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回家的一个礼拜,她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的。
虽然父母都在上班,但是父亲被母亲娇宠得非常无能。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她的爸爸只会哭,哭完无助的坐在家里等。
开头几天,她忙着母亲住院、陪母亲渡过熬也熬不完的各式检验,照顾昏睡和被疼痛折磨的母亲。偶尔回家洗澡帮母亲拿换洗衣服,她发现父亲颓唐的穿着同样的衣服,胡子都没刮。
“爸,”她喊了一声,“你吃饭了没有?”厨房狼藉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保丽龙餐具,客厅里滚着酒瓶和大堆吃过或吃到一半的下酒菜。
“我想吃茵茵煮的饭。”他满脸茫然,“你问你妈妈,干净的衬衫放在哪里?我都找不到.还有我最喜欢的那件西装在哪?我的领带呢?没有那些衣服我不能去医院…”他颤抖的哭了起来,“湘云,妈妈如果死了,我怎么办?”爸爸,你是大人了。你能不能别让我担心?我现在要烦恼的是妈妈怎么办,不是你没人照顾怎么办。
生病的是妈妈不是你。
但她还是卷起袖子,哄着父亲去洗澡,把所有的衣物都丢进洗衣机里,轻易的在衣橱里找到父亲的衬衫、领带,和西装。
打理完厨房和客厅,她真的很疲倦。但还是打起精神来炒了蛋炒饭和一盘青菜,一碗玉米浓汤。
“只有这样?”父亲很失望,“如果是你妈妈,她最少也会卤个肉什么的…”“爸爸,我没有时间。”她低头穿鞋子,“妈妈还在医院等我。你几时会来呢?”“我…我不敢去。”拿起筷子的父亲又哭了,“万一茵茵在我眼前死了怎么办?”湘云几乎要动怒起来了。妈妈到底这样娇养丈夫做什么?娇养出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大孩子!
“妈妈天天盼着你来。”湘云忍着气,头也不回的出门了。
但是等妈妈情形好一点,又催促她回家看看。洗碗槽堆满了餐具,几乎要发霉了。洗衣机上面乱丢了许多衣服,客厅到卧室,到处都是。
几天不在,这屋子成了废墟。
她打扫了很久,晚归的父亲回来了,看到她怔了一下。才几天的光景,父亲已经不哭了。他满脸愉快,带着酒气和香水味道。
男人恢复的速度真是快。她在心里暗暗嘲讽着。
“…你那是什么眼神?”父亲勃然大怒,“男人都是有应酬的,你不知道?”“妈妈还在盼着你去看她。”她全身都痛,怎么,才过了六天?为什么她觉得已经过了六年?
“啰唆!我也是要工作赚她的医药费啊!”愤怒的父亲哗啦啦的扫倒茶几上所有的东西,“等我工作不忙就会去医院了啦!”湘云厌倦的看了他一眼,提着东西又出门了。
其实她明白,她懂。遇到这么大的灾难,她的父亲一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照顾自己一辈子的女人渐渐死去,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害怕去面对事实,拿着工作和应酬当借口,好逃避这个可怕的事情。
堡作不足以麻痹,那就靠酒精和女人,沈溺的更深一点。
她完全明白。因为,她在身心双重折磨下,也很想逃。但这是她唯一的母亲,却未必是父亲唯一的妻子。
案亲可以再娶,她却没办法从另一个女人的子宫孕育。
彬许有一天,她会习惯这种劳碌和折磨。但不是现在,还不是现在。
当她疲惫的一天忙过一天,她根本忘记今天是星期几。
当其翼和叶隐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几乎呆掉了。像是看到了前世才有的安逸和温暖…她轻呼一声,赶紧摀住脸孔,眼泪却已经从指缝漏了出来。
叶隐先是劈头骂了她一顿,然后非常专横的替她找了钟点看护,而且完全不允许抗辩的拖着她跟秦妈妈请假。
“秦妈妈,初次见面。我姓叶,是湘云在台中的室友。”他很有礼貌的打招呼,其翼在他背后笑咪咪的挥手,“今天是周末,请让看护照顾你一天,我带湘云去吃顿饭,让她休息一下。”秦妈妈愕了一下,“…但是湘云要回去煮饭给她爸爸吃…”“秦爸爸是健康的大人吧?”叶隐火气一直冒上来。不到一个礼拜欸!湘云瘦得脸上的肉都干了,是怎样操劳啊?他的心抽痛了,“湘云身体可是很不结实啊!”…湘云的确是从鬼门关挣扎着回来的。她只顾沈溺在死亡的阴影,没注意到这孩子不堪折磨。
“叶先生,那就拜托你了。”秦妈妈闭上眼睛。
