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灯芯偶尔闪了闪,又恢復平静。
书房裡有一男一女对坐。男的俊,女的美,但毫无交谈,犹如两尊泥像,表情都非常肃穆。
良久,男子才开了口。嗓音低沉浑厚。他问道:“妳是认真的?”
“是——”
泵娘的回答犹带哽咽,神态楚楚可怜。秋水般清澄的美眸盈盈含泪,脸上佈满泪痕,淡红的菱唇微微颤抖,真是我见犹怜。
与她对坐的男子,是景四端。本朝最年轻的钦差御史,这几年颇受重用,比较亲近皇帝的人都知道他是所谓的宠臣、爱将。
只见他一身短打、毛皮坎肩,脚上是新製的坚固皮靴,旁边椅子上还披了一件大氅,是要出远门的装束;不过,他一点也不急躁,好整以暇地询问著面前的姑娘。
“妳孤身离开,家裡可知情?”
泵娘的长长睫毛掩下来,只看著地上,语气坚决,“那个家,依盼无论如何是不能再回去了。”
依盼就是她的名。她还有个很响亮的姓——雁,跟当朝的皇室同宗。她家乃是皇室的远房分支,虽然号称是贵族,只不过是关係极為遥远,而且早已没落,没钱没势的那种。
雁依盼和景四端,本来是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只不过他们不久前成了八竿子才勉强打得到的姻亲——这竿子还得很长很长,才捞得到一点边。
雁依盼的表妹嫁给景四端的姪子,这关係够远了吧?
当雁依盼来景府拜访表妹时,理所当然地被当作娘家来的女眷,延请到内室去招呼。景四端原不会与女眷碰到面的,但谁知道在寅卯不通光的凌晨时刻,有个陌生的倩影突然映在窗纸上。随即,敲门声响起。
放眼这一进数间厢房,确实只有他的书房是亮著灯的。京官们為了应卯,準备上朝,总是在寅卯交界之时起床準备。今日景四端要起程南行,更是早早就起身吃早饭、整理行装;没想到,引来了不速之客。
泵娘一见景四端,就娉娉婷婷地拜去,凄然轻道:“景大人救我!”
闯荡江湖多年,什麼奇怪事没见过?景四端虽然讶异,但表面上按兵不动,微挑起一边浓眉,等著她说话。
“依盼有要事相求,可否跟景大人谈一谈?”
“有什麼事呢?雁小姐昨夜不是来找令表妹的吗?”
雁依盼缓缓摇头,一滴珠泪滚落玉白的脸颊。“依盼知道景大人要南行,才特地前来,想私下冒昧请託景大人,带我一起走。”
细细软软的声调,吐出的话却石破天惊!
“姑娘的意思是?”英明神武的景大人承认自己听不懂。
“依盼已经想了很久,也暗中多方打听,决定只有出此险招,才能顺利祕密逃离京城,不被人发现。”她语气坚决道:“依盼想跟随景大人出京。旅途中寧為奴婢,伺候景大人,只求大人高抬贵手,大发慈悲,救依盼逃离深渊!”
“妳是说,妳早有预谋?”景四端只听到前面,之后的重点都没听进去。
雁依盼头更低了,看不出表情。她半跪在走廊上,沉默了很久。
要一个千金小姐摆出如此低姿态,景四端实在也于心不忍。嘆了一口气,他退后一步,“雁小姐请起,进来说话吧。”
她起身,默默地随他走进书房。两人对坐。黎明前的黑暗包围著他们,寂静中带著神祕的压迫。
“妳想随我出城?”景四端的嗓音也沉沉的,冷静质问:“妳是认真的?”
“是。”雁依盼哽咽低道:“家父早死,家母被面首谗言迷惑,想将依盼许给城西的米商沙大爷,换取鉅额聘金。可那人已经年过四十了,平日以狎妓為乐,府裡还养著孌童,绝非良伴;依盼自然是不肯的。但对方最近逼婚逼得紧了,甚至还伙同家母的面首,打算……要下迷药,夺取依盼的清白,逼依盼非嫁不可!”
她又哭又说了好长一串,气急泪坠,楚楚可怜至极。
“面首,就是相好的意思吗?”景四端听了之后,只问这个问题。毕竟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雁依盼一听之下,又沉默了。她再度低下头,看不清表情。只有非常注意观察,才能看出她两颊微微颤动,似乎在咬牙忍耐。
啊,很难啟齿吧。自己的母亲养了情夫,还伙同起来算计亲生女儿,这种事,哪个妙龄姑娘好意思大剌剌谈论?可以理解。
“妳这趟若跟我出城,消息在京裡传开了,我担当不起诱拐人妻的罪名。妳可曾想过?”
