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自禁,他在筱优身上寻找侑萱的影子,常看着她就发起呆来,头脑精明的他变得有点傻。
明知道她不是侑萱,仍然每分钟都想见她,小录在医院时还好,他可以东逛西逛到病房里,说几句话、邀一回午餐,但小录出院之后,福利就没啦。
电话响起,他接起,是侑亭打来的。
“厉平哥哥,你今天有没有空?妈妈说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饭。”
“今天吗?”
可是他今天晚上没班,特地连下午的门诊也排开,挪出大半天时间,想至梁小录家一游。
对了,他们家三姐弟姓氏都不同,顾筱优,文小记,梁小录……他们的母亲情史还真丰富,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发笑,这么特殊的家庭,怎么能不亲自登门拜访。
“厉平哥,你笑什么?”
笑?有吗?
他转头,看着黑色的电脑萤幕,侑亭没诬赖,他的确在笑。
“没事,静雰阿姨的身体还好吗?”
“食欲有进步,至于心情,我想,还需要时间调适。”
“有空,你多陪她,生病的人最需要家人的支持,有亲友关心的病人,恢复得比较快。”
说到这个,他又想起小录,小录的恢复力比平常人好太多,他笑问筱优,她到底弄什么补品给小录吃?
她想半天,胡扯一通,“没什么啦,就鸡心,鸭心,猪心,牛心,羊心,他开一次心脏手术,很多无辜的小动物就跟着他动手术。”
他提醒:“千万别高油高脂,否则搞到心肌保塞会更惨。”
筱优哈哈大笑,实说:“小录的恢复力和食物没关系,和他的吝啬成性比较有关系。”
她说完,小记插话,“帅哥哥,小录想问你,医院有没有买一送一啊?”
厉平想半天,好不容易找到相关的话回答,“好像有,地下室的超市有思乐冰买一送一的活动。”
他的话引得小录,筱优大笑,他被笑得满头雾水,拧眉说:“嘲笑医生是一种要不得的行为。”
筱优才解释小录的意思是,住单人房那么贵,有没有买一夜送一夜的特价优惠。
他坐到小录的病床上,皮笑肉不笑问:“你以为这里是五星级饭店?”
筱优当然是挺自家老弟的,她回话:“这里哪比得上五星饭店,没SPA,没健身房,连餐厅的东西也难吃得很。”
“难吃吗?我觉得还好。”
“那你一定没吃过好吃的东西。”筱优不屑说。
“说得好像你很懂得吃。”厉平一脸的不信。
“姐姐煮菜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小录力赞,姐弟本来就应该情义相挺。
“还有啊,姐姐烤的蛋糕最好吃了。”小记抢着说话。
“连蛋糕都会烤?太厉害了。”他心怀诡诈的笑容,笑出顾筱优一身鸡皮疙瘩。
“我们家的姐姐,是全世界第一名的姐姐。”小记越讲越夸张。
“那帅哥哥可不可以去你家吃好吃的饭和好吃的蛋糕?”
他很诈,这些话他挑小记问,小记没心机,自然一口答应,于是,约会就此定下,而他,打算今天来个大突袭。
“厉平?厉平哥?”侑亭喊几声,发现厉平没回应。
“什么?”
“厉平,你还好吗?怎么三番两次当机?”
“没事,我们刚刚聊到哪里?”他忙收掉挂在脸上的笑容,这次,他不需要从电脑萤幕的倒影就可以明确知道,自己在笑。
“不聊了,我知道你很忙,再问一次,晚上可以吗?”她的语气里有很浓的期望。
“可以什么?”
侑亭无奈,他从头到尾都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可以回家里吃饭吗?妈妈很想你。”
“下次吧,今天忙。”
“要等到大忙人的下次很难。”她嘟囔抱怨。
“没那么严重。”厉平笑笑,打算挂掉电话。
“再问最后一句话,好不?”她语气迟疑。
“问吧。”
“你……已经忘记姐姐了吗?”
