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斜斜地射入一方阳光,四月,不太热的天气。
白色的床铺上仰躺着一个果男,他的皮肤很白,头发浓密,微卷的刘海在额间制造小纷乱,他的腿相当长,占去床的一大半,被子从腰间横过,露出他结实的胸膛,他肯定有健身习惯。
他叫做岳仲岗,家里从事旅馆业,学校毕业后就进家族公司上班,他并不特别热爱自己的工作,但他习惯负责认真,所以即使对事业没野心,也总能做出不错的成绩。
他的眼角下有淡淡的黑影,显示昨晚他又熬夜了。
至于熬夜的理由,不是女人或应酬,而是上面派下来永远都忙不完的工作。
床头柜的闹钟,在数字跳到七时,哔哔哔叫了起来,闹钟的声音很枯燥,就像他枯燥的生活,起床、上班、工作、下班、加班、睡觉,再不然就是出差、坐飞机、开会、开会再开会……他的日子过得比小学生还要规律而无趣。
没错,他是个枯燥的男人,他想,自己会继续枯燥下去,直到母亲为他物色到和他一样枯燥的女人,然后两个人、两份枯燥结合在一起,彼此打气,走完枯燥人生。
对于未来,他缺乏期待。
揉揉眼睛,岳仲岗很累、很想多赖几分钟床,还是在闹钟叫过第一串哔声时,按掉闹钟,下床。
早说过了,他是个对事业缺乏热情却负责认真的男人。
他从左边下床,套上白色的拖鞋,一成不变。
他走到浴室洗澡,先洗头,倒洗发乳、用指月复搓五十下、冲掉,再按三下沐浴乳,将全身搓出泡泡,在冲水的时候顺便洗脸刷牙,一成不变。
他刮胡子的时候,习惯从左边刮到右边,他固定吹同一款发型,他用同品牌的清洁用品,他对衣服品牌的选择,一成不变。
他是个非常无趣的男人。
穿好黑色西装,走到厨房,泡一杯麦片,在喝麦片同时,他打开文件,把早上要开会的数据再Round一遍,然后在七点四十分出门上班。
他从来不笑,有下属在背后批评,说他可能得了颜面神经失调症,听到这话,他没生气,只是淡淡回了句,“我的颜面神经很健康。”
他不笑,也不对人发脾气,员工做的不好,他不丢文件、不骂猪头,只是一贯地温和,要他们回去把企划重新修改。
于是,又有人说他是机器人,而他的反应仍然不带情绪,他说:“我有血压和心跳。”
岳仲岗在七点四十五分时坐上车,从温秘书手里接过报纸。打开报纸,浏览过大标题,他从不看影剧八卦的,但今天例外。
翻到影剧版,不意外地,宋予屏摆满月酒的新闻占了大版面,而育幼院里的四个女孩也纳入照片中。
他的眼光落在穿着牛仔裤的长发女孩身上,从她的眉眼、鼻子、嘴唇,像在搜寻什么似的,双瞳缓缓移动,然后,教人意外地,他笑了!
斯文帅气的笑脸映在车窗上,带着两分喜悦、三分兴奋……岳仲岗没骗人,他的颜面神经真的很健康。
阅阅的心情很优,记者先生小姐帮大忙,让她的桑椹果酱生意好得不得了。
早上做完新鲜果酱,她没闲着,把桑叶采下来,装成一袋袋,又批了些蚕宝宝带到弄弄的国小校门前去贩卖。
四月份,哪个有童年的小阿不养几只蚕宝宝?看牠们吐丝、结茧,羽化成蛾的过程,在短短的几个星期里面,经历一番生命过程。
这种活动,是连老师都鼓励的。
当然,生意的大宗不是蚕宝宝,而是一袋袋的桑叶。
桑树不需要施太多肥料,它的生命力很强,容易照顾,除了果实有商业价值,树叶还可以和冬瓜糖一起熬成汤,用来止咳化痰、治感冒,二十年前院长种下近百棵桑树时,就看见它可以带来的利润商机。