“依盼知道这很為难,但素来听说景大人慈悲為怀,济弱扶倾,不可能见死不救,应该会同情依盼的处境,大方伸出援手……”
“等一下。”景四端突然打断了娇柔姑娘的凄婉恳求,“能不能先拜託妳一件事?”
“啊?”雁依盼傻住。要拜託人的,是她才对吧?
“可不可以别再叫自己“依盼”了?讲话就讲话,别像贫女遇上青天大老爷要拦轿喊冤似的。妳是皇族千金,我只是朝廷命官,在下承受不起。”
雁依盼抿紧了菱唇,美丽的水眸闪了闪。
景四端终于确定,那是愤怒的光芒。不过,那又怎样?
“妳左一句慈悲為怀,右一句济弱扶倾,说得我都汗顏了。”他凉凉继续说著,丝毫没有汗顏的意思。“何况妳还没回答我,若是这样私逃出京,妳没事了,我却背上诱拐人妻的罪名,该怎麼办?”
“我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简单回道。语气陡然变冷了,跟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极端不搭。
“即使如此,如果府上,甚至朝廷裡派人来追——”
“若我们立刻起程,没有人能确定我是跟你走了;你是御史,因為职务关係,行踪一向必须保密。放眼整个朝廷,只有跟你走,才能确保我不被追回来。”
原来真的早有探听研究。口齿还很清晰伶俐,冷静果决的模样,与刚刚的小媳妇判若两人。
变脸倒是变得挺快的,这有趣了。
“哦,原来是看中本官这一点。看样子姑娘真打听了不少。”既然已经变脸,景四端也不再绕圈子了,笑笑直说:“早讲清楚就行了,何必演上一齣哭哭啼啼的戏?”
两人对望一眼。慵懒俊眸中带著一丝隐讳的犀利。
他可不是被美丽女人的眼泪迷得团团转,心软头晕到什麼都答应的笨蛋!
XXX
这个男人太聪明,聪明到——真是让佛都有火!
雁依盼确定他早已看出自己是在作戏,却故意不点破,让她白白跪了好一会儿不说,还浪费掉不少眼泪。
讲了老半天,窗纸上都已经开始隐约映著鱼肚白,天快要亮了。再不走,她的计画就要全盘泡汤。即使冷静如雁依盼,还是露出了焦虑的神色。
“妳说早已计画要走,绝非临时起意,那麼,带了衣物跟旅费吗?路上要吃饭要住店的话,怎麼办?”有人的眉毛还是挑著令人愤怒的弧度,嗓音低沉浑厚,却怎麼听,怎麼不顺耳。
怎麼办?难道怕她吃垮他吗?就这麼看不起人?
雁依盼一言不发,把袖子稍微拉起几寸——自然不是要他看自己的手臂,而是显露出腕上掛著的一串赤金手鐲。一只一只套上去,掛得满满,随便一只都足够抵上半年的所费。
她随便褪下一只,摆在桌上。“这样够了吗?”
景四端接过鐲子,掂在手裡衡量一下,似乎满意了。很顺手地收进怀中,这才起身,他还故意说:“既然雁小姐心意已决,那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收了人家的金鐲子,才愿意帮忙?这人真是见钱眼开,活生生一个贪官!像这样,怎麼当钦差?说不準一出了京城,整路都在偷鸡模狗,收贿收得笑呵呵,中饱私囊。
雁依盼的决心其实有点动摇了。真的要拜託这麼一个不太正派的人吗?但现今已是骑虎难下,看来,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敢问景大人,第一站会到哪儿?是奉县吗?”一面跟著景四端走,她一面追问。
景四端疾行脚步完全不停,只看她一眼,“妳问这个做什麼?”
“出了京城之后,应该就安全了,自然不用继续麻烦景大人。到了第一站之后就可以分道扬鑣,我会自己离开的。”
“再看看吧,这个,可以边走边说。”景四端没有正面作答。
出了侧门,濛濛亮的天色中,一辆朴素坚固的马车已经在等。车夫是个结实的中年汉子,看见主子带著姑娘出现,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只是默默地伺候两人上车。
“他姓姜,妳叫他老姜就可以了。”景四端随口说。
老姜只微微点头示意,关上车门,到前面準备驾车。
这马车外表虽简陋,但内装却十分舒适,座位、地板都铺上厚厚的丝棉,暖帘垂下,可以把初春清晨的寒意都挡在车外。
雁依盼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跟某个长手长脚都舒服伸展,坐没坐相的人非常不同。她努力忍住想要瞪他的冲动——好歹也是个朝中高官,这麼没威严又没样子,真是令人失望透顶!
