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然像是一抹香气,就这样消失了,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崇华不敢相信,向来逆来顺受的她,居然使出这样严厉的报复手段。搬了家,停了电话,连学校的聘书都谢绝了,不过是一夜之间,她就这样消失了。
只留下一张简短的纸条——
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永不再见。
甚至连署名都没有!
他仓皇的四处寻找,却没有人可以告诉他艳然的下落,甚至连沈教授也不知道艳然到哪儿去了。
日复一日,他守候在艳然的公寓外,大门深锁,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不……她不会抛下我的。”崇华喃喃自语著,“艳然……只是一时生气。我要让她知道,她是我最爱的人,至少不要让她怀著忧伤离去……”
艳然终究没有回来,他向来夸耀的人脉一点用处也没有。新学期一开始,他甚至找齐了全台湾所有大专院校的教师名单,清查了几递,却都没有找到艳然的名字。
最后他几乎绝望了。艳然的朋友本来就少,而巧思听到他的声音就挂电话,其他泛泛之交更不知道她的下落。
彬许艳然去了东大?他满怀希望的又查了好几遍东大的教师名单,失望的发现没有艳然的名字。
她出国了吧?深深的绝望,让他突然失去了狩猎的动力,甚至怀疑自己怎会为了那些无趣、矫揉造作的女人,一次又一次的伤害艳然,让她一再垂泪。
必忆起来,他才知道那每一滴泪,都是艳然坚忍的耐性。就这么短短几个月,他挥霍完了艳然的温柔与爱。
忘了吧。他试著告诉自己。时光总会洗涤一切忧伤,永远会有新的恋情、新的恋人等待他,只要再爱上其他女人,很快的,他也会遗忘消失无踪的艳然……
一天过去,一个月过去,研究所最后一个学期就要结束,他的论文过关了,却再也无法爱上任何女人。
总是拿她们跟艳然比较。比艳然黑的,他嫌像黑炭;比艳然白的,他嫌面无人色;比艳然丑的,他觉得不堪入目;比艳然美的,他又嫌人家是庸脂俗粉。
他失去了对女人的好脾气,总是捺不住一顿饭的时间。并不是她们不好,只因为——
她们都不是艳然。
时光没有带走对她的爱意,却渐渐发酵过去美好的点滴。握著发黄的剪报发呆,内容早就可以倒背如流。少年的他,早已开始仰慕这位不世出的才女,却在得到她以后,残忍的伤害她,让她黯然而去。
“你到底在哪里?”他喃喃说著,“我不求你回到我身边……失去你,我才知道你当初的煎熬。至少让我亲口对你说声抱歉……为过去的一切,对你说声抱歉……”
必答他的只有无边的寂静。
没有她的台北,只有夏日狂暴的骤雨,和仿佛永无止境的酷暑。他越来越难忍耐,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没有尽头、绝望的思念。
唯一可以凭吊逝去恋情的,只有大门永远深锁的艳然家。那门锁住了曾有过的笑声与欢愉,将他阻隔在外。
半年来,他天天报到,直到门上张贴了仲介公司的出售字条。
最后一丝希望瞬间破灭殆尽,连可供凭吊的地方也即将失去。
他骑上艳然留在公寓外没带走的变速脚踏车。这是艳然最喜欢的交通工具……
迎著风,他泪盈于睫。艳然骑脚踏车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风景吧?
