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月真的说到做到,她大哭了一回之后,就不再哭了。
西疆的冬天又悄悄来到。过冬之际,大爹今年比平常更奋力,埋头准备了一大缸又一大缸的腌菜、许多许多的腊肉,甚至连补身的药材都早早买好,一箱一箱全堆在厨房边的
储藏间。酒倒是不用了,只封埋了两大坛在土窖里,说是明年开春待外孙出生时,再挖出来喝个饱。
吃的准备好了,再来是住的。房子虽老旧,但很坚固,大爹特别花了好几天的工夫,把门窗都重新用厚完全缓解糊过,连门缝窗酚诩塞得紧紧,不透一丝风;还制了新皮垫、
新棉被、刷干净了火炉……总之,就是要让秀月舒舒服服、稳稳当当过这个冬天。
他们虽然不是巨富,但季大爹疼女儿的心,千金万金都买不到。
季月也没闲着,成天帮大爹的忙。军营她是不过去了,省得被东一句西一句地关心询问,加上她不想再听到慕容开的消息,所以只留在自家附近,喂羊喂鸟、洗衣做饭,每天
惫是忙得不可开交。
“今天吃这么多就够了吗?”羊栏外,季月趴在栏杆上喃喃说。
栏里圈着被养得肥肥、准备过冬的羊群们,她这阵子也像它们,被大爹养回了原来的丰润气色。
“咩。”羊群们照例不大搭理她。
“多吃点嘛,反正闲着也是没事。我都去了一趟京城回来,你们怎么都没长大多少?”她继续嘀咕。
靶觉上都恍若隔世了。去之前,她还是个傻乎乎的大妞;回来时,已经怀着身孕,准备要当人母了。
这几个月来的光景,常常掠影般在她脑海一一飘过;酸甜苦辣,全都点滴在心头。
劲风吹过,已经隐约有刺骨的寒意了。羊儿们有毛,还可以互相挤在一起取暖,她形单影只地瑟缩着,更是凄寒。
她真的好寂寞。吃得饱穿得暖,没人挑剔她,也没人看轻她。可是,夜里没人紧紧搂着她睡觉,比暖炉更暖的怀抱令她思念欲狂。没人陪她拌嘴,一点小事也能吵得好热闹;
没人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任她没大没小,拉住她的手阻止她乱模乱打,最后总是扯到自己嘴边亲一下,或咬一口——
威风的他,俊朗的他,正直的他,疲惫的他,心烦的他……甚至,是旧情难忘的他,季月都还在思念着。如果让爹知道自己心里还忘不了那个该死的慕容开,大概会气炸了吧。辛苦养个女儿,一点出息也没有。
可是,就是爱呀!情之所钟,不是因为他完美无缺,而是因为他就是他。他的好、他的坏,全都深深刻上了她心口,磨也磨不掉了。
只可惜,他的心已经有人先烙下了印记,那个人,不是她。她永远也比不上那个天仙般的女子,连帮人提鞋都不配。
听着身后突现的脚步声,季月用力顺利眨掉了迷濛的泪意。这会儿该是隔壁家的小童放羊回来了吧。每天傍晚这时候,小童总会顺道过来绕绕,跟她聊个几句,说说笑笑。
她的伤神只留给自己,在众人面前时,她绝对不会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去了一趟京城,季月什么也没学到,就这个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十。
“你们看,小童哥都长高也长壮了,你们还不坑卩吃点?”她故意提起嗓子朗声训着羊圈里的傻羊们,其实是说给来人听。
小童很安静,似乎走到她背后就停步了,也没像平常那样噗哧笑出来,然后上前和她说几句话。
“怎么了?是不是把你比成羊,不开心了——”季月笑着回头。
不料话才讲到一半,就梗在喉咙中,再也发不出声音。
她身后,根本不是隔壁家的小童,而个威风凛凛、一身风尘仆仆,脸色不善的少将军。
他似乎瘦了些,五官更加深峻,还多了些风霜刻痕;一双浓眉紧锁,压着锐利的眼眸,定定地盯着她瞧,一言不发。
哐啷!季月手中用来拌糧料的小铁铲落地。下一刻,她转身就跑!
她不要看到他!她不要!
虽然有孕在身,但季月手脚依然矫健,才一瞬间的工夫,已经绕过栅栏,往另一头狂奔而去。慕容开低吼一声,发足猛追。
“你给我回来!”气急败坏的吼声追在季月身后。
一路狂奔到堆糧的栈间和草堆附近,眼着着人高腿长的慕容开就要追上,季月快被抓住了的时候,一心一意要抓人的慕容开根本无暇注意其他,突然,一阵剧烈的痛在他后脑
勺爆开,右肩也火辣辣地着了一记重击!
