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么跟南芬开口,他烦恼了几天。
他跟几个学妹学姊连络,提到他和南芬准备结婚的事情,有人沉默,有人慌张,虽然最后都会恭喜他,他却嗅到一点不寻常的气息。
为什么芳咏会不发一语的离开?到底和南芬有什么关系?
试礼服那天,他开口,“南芬,纪慧要回来了。”
“纪慧?”她满脸的迷惘,“纪慧是谁?”
“我台北的女朋友。”
“纪慧?不是李芳咏?”她的脸色苍白了一下。
“我从没说过她的名字,你怎么知道的?”书彦觉得有些难过,虽然不爱南芬,毕竟这么信赖她。
“那是…”她慌张了,“那是妈跟我说的。”
“我妈怎么会知道?我从来没跟她说过。”
穿著华美的结婚礼服,南芬小小的脸满是茫然。婚纱摄影播放着结婚进行曲,像是一种讽刺。
“你说说看,你怎么会知道的?”书彦逼近她,“她会失踪,和你有没有关系?”
“当然和我没关系!”她焦躁的把花往地上一掼,“她又不打算和你结婚,又不打算和你有孩子,你要她干什么?!”
“我也不打算和你结婚,也不打算和你有孩子,你要我干什么?”书彦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你见过她?你跟她说什么?我留言的时候,你根本不在学校?-到台北去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激烈的大叫,真正的展现了她的个性,“我只知道,你妈到我家提亲了,而我们要结婚。这是我多年的梦想,你不能够反悔!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得娶我!”
“你到底做了什么?”他疲倦的抹抹脸,“跟她说什么?说我是你的人?是吗?还是凶恶的逼退她,像是你逼退想象中的情敌?像是你跟学姊谈判那样?”
“那个贱女人,”她咬牙切齿,“大哥为什么不打死她?省得她到处嚼舌头?!”
书彦悲哀起来,看着南芬柔美的脸狰狞的扭曲。她也只是爱的受害者。
“我并不怪你。”他柔声,“说到底,是我的优柔寡断害了你。南芬,你已经不是孩子了。看看我,我只是最普通的一个人。你不是公主,我也不是救你危难的骑士。你该从童话世界清醒过来了。”他凝视南芬很久,她只是粗重的喘气,“但是,在错误还能挽回的时候,我们分手吧。”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慌张的拉住书彦,“大家都知道我们要结婚了!你这样子,我的脸往哪里摆?你不想我也想想伯母,你叫她怎么办?”
“我不在乎。”他厉声,“我早该这么做了。若是我还一直错下去,这才令人难以忍受。我当初就该拒绝你拒绝到彻底,而不是这样不置可否。”
“你若走,就是杀死我。”她轻声的说。
“若是你要死,我也会赔你一条命。但是死很容易,用漫长的一生造成两个人的痛苦,是非常痛苦的酷刑。”书彦决然的走出婚纱摄影,外面的阳光非常刺眼。
他要毁婚,引起轩然大波。喜帖都寄出去了,亲戚朋友议论纷纷,他的母亲整天咒骂他,怨天怨地,他只是木着脸,垂着眼睛,不发一语。
“孩子,你不该让你妈如此伤心。”父亲也非常伤心。
“…这只是一时的。”他安静的说,“总比拿一生来葬送好得多了。”
“就不能为了你妈?”父亲叹息。
“…对不起。”他的确不是个孝顺的儿子。
巴南芬同学校是很难堪的…看她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消瘦,他自责越深,最后他受不了了,终于决定离开学校。
“你要辞职?”校长皱起眉,“这又是为什么?你担心议论吗?说实话,南芬这么好,你到底对她什么地方不满意?多少人在追她,她一直都这么坚贞…”
“请成全我。”不是她不好。真的。她即使不择手段,也是为了自己。真的,她没有什么不好的。
不好的只是我。是我这个优柔寡断的笨蛋。我爱上了一个冷冷的女孩子,她就像是ANNASUI一样,有着冷漠的温柔。
顺利辞职的那一天,没有人送行。每个人都在背后窃窃私语,他也很坦然。
这是我该承受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南芬走进教职员室,其它的老师借故都离开了,只剩下他们俩个。
“就这么一走了之?”她苍白透明的像是鬼魂一样,“就这样?我这几年的爱恋和努力呢?就这样烟消云散?”
“对不起。”
“我这几年就赚到这三个字吗?”她狂怒起来。
“要不然呢?你希望我怎么做?”他停下整理东西的手,定定的望着南芬。
“你不是说,你要赔我一条命吗?”南芬渐渐疯狂,声音越来越不稳,“赔我!把命赔给我!”