顿时,气氛凝结,他不语,她也不说话,经过三、四分钟吧,侑亭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低抑叹息。
“我很抱歉。”他只能给这一句。
“不要说抱歉,我也还没打算放弃你。”
就这样,两人同时沉默,很久,久到他以为侑亭要挂电话的时候,她开口。
“坚持真的不是好事,对不?”
厉平浅浅扯着嘴角,不回话。
说完这句,侑亭收线,他缓缓舒口气。
侑亭长大了,她变得成视诋事,也许是静雰阿姨的中风逼她长大,她不再是当年的小鲍主,慢慢懂得承担。
可惜,在迷恋他这方面,她始终没改变,爱他,她不愿更弦易辙。
厉平摇头,试着把侑亭抛诸脑后,月兑去白袍,看着腕表,他拿着自己用特权影印下来的病奔基本资料,离开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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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他就喜欢上这个房子。
房子不算大,但给人的感觉很温暖,不知道是不是木造屋的关系,暖暖的褐黄色让人平静。
他提着一篮水果,原则上,小录已经恢复健康,算不得病人,所以送水果和营养补充品都不对,但他记得小记和小录很爱吃梨,上次筱优削的速度来不及两个人争食,在病床上吵起来,他看了好笑,要去拿刀子来帮忙削。
筱优瞄他一眼说:“你大概只能拿手术刀吧。”
她说对了,他不会做家事,爸爸也是,从前,两个大男人靠着一个管家太太养活,每次管家太太要求什么,他们都不敢说NO,就怕她一个不爽搞罢工,两个男人会饿昏在家中。
静雰阿姨常抱怨他们把管家太太宠坏,还说他们请的是管家不是妈祖,不能老是这样供着。
这不是第一次了,筱优经常这样一语中的,让他反应不及。
要不是知道她的职业是画家,有着惊人的观察力,肯定会以为她和自己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比方,她会说:“不要扭扣子,扣子快掉光了。”
没错,他有个坏习惯,两手没拿手术刀时,常会无聊到去扭袖口的扣子。
比方,他只是压压胃部,她就念他,“你是医生,连小小的胃病都治不好?”
她怎知道他有轻微胃病?连共同工作多年的同事都不知道。
再比方点餐时,她连想都不想,就先开口,“别点炸的,回锅油没那么好吃。”
他不懂,她从哪里观察出他的饮食偏好?就这样,东一点,西一点,他为她的观察力深感佩服。
屋子后院传来歌声,不必怀疑,那是爱唱歌的小记,她无时不刻在唱歌,最厉害的是,她唱的歌都是自己瞎编的,哼哼唱唱,纯粹自爽。
她的歌声不坏,唯一嫌她的人是小录,但小录也常私下哼着小记的歌。
“小记。”他扬声叫喊。
拌声骤然停下,他再喊一声。“小记。”
不多久,他听见拖鞋在鹅卵石小径上制造出来的啪答声,跟着一个红色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里,红色的长版T恤,短短的牛仔小短裤外,露出粉女敕细白的长腿,青春洋溢。
“帅哥哥,你来了。”她手里提着浇花水壶,袖子上沾了些湿,看见厉平,她连忙放下水壶,打开大门。
“小记真有礼貌,送你一个礼物。”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棒棒糖给她。
“帅哥哥好好哦,小记最喜欢帅哥哥。”
厉平柔声笑开,随身携带棒棒糖是他在很多年前养成的习惯,他曾经用一支棒棒糖勾引了一个女孩的心事,从此之后,为了她,他经常在身上带糖,他发觉糖果有着神奇的魔法,能让女孩的阴天开出大太阳。
“姐姐和小录不在家?”
“姐姐和小录去上学了。”她把手表拉到他面前,“今天月考,这根小弟弟针走到一,姐姐和小录就会回来。要注意哦,是小弟弟针,不是大姐姐针哦,大姐姐针常常走着走着就走到一,不算数的。”
“我懂。”他差点儿忘记筱优和小录要上课。幸好碰到学校月考,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再过……十几分钟他们就到家。“小记在浇花吗?中午浇花可以吗?”