“你们不要看牠们‘瘦逼巴’的样子哦,我跟你讲,这种蚕会吐金黄色的丝,如果我是你,我就会买一盒白的、一盒黄的,回去给牠交配,看牠们生出来的蚕宝宝会结什么网,如果结出彩色的网,拿过来,阅阅姊出两倍的钱买。”阅阅大力鼓吹小学生一人买两盒。
两盒蚕的食量有多大,光卖桑叶她就可以变成小盎婆。
罢下课的弄弄走出校园,看见阅阅马上放下书包,走到她身边。
她从保温箱里拿出保特瓶和免洗杯,拉开嗓子大喊,“同学,天气那么热,来买凉的啦!一杯十块钱,买五杯送一杯……汪老师,要回家了哦,先来喝一杯凉茶再回去啦……”
弄弄从小耳濡目染下,成了做生意的好帮手。
“阅阅,妳又来了啊。”汪老师靠近摊子,跟阅阅打招呼。
“汪老师好,妳越看越年轻,一点都不像要娶媳妇的人。”
“妳的嘴巴还是这么甜,难怪生意永远这么好。”汪老师看着自己带毕业的学生,忍不住笑了。
阅阅是好小阿,在育幼院长大的孩子比普通孩子多几分敏锐,她们懂得察言观色、投其所好,但也因为没有人照顾功课,学业成绩始终拉不上来。
“做人诚实是老师教的啊,我只不过是把老师的话牢牢记在脑袋里。”
阅阅嘴巴甜是实话,她喜欢汪老师是实话,志光国小的老师对育幼院的院童多了几分照顾……通通是实话,要不是这些老师的鼓励,育幼院的孩子哪能快快乐乐长大。
“妳啊。”汪老师笑着摇摇头。“什么时候有空,到学校来找老师聊聊好不好?”
“好啊……哦,是不是弄弄又给老师惹麻烦了?”阅阅瞪弄弄。
“没有,弄弄很乖,她帮我很多忙,不要担心,我只是有事想跟妳商量。”
“好啊,等我忙过这阵子,我一定回学校找老师。”
“我等妳忙完,不急。”汪老师转身要离开时,阅阅连忙从货车里面提了个纸袋跑来。
“汪老师,这个给妳。”
“妳做的桑椹酱?”
汪老师没有推辞的收下了,她知道阅阅是那种拿人半斤,无论如何都要还人家八两的女生,她,有恩必还。
“嗯,吃了会长黑头发哦,汪老师一头乌溜溜的长发,我有很大的功劳。”阅阅笑咪咪的说。
“好,生意不要做得太晚,回去的时候开山路小心一点。”
“知道了,汪老师再见。”
“再见。”送走汪老师,阅阅回到摊子边,拿起桑叶对着小朋友喊,“一包十块钱,好啦、好啦,你们几个小朋友去凑凑,买十包送两包……”
“好喝的桑叶茶,又健康又养生,大家快来买哦。”
在两姊妹同心协力下,小小的摊子前面围满了人。
必掉计算机,岳仲岗揉揉眉心,把头靠到椅背。
他闭上眼睛,脑袋里面数目字不断在跳跃。全球景气差,饭店生意当然会受影响,虽然比起同业,他们算是相当好的了,但这不在他的预期目标里。
他并不热爱自己的工作,就像不喜欢自己的身分一样,可惜有很多事是从一出生就注定好的,无法改变,只能安静接受。
于是他成为饭店业中的大亨,人人看着他的目光里闪烁着艳羡,然而,他并没有别人想象中那么幸福快乐。
“还有多久才到?”岳仲岗问。
“再二十分钟就到了。”穿着黑西装的温秘书毕恭毕敬回答。
岳仲岗看一眼窗外,绿油油的田地映入眼帘,打开车窗,深吸气,很久了,他有十几年的时间没回到这里。
必?他怎么会用这个字眼?
认真说来,他只在乡下待过一个暑假,这里称不上家,但住这里的两个月,是他人生中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经理,董事长……”正在开车的温秘书问。
“把手机关掉,这两天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哪里。”他不想接电话,不想去烦恼母亲在意的事。
“包括董事长吗?”
