩的长者走了进来,和两鬓一样灰白的双眉紧紧锁著,表情不悦地瞪著俞正容。
“你最近在忙什么?中午来找你,十次有九次不在!”长者怒冲冲地指责。
俞正容很诧异,不过,还是恭敬地从座位上起身。
“中午有点事情出去。钟老师找我有事?”他温和地问。
面前这位,俞正容称呼“老师”的长者,便是他大学时的授课恩师之一。几年之后,他学成归国,回学校教书,理所当然被这位老师视为门下人马。
“我找你当然有事!”钟老师大声说:“要你写的paper大纲,到底写好了没有?人家期刊编辑已经打电话来催了,赶快拿给我看。”
俞正容虽然还是带著微笑,眉头却微皱了起来。
“钟老师,我记得上个礼拜就跟您报告过了,最近我实在太忙,手上有两个国科会的案子要结案报告,还有环保署那边的事,加上系上的课……”他缓缓解释著。
没说出来的是,还有一个娇滴滴的小姐……公私事加在一起,他根本没时间帮老师的忙。
只见钟老眼睛一瞪,极不愉快地说:“你忙?你忙著追学生是吧?早就告诉过你,把我要的paper大纲先整理出来,你不听!现在好了,人家赶著要,我说好说歹才把deadline往后延了一个礼拜。要不是我的话……”
俞正容一股怒气上涌,他沉默了片刻。
钟老师倚老卖老,从头到尾不愿承认学生变成同事的事实,依然对他颐指气使,还强硬要求俞正容代笔这份论文报告,就算他写出来了,还要看钟老师高不高兴,让不让俞正容这个小毛头挂名。
所以,俞正容根本只是所谓的枪手,在老师强力高压又撒手不管的状况下,得在自己忙得喘不过气的生活里,挪出时间,代为完成一份复杂的分析报告。
“你不要忘了,当初你能回系上教书,我的推荐信可是居功厥伟!”钟老师一手抚著大肚腩,另一手则是很激动地挥舞著,厉声宣告道:“给你这个机会写papeer,你还不好好把握,一天到晚搞一些无用的闲事!年轻人不长进的话……”
钟老师口沫横飞的骂了十分钟,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俞正容缓缓开口,“钟老师,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这份锌离子的报告,本来就不是我的专长,应该有更适合的人选吧,我不敢抢这份工作。”
“时间这么紧迫了,你叫我去找谁?”
“也许……老师可以考虑自己写?”
啪!
榜实的巴掌重重拍在桌面,让桌上的笔筒、文具都跳了一跳。
钟老师略微发福的脸孔,此刻气得涨成猪肝色,全身愤怒得连连颤抖。
“你敢这样忤逆我?你知不知道前一阵子系主任,其他老师都在讲你跟学生牵扯不清的事情,是我独排众议帮你讲话,你才接得到下学期的聘书,要不然,过了这个学期之后,你的工作还不知道在哪里!”
听出老师愤怒语气中的威胁之意,俞正容又沉默了。
英俊的脸上,线条绷得刚硬,仿佛没有表情,只有在眼眸深处,有隐隐的怒意流动著。
研究所里,老师剥削学生这种事情,已经不是新闻了。只是俞正容没想到,就算自己努力多年后,回到这里,与老师平起平坐依然是美梦一桩,根本不可能发生。
无论他的学位再高、知识再充实、学生再拥戴,不管他现在的职位如何、年薪多少、在外面有多少头衔、赢得多少敬意,他在这些昔日恩师面前,依然是个学生。
永远应该默默接受老师无理要求,地位永远不对等。
也许是晓郁的事情让他焦躁不安,也许是太多的不确定令人疲惫,一向以温和面貌处世的俞正容,也显露出了少见的阴郁和不悦。
俊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以带著压力的沉默,面对无理至极的钟老师。
钟老师一个人叫嚣久了,却仿佛对著铺满消音棉的墙在大吼大叫似的,喉咙开始发疼之际,他不禁觉得背后有点凉飕飕的。
这个儒雅斯文的学生俞正容,当初就是看他好欺负的样子,才愿意力保他进来系上教书,没想到他并不容易操纵。
不听话,一点都不听话。虽然不会正面冲突,可是俞正容不愿意做的事隋,怎样也不会去做。钟老师已经碰过好几次软钉子,每次都气得脸红脖子粗。
连要他代笔写几篇论文,都这么困难了,以后要怎样一起“合作”,用学术单位的名义,去收取一些“适当”的“回馈”呢?