“不是浇花是浇菜啦,我们在后院种好多菜,小记早上忘记浇,菜菜好渴好渴哦。”
“这样啊。”
“帅哥哥,你喜欢花花吗?我们家有好多花耶。”说着,她拉厉平走到篱笆旁,一个一个介绍。“喜欢爬篱笆的是紫藤花,姐姐说它是个好动家伙,旁边穿红衣裳的是朱瑾,朱瑾的花蜜很好吃哦,可姐姐说,为了好吃,随便弄死花花,花花很可怜耶,小记很乖,都没有偷吃喽。”
“小记果然很乖。”厉平模模她的头,看着她粉女敕健康的面容,这对姐弟跟着筱优,显然比跟着他们的母亲要幸福得多。
“这个是玫瑰花,有红的,黄的,白的,很多种颜色,姐姐说,等冬天,它们会开很多漂亮的花花,这个是桂花,桂花很香,可以泡茶,泡澡,洗完澡以后,全身都香喷喷的,好好哦……”小记没事可做,厉平来了,她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她一一介绍过每种花之后,还要带厉平到后院看蔬菜,厉平看见院子旁的三棵笔直大树,觉得有点眼熟,他不知道在哪里看过。“小记,你知道这些树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啊,姐姐有教我,这个是桃花心木,姐姐说到秋天的时候,它会结出大大的果实,等果实成熟,‘爆’一声,就有很多很多像竹蜻蜓一样的种子,飞啊飞啊,转啊转啊,飘下来。”
桃花心木,小记的话撞到他心底某一条脆弱神经。
记不记得我们去中兴林场?我很想看看种子爆开,竹蜻蜓满天飞的景象。
“小记,你姐姐喜欢看竹蜻蜓吗?”喃喃地,他问。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企图将她和某某人连结在一起,他就是问了。
“喜欢啊,小记喜欢,小录喜欢,姐姐喜欢,我们都嘛好喜欢,啊,姐姐回来了。”
远远地,筱优和小录从巷道那头走来,小记放开厉平,冲到篱笆边伸手手臂,猛地挥舞,“姐姐,小录,姐姐,小录。”
她一面叫,一面跳,姐姐,小录回来,她最开心了,在家里很无聊耶。
小录看见厉平站在院子里,顺手把筱优的书抱过来,说:“热死了,我先进去喝冰水。”
说完,三步并两步,跑回家里,匆匆跟厉平打声招呼,拉了小记进屋。
筱优走不快,她一拐一拐慢慢走,厉平回神,把桃花心木丢开,迎出门来,温柔的笑脸,温柔的眼神,很多年过去了,他的温柔始终如一。
“你在上学?”
“我在小学里面带几堂美术课,是约聘的。”
她并不缺钱,上课是为了排解寂寞,最近领养小记,小录,她开始考虑下学期留在家里,可以一方面照顾小记,一方面筹备画展事宜。
“喜欢教书?”
“还不错,小朋友很可爱。”
“喜欢自己的工作,是件幸运的事。”
“难道你不喜欢医生这份工作?”她反问他。
“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我好像一出生就注定做这份工作不可。我爸爸,妈妈都是医生,我能自主选择的,只有走哪一科。”
“听起来有点辛苦。”
“还好,我大概对医学有点天分,念书的时候,功课难不倒我,至于现在,看见病人身体好起来,离开医院那刻,我会很愉快。”
“你是个好医生。”
“这么小气。”
“吭?”她没听懂他的意思。
“你至少要说几句仁心仁术,杏林之光……之类的话吧。”
筱优笑了,他看着看着,也跟着笑开。
她是个非常容易相处的女生,再次,他找出她不是侑萱的证据,可她的眉眼鼻,总是透出他的错觉。
“那么喜欢成语?我送一本成语字典给你。”
“真感激。”厉平横她一眼。
她笑弯腰,“不客气。”
“你还真的以为我很感激你?”