“拿去吧。”他坦然的面对,“这是我欠你的。”
她冲过来,手里拿着尖锐的美工刀,刺进他的胸膛。尖锐的痛楚冲进大脑,无意识的挡了一挡,南芬却像是疯了一样,“不要挡!你不是要赔我命吗?赔我赔我赔我~”
是呀…不是允了她,要赔她一条命吗?他被刺了许多刀,倒在地上,血汨汨的流。
“很痛吧?书彦?很痛吧?”她哭着抚着他被血浸染的胸口,“一下子就好,你再忍一下…我陪你过去,我不让任何人…我不把你让给任何人…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她疯狂的在手腕割了一道又一道,书彦很想叫她不用如此,却已经说不出话。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听到其它女老师的尖叫…
奇怪的是,他居然觉得安心。被爱,好沉重。这样应该还清了吧?她这么多年的奉献…应该还得清了…
***
居然还能睁开眼睛,他自己也觉得意外。
大哥焦躁的坐在床头,看见他动,松了一口气,“别动!你失血太多了…”
“南芬呢?”嗓子居然这么干哑。
“…她还活着。比你还早月兑离险境。”大哥的下巴都是胡渣,不知道多久没刮了。“你到底要让人操心到什么时候?”
“不要怪她…”
“如果这么为她着想,为什么不娶她?”大哥抱怨,“算了算了…这么恐怖的女人,不娶也好。…”
他望着医院的天花板。“是我对不起她的。”
之后,他坚决不愿意提出告诉,南芬后来到疗养院疗养了一段时间。
对她的歉疚,大概一生都无法偿还了。要毁掉一个人多么轻易,以爱之名。
等伤愈以后,他到台北谋职,到一家补习班当导师,主科英文。母亲对他丢了金饭碗和离家远走颇有微辞。但是,大哥又娶了新嫂子,还是照着学姊的路子重演一遍。只是新嫂子没有学姊的好耐性,她拿出全副战斗精神搅得全宅不安,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折腾。
芳咏,你说得很对,爱是一种酷刑。谁也没办法离开这种轮回。连这样想念你都是痛楚,我不知道几时才能解月兑。
他把芳咏留下来的手帕洒上ANNASUI。这样的香气才对。每天回到家,不忘拿着手帕说说话,就像芳咏还在一样。
在这个繁华的都会,他的脸孔渐渐森冷,也和芳咏一样,开始看漫画和卡通,打发每一天的空白。
每逢寒暑假,他婉拒补习班主任开寒暑期班的要求,整理好行囊,飞去日本,一家家学校的寻找芳咏的身影。
他不急。每踏到日本的土地,他总觉得离芳咏又近了一点。每到一个新奇的好地方,他都会想,芳咏来过这里没有?如果没有,我要记下这里,将来带她来。
两年间,四个寒暑,他没找到芳咏,日语却越来越好了。
先找遍了东京…但是,东京真大呀…不过,他没忘记芳咏的玩笑话,工作之余,他开始上烹饪课,有自信可以让芳咏露出幸福的笑容。
真的很想她,书彦把这些想念全写进她收不到的信里头:
“芳咏:
又是一个寒假过去了。我只好赶紧回来开学。如果旅费够的话,我真希望能够一直寻找下去。我现在已经可以用很少的旅费旅行了。
彬许再一年,我就能够存够旅费,专心来找你。
你会在哪里?我还以为日本很小,事实上,日本很大,比我想象中的大。我像是在做环日本全国院校之旅。只要有开教育课程的,我都不忘去找看看。每画一个叉,我就觉得又发愁又开心。发愁的是,满月复希望,却还是找不到你。开心的是,范围又缩小了一点点。
我已经看完宫崎俊全集了,现在正在看五星物语。心里很有感触,
等我看完以后,在告诉你。
我不会放弃希望的。总有那一天。总会有找到你的一天。
书彦”
“芳咏:
之前我们住的房子,现在又空下来了。我已经跟房东谈好,就要搬进去了。
记得吗?我跟你说过,这是芳咏的城堡。现在,我还是这样想。
住在最后留有你气息的地方,我觉得很安心。
彬许有一天,会有那么一天,我和你携手回到我们的堡垒,将这个世界隔挡在外面。
我的愿望很小,只是和你在一起。过尽千帆皆不是,这种滋味,我算尝遍了。
当初我负南芬,今天失去你,这是我的报应。只是,不相信爱情的你,怀着怎样的心思离去?我握着已经干涸的手帕,想着你怎样哭泣着,为什么哭泣着。
我不该让你哭泣。
如果能再遇到你,我绝不再让你掉泪。
书彦”
