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蓝(14)
莫醒醒不在了。这是个事实。
我站在她家门口,敲了五分钟的门,里面一点反应都没有。等我下楼,发现刚刚送我过来的米砾还在,推着那辆笨自行车,一脸不屑地对我说:"我都说不在了,你非不信。"
必于这个"不在了"的传说,有N多种。其一最离奇,据说她好几天没吃东西,有一天忽然去买了十斤包子,三下五除二地给吃下去,给活活撑死了;其二是说她父母双亡,被一个华侨领养,带到阿拉伯去当酋长女儿了。其三,听说有人在一所小镇的街上遇到过她,说她穿着一身天蓝色制服,坐在逃陟电影院门口检票……
"有没有人说她去了火星?"我站在莫醒醒家的楼下,盯着她家漆黑的窗户,把半杯可乐捏在手心里,死咬着吸管问米砾。
"有。"他说。
"谁?"
"你。"
顿了顿见我没有反应,他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关于你的传说也很多,我们天中是专出传奇人物的地方。"
"怎么个说法?"老实说,对于这个话题,我还是有半点兴趣的。
"说你……混得很惨。"
"怎么个惨法?"我故做镇静,心却跳得越来越快,天下看来真的没有不透风的墙。
米砾压低了嗓子:"他们说你拍去了。"
我把眼睛眯起来,踮了脚尖,靠近他的脸问:"你信吗?"
他把身子往后挪一些些,用很弱的声音答:"我不……"
"很好。"我说,说完,我从他的自行车后拿起我的大包,挥挥手,跟他大声说:"撒优啦啦撒优啦啦。"
他骑着车跟上来:"喂,能告诉我你找莫醒醒干嘛吗?难道你专程回来,就是为了找莫醒醒的吗?"
看来好奇心真是人人都有。我朝他诡秘地一笑:"有个A片适合她,我介绍她去!想赚点中介费。"
"你不说真话,我不替你想办法。"他说完,腿一蹬,车子已经骑出去老远,我大喊一声:"站住!"
他居然敢不理我,骑得飞快。
我把包用力扔到地上,"哎哟"一声,佯装摔倒。他果然中计,很快折回,跳下车问我:"怎么样,你有事没事?"
不知道是不是很久都没听过有人这么关心地跟我说话了,总之在他关切的声音里,我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于是我的脚真的忽然变得很疼,好像真的摔着了一样,疼得我站也站不起身来.
"你还是那么容易出状况。"他叹息,弯下腰,递过来一张纸巾,对我说:"来,擦擦!"
我没去接,而是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问:"你是不是完全忘了我了?"
"怎么会?"他说,"我常常想起。"
"想什么?"我不依不挠。
"起来吧!"他大声说,一边说一边伸手用力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明目张胆地回避我的问题。我不依,装痛顺势靠在他的身上,他却轻轻地推开我。我又靠过去,他又推,稍用了一些力。我扭过脸,用力把眼泪往他衣袖上蹭,他躲避不及,终于苦着脸说:"蒋蓝,你到底要干嘛?"
"替我想办法。"我说,"找到莫醒醒。"
"你找她干嘛?"
我朝他板脸:"你不问要死人吗?"
"好吧。"他说,"我帮你打个电话。"说完,他掏出手机,站到路边去。过了好半天,他走回来,朝我摇摇头说:"米二可能在考试,关机了。要不你先回家,我晚些打电话给你。"
"我没家了。"我说。
他吃惊地看着我。
"我不想回家。"我说,"我不想我妈知道我回来了。"
"你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问我。
"没什么。"我说,"你走吧,别管我了。"
他还是追上来:"这么晚了,那你去哪儿?"
"不知道。"我说。
他咬了咬牙:"要不你去我家住一宿。我爸出差了,米二在学校,她说这个月要到月底才能回家。"
"你不怕吗?"我问他。
"怕啊。"他说,"怎么不怕?"
"怕什么?"
