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二月二十四日。
雨下得有点大,夹着闪电和轰隆隆雷声,吓人。
范晨希的雨伞挡不住雨水,才下出租车不久,身上的衣服几乎湿透,她手上提了一个大蛋糕和两瓶香槟,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想替自己庆祝。
爸爸爽约了,他说工作太忙,没办法回台湾替她庆生。
失望吗?多少吧,但不严重。
她对爸爸没有太多期待,就像对妈妈一样,他们承诺在新年、生日时出现,可是他们都忙于适应自己的新生活,根本没时间履行承诺……没关系,她很能够照顾自己的。
她的爸爸、妈妈离婚,在去年年初,离婚的原因很多,最严重的一条是仇视彼此。
母亲十六岁怀她,父亲十七岁升格当爸爸,两个玩心重的年轻男女,因为一个错误圈绑彼此。
母亲恨,多少三十几岁的女人还在享受男人的目光追逐,她偏偏要上班,在工作和家庭主妇中间忙碌。而爸爸怨,身边有许多女人,每个都比家里的温柔体贴,他却必须为了责任,放弃所有机会。
于是晨希腻了,厌烦他们对彼此的指责,厌烦自己是绑住案母亲,不让他们追求快乐的那根绳子,她提议父母离婚,只要离婚,她再不是谁的借口,不必为父母的痛苦负责。
她无预警的来到,造就了父母亲的婚姻,而她亲手结束父母亲的婚姻之后,得到的礼物是——寂寞。
唉!不应该埋怨的。
被个角度想,爸没回来,却汇给她二十万,让她去挑生日礼物,很大方对不?不只爸爸,妈妈也大方,这几年,他们都变成职场强人,钱赚得越来越多,对女儿也越来越慷慨。
比较起那些又穷又病的父母、或者对孩子施暴的父母亲,她的爸妈简直就是一百分了,对不?
瞄一眼手表,快十点钟了,她刚上完钢琴课。
其实,她还是心怀感激的,感激父母没有给予太多“关爱”眼光,所以当同学们忙着补码学、理化,和升学考试周旋的时候,她还可以上钢琴课。
晨希快步走到公寓大楼楼下,她发现一个男人,呃,不,是男生,蜷着身子蹲在墙边。
他很瘦,全身被雨水淋得湿透,把头埋在膝间,背一抽一抽,他在哭吗?
晨希一直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孤独的人,没想到,她在雨中,看见和自己一样孤独的背影。
带着些许冲动,她走近,蹲下,把雨伞分给他。
她不知该说什么话,不知要如何安慰哭泣的男生,只能静静地,蹲在雨中,等他哭完。
终于,他抬头,四目相接,两个人都是一惊。
他惊讶于她眼底的沉静,那两潭波纹不起的深沉,不像少女的眼睛,但奇异地,她的沉稳安定了他的焦郁。
晨希也惊讶,惊讶他脸上青青紫紫的斑痕,和他那对黑得不见底的黑瞳,他有一双深邃好看的眼,有浓墨黑眉,其它的……残破五官让她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
她该害怕的,他一看就是电视机里面常演的那种不良青年,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怕他,反而想和他亲近,想抹去他脸上的累累伤痕,看清楚他的五官长什么模样。
“你饿了吗?”晨希浮起淡淡笑意问。不能笑得太过份,她不想他伤了脸还要被陌生女孩刺伤心。
男生看着她,不说话。
他以为自己的脸会把她给吓跑,没想到不但没有,她的脸上丝毫不见惶恐与害怕,竟还有抹笑。
“我有蛋糕,今天是我十七岁生日。”她把手里的蛋糕往上提。
“我没有生日礼物。”吶吶地,他挤出一句话。
晨希笑了,很温暖的笑容,清丽的脸庞因而变得动人明亮。“我不需要生日礼物,只想要有人陪我吃蛋糕。”
她没有说很多,但他听见了她的寂寞。
在雨中,寂寞撞见寂寞。
他点头,她也点头,然后她伸出手,他握住,接过雨伞巴蛋糕,他用一支小小的雨伞巴自己宽宽的背脊,替她挡去被风吹斜了的雨水。
他们走进公寓,打开灯。
他的眼睛倏地睁大。
她的家屌到不行,客厅那组沙发看起来超高级,电视屏幕至少有五十吋,那组音响看起来很像最新科技。
他忙着看她的家,忙着看那些价值不菲的摆设,没注意到,她进进出出好几趟,最后走到他面前,抬着头对他说——
“这是我爸爸的衣服,你先去洗澡,免得着凉。”
他的嘴巴还是张得老大,被这个房子的豪华度吓到。
晨希笑笑没多说什么,把他带进爸妈的房间,替他打开浴室电灯、替他放热水。
直到氤氲蒸气模糊了他的眼、直到她走出浴室,她的背影在他的视线里面消失不见,他才回过神。
她是仙女吗?她的出现是为了拯救他的灵魂?大大吐一口气,差一点点,他就要去混黑道了!