“芳咏:
今天有个女同事向我告白。惊愕之余,我很清楚明白的拒绝了。
其它同事怪我残忍,说那位女同事在厕所哭了好久,觉得我该委婉点。
委婉是不对的。
真正对她好的,是这种残酷的慈悲。
让她了解,绝对不可能,试都不用试。
人生这么短,那堪这样尝试必定受伤的事情?毁了一个南芬还不够吗?前几天悄悄去看她,她进步很多,听医生说,她的忧郁已经好很多了,不用药物也开始可以入睡。但是,我的确摧毁了她的人生。我会牢牢记住这次的教训。
我不是刽子手,也没有这种兴趣。
书彦”
“芳咏:
今天我去参加了游行。
说起来满奇怪的,虽然是学姊主导,毕竟一个大男人混在“婚姻平等”、“同工同酬”的女权游行队伍里满奇怪的(虽然我不是唯一的一个),但是有些旁观者还撇撇嘴,很不屑的说:“那些男的一定是Gay。”几个一起游行的男生气得要上前教训这些白目的家伙,我劝住了他们,还搬出你的“别人说”来解释。说完了,几乎所有的人都笑了。
笑了一下,我又觉得很寂寞。
苞你生活在一起,你的话实在不多。但是你不多的话影响我这么深。曾经以为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回头一看,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够忍受这么久的不公不义。
只因为我是既得利益者?
不,我只是浸婬在传统思想里太久,没有细想过而已。你丰美了我的人生,让我不陷在“传统”里无法自拔。
看着学姊振臂高呼,实在满有趣的。谁也想不到,学姊曾经是个温柔不愿出风头的人。但她现在却用着以前演英文话剧的声量,向这个世界替弱势的姊妹要一个公平。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唐.吉轲德。
若是跟你坦白,就算找到你,你也不会原谅我吧?
但是,我的确在意外的时候,出轨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希望-了解,我并不是蓄意让事情发生的。
你可以保留原谅我和不原谅我的权利。
只是,我还是会继续寻找你。找不到你,我怎么能够知道最后的判决?
振臂高呼的时候,我还是想着你。等你回来台湾,我希望你也来一起走走。我知道你讨厌人多的地方,但是,我的确希望你见见这些热血的人。
败高兴还有人的血液没有冷却。
开始变冷了,要记得加衣服。
书彦”
一封封寄不出去的信,渐渐堆满一个皮箱。他不想太多未来,只是努力眼前能够做到的事情。
他走访杨阿姨,寻找芳咏童年的老师,渐渐渐渐,将他印象中的芳咏,完整的拼图出完整的一生。
“李爸爸,李妈妈,”他恭敬的上坟,“我知道你们和芳咏都吃了很多苦头。有时候家人就是无法磨合,毕竟血缘是很暴力的东西。不过,感谢你们生下芳咏。若不是跟她相遇,我的人生多么贫瘠。为此,我感谢你们。”
找到已经出售的豪宅,这是芳咏童年住的地方。她的童年和恶梦都在这里发生。
女主人诧异他的到访。有些羞赧的把故事说给女主人听,那个芳华已逝的女人,犹有风情的轻叹一声。
“何苦如此?”她轻轻的,“她说不定已经嫁人。”
“若是嫁得幸福,那也没关系,”他脸上的潮红还没退,“我担心她。非找到她不可。”
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痴儿,痴儿。那孩子说得对,爱是一种酷刑。
解月兑才能到达彼岸。”
“我不要去彼岸。”一个大男人说这种话,害他的脸越来越红,“没有芳咏,我去彼岸做什么?我总是要找到她的。”有些悲戚,“我已经毁灭了一个女人,如果不看看芳咏,我这生都不安心…”
沉默了一会儿,“进来吧。老萧,”她唤着管家,“让这位方先生随意走走。”
他在安静的豪宅里游走。几栋建筑用回廊沟通,极长也极曲折。他在有遮蔽的回廊里缓步,突然听到孩子的哭声。
他悄悄的蹲下来,轻轻握着小女孩的手臂,“芳咏?”
“叔叔,你是谁?”小女孩哽咽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看着她大腿和手臂的伤痕,无限怜惜的抚模,“很痛吧?你一直在这里?”