湘云惊愕的让叶隐和其翼拖出医院。“…我不能放妈妈一个人在医院里!”“什么一个人?有看护!”叶隐将她塞进车子里,“你看你那是什么鬼样!你是难民喔?”“叶妈妈煮好饭了喔。”其翼满开心的,几年前他到叶家作过客,对叶妈妈的好手艺还有印象,“而且叶妈妈家可是很大很漂亮的…”“喂!你们是要把我载去哪?”湘云有些惊慌了,“你们这是绑票吧?喂!”叶隐理都不理她,踩下油门,很潇洒的冲向阳明山。
叶家并不是有钱人。当初会在阳明山有房子,其实是很机缘巧合的。一直都在当老师的叶家爸妈,有个学生要移民了,想起老师夸奖过他们家的风景很漂亮,就问老师要不要买下那个原本是宿舍的破小平房。
绑来地价大涨,是很后来的事情了。
叶妈妈忧喜参半的出来迎接,发现儿子带回来的不但有“女朋友”,还有“男朋友”。
虽然她认得那是老赵的小儿子…但是感情好到跟来台北会女友?这实在很离奇。
女孩子很漂亮很有气质,男孩子很斯文很有礼貌…但为什么是两个?这三个孩子黏在一起讲了一个晚上的话,她竖起耳朵,楼上传来的不是笑声哭声,就是吵架的声音…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她身为一个开明的妈妈,但又睡不安稳。
第二天中午,他们就告辞了。留下满月复疑云给叶妈妈。
绑来每个礼拜大儿子都回家,她很高兴。但是大儿子回家,就会同时把“女朋友”和“男朋友”都带回来。
一个月后,她终于忍不住问了。“…是哪一个?叶隐,你知道妈妈是很开明的…你不用放烟雾弹。到底是哪一个?”“哪一个?”叶隐眼中出现迷惑,“什么什么哪一个?”“你…”这让叶妈妈好生为难,“到底是女朋友,还是男朋友?”叶隐对妈妈翻了白眼,“妈,我不是你需要心理辅导的学生。”而且你不干老师很多年了。
“到底是哪一个嘛!”叶妈妈有点生气了。
“都不是啦!”叶隐搔搔头,稍微解释了一下湘云的辛苦和其翼与他的不舍。他觉得自己已经叙述的很简单没有情感了,他的妈妈却哭掉了一盒面纸。
他说过,他的老妈跟小女孩一样。
“这根本就是“爱、希望,与勇气”!”叶妈妈感动的抱住他,“你们都是好孩子啊~”妈,眼泪不要乱甩,好恶心。
“告诉你日本漫画不要看太多。”他抱怨着将妈妈推远点,“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很感动…不要哭了啦!”湘云都比你懂事成熟啊!老天…但是有时候,他会希望湘云不要那么懂事。每次带她回家,她上一秒还在说话,下一秒就睡着了,眼睛底下有着疲惫的阴影。
既不喊苦也不喊累,还不断的说着医院发生的笑话。但是常常做着恶梦哭着醒过来,拼命喊着妈妈妈妈,要他和其翼百般安慰,才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天亮什么都不记得。
***“是哪一个?”秦妈妈卧病两个月,每个礼拜六都会看到那两个男生出现。今天又是礼拜六了。
“什么哪一个?”湘云正在叮咛看护,疑惑的回头望着妈妈。
“我说,哪一个是你男朋友呢?”她含笑着,这可是她卧病这么久,第一次有了笑容。
湘云的脸红了起来,“两个都不是啦。”“你总是要选一个的。”秦妈妈眼底有着透彻,“别耽误自己,和两个人的人生。”“就说没有嘛~”湘云又羞又气,“没那种事情!”“秦妈妈,”其翼开口了,“湘云不是我女朋友,但是我一辈子都会照顾她的。”“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了!”湘云非常沈痛的指责。
“这就是命啦。”叶隐长长的叹口气,“秦妈妈,他们两个我都会照顾一辈子的。这跟什么男朋友女朋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需要你这流氓照顾?我有那么虽嘛?”湘云叫了起来。
“跟你说过我有正当头路的!什么流氓…没礼貌!”“你只欠条刀疤而已!”三个人又纠缠不休的拌起嘴来。
秦妈妈很仔细的看着这三个孩子,“年轻人说话越来越玄,我这老太婆听不懂。”但是她的笑意深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放心了。”望着湘云,“答应我,多照顾你爸爸一点,我真宠坏他了。”“…嗯。我会的。”她笑着目送湘云他们吵着嘴出去,又等到湘云第二天回来。星期天晚上,她就陷入昏迷中。
礼拜一中午,她病逝了。比医生预期的时间要早了一个月。
遵照她的遗嘱,照着她的天主教信仰办了丧礼。她没通知其翼和叶隐,一个人办完了所有的丧事。
败奇怪,她没掉眼泪。或许是父亲哭完了所有眼泪的份量,他甚至抱着灵柩哭个不停。谁会知道,这个男人、丈夫、父亲,在爱妻病笃的时候只来了三次医院?