董事长要经理相亲的事如火如荼地展开,每天的热线电话烦得经理头痛,他当然同情经理,可是……这种“家务事”,他插不上手。
“是。”他点头。
董事长指的是他母亲,一个能力才干都不同凡响的中年妇女,五十几岁了,却让人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许多商场名人,不管已婚未婚的男性都很乐意和她建立交情。
至于恋爱,真正深交过的,几乎没有人会选择和她继续下去,因为她是个很强势的女人。
女人再聪明、美丽、有钱……就算她满身上下都是优点,只要她的控制欲大到某个程度,就会让男人退却。
岳仲岗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个。
想到这里,他就不得不佩服程秘书了,他是岳仲岗见过,最有耐性的男人,母亲对程秘书的爱慕视而不见,却在生活上处处依赖他,而程秘书则没有异议、没有反弹,安分地在她身边当一个不出声的守护者。
程秘书曾经对岳仲岗说:“总有一天她会累,她将需要一个人待在身边,倾听她的抱怨。”
程秘书对于等待,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而他对于接手公司……尚未做好心理准备。
温秘书点头,他懂了。
才说要关掉手机,岳仲岗的手机就响起,幸好,来电的不是母亲。
“喂,阿姨,我是仲岗。”
“小岳,下个星期四你爸爸过生日,你可不可以拨出一点点时间,我想帮你爸爸办个庆生会,如果你能来的话,爸爸一定很开心。”
打电话来的人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人。
但这么平凡的女人居然成了婚姻市场的优胜者,这让母亲大大地嘲笑父亲,她说:“离开我,他也不过能找到这样的女人。”
岳仲岗的父亲是个大学教授,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和妻子离婚,至于离婚的理由,母亲的“强势”是主因、父亲的“嫉妒”是导火线。她无法接受丈夫的无能、缺乏事业企图心,而他无法忍受妻子每天三更半夜喝得醉醺醺回家,而且总有不同的男人送她回来。
那时,正是她事业起步的时候。
他们离婚,母亲拿到抚养权,父亲拥有探视权,在母亲尚未找到保母的那个暑假,岳仲岗回到这里,和祖父、祖母共同生活两个月。
两年后父亲再婚,他娶了一个国中老师,她和父亲气质很像,也是个缺乏事业企图心的女人。
但他们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做菜、一起分担家事,他们配合得相当好,并且两个人都认为这样的生活最幸福。
虽然他们一直没有小阿,心中多少有缺憾,但阿姨始终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母亲不见得记得他的生日,但阿姨记得,阿姨从不忘记在每个节日为他送上一份礼物,即使她的礼物并不昂贵。
阿姨总会在他回国的时候偷偷跑来见他,并趁着母亲不在,帮他做一顿家常菜、陪他谈谈心。他们通E-mail、他们打电话,在当父亲的妻子、当他的继母这件事情上,阿姨卯足全力。
“好,要我带什么过去吗?”岳仲岗问。
“带着你的祝福过来,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阿姨在电话那头笑逐颜开。
“什么好消息?”
“你爸升系主任了,好厉害,对不对?”阿姨的口气里充满兴奋。
如果同样的话让母亲听见,她只会不屑一笑。
可不是吗?她手里不知道提拔过多少个“主任”,这种被叫做主任的角色,只是她踩在脚底下的小人物。
“对。”
“小岳。”阿姨喜欢叫他小岳,叫自己的丈夫老岳。“你有没有女朋友了?有的话,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吧。”
这句话她问了很多年,但口气里面没有强势,只有关切。
“如果有的话,我会的。”
“别成天忙着工作,你的胃要好好照顾,三餐定食定量知不知道?”
他的母亲从不知道他不舒服,反而是阿姨知道他有胃溃疡的老毛病,这件事常让他感觉讽刺,但他无法挞伐母亲,因为她是一个极度匮乏的女人——对于感情。
因此,当所有人都羡慕母亲的精明能干时,他对她,只有深深的同情。
“好。”
“就这样喽,还是那句老话,有任何事需要帮忙都可以打电话给我们,再晚都没关系,我和老岳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
这是他人在台湾的状况下,如果他在美国,阿姨会自动把时间调成“七十二小时随传随到。”
至于“老话”,那是阿姨第一次和他见面时说的。
那次她说:“小岳,千万别以为爸爸跟阿姨结婚就不爱你了哦,爸爸还是你的爸爸,阿姨也是你的阿姨,有任何事需要帮忙都可以打电话给我们,再晚都没关系,我和爸爸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
就是这个在他们每次结束对话的最后一段“老话”,让他高中胃溃疡发作,而母亲不在国内时,他在凌晨三点半打电话给阿姨。
“阿姨再见。”
币掉电话时,车子经过志光国小的砖红色围墙,岳仲岗的确嘴角浮起微笑。
那个夏季,他曾经在这里,和一个小女生坐在司令台上,肩靠着肩,一人一口舌忝着鸡蛋冰。
他对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情,大部分都没有印象了,但那张热烈的笑脸、热烘烘的大太阳,直到现在,仍然偶尔会在梦中出现。
车子继续前行,在经过国小门口时,看见一群小阿围着摊贩。
是烤玉米吗,还是烤地瓜、鸡蛋冰?那些东西他吃过,用他口袋里的零用钱买过,却要无条件请一个个头不到他胸口的女孩子吃,为什么?因为他的拳头没有她大。
隐约地,他听见小贩的声音传来——
“最后五包、最后五包,来啦,买一送一包半,老板不在家、跳楼大拍卖,五包二十块,谁要?先喊先赢……”
阅阅一出声,马上有好几个小阿子举手。“我要,我要。”
“就你啦,阿开,你是老主顾,有好康的一定先给你。”阅阅一拍手,阿莎力地对小男生说话。
“不公平,阅阅姐对阿开比较好。”其他的小主顾不平。
“哎呀,不要这么说嘛,来来,我这里还有两瓶桑叶茶,茶杯拿出来,阅阅姐大请客。”
她喊完,小朋友顿时发出一阵欢呼声。
阅阅?