“妳可以放轻鬆点,像那样坐得直直的,还没出城门,妳的腰就痠了。”景四端閒閒说。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狠瞪了他一眼。姑娘家的腰痠不痠,关他什麼事?可以这般大剌剌地讲吗?知不知道什麼叫唐突佳人?
当下雁依盼转过头,望著另一边的窗外。可惜窗子被暖帘挡住大半,只看得见一小方天空,堆满了铅色的云,看来,今天又要下雪了。
喀达!喀达!就在单调的马蹄、车轮声中,她就要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京城了。此去前途茫茫,身旁的陌生人又不太可靠,望著一方阴霾的天空,雁依盼的心情,也有如天色一般晦涩。
待经过城门,照例要详细检查。京城重地戒备森严,来往通关,文件必须齐备,稍有错失,立刻会被抓起来。私逃的雁依盼自然什麼文件都没有,最怕的就是这一关,她的心整个提到喉咙口。
不过,景四端这个官不是当假的,只听见老姜在外头低声跟守城门的士兵说了几句,閒聊一下天气,就放行了。
就这样?她担心害怕、详加计画了好久的关卡,就这样过去了?不用装作景四端的婢女丫头?不用编故事?什麼都不用?
她鬆了一口大气之际,忍不住又偷看景四端一眼。只见他头歪靠在车厢壁面,腿伸得长长的——早就睡著了!
可真舒服!她嫉妒地想著。看样子真是个昏庸贪官,空长了英俊皮壳,却是个大草包。想必很会逢迎拍马,要不然,怎麼年纪轻轻就爬到这位子?
趁他打盹,雁依盼放肆地打量他好几眼,又好几眼。
所有俊美男子需要的条件,景四端都有了:五官俊朗,浓眉、挺鼻,身材又高大挺拔。难怪那些姊妹淘、三姑六婆相聚閒聊时,说起这个官场上的美男子,全都笑得像十八姑娘一朵花。
景四端成就过什麼大事倒不重要了,女眷们重视的是他体面的外表。一聊起来,立刻渲染夸张到极致,雁依盼想不听都不行。
结果谁知道,相见不如耳闻!真是的,以后再也不要轻易相信那些已婚女居谠男人的评价了。草包就算有好外皮,也只是个草包。
车子离开京城,在官道上疾行前进。渐渐地,外头景色越来越单调荒凉,除了云跟树,就是树跟云,看来看去,风景不殊,连方向都搞不太清楚。
忐忑了一夜没睡,之前也很久很久没睡好过的雁依盼,看风景也看乏了,睡意慢慢爬上她眼帘。
撑了一阵子之后,她终于也睡著了。
XXX
这个姑娘,怎麼睡到自己怀裡来了?
啊,对了。景四端想起来。因為她不习惯在颠簸的马车裡打盹,睡得东倒西歪的,他在她的头险些撞上车厢壁面的时候及时扶住她,姑娘的额头才没有被撞起一个大包。
结果扶著扶著,她在睡梦中靠在他身上,就……就这样了。
真是个傻姑娘。要是他心怀歹念,她早就被佔便宜啦。
这麼一个俏生生、娇滴滴的美女,虽然在车裡一路故作冷静淡漠,但那如画的眉目、吹弹得破的白女敕肌肤实在太招摇,看来到奉县之后,该要她买个头巾把脸遮一下——
他的第一站确实就是奉县。雁依盼居然一猜就中,当时,景四端表面上没有露出来,但心裡却是一凛。
他的行踪一向要守密,连朝中文武百官都未必知道细节;被她知道何时出发也就算了,居然连行进方向都猜得中,实在不容掉以轻心。
但,有什麼好忧虑的呢?难道她有本事对他不利吗?虽然装可怜被揭穿后,紧接著硬装出老成的模样,但此刻靠在他怀裡,长睫安歇,睡得正香的雁依盼,看起来却异常柔弱温驯,甚至带点稚气。
娇小姐罢了,一捏就死的,有什麼好怕?
两人如此接近,她身上淡幽清香隐隐传来,粉女敕的颊就近在咫尺,只要稍稍往前,就可以亲到她了。
但景四端看似游戏人间,没点正经,却不是会偷偷佔便宜的人。他嘆了口气,小心的把姑娘扶正,然后抽过搁在脚边的大氅,密密包住她,特别垫好、塞紧与车壁间的缝隙。
这样一来,不管怎麼颠簸,都不会撞伤了。
妥当是妥当,不过当雁依盼被厚厚大氅闷著热醒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整个人像是被捆在蚕茧裡面,手脚都无法移动。
恶梦似乎重演,一时之间,她分辨不出自己在哪裡,面前的人又是谁,只觉得一股恐慌犹如洪水一样,迎面冲来,让她灭顶。
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吗?一片黑暗中,她的手脚都动弹不得,有人贪婪的喘息与婬笑声在耳际迴盪,慢慢靠近,越来越近——
“放开我。”她的嗓音都变了,透著深刻的恐惧,小脸发白,冷汗涔然而下。“快点鬆开!放开我!快点放开!放开!”