入院一次、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一次,再来就是爱妻过世的时候。
而他,却可以这样毫不害羞的哭,湘云却不能。
她麻木的遵照母亲的嘱咐,机械似的照顾父亲的生活起居。礼拜六其翼和叶隐在医院扑了个空,好不容易打通了她的电话,冲到她家来。
湘云宛如一抹幽灵,悄悄的坐在阴影处。
“我想睡觉。”她的眼睛干涩的像是要发出火苗,“叶隐,我可以去你家睡觉吗?我在家里睡不着。”叶隐第一次掉了眼泪,像是代替湘云哭一般。他扶着湘云,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其翼反而比较冷静,能够开车将他们载到叶妈妈家。
虽然他的眼泪一直堆积在心里,并且疼痛着。
母亲过世后的一个月,事后想起来,湘云居然没有什么记忆。
一个月后,她收拾母亲的衣物,突然不可遏止的大哭了许久许久。这迟来的眼泪反而将麻木的悲伤洗涤了。
其翼和叶隐还是每个礼拜都来看她,她实在不愿意他们那么辛苦。叶隐每次来都游说她回台中,她不是没有动摇…但是母亲要她好好照顾父亲的。
这天,叶隐又在游说她的时候,她抬头,“…其实要趁年轻的时候出去跑跑。老窝在这个小岛做什么呢?”叶隐的脸火辣了起来,他转头吼其翼,“你这长舌公~”“我、我去看叶妈妈要不要我帮忙…”他马上逃之夭夭。
“我不去上海啦。”他已经婉拒这个调职令了,但是主管要他好好考虑。
“去吧。”湘云笑了,“将来我去上海玩,还要你导游呢。我有你的msn啊,我们到哪不能连络?不要为了我放弃梦想…我反而会觉得歉疚。拜托你去追寻梦想吧…”叶隐发了很大的脾气,和湘云猛烈的吵了一架。后来其翼上来劝架,反而卷入战局。三个人筋疲力尽的倒在沙发上,抚着疼痛的嗓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败久以前,刚住在一起不久,三个人火大的大吵过,气得大家都带着疼痛的嗓子上床,盘算过要赶紧搬家。
“上海,也没很远啊。”湘云笑了。
“就算南极也不够远。”其翼也笑了。
只要心还联系在一起,冥王星也不算远。他们是异父异母的兄妹啊。
***叶隐去了上海,湘云和其翼没去送他。毕竟他还有父母弟妹,送行的感伤,他们去参与不太好。
不过湘云保持开着msn的习惯,其翼和叶隐都保持着上线的习惯。他们透过msn,互相传递的彼此的讯息,分享彼此的生活。
绑来其翼突然决定来台北工作,白天的时候,他的msn像是留言板一样开着。
“怎么会突然想要出来工作?”湘云问他,“台中也有工作啊。”“啊…我也二十七岁了。”言下不是不惆怅,“老是靠家里也不是办法。叶隐都跑去上海了,我总得独立看看呀。”“习惯吗?”湘云觉得很不可思议。
“累死了,都没空把妹。”其翼充满牢骚,“但我会习惯的。礼拜六要不要去网咖?我下午休息。”“去网咖干嘛?”湘云从来没去过那种地方。
“很久没上信on了,要不要上去看看?”“干!”忙得焦头烂额的叶隐插话进来,“你们两个居然试图抛下我自己去约会!我不依啦!”湘云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与人相处会互相同化吗?为什么叶隐会用其翼的语气在msn发言?
“礼拜六晚上好了。”其翼认命了,“别跟我说大陆不能上信on,自己想办法解决。”“也要我买得到月卡啊!”“你用人民币对新台币一比一汇过来,我就帮你买月卡。”其翼很邪恶的回答。
“死娘炮!你找死啊!”叶隐的怒吼几乎穿透了msn。
“打不到,怎么样?”其翼倒是挺乐的。
看他们层次很低的争吵,湘云叹了口气。“…我去帮你买。顺便帮你储值好了。”但是这两个男生像是都没看到,吵得很火热。
彬许这就是他们的乐趣吧?只是她不太了解而已。“其翼,你说你住的大楼还有空套房是不是?”“嗯啊,还是该死的贵。”其翼抱怨,“都住到红树林来了,这种租金叫人家怎么活?那间是大一点,但是多一千块欸!我还在考虑要不要换过去…”“别换了,我想租。”她不知道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我爸虽然没讲,不过我想我搬出去比较好一点。”“你好好的干嘛搬出去?”叶隐也觉得奇怪。
“我爸要再婚了。”湘云淡淡的说。
两个男生瞬间安静了下来。再婚?秦妈妈过世还没半年吧?
湘云自嘲的笑笑。是啊,那个抱着灵柩哭的男人,还是需要女人照顾的。能熬到快半年,很了不起了。
这样也好…她终于自由了。
“我去当其翼的邻居。”她开心起来,“又可以跟以前一样去玩啰~”“不公平!我要回台湾啦!”叶隐哀号了起来。
他们又吵又笑又叫的,直到夜深。
“好啦,明天要上班了。”其翼打了个呵欠,“晚安啦。”“晚安。”叶隐在上海揉了揉眼睛。
“再见。”湘云笑着关上计算机。
说再见,是因为一定会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