踉跄了几步,他险些跪倒。威震西疆的少将军居然在自己营地附近中了暗算,慕容开实在太不甘心。
在眼前一片模糊之际,慕容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好不容易追到的季月。就算被打死了,他还是要保护她。
“小心——”他只来得及说这一句。
又是一阵剧痛传来,接着,一阵全然的黑暗笼罩了他,高大健硕的身子颓然倾倒。
远远的,他听见有人在哭泣。
不是“有人”,而是从来不哭、从来不服输的季月。她哭得那么可怜、那么伤心,啜泣声阵阵拉扯着他的心头。就算慕容开真的死了,魂魄也得绕回来看看她,不然,完全放
心不下。
勉强睁开眼,忍着剧烈的肩痛与头痛,他看见面前有一双粗腿,好象随时想起脚狠命踹死他似的。
但除了脑袋疼痛、泥地很凉之外,他感觉还不错——因为他的头枕在温暖的纤肩上,身子紧靠着柔软的娇躯,有双玉臂紧紧拥着他,一阵熟悉的甜香钻入鼻端,慕容开满足地
重新闭上眼。
“哭什么?你看不出他明明是装死吗?”粗腿的主人嗓门也顶粗,气呼呼地怒声道。
“人都给你打成这样了,还说?”季月哭着控诉:“有话为何不好好说,还下手这么重!”
大爹暴跳如雷,“这种薄倖男子,你还帮他说话?我才打断一根扁担是便宜他了,如果我手上有菜刀的话,一定——”
原来是扁担。堂堂慕容少将军竟然被一根扁担打成重伤,这话传回兵部,传到各地驻军营中,他会成为天大的笑柄啊!
不过目前他不想计较那么多,头疼得紧,加上赖在软玉温香怀中的滋味真是太好了,他继续装死下去。
“不开心,那不理他不就结了,干嘛打人呢?”季月哽咽着质问,软凉的小手不舍地轻轻抚上他的脸,舒服极了。
慕容开也很会作戏,浓眉一皱,申吟起来——这申吟是货真价实,谁知道光皱个眉就可以痛成这样?大爹也真心狠手辣,想把女儿变成寡妇吗?
“没事了,没事了。”季月低头,像哄小羊一样哄着他,“你等等,我马上扶你回去,躺着好好休息一下。”
“回去个屁!不要管他了,把他丢在这儿,用草盖一盖,明儿早晨再来收尸,就算不是疼死也冻死他!”大爹怒吼,“这种三心二意的男子就该死!耙来招惹我宝贝女儿,答
应了要照顾你,却让你一个人怀着身孕回西疆……”
“爹!”季月的嗓门也大起来,“明明是我坚持要回来的,而且将军也派了人一路护送。何况他哪儿三心二意,他从头到尾心里喜欢的就是表小姐一个,没变心也没改过,我
早就知道啦!”
“你……这样你还要他?”
“我要他,跟他爱谁有啥关系啦?就像表小姐心里爱的是别人,他还是对人家念念不忘呀。情情爱爱就是这样,半点不由人,爹,你不懂啦!”
大爹都快把牙咬断了,双眼像要喷出火似的,一手还牢牢紧握着打断的扁担,真不知该打这昏昧的女儿一顿,还是干脆下重手就在这儿把慕容开打死?
“呃……等等。”慕容开皱眉,费力地开口,却是对着季月说:“你……你刚说什么?谁说我心里爱的是表小姐?”
“没关系的,我知道。真的不要紧了。”季月还安慰他。
虽然她软女敕的唇在他脸畔的感觉很好,但慕容开还是摇头,这么一摇,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他用力闭了闭眼,才缓缓睁开。
他表情极其冷肃地反问:“你以为我心里想着别的女子,还能抱你?你当我是禽兽?”
“你就是禽兽!不,你比禽兽还不如!”眼看两人搂搂抱抱,女儿又执迷不悟,大爹肝火极度旺盛。他握紧扁担又想冲上去。
但他们两根本不受影响,继续算帐。
“可你明明还是忘不了她——”
“我连四岁时背的《孙子兵法》都忘不了,哪会忘记一个人?”慕容开没好气地说,“我还可以现下立刻把兵部所有人名全背出来,要不要听?”
“不是那个意思嘛,我是说,你爱慕的明明是雁小姐那样的绝世美人儿,不是吗?”
“是,我是爱慕过。”慕容开说得咬牙切齿,还带着一点无奈,“但谁知道偏偏遇上的,是你这个魔星?”
季月傻傻看着他,被泪水洗亮的眼眸在晚霞映照下,是迷人的琥珀,流转着光芒。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不懂自己怎么会栽在你手里?你不够乖巧,不够柔顺,气质不优雅,琴棋书画都不会……”
季月没好气,放开圈抱着他的手,“你要数落我的话,那我不听了。”让他摔落泥地算了。
“……可是我还是打心里想疼你。”他终于把话说完,随即挣扎着凑上去,允诺般地在她女敕脸上亲了一记。
“放肆!你敢这样嫌弃我女儿,还轻薄她?!”大爹终于爆炸了,抡着断了一半的扁担冲过来,高高举起,又要狠狠打下去时——
“爹!不要!”季月用力抱紧慕容开,身子也伏在他身上,豁出去似的要保护怀中比她强壮百倍的男子。
那半截扁担硬生生煞住,大爹额上青筋全暴出来。他哪舍得打自己女儿?偏偏这个傻女儿又一个劲儿的要护住那个该死的少将军。
“罢了!”大爹气得把扁担一摔,狮吼了一声,转向大步离去,每步都踏得山摇地动一般,“我再也不管你了!随便你!”
