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县门已在前头了。”一行人赶着出陵县办事,李凤狮指着前方的城墙禀报。
茶夙潭眺望一下,踢了马月复,加速前行。
快马疾驰,在靠近县门时一道身影跃入他眼中,那人瘦骨嶙峋,满脸尘土,牵着一匹跟她一样瘦的马一步步吃力的往前走。
他蹙了眉,认出她是谁后,本想疾行而过,却在一个转念间勒马停下来,众随扈奔驰而过后才发现他未继续前行,立即勒马掉头转回主子身边。
“妳在这做什么?”茶夙潭高坐马背上,劈头就问。
余系芍也意外竟会遇见他,摇着头,一时悲从中来回不了话。
他瞪着她一身褴褛、虚弱的模样,俊脸霎时有些难看。“妳要上哪去?”他直接问。
她依旧只是呆望着他,茫然的摇着头,因为真的不知该上哪好。
他神情更显严峻。
“少主,时间不多了,咱们耽误不得啊!”开口的,就是当初在下坡城毁她花轿时,守在茶夙潭身旁的男子,他正是他的得力手下李凤狮。
茶夙潭瞧瞧天色,饶是没闲空再耽误了,也懊恼自己竟会为她停下来,踢了马月复要继续赶路。
“少主,这人昏倒了!”在他策马奔了几步后,身后的李凤狮大喊。
他脸色一沉,调转马头,捞起倒地的余系芍,快马而去。
此举让他身后众随扈无不惊得瞪大了眼,他们并未认出余系芍就是当日教他们毁轿的新娘,只是吃惊主子居然在这匆忙时刻驮了个人同行,而这人还是个乞丐般的女子
惊讶之余,也不敢多耽搁的追上去。他们会提早来陵县的别院巡视,为的就是这事,紧急得很,容不得他们出错。
她感到非常的燥热,睡得很不舒服,热气充斥得她浑身无一处不难受,她甚至感觉热汗在狂冒,就连身上的被子也是湿热的,她伸手想将被子掀开,但一双手像是被绑住,展也展不开。
她心急起来,又使几回力,别说双手,连双脚也动弹不得。这是怎么回事?
伴随着她的挣扎,热汗持续狂冒。
“笨女人,你给我安分点!”忽地,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由她耳畔清楚传入。
她一惊,眼睑像断弦一般的弹开了,入眼是一片漆黑,唯一看得见的是一双发亮而且熟悉的眸子……
这眼眸的主人视线冰冷,正投射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但是人陷在黑暗之中,又不知身在何处,哪里管得了这双眸子在警告什么,她眼睛一眨,惊恐的就要发出尖叫声,可还来不及逸出,她的嘴已教人捂住,让本应震耳欲聋的尖叫最后变成微不可闻的低吟。
“该死的女人,如果你想活命,就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嘴就贴在她的耳际,再次压低声音警告,
经过这一会工夫,她刚清醒的脑袋渐渐开始运作,睁大眼打量自己的处境,这才知道原来她与这人一起躺在一处狭小的地方,而身上的“被子”之所以掀不开,是因为这人就覆在她身上,死死的压着她,让她动不了,狭窄的地方不见天日,既热且闷,两具身躯又交抱在一起,难怪会热得汗流浃背。
只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记得自己在饥寒交迫中昏倒,之后的事就完全没了记忆,可就算发生再怎么荒唐诡异的事,也比不上此刻发觉自己竟与这人抱在一起更令人震惊。
在镇定之后,她的眼神逐渐不再惊恐,茶夙潭见状这才移开覆在她嘴唇的手,但神态还是保持警戒的注意她的举动,生怕她又有惊人之举。
她憋气太久,这会稍稍自由,便赶紧深深吸气,等气息顺了就想开口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外头却传来声音,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这是最后一间了!”有人喊着。
接着传出门被踹开的声音。
“若这里再没有,回头咱们都要遭殃了,搜,给我仔细的搜!”
一阵开柜推桌的砰砰声响。
“啊?没有!”
“怎么可能?那姓茶的包下这间客栈的所有上房,其它房间都教咱们给抄了,人也都宰了,而这里是姓茶的安排给一个女人住的,如果连那女人也不见了,那真是有鬼了!”
“没错,听说那女人还病着,若不是因为她拖慢他的速度,也不会让咱们逮着机会下杀手!但是放眼望去,这房间连一个鬼影子也没有,这姓茶的带着那个病女人真飞逃谳地了不成?”