“停车!”
岳仲岗下令,温秘书猛地踩煞车。
他没打开车门,只是从车窗往外望去,看着大声喊叫的女生。
她的眼睛圆圆、亮亮的,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算计别人,她的皮肤比起那些天天做美白的娇娇女而言略黑,但她的嘴形很好,像菱角,两边弯弯上翘,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笑,她没烫过的头发在后面扎成俐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美丽的颈子。
突然,她伸出食指,像对付敌人那样用力揉着鼻子,岳仲岗笑出声,吓坏了前座的温秘书。
如果满月酒那天,他还不确定是她,那么今天,他再确定不过。
同样的环境,同样看到钱就会发光的眼睛,还有同样的名字,阅阅、阅阅……
要下车吗?去认一个十几年没见过面的老朋友?她还记得他吗?那么久的时间,或许……都忘了吧。
办公椅里坐着一个秃了大半颗头颅的男人,他的眼睛隐藏在棕色的近视眼睛后面,让人看不真确,有点微勾的鼻子像秃鹰,让坐在对面的女孩有着被算计的感觉,他拿着笔不知道在抄写什么,偶尔扬起笑,而那种笑,会让人全身冒冷汗。
阅阅和弄弄已经在这里等了将近半个小时,他只是三不五时抬头,瞄阅阅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他是育幼院那块土地地主的约聘律师,姓胡,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发福男性。
阅阅、弄弄不太喜欢他,但上个星期他到育幼院表明来意之后,她们很清楚,就算再不喜欢,还是得跟他周旋到底。
听说他和地主有一点亲戚关系,因为长时间住在乡下,地主的家庭亲戚们只要有法律问题都会找他出面解决。
阅阅弄弄互视一眼,她们没有其他的选择。
“姐姐,你不是教我,客人来,不能在会客厅里面写功课,为什么爷爷一直在写功课啊?”弄弄用她清脆童稚的声音问道。
弄弄的个子小,瘦巴巴的四肢加上圆滚滚的眼睛,常让人误会她只有八九岁,如果她再刻意加重童音,那就更像十足十了。
“弄弄乖,爷爷不是在写功课,爷爷是律师,工作很多,我们等他是应该的。”阅阅也假惺惺的回答她。
这是幢老旧的四合院房子,古董级的木头架子上堆满尘封的旧书,桌子上也乱七八糟地摆了年历月历,还有几本白雪公主之类的故事书。
他真是律师?大概吧,那本厚厚的六法全书和擦得雪亮的律师执照应该可以证实他的身份。
但就算是律师,也绝对不会是个名律师,在这里,能和解的事情,谁愿意闹上法庭?纯朴热情的乡下人多数是不愿意若上官非的。
阅阅的话挤兑了他,他终于抬起“光亮”的头,冲着阅阅一笑。
“宋小姐。”
“是。”
“关于我们上次谈的那件事……”
“是的。”
“你考虑得怎样?”