“不是吗?”她睁大眼睛,装天真。
“当然不是。”
几句无聊的对话,她笑得眉眼眯眯,她发现,其实打屁不是浪费时间的无聊活动,在某些时候,还算有益身心。
厉平收起笑容,正色问:“你不觉得,把小记一个人留在家里,不太好?”
“我知道,可是她不肯去学校,我听小录说,以前小记曾经去上过特殊学校,但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老师也对她不太好,她就从学校里偷偷溜回来,哭了几天,打死不肯回去。”
“再帮她找另一个新学校?”
“我考虑过,后来还是觉得小记的感受比较重要,与其急着让她学习新事物,倒不如让她先感觉安心。”
“我相信她可以被教育。”如果当爸爸,他会是个严厉父亲,和自己的爸爸一样。
“我知道,她并不笨。这几天我在找帮佣太太,到时候家里会有人暂时和她作伴,再过一阵子,我打算帮她找个特教老师。”
“要不要我帮忙?”
“好啊,如果你有认识的人的话。”
他双手环胸,手指抠抠下巴,“除了特教老师,也许还可以帮她找个……音乐老师。”
“音乐老师。”两个人异口同声,相视而笑。
“你也觉得她有音乐天分?”
“更有创作天分。”再次相视,再次同笑,他们在某个点上,很有默契。
“哪天,小记成了作曲家,你要办一桌请我。”
“为什么?我花钱聘老师,小记努力学习,这个过程中,好像跟你没什么关系。”她撇过脸。
“就为了一句英雄所见略同,行不行?”
点头,她说:“行,就为了一句英雄所见略同。进来吧,我昨晚烤了草莓蛋糕,动作不快点的话,会被小记、小录吃光光。”
小录说小记是蛋糕虫,以蛋糕为主食的单细胞动物,后面那个单细胞动物指的是小记没脑袋,两个人常常为了这句话吵,小记吵输了,就嘟着嘴说——妈妈说,不可以让任何人说小记是笨蛋。
每次小记祭出这句话,小录就立刻道歉,每次都一样,灵得很。
筱优进屋,厉平提起放在墙角的梨子,跟着进屋。
这个晚上,他吃到连走路都有困难才离开木屋,这个晚上过后,他成了小木屋的常客,这个晚上,他打破了筱优的客气疏离,这个晚上,继小记,小录之后,他和筱优正式成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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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优的菜做得很好,她的蛋糕更是美味到不行,他终于明白小记,小录这两个瘦孩子,怎么长出一身漂亮的肉脂,不过再这样继续下去,可不是好事情,他打算就医生角度,提出良好建议。
厉平喜欢他们家里的气氛,所以从那天到现在,不过短短十四天,他已经造访温暖小屋六次半。
半次的那回,是他按电铃,尚未进门,刚好碰到筱优要带两个小阿去看电影,于是,两大两小,他们去吃一顿不怎么样的麦当劳,看完电影,再用宵夜把四个胃填饱饱。
那天晚上,他看见筱优开门时手上的钥匙圈——那是一个铜制的芭蕾舞女孩。
他像触电般僵立着,再也无法移动。
第二次雷同!哪有这么恰巧的事?三棵桃花心木,铜制钥匙圈,相似的容貌……心底疑问像涟漪,逐步扩大。
他开始设想各种状况,可能的,不可能的,戏剧性的……
离开后,她出车祸,那条右腿是最好的证明,车祸让她忘记父亲,忘记过去,也忘记周厉平,她发生意外,失去一条腿,为避免过度痛苦,请催眠大师抹掉她的过去,重新洗牌,度过新人生,她记得他,但不愿意认他,她不愿意回去当方侑萱,只想用顾筱优,完完全全度一生……
这样是不是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老是一语中的,为什么她知道他的小毛病,坏习惯?