钟老师越想越不甘,涨成猪肝色的脸还冒出点点汗珠,他咬牙切齿地恫喝道:“告诉你,你最好安分一点,私生活检点一些,不要惹火了我,又搞大了事情,看你怎么收拾!”
说完,钟老师怒气腾腾地转身准备离去,还不甘罢休地丢下一句:“我的paper大纲下礼拜以前一定要帮我写出来,交到我桌上,就是这样!”
完全不给俞正容多说的机会,钟老师甩上门就走了。
俞正容只能重重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高背办公椅。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犹记得上学期末,也是被钟老师蛮横地飙过一场之后,他出门,就遇到来交报告的夏晓郁。
她无邪中带著一丝妩媚的模样,一直深深刻在他脑海、心底。
在最挫折沮丧的时候,想到她,就给他一股新的力量,嘴角也忍不住扬起,好像一切丑恶都不再重要了。
只要能轻轻拥著她,轻吻她俏丽的眼角、脸蛋,看她尴尬又羞赧的娇样,俞正容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此刻,想到夏晓郁,却好像雪上加霜一样,酸溜溜的。
吃醋的感觉真不好受。
尤其在刚刚目睹一颗炸弹爆炸,自己也被波及,炸得灰头土脸之际,还满怀醋意……这种感觉,尤其不好受。
俞正容再度无奈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同一时间,在城市的另一端,夏晓郁揉了揉发痒的耳朵。
“怎么?耳朵痒?”埋首大吃大喝,仿佛饿死鬼投胎的江成彬,百忙之中,还不忘抬起眼,用眼角很不屑的瞄瞄她,“一定是帅哥老师在想你吧,哼。”
夏晓郁只点了一杯石榴红茶,她托著腮,懒洋洋地搅著剔透茶液中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声响,并没有答腔。
“你是不是也在思念帅哥老师?”江成彬质问。他索性放下刀叉,劈哩啪啦地数落起来,“你要是这样一刻都离不开他,那就回去啊,回去他身边,反正你也不希罕我这个朋友,对不对?”
“我又没有……”夏晓郁忍不住辩驳,“我只是看你一副好像几百年没吃饱的样子,不想打扰你吃饭嘛。”
这么一说,江成彬就点头了,“没错,我已经很久没吃饱了。部队里的东西简直是喂猪吃的!”
“久了就习惯了吧,忍耐一下,反正,就当成是磨练自己。”她好心劝著。
“磨练自己?”江成彬冷笑一声,“人磨练自己去吃猪食干什么?这对我以后会有什么好处吗?”
看著他清秀白净的脸上,布满不屑的表情,鼻头都晒得月兑皮了,夏晓郁忍不住有点心疼。
江成彬一向爱干净、爱打扮,对于食物、饮料到日常生活用品,都有著很高的品味。像这样一个细致的男孩子,被丢到要训练钢铁体魄、坚强意志的部队里,他的适应期绝对不可能太舒坦。
也是用美食来诱惑,加上夏晓郁低声下气的恳求,江成彬这才像是施恩一样地答应暂时把怒气放在一边,在休假时跟她见面。
但见了面,也不肯让她好过,三言两语之间总要带刺,处处针对她和俞正容的亲密关系,讲得她面河邡赤,无法回应,干脆低头喝茶,由他去说。
“你们到什么程度了?亲了没?模过没?上床了没?”江成彬毫不留情地尖锐发问,“是不是已经同居了?反正你家都没人,他搬进去也没关系。”
“没有!”夏晓郁急急否认,瓜子脸开始染上浅浅红晕。
“哼,你说没有就没有吗?”他又用斜眼瞄她,“你一开始还不是说很讨厌俞老师,结果呢!”
这件事已经说过太多次,夏晓郁就算解释到口干舌燥,江成彬也不理会,所以她只是很无奈地张口又闭上,放弃争辩。
她一开始对俞正容,真的不是那种感觉啊!
可是话又说回来,现在她对他,又是什么感觉呢?
扁想到这儿,就让她机伶伶地打个寒颤。
一直不敢正面承认、甚至面对自己的感觉,原因很简单。
在内心深处,她其实不相信。
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俞正容。
眼看夏晓郁又陷入有点恍惚的沉默里,秀眉略锁的模样,从一见面就不断以尖锐言语攻击她的江成彬,不禁开始有点后悔了。
不过,要他放段讲几句好话安抚她,那也实在是办不到的事情。
“干嘛摆这种脸色给我看啊?”江成彬把面前的餐点都扫得干干净净,连饮料都喝得一滴不剩之后,才满怀不甘地问:“像你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烦恼?要什么有什么,家里还没人管你,每天有帅哥帮你暖床……奇怪,我怎么就没这种命。”
“你一定要这样酸溜溜的吗?”夏晓郁没精打彩地问。
“那不然你说啊,到底在烦什么?”