他心痛加剧,心脏像碎裂成粉末,却还勉力跳著。每一次的跳动,部是剧痛的开始。
必忆艳然,像是无期徒刑。但是这场牢狱,他却无力逃月兑,也不想逃月兑。
这是场无法终止的徒刑。
崇华拿到硕士学位那天,谢绝了朋友的邀约,自己买了一手啤酒,静静躲在艳然家附近的小鲍园喝。
绿荫深深,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艳然房间的窗户,只是朱帘改。
饼了半年而已吗?他却觉得这半年如此悠长、如此难熬,像是过了一辈子。
他还忘不掉艳然,随著时光流逝,思念加剧,对她的一切反而更加恋慕。像是他负心过的所有灵魂一起反馈,他终于懂了那些女孩伤心的眼泪。
忏悔而惶恐,他仰望苍天,却不知道该向哪个神-祷告。
一罐又一罐的啤酒,让他脸孔发红,双手颤抖,醉得了身体,却醉不了心。
“艳然……”他痛苦的喊出这个名字,低低的。
树影摇曳,带来夏天清爽的风,落在掌心的泪却是滚烫的。
艳然……
他连呼天抢地的嘶吼都没有力气发出来,真正的悲绝不是吼叫可以解决的。
终于醉倒在清凉的石桌上。曾经潇洒乾净宛如天使的白马王子,现在却像是满面风霜的流浪汉。
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女孩悄悄接近他,眼中有著不应该存在的怜悯。
从崇华出生开始就注视著他,不知不觉中,墨墨黑对这个从小看到大的魔界王子,有种弟弟般的错觉。一帆风顺的人生里,二十几年来所遭遇的挫折累积起来,不如这半年的折磨来得深重。
即使是恶魔,也有女性的柔软心肠啊。
她悄悄的将一份报纸放在石桌上,随即飞也似的逃上树。坐在枝条摇曳的榕树上,一弹指,让崇华清醒过来。
崇华睁开惺忪醉眼,看到了石桌上的报纸。他不知道自己看分类广告干嘛,只是无意识的看了几遍,又厌烦的把报纸拿开。
这个猪头王子!墨墨黑握紧拳头,巴不得把报纸塞进他的眼睛!一挥手,纵风让报纸往他靠近点,力道没拿捏好,竟整个扑到他脸上。墨墨黑见状,不禁为自己两光的法术感到绝望。
崇华气得把报纸一扯。
“东大博士班招生?”基于一种莫名的理由,崇华展开被他揉成一团的报纸,仔细的读了起来。
艳然失踪时,他第一个想到她会去的地方就是东大,毕竟她的好友巧思在那儿。
但是,东大的通讯录让他失望了。查了好几遍,就是没有艳然的名字。一个人决心想消失,是谁也找不到的。
彬者,他该亲自去确定一下?就算没有艳然的踪影,至少可以去求巧思。艳然一定会跟她联络的。
总有一天,他能感动巧思,答应让他再见艳然一面。
绝望的深渊里,似乎燃起了一点点希望的光芒。
“你喔……”白帅帅的声音突然在墨墨黑身边响起,吓得她差点摔到树下。
白帅帅敏捷的一把抓住她。多年的相处,将他的反应神经磨练得一等一。
“万一被大王知道,你恐怕也不用流放了,直接就地处决还比较快。”他眼神忧郁,并肩和她坐在枝条上。
蝉声细细,两个小恶魔却心情沉重。
“我……我觉得这样两地相思,王子反而失去负心的机会嘛。”墨墨黑硬著头皮挤出理由,“乾脆让他们见面,所谓相爱容易相处难,不然王子永远都提不起兴趣开发新的负心对象——”
“听你在唬烂。”白帅帅叹了口气,“别人失恋,你干嘛跟著吃不下、睡不著?”