她说到后来,已经成了失声喊叫,还开始激烈挣扎,额头狠狠撞上车门好几下,立刻肿起个大包,把景四端吓了一大跳。
怎麼突然变成这样?刚刚不是睡得好好的吗?
“别怕,我没有绑著妳!”他侧身过来帮她扯开大氅,一面用手扶住她的额,不让她继续撞。“静下来,没事的!我这就帮妳鬆开。别慌。”
他带点命令的沉稳嗓音暂时安抚了雁依盼。她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眸,手按著心口,猛烈喘息著,但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妳看,这不就解开了吗?只是一件大氅而已,帮妳垫著,因為怕妳去撞墙;结果妳看看,还不是撞了个大包。”景四端镇定地说著。
雁依盼的心还是跳得好急好快,颤抖著大口呼吸,努力要恢復冷静。
景四端只是把大氅收好搁在旁边,懒懒地坐回原位,等著姑娘自己开口。
泵娘一直没开口。她显然吓坏了。
是说,就為了一件大氅,可以吓成这样?其中必有蹊蹺。景四端的兴趣被挑起。
应该说,他对她的兴趣被挑得更高了。
没关係,有的是时间。到奉县还有两天,可以慢慢来。
“不喜欢这件大氅?”看她神色渐渐镇定之后,景四端才优閒开口。
“咦?”话题莫名其妙,雁依盼疑惑地看著他。
“这可是宫裡赏赐的东西,不过,我一开始也看这些眼睛不顺眼。”他长指点在厚厚的皮氅上,顺著精心绣製的暗花慢慢游移。
报纹是圆形或杏形,确实有点像眼睛。一个叠著一个,深浅有致,却要对著光才看得见。他随口问:“妳知道这是什麼线织的吗?”
雁依盼瞄了一眼,想了想,才说:“应该是金线跟孔雀羽线。”
“是了。不过,是哪种金线?”他顺著话题继续,不过就是閒聊。
“当然是圆金线;扁金线怎麼能绣在外氅上?一下子就坏了。”回答月兑口而出,她随即秀眉微蹙,“紫貂皮做的大氅,是要被风吹雨打的,还用这麼好的线绣暗花,真糟蹋。”
“哦?要不然这些好线到底该用在哪儿?”
“普通布料吃不住金线、孔雀羽线,至少要是同功绵、合罗丝才行。”她流利回答。
景四端手撑著腮,偏头看著她,良久良久。一双深沉如潭的眼眸似乎在打量、忖度著什麼。
“怎麼了?我说得不对吗?”注意力被引开,刚刚的惊吓已经淡去,雁依盼狐疑地回望著眼前的男人。
男人这才怡然回答:“对或不对,我可不知道。不过我奇怪的是,為什麼妳会知道得这麼详细呢?寻常小姐不会知道这些吧?”
可恨,三言两语的閒聊而已,居然就被他套出了破绽。雁依盼心裡暗骂自己蠢,又气景四端狡猾,暗暗咬牙。
片刻后,她才极不甘愿地撇清道:“我娘以前是尚功局的女官,听她偶尔说起的。其实我也不记得什麼了。”
尚功局是负责皇室御用衣物裁缝的,在宫官裡并不算太上等的职位;一个尚功局的小女官嫁给有雁家血统的皇室中人,在当年照说该是佳话一桩,為什麼听起来似乎不是这样呢?
真是有意思极了。景四端很想知道内情,不过根据他闯荡江湖、担任要职多年的经验,他非常清楚若要得知真相,光看表面、光听几句话是没用的。
要花时间慢慢观察,细细分析才行。
“看来是家学渊博,以后可以多借重妳的才能了。有人帮忙鑑定布料或绣线,倒也有趣。”他只轻描淡写地这样说。
雁依盼看他一眼。她有没有听错?“以后”?
两天之后就到了奉县,他们可是要分道扬鑣的。这赶路的两天又都只在官道上走,沿途经过的都是驛站跟小镇,会见到的只有平民百姓,他们的穿著,哪有什麼丝绸锦缎、绣线花样可评论、鑑定?
这人,是不是脑袋坏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