爱风中,大爹的背影好像燃烧着一团火似地远去。泥地真的很冷,他俩的衣物也不够厚,但紧紧抱着彼此,暖意就够用。
“我救完人,赶着回府找你,结果他们说你走了。”慕容开吻着她犹有泪痕的脸蛋,低声道:“这么不听话,不是要你乖乖等我回去吗?”
“我从没听话过呀。”季月咬着唇。虽然搂紧了心上人舍不得放,但还是忍不住要说:“你去救表小姐了,我又何必……”
“蛮子就是蛮子,讲话都听不懂的。”他口气虽凶,但抬手抚模她脸蛋的动作却好温柔。他的掌心有长年练武留下的茧,粗粗的轻磨过她柔女敕的颊,“我早就讲了,我是去救
景先生。表小姐易容躲过了,她还能去搬救兵呢,没你想像中的那么柔弱,还需要人打救。”
“这下子好,又美又能干,你不就更忘不了她了?”有人闷闷地说。
“是啊,她就是千般好、万般好,但我还是赶着回来找你。而且挨了大爹一顿痛揍,疼死了。”慕容开闭上眼,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大爹这回真是气疯了,往死里打;我不
知道他有这么大力气。”
“我爹宰牛宰羊、扞面担柴一辈子了,他手劲儿可大,不是开玩笑的。”季月挣扎着要扶他起身,“我扶你回去躺下,顺便找钱先生来看看——”
“钱先生是看马的大夫!你还是把你夫君当畜生?”慕容开哭笑不得。
季月已经半跪起来,听见“夫君”二字,她怔怔地发起呆。
她能这般称呼他吗?他怎么当她夫君?
“又怎么了?”
“我不能嫁你呀。”她抬起明亮双眼,定定望着他,“我不爱住京城,不爱漂亮衣服、戴珠花,我也没法像京城的姑娘们那么端庄秀气……我不行,真的办不到。”
“反正你试过了,办不到就办不到,那我也认了。”他踉跄着起身,模模自己阵阵发胀的后脑勺,静待一阵晕眩过去,才能迈开步伐,“现在那些都不打紧了,先回去再说。
我真要休息一下。”
慕容开走了几步之后,才发现身旁人儿没有跟上来。一回头,她还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发呆。
夜风强劲,吹得她发梢翻飞;暮色渐浓,早早出现的明星在夜空中闪烁着冷冷的光芒。她的神态有着迟疑跟犹豫,明眸略略黯淡。
怎么办?她不是他一早设想的梦中之伴,连边儿都沾不上。她努力过了,但她只能是她自己。
但慕容开心底却是雪亮。某个遥远人影早已淡去,成了一抹几乎分辨不出的痕迹。
他就是要她。
“快点过来。”他张开双臂,霸道下令:“到我怀里来!没有你,我怎么回去?”
薄淡星光下,她看见了他眼底的坦荡与真率,再无任何阴影。
那她也不管了。配不上就配不上吧,算他跟她倒楣!
巧足移动,温暖的身子投入他怀中。两人随即紧紧相拥,牢得像是黏成了一个,分也分不开。
咚!堆得一人高的草堆后,不放心的大爹去而复返,躲着偷看。此时忍不住怒冲冲地模糊咒骂,还坏脾气地重踢了栏杆一脚。
女儿没出息,这他认了。但要是少将军敢再让她掉一滴泪……
那可不是扁担就能出气了。他会把菜刀磨利,好生准备着!
但他还是让她哭了。只是,大爹可不知道。
“别这样……呜……”
娇软无助的申吟回荡在斗室内……
辫眩喘息中,她模糊感觉他倒在她身边,体贴地不压住她。大掌依然无限爱怜地抚着她的脸蛋,抚过她紧闭的眼眸,然后是他的唇跟上去,吻着她点点泪痕。
“哭成这样?”慕容开也还喘着,但已经忍不住调笑,“让大爹知道我又让你哭,这回真的要拿菜刀砍我了。”
“你还……怕人砍?不是成天刀光剑影的……敌军山贼都不怕了。”季月嗔他一句。
随即,她伸出双臂,软绵绵地挂在他颈子上,丰乳则紧紧挤贴上他宽阔坚硬的胸膛。
只听她还微微带喘的娇软嗓音,慢吞吞地说着:“大爹不会砍你的,因为我也有能耐让你哭呀。”
慕容开慵懒俊眸中,陡然燃起兴奋光芒,“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天大的能耐?”
她嫣然一笑,笑容里全是被深深疼宠的女子独有的风情,又媚又甜。
“才不告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