“还是他早得到消息溜了?”
砰啪——突然爆出摔裂桌椅的声音。“他女乃女乃的!竟让他给溜了,走,咱们继续追杀!”
片刻后,周围便完全静默了下来,静得缠抱在一起的两人,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以及嗒嚏嗒嚏的热汗掉落声。
余系芍依旧不敢发出声音,就怕外头的那些人没走远又杀回来。
她再笨也听得出那些人要杀的,就是此刻压在她身上的男子。
茶夙潭很满意她没在危急的时候砸锅坏事。这女人还算有脑子!
等过了好一会,直到外头不闻任何声响时,他才撑手用力一顶,一块厚板被震开,瞬间光线和气流涌进这狭窄的地方来。
他先微微采出头,确定不见半个人后,脸庞不住阴沉下来,沉思一会,再低首瞧那躺在他身下的女人,见她双腮因闷热而艳红,热汗浸湿她的衣裳,紧贴她的肌肤,让她几近曲线毕露。
他几乎闪了眼,微微怔住了。
“那些追杀你的人都走了吧?”她还没发觉他的异样,小声的询问。
她娇弱的声音及时拉回他的心神。“走了。”他轻咳后说。
“那咱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吗?”这里闷热到不行,让她快窒息。
“可以。”有那么一瞬间他竟不那么想离开了,但这想法只停留在他脑中很短的时间便被抛去。
他朝她伸出双臂要将她抱起来。
“不用了,我自己爬起来就可以。”她红着脸说。方才是不得已才让他压着,这会危机已过,男女有别,可不能再悖礼了。
他瞧了她一眼。“好,那你自己试试。”
余系芍点了头,双臂上撑,可身子居然虚弱到连移动一丁点都没有办法,她尴尬地望向他,瞥见他睨她的眼神很复杂,既不见嘲笑,也没有什么暖意。这人想什么呢?
茶夙潭罔眼一挑,直接省略掉询问的礼貌,将人抱起,跳出暗阁,一出了阴暗处,她才知道自己刚待的地方是床底下。原来这张床有机关!
“少主——”有人闯进。
“背过去!”茶夙潭倏然低喝。
心急如焚赶来的李凤狮不明所以,却又不敢违逆主子意思的赶紧转过身去。
“主子?”有什么不对,为什么要他转身?
茶夙潭没有解释,径自吩咐道:“去带一套干净的衣裳来!”
“请问……是谁要穿的?”在这危机刚过的时候,少主下这个命令有点奇怪,若是要他去弄来刀伤药倒还合理,但要他去弄套衣服来,这也太出入意表了。
“女人穿的!”
李凤狮脸一僵。女人的?刚冲进来时似乎瞥见少主抱了个女人,想必就是……
“呃……我这就去张罗。”他不再多问,马上转身出房门。
“为什么要找女人的衣裳,那是要给我穿的吗?”余系芍还在他臂弯里,听了他对李凤狮的吩咐,不解的问。
他不客气的瞄了眼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啰唆!”
她还没发觉自己的模样有多羞人,只是想着这人的话还真精简,精简到有说跟没说一样。
“那可以放我下来了吗?”她无奈的再问。
“不行。”这句也很简单,但偏偏让人很模不着头绪。
“为什么不行?”
他的表情越来越不耐。“放下你站得稳吗?”
余系芍微笑,“原来你是担心我的体力,你可以先将我放在椅子……椅子被那群人砸坏了……那床也被你震破了……桌子……”残肢在墙角,那群人的破坏力还真是十足。
“你要坐在地上吗?”他冷问。
“我……”她无话可说了。
“那就不要再啰唆!”
“是……”她从善如流,很识时务的。
见她闭嘴,他心里飞快闪过一丝满意。这女人从醒来过后至今,还没坏过他的事,以一个女人来说,她算是机敏有胆识了,最重要的是,这女人懂得不要与他争辩,这让惜字如金的他省了不少事。
她瞧他流了满额头的汗,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我很重吗?”
“不会!”
可他汗真的流得很凶,比方才在不通风的暗阁里流得还多。
“真的不会?”
“啰——”
“我知道啰唆,但你千万不要逞强。”
他露出杀人的目光了。“我逞什么强?”刚才还想这女人识相,原来她跟其它女人一样多嘴!
“你明明——”
“闭嘴!”
“是。”她马上又乖顺的点头。
他瞪着她嘴唇委屈的扁起,眼眶还出现可疑的殷红,他很火。“不许哭,我最讨厌有人在我面前哭哭啼啼!”