今天,一整个不顺,早上和阿强那帮人对干,打输不说,还被人呛声,说他要是敢再到学校去,见一次打一次,绝对不手软。
学校,他是非去不可的,不管怎样他都要上大学,这是妈的愿望,拚了命他都要实现。
下午,黑狼老大要见他,他不想去,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摆狼知道他很会打也很能打,已经不只一次要吸收他入帮,可是他答应过老妈,这辈子无论如何一定要记住——人生有三件事绝对不能碰,一是赌博吸毒混黑帮、二是帮人作保、三是跟酒女鬼混。
妈说,她是酒女,知道在这行里面,谁都没有真感情,为了他好,什么女人都可以交往,就是不要跟风尘女子有瓜葛。
绑来一言不合,他居然和人打起来,全身上上下下不知道被揍出多少条黑青,脸也变成大猪头……
不过这场架打完,他郑重向黑狼老大声明,他不加入他的帮派,也绝对不加入别人的帮派。他发誓,这辈子,他再逞凶斗狠,也绝对不会变成黑狼老大的敌人。
就这样,黑狼大哥才放他走。
可是回到租处,才知道黑狼老大为了断他的路,把他租的小房子砸得乱七八糟,吓坏房东太太,她一看见他回来,就将他往外推,大声嚷嚷说,房子再也不要租给他。
他走投无路,又累又饿,靠在墙边,混黑道的念头在他脑袋里闪过好几遍。
他想,妈要是知道他这么惨,说不定会同意他去找黑狼。算了,反正就算考上大学,他也没本事念,说不定混黑道会比念书更容易成功……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胸口喧腾。
没想到一把小小的雨伞、一个好干净的女生蹲在他身边,她没有被他的脸吓到,反而告诉他,想要有人陪她吃蛋糕。
就这样,他让一个女生捡回家。
他傻傻笑开,脚踩进浴白里,碰到热水,吁……他满足地叹了一声,很久很久,没有洗过热水澡了。
他出来的时候,客厅桌上摆着蛋糕和两碗海鲜面,晨希对着他轻问:“先上药,再吃东西好吗?”
“好。”
她拿来药箱,轻轻帮他擦药。
败痛吧,她想。
懊几次他咬紧牙关、倒抽气,但半声都不吭,她不懂男生,是不是不喊痛,会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像英雄?
她身上有沐浴乳的香味,半干的头发贴在后颈上,他闭上眼睛,那是女人的味道,很舒服的女人味道。
也不知道弄了多久,她把每处伤口都处理好,才将碗推到他面前,笑着说:“吃吧。”
就等这句话,他拿起筷子,半点不客气,捧住碗,唏哩呼噜,三两下就把碗里的面条吃光光。
天!她错愕的望着他,有这么饿吗?他连嚼都没嚼耶。
“好吃吗?”她问。
“好吃。”
“要不要再吃一碗?”她把自己的海鲜面推到他面前。
“妳不吃?”
晨希摇摇头,“我不饿。”
他点头。“谢谢。”
说完,他拿起碗又是一阵唏哩呼噜,没三两下碗底朝天。
她隐藏不住嘴角的愉快,原来自己做的东西有这么好吃,真高兴他的捧场,让她的生日有第一场快乐。
“还饿吗?我有蛋糕。”
“饿。”实话实说,他吞得下三头牛。
也不唱生日快乐歌了,晨希直接拿着刀子,切下一大块。
接下来,她亲眼见识男人的好胃口,她手上的蛋糕吃不到三口,他已经独力把八吋蛋糕解决掉。
她进厨房,倒一杯果汁,走两步,想想不对,又折回去,把整瓶果汁拿出来。
她的预测是对的,他的胃是无底洞,再多的东西都填不满。
“如果你还饿的话,我出去帮你买一点卤味好吗?”看他把东西全塞进胃袋里,她有养宠物的成就感。
“外面在下雨。”
他说的是“外面在下雨”而不是“我吃饱了”,她听懂,于是打电话订披萨,说实话,她真的很想测测看,这男生到底可以吃掉多少东西。
在等披萨的时间,她弹钢琴给他听,弹的是肖邦的圆舞曲。
他一定听不懂,因为他表现出无聊的神情,但他很乖,静静站在钢琴边听她弹琴,没有离开半步。
养一只很听话、配合度很高的宠物,实在让人满愉快。
她看着他,“我叫范晨希,你呢?”
