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蔷妮到高亦玄的住处找他,他正好要出门,没有请她入屋。将大门上锁,两人边谈话边走至大楼电梯前。
“最近很忙?”连续约他两次,他皆称有事而不赴约。
“嗯。”点头应声,按亮电梯下楼键。“有什么事?”
“你……”她敏感地观察他的神色,“在气我?”
他盯着电梯门,不看她,“没有。”
“那天,是不是给你添了什么麻烦?你和她……”
电梯门开,他率先跨了进去,“我和学长约好一起练球,没法跟你多谈。”等她亦入电梯,他先按一楼,再按地下一楼停车场。
舒蔷妮看着发亮的一楼按钮,抿抿唇,扬起笑容问他:“让我一起去好不好?今天下午休息,不知该怎么打发。”
“不太方便。”他拒绝。
“那个……”
“什么事?”
电梯降至一楼,开了门,舒蔷妮抢在高亦玄请她离开之前让电梯关了门,续降至地下一楼。
“今天来找你,主要是想跟你说声谢谢。那天若不是你,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傻事……”
“不客气。”他步出电梯,走向他的车。
舒蔷妮跟在他身旁,“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两人来到他的车前。
“你介不介意你将来的另一半是个公众人物?”
斑亦玄开了车门门锁,不过没有立刻拉开车门入驾驶座。他回答她的问题,“用大男人的语气来说好了,我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在外抛头露面。”
舒蔷妮略微咀嚼他的答话,侧身轻倚后座车门,“她……为什么从幕后转到幕前?你说过她很快就会离开演艺圈,可是她现在……”
“你放心,没有人能够动摇你在演艺圈里的地位。”
舒蔷妮孩子气地鼓了一下腮,“我才不是担心那个。”低头抬睫看着他,语带试探地,“你刚刚说你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在外抛头露面,那你和她……”
斑亦玄握拳轻捶车子顶盖,“为什么频频想打探我和她的事?”
他微忿的模样使舒蔷妮倒抽口气,急忙故作轻松的又开口道:“可惜我也是个抛头露面的女人哩!如果我说……”咽口唾沫,很是不好意思却又大方地问:“为了和你在一起,我可以放弃我的事业,你怎么反应?”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拉开车门,道:“你一直是记者追踪的对象,最好少和我碰面。”
透过门缝望驾驶座右边的位子,位子上放了一只塑胶制的旅行袋。她在心底暗忖要不要厚着脸皮坐进去。“你觉得为难吧?因为不想让你为难,我只好继续做个抛头露面的女人-!”若无其事地绕过车身走到车子右侧。
“我该走了。”他坐进车子里。
舒蔷妮拉开旁座的车门,以眼神期盼他把位上的袋子拿开,让她入座。
斑亦玄却摇下车窗,倾身把被她打开的车门关上,以行动拒绝她上车。
“你今天好冷漠。”她只能透过窗户同他交谈。
斑亦玄发动车子,“而你则是因为太寂寞才会来找我。其实在你身边,有更多更适合你的人。”
“我还没有跟你表白,你就想拒绝我?”舒蔷妮跺脚。他真的打算就这样把她丢在这里?
“我觉得,我们不要再见面比较好。”他踩下油门。
“我不要!”她拍他的车身,“你别走!你根本不明白我……”
她随着移动的车子跑了数步,车内的高亦玄确定她不会有危险之后,加速驶出停车场。
尹前贤的办公室里。
“她整个人变了。”
“是吗?”尹前贤阅视手上资料,不怎么耐烦地听魏守尧谈夏辛恋的事。
“之前她的态度变幻难测,不是装傻,就是挑毛病发脾气。现在她整个人变了,完全配合其他人的要求,乖乖录歌、上节目。”
他抬头,扬起嘴角,“这样很好啊。”
魏守尧却觉得不好。“以前看不顺眼她直率性格的那些人,纷纷趁机对她颐指气使。”
“哦?”
“我以为你会说,那是她应得的。”
他又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你帮我说了。”
魏守尧在他桌前来回踱步,“突然变得低声下气,唯唯诺诺的接受别人的使唤,她是为了谁呢?”
尹前贤拿手上的笔敲敲桌,“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她?”
“纯粹好奇。”他耸肩,以颇富涵意的语气道:“好歹她也是尹氏“表面上”极力栽培的明日之星。”
尹前贤因听出他的讽意而蹙眉,“你是不是太闲了?”抽了两份档案夹丢到桌前,“这两件企画案你帮我审一审。”
魏守尧笑着在桌前的客座上坐下,打开档案夹阅读里头的文件内容。
“哈-!”一名年轻男子径自开了门进来,来到办公桌旁,弯身亲了尹前贤脸颊一下,“大老哥你还是一样帅。”回头朝魏守尧道声,“嗨!”