"去不去?!"他朝着我大吼,记忆中的米砾就这样,只有把他逼急了他才能有这么点芝麻大的勇气。而我已经灵活地跳上他自行车的后座。这里秋天的夜虽然没有北京寒泠,却也透着丝丝的凉意,我一只手挽着我的大包,一只手毫不客气又若无其事地环抱着米砾的腰,把头不客气地放在他的后背上。这个傻孩子,他好像挺直了背,有点紧张。高三的苦读好像让他变得更瘦弱和迟钝,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给我的那一个吻,在校园的假山后,他傻头傻脑脸红脖子粗的愣样子。这个孩子,他是爱过我的。只可惜那个时候的我,压根就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当然现在的我,也完全不懂。不过其实我并不相信爱情,即使爱情真的存在,它有那么实在吗?有名车实在吗?有别墅实在吗?有自己爱自己这么实在吗?如果它不实在,那那些傻X们追求到底,到底又追求个啥呢?所以,所谓的路理王子也好,什么阿布米砾也好,都不过是一场场我路过的戏,导演它的是虚荣。
我是一个虚荣的人,这是我致命的弱点。我非常明白,但我改不了。
蒋蓝(15)
米砾的家依然那么豪华宽敞,米砂的白色三角钢琴在客厅的角落发出奢华的光茫。我好像已经很久没碰过钢琴了,不知不觉中我的手指跟香烟和酒杯变得更加亲密。也是在不知不觉中,我从天堂堕落到尘世间,为了把那些不真实的梦想变做现实苦苦挣扎营役。你瞧,我的同龄人都是有家可居有人会宠的孩子,而我早已不是。
不过,难能可贵的是,我深谙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任何人。所以,心态还算平和。
"坐吧。"米砾招呼我,"你饿不饿,我给你弄点吃的?"
"你?"我不相信。
他模模后脑勺:"我的意思是说在冰箱里找一点吃的,有什么吃什么。"说完,他折进了厨房。我饿倒不是饿,渴是真的渴了。于是我自己到饮水机旁倒了一杯水喝,那饮水机很怪,我琢磨了半天才弄出水来。一杯水刚下肚,米砾从厨房出来了,他一只手端着两个盘子,像饭店里跑堂的,每个盘子里放着一些炒饭和小菜,大声对我说:"我热过了,来一点?"
我摇摇头。
"你还在减肥吗?"他在沙发上坐下说,"老减对身体不好,你又瘦了。"
我坐到他身边,看着他狼吞虎咽,一盘炒饭在瞬间被他消灭得精光。然后他敲着盘子边闷声闷气地问我说:"你真的不吃吗?"
"我想喝粥。"我说。
真的忽然很怀念我老妈做的小米粥,每次周末晚上回到家里,美美地喝上一大碗,然后倒头就睡。那种滋味已经过去很久不曾有过了,想起来,恍若前世。我只不过十八九岁,居然就像个老太一样有旧可怀,让我不服自己也不行。
"可是,李姨只留了蛋炒饭。"他说。
"谁是李姨,你的继母?"
"胡扯!"他说,"我家钟点工。"
哦,他家还有钟点工。有三角钢琴,有我搞半天才弄出水来喝的饮水机……我早知道米砾是个公子哥,一双球鞋也值好几千,要是我不去什么劳什子首都,呆在天中,他未必不一直都是我爱的俘虏,然后我嫁给他,然后我掠夺他的万贯家产,然后我把米砂也赶出家门……
"你在想什么呢?"他打断我的想入非非,打个大大的哈欠说,"我困了,我要洗洗睡了,你今晚就睡一楼,我家客房。要是不困,看会儿电视也行,一切自便。不过明天中午前你得离开,我老爹会回来。"
"我跟你一起不好吗?"我指指楼上,故意逗他。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我早不玩那一套了。"
"哪一套?"我问他。
"早恋。"他说。
我差点没把喝下去的一杯水给全吐出来。
本来在我的想像中,我以为,这会是一个稍许有些浪漫的夜晚。我,一个浪迹天涯的女侠士,和我的某个依旧小朋友一般智商的旧粉丝,相逢在这样一个孤单的秋夜。如果他家的二楼有足够大的露台的话,兴许我们可以肩并肩坐在一起,看着满天繁星,在这种奢华的寂寞中,呷几口红酒,品一品人生。待到微醉之后,他便开始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问我:"这几年,你在外过得如何?"然后,我就可以微微一笑,优雅地踱到露台前,两手抱臂,作独孤求败状,给他吹嘘一下我孤身行天涯的种种精彩故事。当然,这些故事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的。再然后,他一定会睁大了他那双充满纯洁的钦佩和复杂的崇拜的眼睛看着我,深情地对我说:"蒋蓝,你真牛逼。"
然而遗憾的是,事实与想像总是要了命的背道而驰。就在端起我的杯子,想要指使米砾再去给我倒杯水喝的时候,外面隐约传来了汽车马达的轰鸣声,只见米砾就倏忽站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到门口,手搭凉棚,外加身子还扭了两扭——仿佛在监测敌情,接着他果断地拎起我放在门边的蓝色高跟鞋,转身严肃地对我喊:"跑!"