“姜非凡。”他说。
“你几岁了?”
“十九岁。”
他的回答向来都很简短,好像多说两句话,会消耗掉他身体太多热量似的,可以说他很酷,也可以说,他不爱跟女生说话,反正,女生真的很烦,不过……这个范晨希,还不错。
“你念高三,准备考大学吗?”
“嗯。”
“想读什么科系?”
“再说。”
什么科系会赚大钱,他就念哪个科系。
卑题断掉,晨希找不到其它的话问他,她懂的东西不多,平常又不太和同学逛街说话,要同他聊钢琴吗?她想,他不会感兴趣。
就在她开始感到手足无措的时候,送披萨的来了。
她匆忙起身,付过钱,把披萨放到他面前、打开。瞧他的眼睛瞬间闪闪发亮迸发光芒,果然,披萨比任何话题都更合他的胃口。
才打开纸盒,他就迫不及待塞一块到嘴巴里。
他到底是饿多久?
最后,这个大披萨倒是让她试出他的食量极限——他还留下三片。
他打了饱嗝和哈欠,晨希想,他累坏了,把他领进爸妈的房间睡觉。
替他盖上棉被、拉拉枕头,再把他垂在额前的刘海拨到后面,她很久不玩芭比女圭女圭了,他让她想起肯尼先生。
“我可以跟你说话吗?”她问。
“嗯。”姜非凡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句。
晨希开启话匣子。“我的爸妈很久没回来,要不是每个月存款簿里面的钱一直在增加,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忘记我。”这是埋怨,她从不对旁人埋怨爸妈的,可他让她破例。
“不错了,还有人供妳吃穿。”
“是啊,我应该满足,何况还是我鼓励他们离婚的,就算寂寞,也是自作自受……很多同学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他们以为我很有钱,背地里常喊我白雪公主,我知道,白雪公主不是恭维而是讽刺……”
她拉哩拉杂说整晚,可他不到十分钟就沉沉睡去,她无所谓,只要身边有个人、有个微微的呼吸声就可以,不管他有没有在听。
第二天清晨,她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还吃光昨天剩下的三片披萨。
有点失落、有些哀愁,但她恢复得很快,收妥笑脸,拿起包包,至少,今年她不是一个人过完自己的十七岁。
三个月后,姜非凡又出现了。
仍然是满身伤,红红紫紫一大片,她怀疑这个人是职业打手还是拳击赛选手,怎么都打不怕?
但她没问及任何和伤口有关的事,还是一样,给他放热水、煮海鲜面,她没等他吃饱就先订了蛋糕、披萨,还趁他洗澡的时候溜下楼,买了两大袋卤味和苹果。
她喜欢喂他,喂得他脸上出现满足笑容。
然后,他上床,她赖在他的床边,拉拉杂杂说话。
说这几个月里,发生过的大小事情。
她说,她的钢琴老师受伤了,换她的儿子来帮自己上课,虽然老师的儿子很帅,可是上课态度很烂,敷衍得很过份,她告诉他,自己要准备考音乐系,他不但没想办法帮她,还冷冷嘲讽,“学音乐的小阿不会变坏,但是会变笨。”
姜非凡大笑,问:“为什么?”
