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门口响起一阵轻微的声音,忽必烈迅速地掉过头去。来者知道自己已暴露行踪,便干脆地慢慢移出。
“从没见过你那样对待女人。”掠影带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一副悠闲懒散的不正经样。
蚌必烈安置好昏睡的允泛后,淡淡地问道:“来多久了?”
“久到我把整件事情的经过都看得一清二楚。”够久了吧?
蚌必烈投去一记杀人般的眼光,不悦地道:“为什么不出声?”
掠影皮皮地一笑道:“在那种节骨眼出声,多杀风景呀!对了,怎么没看到普达克?”
“你今天倒是很有心情调侃我啊!”忽必烈唇角微扬,微眯起眼斜睇著掠影,敢蓄意冒犯龙颜,胆子不小嘛!“你没遇见普达克?我让他去找你了。”
“你迟迟没有进城与我会合,我猜你大概被事绊住了,所以循著回程的路找来,我和他大概是错开了。不过,我没想到竟是为了个女人使你把事情撇到一边。”
“查得怎么样了?”
“有点眉目。”掠影瞟了一眼熟睡的允泛,挑眉道:“要在这里谈吗?”
蚌必烈真有点啼笑皆非。掠影简直是蓄意挑战他的底限,除了丹芙之外,他是第二个敢这么对他挑衅的人。
“到外面谈。”
虽然她应该持续约一刻钟的昏睡,但没必要冒那种险。
走出破庙,两人沿著前院漫步。
“说吧。他还在不在人间?”
掠影很干脆地回答:“在。”
惫活著?太好了!蚌必烈眼睛一亮,迫切地追问:“他现在在哪里?”
“还不知道。”
“不知道?”他提高了声音,有些火了。“你不是说他还活著?”
“我是这样说的,根据种种迹象显示他的确尚在人间,不过,目前还没有他的下落就是。”还活著不代表就知道人在哪里啊!
“那么你又如何得知他还活著?”
他一向懒得解释一堆──不过,看来这次是免不了了。
“十九年前,太后娘娘仍是甄妃时,庞妃娘娘为了争夺后座,不惜夺走了刚出生的毅王爷,并将矛头对准你,视你为眼中钉,想尽办法想除掉你,后来庞妃娘娘的阴谋虽没有得逞,你逃过一劫,但是被抱走的毅王爷却从此杳无音信。因为事隔十九年,要查出毅王爷的下落,只有庞妃与抱走毅王爷的宫女冯氏两条线索。半年前,庞妃去世,所以这条线索算是断了,如今只能从冯氏那条线索去追查。”
掠影跃上扶-坐著,继读说道:“我所得到的线报是──冯氏一出紫禁城,便马不停蹄的往南方走。之后,她嫁给一个姓谷的布商,在杭州定居,但是因为经商需要,因此迁移过许多的地方,直到丈夫过世,毅王爷满十六岁方又迁居,之后便下落不明。”
“还是没有著落吗?”他想见这个连名字都来不及取的弟弟。当然,他更希望在母后有生之年能让她再见到悬念了十九年头的儿子。
“再给我一点时间。”
谈起公事,掠影便无比认真,一反方才懒散的模样。
蚌必烈笑道:“你尽避放手去做,我等你的消息便是。”
卑说到一半,忽必烈突然停住了。他听见从庙里传来的微弱声响。是那个倔强的姑娘吗?
他奔回庙中,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蚌必烈咬牙切齿地低吼:“该死!她不会又跑去寻死了吧?”
掠影看了洞开的窗子一眼,轻描淡写地提供了个人的看法道:“想寻死的话,四下无人不正是一个好机会吗?何必爬窗子逃走?”
“那么她到底想去哪里?”无家可归,她要上哪儿去?
“一个可以离开我们的地方。”
预料地,看见忽必烈的脸黑了一半,掠影耸耸肩道:“很清楚,在她眼中,蒙古人是她敌视的对象,自然一有了机会就逃;我劝你别追过去,因为没有必要。”
他当然不追过去,他还没闲到那种程度!
蚌必烈狠狠地瞪了掠影一眼,怒意不曾稍缓道:“我什么都还没弄清楚她就敢走,胆子不小!她最好祈祷这辈子别让我碰到,否则我绝不会轻饶她!”
掠影淡淡一笑。
为什么他有预感这只是一个开端?
也许──精辨的还没开始昵!
允泛没命地跑了一刻钟,见身后没有人追出来,她才敢放慢脚步慢慢走,七上八下的心逐渐松懈下来。
她努力平复失序的呼吸,颤抖的手紧紧抓住她那件早已沾满尘土,残破不堪的衣裳的衣襟,这一天她几乎没有进食,虚月兑得几乎瘫软在地。
她终于逃开他的手掌心了!
她不知道他是谁,从他霸道、冷锐与令人为之屏息的气势看来,他恐怕是蒙古族颇有权势的亲贵吧?
她的直觉告诉她,尽避他时而吊儿郎当,时而蛮横地不讲道理,但他比札兰达危险百倍!她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家人、清白……那肮脏的蒙古人掠夺了她最珍视的宝贝,即使是如此孑然一身,她也不要在那个蒙古男人面前失去尊严!
札兰达的那把火没有烧死她,自刎也被那个蒙古男人制止,现在,她没有勇气再寻死……看看从逃出火场就一直不离身的剑,允泛苦涩地笑了。她还没有报仇呢!怎能轻言寻死?不是说过要向札兰达讨回公道的吗?冲动的寻死有何意义?