疑问促使他找人帮忙调查顾筱优,而他找的人相当有效率,才短短几天就带来他想知道的消息。
厉平低头,第二次阅读手中的资料,酸涩在心口一寸寸侵蚀。
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先生,等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话。
“周先生,你给的地址,户长的名字是方侑萱而不是你提到的顾筱优,顾筱优小姐的资料在你右手边的袋子里。”他敲敲那个A4的牛皮纸袋。
厉平抽出资料夹,打开,细看“顾筱优”。
她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十七、八岁上下,眼睛小小的是丹凤眼,皮肤很白,鼻梁处有几颗小雀斑,整体看起来,很有古典味道。
“五年前,顾筱优小姐罹患血癌住院,而方侑萱小姐得到骨癌,锯掉右小腿,她们是同一个病房的病友,顾筱优的父母亲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们乐观开朗,坚强,相信上帝将要把女儿接引到身边,他们不畏惧死亡,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他们常在病房里唱圣歌,把欢乐带给方侑萱。”男人转述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侑萱没有欺骗他,她是得到骨癌,是快要死去,是买下一幢房子,决心离开方家,让仇恨转淡转轻,也的确是……深爱他,并非虚情假意。
她肯定既生气又害怕,气上天把她的命运安排得那么差,害怕最终得和母亲一样,独自走入生命终点,所以她才会口不择言,对侑亭说出那些话,平抑胸口爆发的怒恨。
她那么恐惧,那么愤怒,他却没有给予支持,反而将她一把推开,周厉平,你真是个残酷的男人。
他固执的关起两人中间的那扇门,轻易糟蹋她给的三次机会,然后让懊悔夜夜上门。
五年,好长一段时间,他用五年时间不断后悔,而她却善用了这五年,把自己变成一个阳光女人。
生命际遇真是大不同,如果再来一次,他会否执意切断两人的爱情线?
“据当年照顾方侑萱的特别护士赵女士说,原本对生命失去信心的方侑萱,因为顾筱优和其父母亲的开导,慢慢打开心胸,接纳上帝,也接纳了上帝给她的考验。半年后,顾筱优去世,方侑萱抗癌成功,她买下自家附近的房子接顾筱优的父母来住,就近照顾,在长期的耳濡目染下,方侑萱慢慢走出自我封闭的世界,开始学习画画,最近两年,她开过两次画展,都得到很好的评语。”
“我知道了,谢谢你。”
“方侑萱小姐的资料里,附有方小姐这段时间的生活细节和相片,包括她领养小记、小录两姐弟的事,如果周先生还有其他需要的话,请再联络我。”
“我会的。”
“那就先这样,告辞。”他离开皮椅。
“谢谢你。”厉平起身,将他送到门边,再次道谢。
必门后,他颓然靠在门扇上,静望着雪白墙壁,一幕幕过往浮上。
那时候,他为什么这么生气,气得把侑萱的解释当成借口,气得再也听不进去她半分解释?
除了侑萱长期表现出来怨恨,佐证了错误事实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原因?
因为太爱,容不得半分瑕疵?因为害怕她付出的不如自己,害怕对彼此的感觉并非正比?因为担心从头到尾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她无心?还是恐惧自己的真诚,换得一出假戏?
是啊,那时,他付出,她接收,他想尽办法追求,而她冷冷地一个小点头,就让他欣喜若狂,他让爱情像涓涓细流,一点一点攻陷她的心,直到她出口爱意,他觉得自己赢得最终胜利。
他是那样得意,庆幸自己终于得到她的心,他骄傲自己的十年计划,未满十年就看见成绩……直到静雰阿姨找上他,将他们与侑萱之间的对话复述过,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已然波涛汹涌。
事实上,不信任种籽刚种下,已经在他心底抽根发芽,就算侑萱没有对侑亭说那番话,他们一样会争执,怀疑,而侑萱的骄傲、他的固执、早晚会落得分手结局。
那年的他,对爱情极度缺乏自信,而那年的侑萱,心中有太多恨意。
不是谁的错,是他的没自信,过度介意完美,造就五年痛苦。还说自己的爱情是蒸不烂、撞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钢豌豆。错,他的爱情是精致华美,却一碰就破的豆腐,禁不起熬烧苦炼,说不见就不见。
他更恨自己了,尤其知道侑萱的病,不是为了把他从侑亭身边抢走的“招数”之后。
绊间梗着酸液,他想起骄傲的侑萱放段哀求,她说好害怕,希望他陪伴走过病痛艰难,而他的反应,竟然是拿订婚消息来攻击她……
他想起她凄然笑道:“我不会含着眼泪祝福你,我要笑着祝你幸福。”那时,她拼命挺直背脊,假装自己没受伤。
那抹孤独的身影,在月光下独自伫立……
他是这样对她的!