“我……我哪有。”墨墨黑咬唇,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有什么问题,我会自己扛起来,因为我没跟你商量就——好痛!你干嘛打我?”她抱著脑袋怒视白帅帅。
“笨蛋!”白帅帅浮现恼怒之色,“这二十几年的相处都白搭了是吧?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要流放一起流放,要死一起死!有你这么笨的搭档,我早就觉悟了。”
“你就很聪明吗?”墨墨黑有种放心又想哭的感觉,“恶魔才不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都是人间的坏影响啦……”
“嗯,这都是人间的坏影响。”白帅帅严肃的重复,没注意到树下指指点点的人群。
坐在柔细的枝条上随风摇曳是很惬意,只是……他们又忘记隐身了。
败顺利的,崇华考上了东大博上班。
开学了,他刻意选巧思的课。大老远看到她,笑著跟她打招呼,她却视而不见的走了过去。
手尴尬的悬在半空中,他并没有生气。这是应得的报应吧,他苦笑。
东大的校园很大,艳然的变速脚踏车派上了用场。将车停好后,讶异的发现有辆一模一样的脚踏车停在车-里。
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牌子的脚踏车不多,除了艳然,他没见其他人骑过。
拿起背包,他决定再去拜访巧思。不管她多么鄙视自己,艳然的下落,也只有她可能知道。
敲了敲巧思的办公室,推门进去,发现她已经有访客了。那女子身形纤弱,正讶然看著她。
说不出为什么,他突然冲动的上前抓住她。
乍看之下,她绝对不可能是艳然。厚黑框眼镜、严肃的短头发、宽大的衬衫和牛仔裤,怎么看都不像清丽的艳然。
但是这轮廓……这气息……
“艳然!”他忍不住激动的喊出声,却见那女子已被吓得面无人色。
“你干嘛?”巧思上前解围,“你想对老师干什么?她不是艳然,你看清楚一点!”将女子推到自己身后,“好歹你也尊重一下,她年纪虽轻,也是这个学校的讲师!你若太过分,我马上叫校警轰你出去!”
“她明明就是……”崇华想推开巧思,却见她将下巴一昂,一点也不肯退让。
“看清楚一点。你真记得艳然的长相?半年了-,你又真的记得艳然的样子?”
巧思的理直气壮,让崇华迟疑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真的无法正确回想艳然的模样。
艳然鲜明却又模糊的留在他的印象里,成为一抹深刻而甜蜜的伤痕-
是,他却无法在穿著打扮、甚至气质不同的这名女子身上,确认她是不是艳然。
“我姓胡,胡蕙。”女子开口了,和艳然甜美的嗓音有别,显得低沉嘶哑,“我不认识什么胡艳然。”
他迷糊了,怔怔的望著她,强烈的失望让他落了泪。
这样美丽的男孩落泪,有种巨大的悲剧性,连巧思都有点鼻酸。她的语气柔软了起来,“半年都过去了,她不愿意见你,你又何必折磨自己?她又看不见。再说,你身边女人何其多,也不欠她一个。”抽了张面纸递给他。
“我只要她。”他低声下气,“请告诉我她的下落。”
“不知道。”巧思别过脸,“你只是得不到,所以才特别想念她而已。我劝你还是尽早忘了她,放过你自己,也放过她吧。”
“不!我一定要找到她!”他激动了起来,又勉强压抑住。“我并不是非得到她不可……也不奢望她会原谅我,我只想当面跟她说对不起……我曾经那样伤害她,现在我知道错了,请让我再见她一面好吗?”
巧思为难的看著他,心里有点动摇。不,她那可怜的好友九死一生才寻求到内心的平静,怎么也不能再让她陷入毁灭的暴风圈里。
这个好看的男孩就像是飓风,热情、狂飘,且充满毁灭性。
艳然刚逃到这儿的模样有多惨,她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不行。”她拒绝了。“艳然不想见你。”
他的沮丧只有一秒钟,眉宇间又坚毅了起来,“这么说,你知道她的下落。”点点头,“知道这样就行了,我会再来的。”
“我不会告诉你的。”巧思背转过身子。
“我会再来。”他再重复一次,不舍的望了轮廓酷似艳然的女子一眼,这才离开。
苞蕙耸耸肩,苦笑著。
巧思担心的看著她。
“没事的,他没抓伤我。”她若无其事的端起咖啡,“我们刚刚讲到哪儿?”