“好。”应声后连鼻头都红了。
“该死的女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么该死的……”眼角好像出现湿意了。
茶夙潭唇一抿,“我被下药了,体力受损,但抱着你还撑得住。”他破天荒的咬牙解释了。
要不是因为被下药,他又怎会抱着她躲到床底下去,早就将胆敢暗算他的那群人碎尸万段了!
“原来如此。”她听完颔首。
他眼睛微眯,不过是须臾的工夫,她可疑的泪水就神奇的消失不见了。
斑,女人!
“不许再浪费我的精力问任何问题了!”他提出警告。
“嗯。”她嘴上应声,但眼里明明流露出满肚子的疑问,只是碰到他严厉的视线,只好乖乖收起发问的心思。
李凤狮不愧是茶夙潭最得力的手下,通常主子一个口令,他就能细心的连后续都想到,否则遇到像茶夙潭这样寡言又严格的主子,想要周全办妥他心里所想的,真的不是简单的事!
李凤狮不仅弄来一套女裳,也要人搬来澡桶,甚至找了名丫头来协助虚弱的余系芍沐浴,之后还命人端来热粥让她进食,这时大夫也已在门外候着,等着帮她把脉。
这等办事效率与细心,让余系芍是惊叹又佩服。
当大夫为她把完脉,确定她身子已无大碍后,她向协助她沐浴的丫头打听了一番,晓得这里是离陵县不远的绣城。竟被带到这个地方来,她颇为讶异。
又问清楚了茶家少主的去处后,她缓步往客栈的后院走去。
茶夙潭闲适的坐在青石桌旁,清风拂来,她闻到他身上的芝兰香气,显然他也梳洗过了。
他们还留在原来的客栈未走,只是换了间房继续住下。她其实很好奇,他难道不担心那群杀手再回来吗?
茶夙潭不过瞅她一眼就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但是照例他不可能向她解释任何事,只是打量起她的装扮,见她穿着一身俏丽的粉红罗裳,头上扎了个髻,样子看起来清爽宜人,气色已然好很多,看来体力恢复不少。
她规矩的走到他面前后站定。“谢谢你救了我。”不忘弯腰行礼。
他没出声,仅是盯着人,气氛让她有点不安。
“这个……我听那些杀手说……因为我,你才被他们逮着机会追杀的,是这样的吗?”她憋了好久,还是问了。
“没错。”他不废话。
惫真是直接啊!她俏脸尴尬的红了起来。
“那……对不住了,为了不继续拖累你们,我还是尽快离开的好……而你们也应该快些走才是,免得那群人又找回头。”
“你想走?”
“是的。”她都害得人家被仇家追上,可没脸再待下去。
“你想再次饿死街头?”
“我只要找到差事就能够温饱了。”她被问得难堪的咬唇。
“凭你掌心的烙印,会有人肯雇用你吗?”他问话的模样越显讥诮。
伤口被人硬生生刨开,她不禁用力握起拳头,好像这样就能忘记那热铁烙下时的椎心之痛。“这并不关你的事!”她恼得冲口而出。
他脸孔瞬间绷住,神色吓人。
这人果然脾气恶劣,难怪如意说接近他的人没有不胆颤心惊的。思及此,她挪了脚步悄悄后退两步。
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偏他瞧在眼底,俊脸拉得更为严厉,慑人目光射向她时,让她心跳得差点失控。
“我想有些帐得找你算算了。”他冷森森的开口。
“帐?”她欠了他什么吗?
茶夙潭冷笑,“你可知因为你我死了八个手下,损失了一批要送入宫廷的最新兵器,连这间由茶家投资的客栈都半毁了!”
余系芍瞬间瞪大眼睛。他……他刚说了什么?她没听错吧?
“这些,你都必须赔偿!”他双臂交置于胸前,一副标准的讨债貌。
“这、这些都……都跟我有关吗?”她吓到都大舌头了。
“你不也听见那群人的对话,要不是你,我不会有这些损失!”
“那……那我要怎么赔偿?首先我要告诉你,我没钱……还有,我的一条小命恐怕也抵不了那八条人命……”
“很好,算你有自知之明,但还是得赔偿。”他冷冷瞅着她。
“可是我一无所有……”她颤声说。
“那就只好用劳力抵偿。”
“好……我去找差事抵债。”欠债得还,天经地义,只不过她连自己都养不活了,如今又债筑高台,她的命怎么这么苦……
“不用另外去找了,为了预防索债无门,我愿意雇用你。”
“你愿意不计前嫌的雇用我?可是……可是我的身份……”凶寡啊,他不怕秽气吗?