夏晓郁又沉默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洒落,坐在窗边的夏晓郁,沐浴在灿金的光线下,她的眼瞳是琥珀色的,流露出一丝丝寂寥与无助。
犹记得四年前,她就是这样的眼神,让江成彬对她产生强烈的认同感。
罢到一个新环境的慌乱与紧张,加上与四周的人格格不入,对自身的特殊情况敏感而自觉,使得他们都像一匹孤独的狼,独来独往,却潇洒不起来。
在那门一起修的课堂上,同学们都开心谈笑著,自在地选懊了分组的同伴,只有他们两个,沉默地待在自己座位上。
江成彬一直不知道那时候突如其来的勇气是怎么回事,他站起来,走向那个有著一张雪白瓜子脸,妩媚凤眼的女孩,很笃定地说:“那,我跟你一组吧。”
念大二的夏晓郁一开始有点惊讶,不过随即点点头,脸上扬起一抹微笑。
从那时开始,他们建立了如手足,又如伙伴的关系,直到现在。
一路走来,双方都交过男朋友,却没有像这次一样,让一个介入者破坏了两人之间的感情。
真的只因为江成彬对俞正容也有好感吗?
贬不会是……他也没办法接受挚友被抢走的感觉?
两人沉默相对了片刻,直到服务生过来把桌子收拾干净了,还是静悄悄的。
“我毕业证书已经拿到了。”突然,夏晓郁冒出这一句。
“那很好啊,你也该拿到了。”江成彬取笑她,“比人家多念一年,你的专业知识一定更渊博才对。”
夏晓郁瞄他一眼,似笑非笑。
然后,江成彬突然领悟到她这句突兀的话,背后有什么含意。
“你爸叫你去新加坡?”
夏晓郁缓缓点头,她知道江成彬迟早会想到。
她的母亲在她大一下患病、过世,而在那之前,她父亲已经跟母亲分居多年,在外另有家庭。
她一年只看到父亲一、两次,所以在母亲过世后,她拒绝了父亲要她搬到新加坡同住的要求,宁愿一个人待在台湾,理由是她还在念大学,想把学位拿到再说。
而现在,她大学已经毕业,除了翻译稿件之外,也没有固定的工作,应该照著父亲的要求,去新加坡团聚才是。
可是……她一点也不想。
“你不想去对不对?”江成彬眼中的嘲讽之意已经全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认真的关切。“那就不要去啊,你老爸能对你怎样?”
夏晓郁耸耸肩,轻描淡写的说:“他说,要把台北的房子卖掉,也不供我生活费了,如果我自己活得下去,就不要过去没关系。”
“这算什么?威胁吗?”
“我想就是吧。”
江成彬不敢置信地瞪著她,“而你打算乖乖听话?你养不活自己吗?”
“你觉得呢?”她反问。
说实话,夏晓郁天生就是千金小姐的模样,江成彬也无法想像她住在小雅房里,和别人共用卫浴,每天加班到深夜,回家还要继续伏案工作的情况。
“真没出息。”他撇撇嘴,“那你去找金龟婿养嘛,俞老师应该养得起你,不如就结婚生子,专心当家庭主妇好了。”
夏晓郁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样,凤眼瞪得大大的,满脸不敢置信。
“你真的以为我跟他会……”
“为什么不会?”江成彬喝了一口水,满不在乎地继续说:“我很早以前就说过,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看你对一个男人这么在乎、介意的样子。何况交往、结婚是很正常的事情,又没什么了不起,你干嘛这么惊恐的样子?”
“没什么了不起?那你之前何必反应那么大,还气到差点跟我绝交?”夏晓郁托著腮,淡淡笑问。
看著她凤眼中闪烁难得的调皮光芒,江成彬叹了一口气,白净清秀的脸上,露出了落寞的神情。
“可能因为我自己知道,这辈子绝对没有机会跟喜欢的人正正当当交往、结婚吧。”半晌,他淡淡地说。
夏晓郁忍不住伸手,握住他比一般男生纤细白皙的手,无言地帮他打气。
夕阳西下,窗边相对的两人,各自有著错综交缠的心事,理也理不清。
交往、结婚,真的是一切问题的解答吗?
年轻的他们,都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