我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一边把高跟鞋藏在他的巨大T恤里,一边小跑过来,拉着我的胳膊就往他家书房里冲。
我靠!发生了什么事?
米砾表现得太专业了,一看就是经常进行紧急演练:只见他一只手捂住我的嘴,一只手捂住自己装进一双高跟鞋的月复部,不过短短几秒,我们已经冲进客房,他迅速带上门,在我耳边轻喘着气说:"我爸回来了!"
啊?
看得出来,他是相当的紧张。不过他尽量地克制着,不想在我面前显得太丢人。只见他把我的高跟鞋拿出来,得意地在我面前晃了一晃。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我夸他的聪明伶俐。可是我并没有让他如愿,我只是指了指外面,然后比用他的声音更小的声音说道:"我的包……"
是的,我的包还在外面的沙发上。
那是一个明显的女包,如果被打开,里面会有很多女性的专用品,甚至有一张独一无二的身份证。上面的照片好看不好看先不提,比起一双高跟鞋来,它更像一颗可怕的无法拆除的定时炸弹。
米砾想推门出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米砾家的电动门缓缓升起的声音。米砾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吼声,好像一匹刚刚放出栅栏的斗牛,就等着那匹致命的红布出现!空气中传递着肃杀的气氛,我被他严重感染到了,紧张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然后,他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我不得不为他的智商默哀三分钟。我靠!捂我的嘴干嘛?我又没打算叫,我只是因为惊讶而张大了子邙已,可米砾不理会我的挣扎,反而捂的更加卖力,几乎要把拳头塞进我的嘴巴里去。
我只能被动放弃。
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一切都没有结束。客房里有张小小的床,他二话不说,按住我的肩膀把我往下拽,要让我钻床底!在北京再苦再累,我也没睡过床底!可我知道现在到了这份上,米砾浑身抖得像筛糠,如果我要是誓死不从,我真怕他全身的骨骼都会抖散架。从人道主义出发,我屈从了他的鬼主意。
不知道是觉得把我一个人扔在床底不够安全也不够情意,还是他自己本来就没有呆在外面的勇气,不一会,米砾也跟着爬了进来,当然,和他一起的还有一直被他抱在怀里的我的那双蓝色高跟鞋。
然而就在这时,鬼使神差的事情发生了,不知道是不是风的缘故,客房本来被米砾关好的门却吱吱呀呀地自己开了!
蒋蓝(16)
我望了望身边的米砾,因为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太黑,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依稀看到两只发亮的眼珠,感受到他粗重而小心的鼻息。这情形,真是想让人觉得不刺激都难。
虽然早就耳闻过米砾的父亲米老爷的粗暴脾气,但不是亲身经历,我还真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儿子怕父亲怕得这么厉害的,就在我心里对米砾表示着深深的同情的时候,客厅里传来了争吵声:
"我只跟你说一次,以后不许你再跟他在一起,听到没有?"
"你居然跟踪我,我对你很失望。"我听得出,这是米砂的声音。
"我对你更失望,就要高考了,连米砾都知道拼命了,你却成天整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米砂,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么样!"米砂回了这句嘴就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传出她委屈的声音,"我都跟你解释过了,他不过是帮我补习……"
"补习?补习还是偷袭?路走得好好的,没事干嘛还拍一下你的头?"
"你说什么呀!"米砂喊起来,"有你想像的那么肮脏吗?"