魏守尧脖子有些僵直,笑容也跟着不自然。他晓得尹前贤有个弟弟,但不会是这副德行吧!
年轻男子染了一头红发,耳边挂了一整排圆型白金耳环,嘴里啧啧地嚼口香糖,吊儿郎当。
“夏辛恋专辑的制作人。”尹前贤解释来人的身分。
魏守尧眼睛霎时一亮,他听过他许多名号,叙述他是公认的天才型乐者之类的。搞艺术的人总是比较怪异,他奇特的装扮登时顺眼了起来。
尹前贤继续说:“曾经三番两次跑来跟我埋怨,我把他从美国拉来台湾,竟是为了塞给他一个超级大草包。”
“嘿、嘿!”外表仅约二十三、四岁的男孩夸张地张大嘴巴,“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
“在我记忆里,这还是你形容她形容得最好听的一句话。”
“骗人!我哪有说过小恋是个草包?”
“小恋?”
他以前总是不屑地唤夏辛恋为“姓夏的那个WOMAN”,曾几何时这么亲昵地唤她小恋了?
“没错!就是小恋。你知道吗?我爱上她了!”转向魏守尧,更强调地复述一次,“我爱死她了!”
他退后两步,动作表情像在演舞台剧一样夸大。
“大前天,她进录音间,你们也知道,之前她那……有点白痴的表现让我很反感,可以说是完全懒得理她了;没想到那天她一发声,MYGOD!你们相信吗?我的下巴真的掉下来,月兑臼了-!她的声音太美了,美得让人兴奋得抓狂。”
尹前贤恍然明白,夏辛恋拿出实力来录歌了。怪不得这小憋子的态度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我以为我在作梦,猛敲自己的头要打醒自己,但那根本不是梦!居然不是梦,老天爷,她怎么发得出那么绝美的声韵啊?”
他在办公室里走动,讲话腔调高低起伏、忽大忽小,“我好久好久没这么兴奋过了!你们看得出来吗?我已经四天三夜没睡觉,她的歌声就这样在我耳边盘旋盘旋……
“所以,”突地一个箭步来到尹前贤面前,“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你挖到宝了!我向你保证,所有听到她歌声的人都会爱上她。所以,赶快找个大大的箱子来装钞票吧!败快的你就要赚翻-!”分别又在他双颊啄下响吻,未留下道别话便往门外走,嘴里不停叨念,“爱死她了!爱死她了!”
来去皆似一阵风。
魏守尧不可置信地摆手,道:“好夸张。”
尹前贤点头同意,“所以他说的话都得打个对折。”
魏守尧手撑下颚,问:“他说他爱死她了,打个对折后是怎样?”
尹前贤颇为认真地想了一下他这个问题,然后回答道:“他脑袋里的结构并不正常,身心只对“声音”有反应。他爱死了的东西不是夏辛恋本人,而是她的“声音”。”
“所以你一点都不担心?”
尹前贤绷起脸,“我为什么要担心?”
魏守尧又反问:“为什么不?”
“你说说看啊!”尹前贤拍桌,“为什么老是想把我和她凑在一起?你无聊到这种程度了吗?”
魏守尧怔了一下,“我惹恼你了?”
“没错。”
他站起身,“识时务的话,我该走人了?”
尹前贤不留客,“请便。”
魏守尧点头示意告退,走了几步,却又回头针对同一件事情发言,“依现在的情况来看,她似乎是被你驯服了,你却毫无欣喜之色。”
尹前贤挑眉,“一切全在预料之中。”有什么好高兴的?
“或者,她强硬的态度转为妥协,反而激不起你的斗志和兴趣?”
尹前贤再次垮下脸,沉声道:“我对你的确是刮目相看,但不希望你一再的自以为是。”
“这个时候,”魏守尧上半身稍微前弯,“身为下属的我,应该必恭必敬地说声:“是”吗?”
难得的一个午后空档,却又下起猛烈的雷阵雨。
饭店这种地方即使摆置得再怎么舒适,还是缺少家的感觉。住在这里,总觉得自己像个旅人,灵魂飘飘荡荡,心情经常莫名的低落……
学生时代非常痛恨下雨。由于校园遍及半山腰,校地广大,单是从教室走回宿舍,滕盖以下必定全湿,顿时多出整理鞋裤的事情得做,所有住在宿舍里的同学拎着滴水的雨衣、伞具、鞋袜走来走去,走廊上湿答答一片,看得人好心烦。
毕业后倒很少为了天气变化而烦躁。眼见外头情况不适合出门,马上会很率性的告假不愿去上班,有过因此被炒鱿鱼的经验。
啊,曾几何时,每当回想起过往,就会说学生时代如何如何,然后刚入社会的前几年又怎么样怎么样。
已经不复青春了呵。
以后……到底该怎么办呢?