“我是坏孩子,所以妈妈打我。”她又开始哭了起来。
“不,芳咏是好孩子。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他拥紧这样娇小的身躯,希望能够给她一点力量,“你是好孩子。是好孩子。”
ANNASUI的香味汹涌。
“先生?先生!”管家摇摇他,“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狈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颊上挂着泪,屈身坐在回廊的地上。
“这里还是少来比较好,”管家一面领着他,“夫人不害怕,但是女佣怕得要死,听说半夜还有小阿子的哭声…”
童年的芳咏一直没有离开吗?
即将离开回廊,他恋恋的看着后面的黑暗,轻声说:“小芳咏?来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眼角一闪,恍惚有个小小的影子,拉住他的衣角就不见了。淡淡的,淡淡的ANNASUI的香气。
彬许是过度思念的幻觉吧。但是,又有什么关系?他觉得被洗涤了许多忧伤。
“欢迎你再来。”女主人优雅的跟他握握手,“若是找到李芳咏,请带她来,我想见见她。”
“如果我找到她的话。”
***
彬许是怜惜小芳咏的缘故吧,他对补习班的学生也越发和蔼。
有回瞥见学生的手臂上有被打过的红痕,觉得分外不忍。
“怎么了?挨过打?”下课以后,他留下那个有些叛逆的孩子。
“没有啦,”青春期的孩子总是有些古怪,“打这么几下又不会死。
靠,不过去网咖混一下,就得挨打,那个谁谁谁的爸妈都不会管他。
我又不是没念书。”
“网咖有什么好?”他的确是老人家,不懂网咖的好处。看报纸只觉得网咖像是罪恶的渊薮。
“大人就是这样,没去过就说不好。老师,我赌你从来没上过网。”
“你说对了,”念研究所的时候,他也没有混网络的习惯。对他来说,网络只是查资料的工具。“所以,你带我去看看好了。我想知道,网咖到底有什么魅力。”
阿子狐疑的看着他,不过,他倒是真的带书彦去了。
就是玩Game?书彦跟他打了一阵子世纪帝国和暗黑破坏神,有些啼笑皆非,“就这样?”这算什么罪恶的渊薮?
“家里也可以玩这些Game吧?”现在谁家里没计算机?
“在家里就只能跟计算机玩,多没意思。”他抱怨,“我家还是调制解调器-,那种龟速,我能连到哪里?”
原来是同侪关系呀。他隐隐的浮出笑意。
“不只是玩Game喔!老师,我在BBS还有个人板勒!我教你怎么玩…”好不容易遇到愿意听他说话的大人,孩子几颗青春痘的脸浮出笑容。
不愿让他觉得失望,他柔顺的让孩子帮他注册,“老师,你想用什么昵称?”
昵称?“你用什么昵称?”
“不一定啦,最近叫做“究极无敌德鲁依”。”他嘿嘿的笑。
“你英文像玩暗黑破坏神一样用功就好了。”他想了一下,“就叫做“曙光女神之宽恕”吧。”
“哈哈哈哈~老师,你好冷喔~”孩子笑得很开怀,“这是圣斗士星矢里头冰河的绝招对不对?别以为我年纪小,就没看过喔!这招绝对零度-,真是冷透了。”
“也对,也不对。的确我觉得很冰冷…因为我的曙光女神,不知道愿不愿意宽恕我。”他有些喟叹。
“曙光女神?”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老师有曙光女神?说嘛说嘛…
我好想听…”
懊奇成这个样子?!他笑了笑,尽量简短的说了整个故事。没想到,这个大男孩居然蓄满了泪。
“老师,你还在找你的“曙光女神”吗?”他用袖子抹眼泪。
差点被他勾出眼泪,书彦勉强笑笑,“当然,今年寒假我还会去找她。”
“我帮你找!”他很慷慨激昂,“这个故事借我写,我一定会拜托大家找到“曙光女神”!”
他拍拍孩子,“写是没什么,还是认真念书吧。这样吧,你若周考考过我给你的标准,我陪你来网咖。算是校外教学吧。不过,你要用功读书才行。”
“那有什么问题?!”孩子就是孩子,握紧拳头叫,“不管是功课还是曙光女神,交给我就对了!”
第二天,整个补习班几乎都知道了。那孩子熬了一夜,把这个故事写得有情有致,许多学生都来请他加油。
他很感动。只是他不晓得网络上发起轰轰烈烈的“寻找曙光女神”的活动,一个传递过一个,还有人热心的翻译成日文和英文,在各大新闻群组、电子报与转寄信里流通。
“老师!找到了,找到了!”就在他准备整装到日本去的前夕,孩子兴奋的打电话给他,“我们找到“曙光女神”了!她在北海道~”
他握着电话,有些晕眩。狂喜像是海啸一样击倒了他,害怕这一切都只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