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快的身影飞掠过树梢,如燕子穿梁,周观奕在众人惊呼声中,接住差点从树上摔下的婢女贺采鸳,当两人稳稳站回地面,一串震人耳膜的鼓掌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
“阿观,你的武功可以去考武状元了啦。”
“啥武状元,我看阿观就是同当朝的雷将军比划也不会输。”
“当然,阿观可是咱们相爷一手栽培出来的,允文允武,将来要接相爷棒子的呢。”
这是宰相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自从小姐七岁那年出府,一脚踩在饿昏头的阿观身上,他和李家的缘份就此结下。
那时他不过十二岁,但宰相身边的谋士烂川天一眼看到他,就连声赞他是武学奇才,要收他做弟子;十三岁,辽国进贡一头人熊,在朝廷晚宴里,人熊兽性大发,驯兽师控牠不住,牠挣月兑绳索往一身红衣的小姐身上扑,阿观想也不想就飞身上前,自熊掌中救下小姐,虽然他的背脊被熊爪子撕裂,血肉模糊,但自此他得到相爷另眼相看。
阿观的伤养好后,相爷聘名儒教他念书,方知他一目十行,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从此便认真地考虑起阿观的未来。
慢慢地,小姐胶着的目光,相爷刻意的栽培,让所有人的心里存下默契——未来,阿观必是小姐的夫婿、相爷的接位人。
一名面貌清癯的白发男子静静站在亭子里,两道阴目眼光远远注视着周观奕。
他是大燕国宰相,一手掌握整个朝廷的李温恪。
当今皇帝赵义庭沉迷于酒池肉林,夜夜美色笙歌,将国家大事全交给李温恪掌理,导致朝纲败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从十五年前,李温恪送一名碧眼美女入宫,她日夜迷惑皇帝,得到帝王专宠,之后,李温恪便逐步成为大燕国的地下皇帝。
碧眼美女被封静妃,十年前产下一名皇子,若事事照他所计,未来平庸昏昧的皇十子赵钰必登皇位,而朝政仍将把持在他手里,没人能动摇他的权势。
而李温恪贬认定静妃之子必掌大权,原因是皇上有七名皇子,除了静妃所出之外,在他与静妃的合力策谋之下,死的死、残的残,连皇后所出的皇三子赵铎也变成疯狂痴呆之人,没人能上得了枱面。
李温恪也不怕皇后娘家宇文族势力出头,硬是将痴狂的赵铎扶上大位,然后同他一样,一手遮天,成为第二个地下皇帝。
因他老早估料到一切,于是十年前主导一场风波,将皇后娘家一族三百七十四人,以叛国为由抄家灭族,宇文家,连一个都不剩了。
而今,后宫皇后只能落得一个青灯古佛,守着痴傻憨儿过日子罢了。
有人说他心肠恶毒,然凡成大事者,不能心存妇人之仁,唯有够毒够恶,方能保有长久的权贵,否则一朝不慎,倾朝灭族都有可能,他不能不处处谨慎。
李温恪的眼光定在周观奕身上。他暗中观察他够久了,这孩子是个人才,文武兼备,难得的是性子沉稳、个性内敛,将来必能接下他的位置,成为朝廷上呼风唤雨之人。
只不过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冰冷锐气,让人难以接近,许多时候,即使是阅人无数的他也猜不透阿观在想些什么?这种让人无法掌握的危机意识,教他对阿观始终抱着存疑态度。
“相爷的决定是……”发话的是相爷的谋士,烂川天。
他跟在李温恪身边近十年,是相爷倚重的人,他和阿观入宰相府的时间前后相差两年,阿观是小姐救回来的,而他则从一群黑衣强盗手里救回生命垂危的相爷,自此他成为相爷身边的重臣。
“你真的觉得阿观能为我所用?”阿观的城府太深,深得让他无法一探究竟。
“能,他聪明才智、武艺卓绝,绝对是号人物。”烂川天很看好他。
“屺天,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相爷抚着长须轻笑。
“屺天明白,但是除了阿观之外,再没有其它更合适的人选了。相爷心底比我更清楚,现在攀附相爷的,都是些贪婪愚蠢之辈,锦上添花者众,落井下石之人亦不少。”
烂川天就是这种实话实说、不怕得罪相爷的性子,才能得到李温恪的重用,趋炎附势、讨好巴结之人,他看得多了。
“你说得对,我还能不清楚吗?”他抚抚雪白胡须。
他年岁已大,再加上膝下无子,好不容易五十岁那年才得了个女儿,能接下衣钵的人不多。
虽然目前满朝文武都掌控在他的手中,但他焉能不明白,那些官员们一个个比豺狼虎豹更凶狠,今日他得势,再恨、再怨,他们还是得乖乖为他做事,哪天大权不在,他们能不群起攻之。