早上饭店负责清洁的服务员,指着我挂在衣架上好几天的西装外套问:“要不要一起拿去送洗?”我笑着说:“把它拿去跟垃圾一起烧了吧!”
“真的吗?”服务员很认真的又问,她不可置信的表情很有趣。
啊!真是讨人厌的天气,害得我什么事都做不成。
我谁开连接阳台的门窗,感受刷刷雨声酿造成的磅礴气势。
其实也没什么事可做的啦。
为什么雨天总轻易使人心情阴郁呢?
抬头任飘进阳台下的雨水打湿我的脸、我的发。
懊无聊……好苦闷……
就这么坐在落地窗前,看着这滂沱大雨逐渐老去吗?
晚上七点有个通告,不想去。半个月前才上过那个节目,主持人喜欢扯一大堆无聊的话,我听不下去,掉头此走。隔天报纸上登载那个大牌主持人气炸了,频问演艺圈里真的没有伦理了吗?
预料得到今晚再和他碰面,他不会让我好过。
算了,我已经麻痹了。现在上任何节目都有人想惹我生气,我一旦沉默不吭声,便开始拐弯儿笑我终于弄清楚自己的身分,懂得忍气吞声了。
其实我只是忘了该怎么发脾气。
社会新闻常看到女孩不堪被辱而自杀,旁人笑这些女孩太傻,说:“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何必选择走上绝路?”事实上真正碰过类似事情的人才明白,没错,什么事都会过去,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世界上没有永恒存在的事物,没有不可替代的事物,那么拥有爱恨嗔怒等等的情绪的人类,究竟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啊啊……
骄傲自在活了二十八个年头的夏辛恋,整颗心全茫然了。
茫然了……
夏辛恋呀夏辛恋,你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一九九六仲夏辛恋
夏辛恋赶到摄影棚时,节目已开始录制。陆续访问完该单元来宾的主持人,笑嘻嘻地请她上舞台。
“心情怎么样?”主持人问话后,把手上麦克风移到她嘴前。
“抱歉。”夏辛恋坦然道歉。
“为什么抱歉?”
“我迟到了。”
“为什么迟到?”
有人递一支麦克风给她,她接过麦克风道:“下雨又塞车……”
“谁不是在下雨又塞车的情况下来到这里的?”这名主持人向来以犀利语调闻名。略讽过后,话锋一转,“新专辑在准备了?”
“嗯。”
“你这样很奇怪-!一张片子还没发就上节目上得这么凶,发了以后还得了?”
“一切听公司安排。”她看到她的宣传人员在台下冷眼看着她。
“听公司安排?你变了好多,讲话好温柔哦。头上的伤怎么回事?”
现场臂众很安静,眼神显得意兴阑珊。她被归类于反派的公众人物,闲来无事念出她的名来唾弃咒骂一番,人人等着看她在演艺界里会有什么下场。
她模模额上的绷带,有些失神。“不小心受伤的。”
“还好吗?会不会留下疤痕。”
“还好。”
“还好就好,女孩子破了相的话可不太好。”
控制间的导播见方才好不容易炒热的气氛冷掉了,示意主持人访问到此为止,进行接下来的游戏,主持人却意犹未尽地继续同她谈话。
“上次不小心看到你从一家HOTEL走出来。我吓了一跳,心想,夭寿死囡仔,年纪这么轻就跑来学人家开房间……”
“那是公司安排的暂时住处。”
“又是公司安排的呀!你几岁?”冷不防问她年龄。
“二十八。”夏辛恋答得落落大方,看起来酷酷的。
“喔——那你的年纪不“轻”了,开始有点“重”了哦。很少看到新人这么“老”的,呃,没有啦,一点鱼尾纹也没有,平常有没有在保养?”
“没什么特别的保养。”
主持人大动作地往后退了一步,“你说这句话要气死多少上美容院、瘦身房的妇女同胞们呀!”观众席发出零零落落的笑声。“你的意思是你天生丽质就对啦?”
“没有。”
“什么没有?你当大家瞎子啊?你明明就很漂亮,大大方方的说声谢谢。”
“谢谢。”
“这就对了。新人嘛,总有很多事不懂,不懂就要学、就要问,慢慢就知道该怎么当个公众人物了。”
倚老卖老之后,依导播指示进行这单元的主要内容。助理小姐推出罩着黑布的四方型玻璃箱。
“来,我们东西已经准备好在这儿了。哇,流了一身汗,好怕你又掉头就走……游戏规则知不知道?”