晨希回答,“学音乐会饿死,台湾没有音乐舞台。”
当下,他没说话,但在心底想,等自己赚大钱,就买一个音乐舞台送给她。
可是她却说:“我根本不需要舞台啊,我只想教几个学生,日子可以过得下去就好了。”
她很清楚,就算拥有很多的钱,也不会让人变得更快活,这点,她在父母亲身上获得充份证明。
当然,姜非凡一样很快就睡着,她一样自顾自说话,也不管他到底听了多少。然后,隔天清晨,他又跑掉。
她还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会再来,但这回,心底存了期待。
她发挥想象力,想他是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小猫咪,哪一天,等他突然想起回家的路,就会自动回来。
丙然,两个月后,他来了。
再然后,三个半月、两个月……他总是自由来去,不预先通知也不多说自己的事。
然后、然后的然后,她习惯了等待她那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小猫咪”。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七日。
“夭寿死囝仔,你以为你老母留多少钱哦,都给你吃光了啦,还念大学,你想给他死啦。”
舅舅穿着夹脚拖鞋、白色汗衫,手抓起一根比臂膀还粗的棍子追着姜非凡跑,一百九十公分的姜非凡,长腿轻松一跨就冲出大门。
舅舅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没追到人还摔一跤,他气得把棍子往前丢,棍子在柏油地面叩叩叩撞三下、连翻几圈后,戛然停下。
“我早就说过,是你自己不听我的话,硬要收养那个杂种,果然咧,人家不感恩,还说你污了他老娘的钱。”穿花洋装的舅妈把一头蓬乱鬈发塞到耳后,懒懒靠在门边说风凉话。
“妳讲什么鬼话啦,我不收养他,谁收养他?我老姊就这么一枝孤苗,不然要把他丢在路边,让他自生自灭哦。”舅舅用力走进屋里,砰!泄恨似地用脚把门踢回去。
“去找他老爸啊,他又不是从石头坑里面蹦出来的,没了娘还有爹。”
“我要是知道他爸是谁,我会浪费那么多白米,米要钱买ㄟ。”
“就是说,妈妈犯贱在外头乱搞男人,儿子更贱,年纪轻轻不学好,跟人家耍流氓,还自不量力要念大学。想当流氓教授哦,还早得啦。”
“死查某,妳骂谁贱,不知道他妈是我姊哦。”说着,舅舅粗鲁一推,将舅妈推得去撞墙。
“你敢对我动手,我要带我儿子离家出走……”
声音小了,躲在小巷里的姜非凡再也听不见争吵,背靠墙,他仰头看着那方小小的、蓝蓝的天空。
十九岁的脸上,三十岁的沧桑。
他低头,碰触手臂上的青青紫紫,干!
他恨恨的把书包甩到背后,不理路人好奇的眼光,扣好胸前钮扣,仍然朝着学校方向继续走,这个书,他非念完不可。
他牢记妈妈去世前的殷殷嘱咐——
“儿子,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念大学、念研究所,这样才不会让人看不起……”
他懂,他的亲生父亲看不起妈妈,他的亲戚家人把妈妈当成笑话,嫌弃她的家世背景、学历,嫌弃她的无知可欺。
妈说,她鼓着多大的勇气才敢上关家大门,告诉他们她怀孕的事,没想到一群同情心被狗吞掉的上流人士,只是冷冷瞥她一眼,问:“妳确定孩子是我们关家的种?”
老妈为赌一口气,硬是把他生下来,供他补习念书学英文,她立定目标,要存多到吓死人的钱让他到美国念哈佛。
她说:“儿子,总有一天,我们要抬头挺胸走到关家人面前告诉他们,“没有养到姜非凡,是你们的损失。””
可是,她来不及看他去念哈佛就生病,后来死了,钱全进了舅舅、舅妈的账户里。
懊心收养?是吗?姜非凡噙着一抹冷笑。
他猛地抓头,把黑色的头发抓得一团乱,他的世界又乱又烦,他愤世嫉俗,很想大吼大叫,看到人扁人、看到树扁树……然后,范晨希和她的海鲜面跳进他脑袋中央。
她不是最漂亮的女生,但是她的笑脸让人很安心,说话慢慢的,要听她说话必须要平心静气,很有耐心。
她的手指头白白的,光是坐在钢琴前面就很有气质,他很喜欢看她弹琴,虽然听不懂她在弹什么,但是光看她的十根手指头飞快的在琴键上跳来跳去,他的心情就会不由自主跟着激动。
她的手指头一定有魔法,不但可以正确无误的压在她想要的音符上,还可以煮出全世界最好吃的海鲜面。
他也喜欢她的声音,软软的、温温润润的,好像滑滑的柠檬水,滑入他的梦里面,有她的声音在,他总是睡得特别沉。
心慢慢平静,一朵酷酷的笑浮上他的嘴角,他知道,自己很喜欢她。
今天下课后去找她吧,送她花……花,他叹气,手插在口袋里,拨弄着里面的几枚硬币,讥诮跃上嘴角,他凭什么喜欢她?
不想去找她的,但下课后,他的两条腿在潜意识的引领下,走到晨希家,他带着自鄙和自卑,架起一张酷到不行的虚伪冷脸。
然而在迎上晨希无伪的热情瞬间,自卑消失。
虚伪和真诚的战争里,后者总是占上风,于是在他憋不住思念煎熬的时候……就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