她漫无目的走著,抬头一看,发现眼前有一座造型奇特的建筑物,宁静安详地不沾染任何尘嚣。
“是十字教啊……”
那是西域以外的某些国家盛行的宗教,崇拜一个叫做基督的真神,并且以十字架作为精神象征。
她推开教堂大门,缓缓地走进这个陌生但神秘的殿堂。
教堂里有一群穿著灰、黑或蓝色系的修女,全是与汉人的肤色、发色与眼瞳颜色迥异的外国人。
修女吃惊而亲切的微笑,以不甚灵光的汉文道:“请用圣水。”
圣水?允泛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像我这么做……”修女点了水,在胸口昼个十字,然后双手交握在胸前。
允泛依样昼葫芦地做了一次,将眼光调回身旁银白发色、碧蓝眼瞳的修女身上。
“如果你有什么委屈,告诉上帝吧!-能引领你步向光明,使你不再忧郁、愁闷。”
允泛跪在地上,虔诚地闭上眼睛,将所有的心事全盘托出,低诉这两天来的悲伤。
祷告之后修女拉著她的手在椅子上坐下,微笑道:“我是爱德琳修女,你叫什么名字?”
“季允泛。”
“怎么会想到来教堂呢?”莫非中国人民已经渐渐感受到主的号召了?
据她所知,中国人笃信佛教或道教。也许是因为种族、肤色等先天上的差异,所以她们在传教时碰到许多困难,甚至有人说他们是“鬼物”。并且指责她们的教是“魔教”。
“我不知道……”她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著,然后就走进来了。
“喔!”看来她空欢喜一场。不过,她仍然很高兴这个中国姑娘会主动走进教堂来。当然,如果将来有人像她一般,那就更好了。
不经意地看见她破旧的衣裳,爱德琳修女关心地问:“季姑娘,你……是否遭遇了困难?如果你觉得我是个可以信赖的人,愿不愿意告诉我呢?”
允泛看著这个陌生,但却是第一个在她失去所有之后,主动关心她感受的外国人,眼眶不禁一阵发热。于是,她道出了藏在她心中最深的伤痛。好几次热泪盈眶,都被她硬生生地忍住了。她只想倾诉,并不想博取别人的同情。
说完之后,有好一阵子没有人开口说话。当允泛抬起头-,赫然发现爱德琳修女哭得淅沥哗啦,满脸泪痕。
“爱德琳修女……”允泛惊喊。
近六十岁的爱德琳修女拿出手帕频频拭泪,一面喃喃不清地说道:“太过分了!哦,上帝,札兰达那种败类,简直是恶魔的使者!请原谅我,上帝,我好想诅咒他下地狱……”
“修女……”允泛的感伤顿时冲淡不少。她含泪而笑,握住修女干枯的双手。
“谢谢你!”
“傻孩子!你谢什么?”爱德琳修女搂住允泛,义愤填膺道:“他不会有好下埸的!上帝会站在你这边,给你撑腰的!”
允泛淡淡一笑,鼻子一阵酸楚。
“允泛,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她看向手中的剑,道:“我要替我死去的家人申冤。”
“要找谁替你申冤,你心里有个底吗?”
她要告的可是江南行台的独子啊!一般县官怎敢接下这桩案子?
蒙古人的社会地位是崇高的,有才能的汉人也只能当副手,有谁敢为我申冤?”允泛低头苦恼。
爱德琳修女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没错,这可怎么办才好?”
突然一个灵光乍现,她有办法了!
“我决定要自己来。”
“对!自己来……”爱德琳修女慷慨激昂地附和完,这才听懂了她的想法。
“允泛,你要自己来?可是……”
“我知道我没有权力,凭我一个地位卑微的汉女根本没有资格查办这件事,但是,我可以进京赶考,谋求一官半职!”
爱德琳修女惊愕地道:“你只是一个姑娘家,据我所知,只有男人有资格进京赶考,不是吗?”
“我会打扮成男人的样子。”
反正考试时也不需要“验明正身”,南方多的是貌似女人的美男人,有谁会起疑?
爱德琳修女笑逐颜开道:“好办法!”
她相当欣赏这个外柔内刚的姑娘,这也让她明白一件事并非所有中国女人都柔顺得没有脾气,只会依附男人的保护!
“这样吧!你暂时在教堂里住下来,我可以去书摊替你找书,你只管安心准备考试就好了!”爱德琳修女想了想,又道:“距离乡试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准备,你一定要全力以赴才行!”
“谢谢你。”虽然她是一介女流,但是从小便在爷爷的教导下遍读经史子集,可是三个月……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她真的能办得到吗?
尽避是科举取士,但是蒙古人与汉人的考题仍有难易之分,蒙古人考的是简单的“右榜”,而汉人则是艰涩的“左榜”,而且派任官职时,汉人永远是位居次要地位。
允泛明知如此,但仍必须咬牙全力以赴,因为她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她不知道要到哪一年才能复仇,只有尽其所能地努力。
第二天开始,允泛便手不释卷地开始苦读,凭著聪颖的天资与刻苦努力的态度,以极快的速度驰骋在孔孟与四书五经之间。
看著允泛认真的模样,爱德琳修女也终日不停地向上帝祈祷,盼望著她能早日求得功名,为冤死的家人申冤,并将无恶不作的札兰达绳之以法。
三个月的时间很快的就过去了,允泛通过了乡试,之后是会试,紧接著便是赴京参加殿试。允泛自问已经尽了她最大的能耐,考期一周,她就像等待审问的犯人一样,静候命运的宣判。
终于,放榜的时刻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