“我们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那块土地以我们目前的经济能力,绝对买不起,但我们可以用承租的方式按月缴纳租金,只不过在租金方面,是不是可以让我和地主谈谈,如果有降价的空间的话……”
秃头律师眼底闪过一丝诡异,他笑了笑,歪歪的嘴巴咧在左半边,不知道他的嘴本来就长得不正的人,很容易误会他有颜面神经失调症。
“不,地主很忙,没有时间为这种小事情和你见面。”他笑得不真实。
“那么请给我电话,我直接和他谈,呵呵,只是小电嘛,也许只会占用他三分钟或……五分钟。”对方不真实,阅阅也虚伪得很恶心。
“你以为人家花大钱请律师是作什么用的,当然是为了过滤一堆不必要的麻烦。”
意思是指……她更改名字,叫做“不必要的麻烦”?
“那么请问律师先生,您有什么其他的建议吗?”
“地租的问题你直接和我谈。”
“你可以作主调降租金?”阅阅一高兴,把两手摆在桌子上面。
“当然可以,我这个人对朋友都很慷慨的,如果宋小姐愿意和我当朋友的话……”
说着,他把自己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阅阅一阵恶心,飞快把手抽出来。
弄弄怒视对方,手掌一横,偷偷在桌下做了一个砍人的动作。
“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阅阅干笑两声。
“宋小姐,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有时间就约我出来和我吃吃饭、建立友谊的话,房租方面……好谈。”
暗示再明显不过了,他用力握住阅阅的手,把名片塞在她的手心里,手指头还趁机在她掌心画圈圈。
“呃,是,我……回去考虑考虑。”阅阅站起来,顺手把弄弄拉到身后。
对,她和弄弄一样想砍人,但看在目前他是那块地唯一接洽人的份上,她不得不忍气吞声。
“尽早给我答覆,我这个人不太有耐心,想买下那块地的人很多,最近我接不少电话。”说着,他咯咯轻笑两声,然后用咸猪手碰碰弄弄的头发,笑说:“小妹妹,我是哥哥不是爷爷,下次不要叫错了。”
“对不起,是我们老师教,我以为有头发的才可以叫哥哥。”
弄弄皮笑肉不笑,用两根手指头把他的手“捏”开,然后做出一个想吐的动作,拼命在牛仔裤上面擦着碰过他的指头。
“小妹妹,得罪我没有好处。”
他倏地站起,脸色凝肃,眼睛冒出怒气,秃头最痛恨别人暗示他头发少,况且弄弄不是暗示,她是直接把话挑明说。
弄弄不是被吓大的,呃……正确的说法是,她是把别人吓大的,想也不想,她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朝着律师的光头泼过去。
嘶……阅阅倒抽口冷气,看着冲动的弄弄,没救了,反正补救不了,那就……
她对着律师先生微笑,“对不起、对不起,胡律师,小阿子不懂事。”她转过身,扳住弄弄的肩膀,绷起脸说:“你真不乖,那个是茶又不是生发水,你怎么可以往胡律师头上倒呢?”
弄弄噗地笑出声,和阅阅一搭一唱。“没帮助吗?”
“当然没帮助,你以为种菜啊,不是浇水就可以长大的,发主肾,肾亏喝水没用的啦。”
“那要吃什么才有用?”
“威而刚吧,不过那么一大片,可能一次要吞几十粒哦。不好意思,胡律师我们走了,你慢慢吞你的药,这个秘密,我们一定会替你保守。”
阅阅拉着弄弄走了,门掩上之前,他们听见一大串“国骂”从律师大人嘴里狂飙出来。
弄弄和阅阅相视一眼,快手快脚跑回车子上。
坐上车,她们发动了好几次,卡车勉强低吼两声,马达才启动起来。
“小卡,你最乖了,看,你流畅的线条、你强而有力的四条腿。你美丽的身子与光洁的皮肤,遨游在这条大马路上,谁能比你强……”阿谀谄媚的字句不断从弄弄的嘴巴里吐出来。
阅阅保持沉默,只是奋力地握住“小卡”的“小盘盘”。
“小卡”是他们的卡车,是阿牛伯家不种地后送给他们用的,没有车牌,所以只能当农用车,不能开进市区,但他们买了油漆,把它全身上下修整得焕然一新。
小卡美丽却多病,属于林黛玉那一型,他们没有太多的钱可以帮它治病,只好给它大量的精神鼓励。
不断催眠它,你可以的、你行的,你绝对能陪我们到天荒地老……所以每次坐上车,弄弄都会迫不及待对它大大褒扬一番。
从车子从时速二十攀到三十时,阅阅松了口气,万事起头难,起头过来了之后,接下来就没问题了。
摆平了小卡,阅阅忍不住对弄弄埋怨。
“你不应惹火那条婬虫的。”
“你还不是有加入。”弄弄拉她下水。
“啊,不然怎么办,你都把水泼到人家头上了。”得罪一分是得罪,得罪十分也是得罪,没差了啦。
“如果他要我们马上搬家呢?”