如果心真的会碎,他的心已裂成千万片,偏偏心不会破碎,让他连拿针线缝缀的机会都没,他,是个罪该万死的男人!
厉平回到桌边,再次拿起那些资料,从头到尾仔细再看一遍。
筱优的相片,都是长镜头偷拍出来的生活照,镜头下的她,是个爱笑女生,随时随地都在笑,上课的时候笑,走路的时候笑,对小朋友说话的时候笑,她的眼睛笑得一闪一闪发亮。
谁能联想这个爱笑的女生,竟是当年那个满肚子恨的方侑萱?
他的视线往下滑,锁在她的义肢上,心卡住,缺少一条腿的舞蹈精灵,她是如何走过那段调适期?害怕的时候,痛苦的时候,她是靠着什么支撑?
他更恨自己了,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选择缺席。
……她不但定期捐款给附近的云同幼院,且她擅长做蛋糕,经常把自己烤好的蛋糕送到育幼院。
育幼院老师口述,筱优小姐说,以前她觉得蛋糕是世界上最矫情的东西,是用一大堆女乃油和糖霜堆积出甜蜜假象,但是后来有个很温柔的男人,为她挑了一块铺满女乃油的生日蛋糕,她眼底看着他,嘴里含着蛋糕,满口的甜,满眼满心甜,那刻,她认识了幸福的长相。
绑来,她病懊之后开始学烘焙,做饼干,做糖果也做蛋糕。
她说,虽然那个男人已经离开她的世界,但是她要永远记住那分钟、那个幸福感觉……
这段文字让他的眼睛,心底也渗进一丝丝甜滋味,他手边没有蛋糕可以吃,也没学会烘焙,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过那分钟,他们的幸福时间。
深吸口气,厉平做出决定,他对自己说——把她追回来吧!
如果那年他能用涓涓细流,把爱情灌注到侑萱心中,那么现在,他就能再度让她爱上自己,因为她尚未舍弃“那分钟、那个幸福感觉”。
是的,他可以。
三十岁的他再不会恐惧自己付出太多,却得不到同等回应。他懂得世界处处充满瑕疵,完美只是一个浮豹不实的形容词。他理解就算只是演戏,演久了也会成真,他再不要因为自己的恐惧,错失一个女人、一份爱情。
厉平拿出话筒,拨出号码。
小记的家教老师有着落了,他几天前就通知筱优,筱优同意让对方来试教,特地请了一天假留在家里。
通常,帮忙帮到这里就可以了,可他是个做事细心慎密的男人,所以现在——
“喂,是我,周厉平。老师到了吗……哦,还在书房里……没事,因为今天刚好没班,我想过去看看,顺便和那位老师沟通一下小记的状况……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对了,你冰箱里还有没有蛋糕……正在烤?太好了,有没有缺什么材料,我顺便帮你送过去……没问题,我半个小时之内到,就这样,没其他事,好,待会儿见。”
厉平月兑掉白袍,换上休闲外套,想起筱优的布丁蛋糕,他心情愉快,哼着歌走出办公室,满面春风,全身上下贴满招牌温柔,不管谁走过身边,他都大方奉赠微笑一枚。
“周医师,心情很好哦?”