夏辛恋回头看看身后站成一排的其他特别来宾,也许是面对镜头,所有人皆不敢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要伸手进去模?”她问。
“废话,难不成要你把头伸进去看?别紧张,我先帮你偷瞄一眼……哎哟——吓死人!”他拉开面对观众那一面的黑布偷瞄,观众也还不知道箱里装着什么东西。
主持人吓唬她:“-知道吗?刚刚还没开始预演,里头的东西在后台借人模了一下,现在那个人已经昏倒送医院了。我看这里你的胆子应该比较大,就让你先表现。”他请夏辛恋伸出手。
夏辛恋伸出手,停在黑箱的洞口上,“模了之后是……”
“原来你从不看我们电视的啊?”主持人佯装发怒,朝场外某位工作人员喊:“喂,以后别找这种人来,我很没有面子。啊?因为她比较漂亮?你这什么话?台湾漂亮的女孩子多的是,你们看,后面这排哪个不漂亮?啧!”
现场响起一阵掌声。原因是夏辛恋太美了,美得令人嫉妒,大家乐于见她被损。
主持人拍拍她肩膀,“开开玩笑,放轻松。怕不怕小动物?我们这里面顶多是蛇啊,毒蜘蛛啊,水蛭啊,鲸鱼啊,没有鲸鱼啦,鲸鱼装不下,那就食人鱼好了。你放心,以上说的那些东西现在都没有在里面。请!”
他掀开黑布,看到玻璃箱里的东西的观众先是怔楞住,然后面面相觑。主持人弯身看看那东西做了什么事令观众骚动,掌握情况后扮了个奇异的表情,逗得观众哈哈大笑。
夏辛恋不清楚箱里是哪一类动物,场外又没有人给她提示,右手停在箱上许久,不敢伸进去。
“怕不怕?怕就说,我们先请旁边的医护人员准备好。”主持人搔了搔头,催促她,“快一点,不能整段节目变成你的专访。”
夏辛恋横下心,手慢慢伸进箱子里。
主持人蹲在斜前方和观众一起盯视玻璃箱,嘴巴丝毫不休息地出声,“真的很恶心-!你看观众朋友都不太敢看,有个妹妹已经快口吐白-昏过去了。你后面的特别来宾也因为搞不清楚状况快哭了。嗯,手继续往下,往左往左,就要模到了,哎呀,它张开口要咬你!”
夏辛恋被他这么一吓,急忙把手抽出来。
主持人起身走到她身边,一脸奸计得逞的笑容。动动朝天鼻嗅了嗅空气,“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好臭,-放屁啊?”
“没有啊。”她也闻到一股令人作恶的臭味。
“那是这个-?”往箱子闻了一下,“嗯,真的好臭哦!懊臭-!你真的要模吗?你的手伸进去箱子过,是不是也很臭了?”
她退后一步,觉得反胃,便抚住胸口。
“模嘛!模嘛!”主持人继续欺负她,“你胆子那么大。糟糕,脸色发白,要吐了,要吐了……哦,又把要吐出来的东西吞回去了,大家鼓励鼓励,很难得的特技表演嘛!”
臂众当真响起热烈掌声,夏辛恋鼻头一酸,咬住下唇不肯流泪。
“由这件事我们就可以知道,恶人果然是无胆的。没有啦,开开玩笑。下去休息吧!有没有要哭?”
她逞强摇头。
“哎!真正是夭寿死囡仔,没血没目屎,”朝在旁边待命的助理招手,“这箱子没用了,妹妹来推下去。这大家都看到了,我们绝对没有故意整人的意思,真的是因为它突然在里头拉了一大坨米田共,我们不能叫接下来的特别来宾继续伸手下去模嘛。”
必头看到夏辛恋红了眼眶,他清清嗓子,“我们这些做主持人的呢,只能趁这些小兔崽子还没红前欺负欺负他们,要不然等他们红了以后就欺负不到了。啊?没红的怎么办?没红的,当然是欺负过了就算了啊!至于这个美女到底会不会红呢?依我这个半仙的预估嘛,我看是阿婆仔生子,难啦!嘻嘻,开开玩笑,别在意哦。”
他走到夏辛恋身旁,“我们当艺人的就是要让大家开心,对不对?”
她点点头。他把麦克风放在她嘴前,硬是要她应声。
她不得不开口,“对。”强忍在眶底的泪水不争气地涌出,她转身抹泪。
把场面搞得这么难堪,主持人自己也有些不知所措。走回舞台中央,硬是撑着一张嬉皮笑脸,道:“好啦!这段访问实在太长啦,不过其他人放心,反正录了也不一定会播。好啦,好多人都快要睡着了,我们赶快来欢迎下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