“赖着!他们来我们就躲起来,等他申请到法院封条也要一段时间,至于把土地卖出去,恐怕要花更长的时间……我只希望,他能让我拖过养蚕季节,不然蚕宝宝没有桑叶可以吃很可怜。”
“叫它们改吃柑橘叶呢?”
“你以为它们是柑橘凤蝶哦。”阅阅失笑。
同时间,阅阅、弄弄一起叹气。
“真的要放弃了吗?你说过,要把育幼院照顾得很好,让每个在这里长大的孩子都有娘家可以回。”弄弄说。
“我知道,我不会放弃的,我要想办法,一定要想出办法。”
“这里不可以被买走,院长在这里,我们也要待在这里。”弄弄发誓。
“对,我们绝不放弃。”阅阅用力点头。
“我们还要把被送走的人一个个接回来,他们都不想离开这里。”
“我知道。”
阅阅一面开车,一面计算着存款薄里面的钱。
钱还缺很多,银行不肯贷那么大的款项给她,而现在育幼院里又没有院童,根本不能对外募款,上次虽然予屏为了面子捐了钱,但故技不能重施……钱要从哪里来?
“对了,问问早上有打电话来,说她用双挂号寄了一张五百万的支票,叫我们注意签收。”
“五百万?她哪来这么多钱?”
“不知道,不过她说她结婚了,没找你当伴娘,也没找我当花童。”弄弄嘟嘴,满脸不开心。
“结婚?”
这么大的事,居然只打了一通电话就交代过去?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对啊,我叫她把她老公带回,她说我们在予屏的满月酒里见过他。”
“那个关历方?”
“对啦,我说Gay的那个。”
“问问明明告诉我,说她跟了个学长不是很熟。”
“不熟,表示他们没有爱情喽,没有爱情的男女为什么要结婚?”弄弄看的偶像剧很多,她是半个爱情专家。
“因为愧疚、无聊、寻求政治庇护或……感冒?”
“关感冒什么事?”弄弄很受不了地扫了阅阅一眼。
“感冒的时候头昏脑胀,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
“可问问不觉得那是错误的啊。她还说,她会继续努力找钱,让我们赶快把土地给买下来,买……钱!”弄弄想到了。
“钱!”阅阅异口同声。“她怎么可以为了钱把自己卖掉!再怎么样,一块土地也没有她的幸福重要。”阅阅忿忿地捶了方向盘一下。
“对啊,万一那个Gay有家暴倾向咧,万一他有不正常的性向咧,我不要帮问问拍照、开医师证明啦!”
阅阅很受不了地看弄弄。
“第一,如果他要娶问问,他就不会是个Gay;第二,就算他会家暴、有不正常的性倾向,你也不能帮问问开医师证明。”到目前为止,弄弄连梦想中的医院院大门都没有模到。
“哎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要赶快阻止问问乱嫁。”
“对,我再爱钱,也不能把问问卖掉。”
“你开快一点,我们马上回家,打电话给她。”
阅阅的脚踩下油门,小卡相当辛苦地为了问问的幸福付出最大全力,车速从三十劲飙到四十,黑烟从它的大量冒出来,它有严重的肠胃道问题。
“加油,小卡,你行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坡,为难不了你,加油!”弄弄一边拍手一边为它打气。“你是男子汉,没人比你更勇敢,你是英雄,要让千万同胞为你庆贺……”
一路上,弄弄比小卡更忙,终于,阅阅把车子开到育幼院门口。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阅阅溺爱地模模方向盘,说:“小卡,我就知道你行。”轻轻打开车门、轻轻关上车门,她们对待小卡比对待情人更细腻温存。
“咦?这是谁的车子?厚,黑头车!”
阅阅才下车,就听见弄弄的声音。
摆头车?不会吧,有钱买主这么快就出现?是不是胡律师挟怨报复?完蛋,那她要不是去和胡律师重建邦交?
朋友……她真要破一回例,交个恶心家伙当朋友?她脸部神经严重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