林医师小跑几步追上厉平,从旁经过的张医师也放慢脚步,跟他们并肩同行。
“对啊,心情很好。”他想也不想就点头。
“什么喜事,说来听听?”林医师问。
“是不是谈恋爱了?”
厉平才要点头说,没错,我准备开始一段新爱情了,但张医师抢先接话。“不要乱说,周医师已经结婚,嫂子是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好女生。”
差一点点,厉平就忘记侑亭,对啊,他竟忘记自己是有妇之夫。
侑萱离开第二个月,他和侑亭订婚。
订婚前,他信誓旦旦,说选择所爱的太辛苦,他宁愿选择被爱,他说再不要伤害侑亭,再不让一个爱自己的好女生伤心,他说责任比爱情更重要,他这种人适合负责任,不适合浪漫。
他用一大堆借口说服自己,可是,当仪式走过……符合了长辈的期望,却还是过不了他自己这关。
他推托、逃避、始终不愿意正视自己和侑亭的新关系,这让侑亭非常伤心,她不吃不喝,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肯见。
在这种状况下,他只好试着和侑亭把话说清楚,告诉侑亭,他始终把她当成妹妹,这种婚姻不会圆满。
她哭着回答,“圆不圆满要试过才知道,你不能连做都还没做,先定下结论。”
厉平不断说服她,到最后,侑亭索性不回话,他以为自己终于说服她,没想到当晚,侑亭吞药自杀,因为发现得太晚,侑亭差点命危,在这种状况下,除了同意结婚,他再无他法。
遍礼办得很大,爸爸的朋友,医院里的同事都受到邀请,席开百桌,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多。
新婚夜,他独自在院子里度过,那个晚上,在脑袋里转来转去的,不是他的新婚妻子,而是一离开就毫无音讯的侑萱。
他后悔了,非常后悔。
他找过江老师,才知道江老师也在找侑萱,她没继续念大学。而方叔叔问遍台湾大大小小的舞团,都没有一个方侑萱。
方叔叔找到帮侑萱管理财产的卢律师,卢律师什么话都不说,只肯透露侑萱过得很好,请大家不要担心。但,怎么可能不担心?他们不断去骚扰卢律师,希望能从他嘴里挖出侑萱的下落,可是没隔几天,他搬家,换电话,在侑萱之后,卢律师也失去踪迹。
方叔叔说侑萱是个不服输的孩子,她肯定在国外的舞台上发展,他说有卢律师照顾着,侑萱不会发生问题。
即使方叔叔信誓旦旦,他却没办法这样认定,从卢律师说她过得很好这句话开始,他就不相信。
她怎么可能过得很好?他忘不了她离开时,脸上的失落与哀伤,她赌气的眼神,骄傲的背脊,没有人可以光靠这两样,就让自己过得很好。
厉平没有放弃过寻找她,他用所有能用得上的方法,但不知道是台湾太大还是他们的缘分已经错过,始终没有她的下落。
他和侑亭没有成为真正的夫妻,他不愿意将错就错,希望自己还有机会改变错误的决定,但侑亭说:风不会一直停留在原地吹,他和侑萱的那段已经彻底过去。
他收下她的话,风不会一直停留在原地吹。
他愿意耐心等待侑亭腻了,厌了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期待她把春风吹向比自己更好的男性。
就这样,他们耗着,他、侑萱和侑亭。
“怎么了,我们一说到大嫂,周医师的脸色就转变,不会吧,周医师想搞外遇?”林医师夸张大笑。
厉平摇头,侑萱不是外遇,她是他的唯一。
“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有件事忘记办,我先走了,拜拜。”
林医师瞪着他突然加快的步伐,喃喃自语,“不会吧,我只是随口说说。”
“不会啦,同事那么多年你还不了解周医师,他那种人只差没喊孔子当老爸,他的道德观比你我都强得多,别的我不敢说,背叛老婆这种事,他绝对不会做。”
说完,张医师拍拍他的肩膀,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