我明白了!这是米砂和米砂的爸爸在吵架,凭着我丰富的想象力,我完全可以料定这件事情的始末——一定是米砂和某个男生正约会得投入,忽然一束强烈的灯光照在了他们彼此含情脉脉的脸上,一阵急促的喇叭鸣声将米砂和她的小男朋友从美丽的爱情世界里唤回了现实。那个保命要紧的臭小子见状不妙,撇下米砂就跑!这样想着,我对米砂的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这小妮子就是有胆力,明明自己理亏,还敢如此顶撞他爸!巴胆小表米砾比起来,她简直就是女中豪杰!如此想来,我当年一直败给她也没什么丢人的!
彬许脸皮仍然不够厚才是我一直不能走红的原因。
说在此时,在我身边的米砾好像浑然忘却了自己的危险,而是忽然干笑一声,用气息自言自语道:"米二这个情种……"语气说不上是叹息还是羡慕。
米老爷又说话了:"行,你不肮脏,你纯洁。可是有一点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正常人,偏偏喜欢一个瘸子!"
"瘸子怎么了?瘸子跟纯洁有什么关系!"
"我绝对不允许你跟一个残疾人有什么瓜葛!"
"你——变态!"
"米砂!"米砂的爸爸急了,"你注意你的素质,我是你父亲。"
"我没素质!"米砂哭了,"因为我爸没教过我!"
案女俩激战正酣,那边米砾又忘我了,忽然嘿嘿地傻笑起来,手还顺便捶了一下地板,好像在为米砂的精彩演说而叫好鼓励。我一只手模索了很久才勉强找到他的嘴并捂住,他好像只月兑了缰的小驴子,正欲撒欢,又被拉住了缰绳,喉咙里挣扎了几下才勉强刹住笑。
"你要再不跟他分手,就在家好好反省几天,反省懊了再去上学,不然我看你也不用参加什么高考了。"
"就不分!"米砂很坚决地说。
客厅里变得死一样的沉寂。又过了好一会儿,米砂的声音忽然坚定地传来:"你听好了,不仅不分,我还要——嫁给他——"
米砂的话音刚落,一声巨响传来。不知道米老爷把什么东西给砸了。
此时,米砾的全身忽然玩命的抖动起来,我是根据周围空气的震动判断的。再接下去,我估计他就是爆发性地笑出来了。害怕暴露目标,我一急,也顾不上许多,两只手一起出动,可是周围太黑,找不到他的脸,更别提捂住他的嘴,只能在他脸上乱抓一气,可是一切已经晚了——他以一种快要岔气的干涩的笑声打破了这种沉默,伴随着他的笑声,还有尖叫:"干什么,疼死了,啊!——"
脚步声迅速向我们所在的房间挪来。我绝望地放开米砾的脸,收起了我引以为豪的鬼魅派长指甲,开始拼命往床外挣扎。
米砾也不例外,他仍旧像抱着一个炸药包一样死死地抱着我的高跟鞋,匍匐着半个身子探到了床外
此时,忽然,灯光,豁亮。
罢才在我脑海中被幻想了无数次的捉奸场景真的成为了现实,只不过主角换成了米砾和我。
米砾仍然一只手怀抱着我的高跟鞋,另一只手撑着地板,像一条发情的响尾蛇一样昂起半个身子,同时抬起他满是抓痕的脸,对着瞠目结舌的他爸和米砂,用一种狼嚎般无比凄惨而追悔的嗓音嘶喊道:
"一场——误会啊!"
莫醒醒
全部都是灰色的,深深的灰色。
深深的灰色的天空,深深的灰色的学校建筑,深深的灰色的教室连廊,深深的灰色的铅笔素描,深深的灰色的我的毛衣。
可当我沉浸在那幅素描作业里的时候,老师忽然走到窗前,一把拉开了美术教室里唯一一层帷幕似的咖啡色大窗帘。阳光匆匆倾泻在苍白纸张上。于是画里鬈发老人的皮肤和毛发,便迅速被镀上了一层釉质般的金。
我这才悚然惊觉,这是个晴天。
迸怪的是,他的眼睛,仍然是深深的灰色,灰得叫人一看,便要沉进去。
我在画的右下角轻轻签上我的名字:Sandglass,然后走出了教室。
这是北京的秋天,我的大一,我一直想要剪掉的长发,我在沉睡中渴望变得安稳的呼吸,我发誓不碰的回忆,还有爱情。
对不起,请不要再来参观我,因为我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