“小蕙……他……”
“他?他是谁?我不认识他。”她的笑容有种浩劫余生后的豁达,“很漂亮,但我不认识。”
巧思点点头,默默的帮她又添了一杯咖啡。
走回在校外租赁的住处,崇华内心的悲戚稍稍驱散了。至少巧思是知道艳然下落的,也就是说,艳然还活著。
在最绝望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艳然是不是不在人间了。夜里往往为了这样的恶梦,大叫著醒来。
这才知道,他最大的期望不是艳然回到他身边,而是艳然好端端的活著,幸福快乐。
只要她还活著,他们就有重逢的机会,这让他觉得好过多了。
房东先生的孙子、孙女在门口玩跳房子,他租了古老三合院的西厢,门口的晒谷场,常见这两个小朋友在玩耍。
一个是皮肤黝黑的小女孩,一个是白皙如雪的小男孩,可爱得像天使一样。
只是他们的眼睛,总让他觉得有点异样,那超龄的成熟与纯真相混合,有种很诡异的冲突感。
应该是自己想太多了吧?他笑自己无谓的想像,正要回屋里时,两个孩子笑吟吟的跑过来。
“哥哥,下课罗?”
他也跟著微笑,“今天乖吗?白帅帅、墨墨黑?”这家人替小阿子取的外号还真有趣,一白一黑。
“我们很乖,哥哥不乖吗?”墨墨黑的眼中好似带了抹狡黠笑意,“要不然为什么哭呢?被老师处罚吗?”
“我才没有——”话到嗓眼,突然梗住了。艳然给他的处罚……也算是老师给的处罚吧?
“哥哥不要难过。”墨墨黑热情的捧了一盒纸女圭女圭过来,“我陪你玩。”
“哥哥没空。”他正想回绝,可墨墨黑祈求的眼,突然和艳然哀伤的眼相重叠……
他无法拒绝。
两个孩子兴致勃勃的画衣服、剪纸,他的心思却一直绕著巧思的话打转。
“……这是大小姐。”墨墨黑把一个漂亮的纸女圭女圭拿出来,在她脸上画著,“只要戴上眼镜,剪短头发,换掉衣服,就变成老师罗。”
“还是大小姐啊,只是外表不一样,她还是她呀。”白帅帅抗议,“看,女圭女圭背后有写名字。”
“改过来不就得了?”墨墨黑把女圭女圭的名字涂掉,写上“老师”两个字。“好了,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了。”
几句童言童语,却让他惊醒过来。
那个叫胡蕙的女孩……
“你们玩,哥哥突然想起很重要的事……”他冲进屋里,打开电脑,开始搜寻起胡蕙的资料。
看他跑掉了,白帅帅和墨墨黑一起叹了口气,胡乱的把纸女圭女圭塞回铁盒里。
“装小阿这个主意很蠢。”白帅帅低声抱怨,“要是让魔界的同僚知道,我的脸要往哪儿搁?”
“你以为我喜欢呀?”墨墨黑没好气的应道,“不然你有更好的主意接近王子吗?你打算半夜穿墙进他的房间,告诉他,“王子殿下,恶魔墨墨黑和白帅帅听候您的差遣”?”
“我觉得这样比较酷。”白帅帅拉长睑。
“要是我们真的这么做,王子不是用扫把把我们赶出去,就是帮我们挂号去看精神科。”墨墨黑瞪了他一眼,“我看你装小阿装得挺乐的。我告诉你,我不要再看东森幼幼台,再看我要翻脸了。”
“-,这是我觉得人间还勉强可以忍受的唯一理由。卡通有什么不好?”
“蠢!”墨墨黑毫不留情的下了结论。
“哪里蠢?”白帅帅跳了起来,“那个什么偶像剧的才蠢到家好不好?真的是偶像-,每个都像木偶一样,这样也敢出来拍戏!”
“你这个缺乏浪漫细胞的笨蛋!”墨墨黑生起气来,“那么浪漫感人的情节也感受不到,整天只会看那只放电的蠢怪物!”
“你敢批评我的神奇宝贝?!”
“谁教你批评我心爱的偶像!”
两个人扭打成一团,惊动了屋里正咬著笔杆沉思的崇华。果然是小阿子呢,玩著玩著就打起来了。
他摇摇头,脸上有著迷离的笑。
但是,孩子的纯真,却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个胡蕙……或许该好好调查她的底细。
他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希望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