“无稽!”
“也不完全是无稽,我才在茶家别院工作不到一年,再次见面就害得你损兵折将又失财……”她自责得小脸黯淡。
茶夙潭表情渐渐冷硬,“你是想躲避债务才这么说的吗?”
“不是的,我只是不想害你,再说,我这样讲或许你会认为我在推卸责任,可是你将事情完全怪罪到我头上似乎不太公平……我并没有开口请你救我……”她忍不住小小的抗议一下。
他面无表情。“说得好,所以我才只要你为仆一辈子,否则以你的能耐,就算十辈子为我做牛做马都不够抵偿!懊了,除非你找到其它更有价值的东西来偿债,否则别让我再说第二次,你得卖身给茶家终生为奴!”
余系芍霎时无话可说,只能呆呆的愣在原地,接收他赏来再要啰唆就去自尽惫债的眼神。
他们在绣城的客栈待了五天后,茶夙潭才总算下令离开。
这让余系芍大大松了口气,住在这里的五天,她可是提心吊胆那群人随时再回来。毕竟茶少主身旁的护卫几乎全亡,只剩李凤狮一个,若那些人回头寻来,凭他们两个如何抵挡得住?
偏偏她越是焦急,那男人越是沉稳,完全不理会她的不安。
这几天她不放心的缠着李凤狮探问详情,才知那天之所以死伤惨重,是因为那群人对他们下了软筋散,当人杀来时才会无力还击遭到杀害,而李凤狮是除了茶夙潭外最早察觉异状的,却在赶去通知主子时体力不支,失足摔落长廊底下,并昏厥过去,才躲过被杀的命运。
最令她意外的是,听说这位茶家少主在发觉有异后,第一时间是赶去她房里救她,由于来不及逃出,只好抱着她躲进床下的暗阁里。
至于她住的房里为什么有暗阁,李凤狮也有向她解释,原来那是茶少主每次留宿此地时的特别房,暗阁就是为了让他危急时能够暂时隐身用的,但这回因为她生病,他才将最好的房间让给她住。
这位少主不是个精明冷酷的人吗?怎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听起来他是个面恶心善,喜欢救助弱小的人呢……
终于要离开绣城这个危险的地方,她略感放心的爬进马车内,却惊讶地瞧见这几日李凤狮找来伴她的丫头也坐上马车了。
“小玉,你上马车做什么?”她看见对方手上拎了个包袱。这小泵娘不是家住绣城,难道也要跟着他们一起走?
“李先生说要我以后跟着你。”小玉才十五岁,她小声的告知。
“跟着我?为什么要跟着我?”余系芍不解的问。
“这……我也不清楚。”
她沉下脸来,有些想明白了。茶少主八成是担心她弃债潜逃,找来人监视她。
余系芍当下心情气闷起来。
“姑娘,你不喜欢我跟吗?”小玉瞧出她的不悦,担心的问。李先生才给了她爹一笔钱,修缮他们漏水又灌风的老房子,姑娘若不让她跟,那笔钱她可得退回去了……
见她模样紧张,余系芍心想她八成也是不得已的,便对她笑了笑。“我只是不习惯有人跟着,不过若是李先生的安排,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就做李先生交代的事吧,我没关系的。”不忍心为难人。
“那就太好了,谢谢姑娘!”小玉笑逐颜开了。
“以后别叫我姑娘了,我虚长你两岁,你唤我余姐姐吧!”
“好,余姐姐!”马上开心的喊道。
其实小玉长相可爱,个性开朗,这几日与她相处,两人经常有说有笑,这是自从她成了寡妇以来,除了如意外肯与她交心的人,如今有人作伴,不管如何,她还是很高兴的,这会马车上只有她们两个姑娘,不一会就传出嬉闹笑语声。
马车外,骑在马上的男子听了这阵笑声,面无表情地越过马车,骑到前头,他身后李凤狮踢着马月复追了上去。
“少主。”
茶夙潭却置若罔闻,头也没回继续前行。
“少——”
“你若是要问马车里人的事,就甭开口了。”
主子真神,这样就知他想问什么。“可是——”
“哼,叫你别问还问,好,我只说一次!”
“是!”他赶紧洗耳恭听。
“那女人……像一个人。”
“啊?”李凤狮彻底愣住了,等回过神来,主子的马已经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