“相爷不必担心,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阿观的命是小姐救下的,有小姐在,自能牵制他。”
他笑着指指园子里的男女,不知何时,那些围观的人尽数散去,小姐站在树下同阿观说话,难得地,阿观那张千年不化的寒冰脸带了些许笑意。
是啊,他待若儿,毕竟不同。
看见李若予,李温恪阴沉双的眸闪过温柔。那是他唯一的女儿,他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女儿。
“没错,有若儿在。”他满意点头。
若儿属意阿观,这点,明眼人全看得出来,而阿观待若儿也非同一般,他不耐烦那些花花草草,却时常陪若儿去后山;他忙得连睡觉时间都没有,但若儿一病,他什么事都搁下,固执陪在若儿身旁。
阿观对若儿的感情,成了让他安心的筹码。
“安排阿观参加今年的科举吧,我要他一举拿下文武状元,要他一出声便是一鸣惊人。”他将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阿观安插在皇帝身边,取得皇帝和赵钰的信任,阿观必须学会玩弄两个皇帝于股掌间。
“知道了,屺天立刻下去安排。”拱手,烂川天转身下去办事。
李温恪再看一眼园子里的周观奕和女儿,眼底流露出身为人父的骄傲。若儿这样喜欢阿观,说什么他都会把女儿心爱的男人拱上云端。
微微一晒,他双手负于身后,走回屋里。
同一刻,在相爷转身时,周观奕收回为小姐抚去落花的右手,温和笑脸转为冷肃,李若予仰头,瞧见他的面容,颊边笑意迅速收回。她不懂他的阴晴不定,是不是……她又做错什么事情?
凝睇着他轮廓深邃的脸庞,她看得痴了。阿观的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略带厉色,一双眼睛锐利逼人,隐含燿燿锋芒。
认识他八年,从第一脚踩到他的身子,开始两人交情。
七岁的她不懂男女之情,却知道他是一个好看到让人舍不得转开眼的大哥哥。她救下他,把他喂饱饱,让他穿上最好看的衣衫,要他成天跟在自己后头,那时,他是“她的”阿观。
绑来厉叔叔说他有天份,把他带到后园练武,分去他一些时间,再后来,爹爹说他脑子好,是可造之材,又请文师傅、程夫子、蔺师傅……一大堆师傅教阿观念书,分去他更多时间。
弄到最后,她都搞不清楚,他还是不是她的阿观?
不过。不管他是不是她的,她都把他“当成”他的。所以,阿观归她顾。
被厉叔叔“教”导得伤痕累累时,她替他上药;夜里书念得晚了,她为他送宵夜、炖补汤。她就是要把他喂饱饱、养高高,所以他长那么高大,是她不辞辛劳换来的,他健健康康、身子比别人壮,也别忘记替她记一笔功劳。
“阿观,要不要去看看我的小羊?它的腿快好了哟;等它好起来,我们一起带它到后山,让它回家找亲人,好不好?”李若予再度扬起笑脸,试着用自己的愉快勾起他的开心。
周观奕回视她,她脸色偏白,像吹弹可破似的,薄透的肌肤底下细小的血管隐隐可见,清秀的眉眼唇鼻,看起来稚女敕可欺。她巴结地笑着,眉弯眼弯,甜得腻人的笑容在他眼前化成蜜汁。
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但他不允许自己动情。
“我很忙。”他拒绝她,不留半分情面。
“这样啊。”她扁嘴失望,然而失望归失望,这又不是阿观的错,都是师傅们把阿观逼得太紧了。
她拉住阿观的大手,想起爹爹说,再过两年,如果她愿意的话,就让阿观当他们的女婿,她自然是乐意的,而阿观……她的脸泛起两抹飞霞,腼腆娇羞。他也乐意吧?
“不然,我让阿福做菜,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阿福的烧鸭是一流的。”
说话间,她发现采鸳正看着阿观,转头向阿观采去,发现阿观也回视着采鸳,她猛然地想起,是她不好,难怪阿观要气她了。
采鸳是她的贴身婢女,而刚刚她却让采鸳做了件傻事情。
她拉住婢女,笑得毫无心机。
“采鸳对不住,我没想那么多,只担心鸟妈妈被大鹰叼走,小鸟一定活不成,才会让你爬树摘鸟巢……害你受惊了。”
“小姐,别这样说,是采鸳没用,没能把小鸟救下来。”她低头,诚惶诚恐。
李若予捧起坠在地上的鸟窝。里面的鸟蛋全碎了,终究没救成,阿观肯定又要说她多此一举!但无所谓啦,反正阿观一向看不起她的无聊善心。
她不笨,当然知道采鸳喜欢阿观,毕竟阿观那么厉害,人人都爱他,但她才不管呢,只要阿观喜欢她就行了。
想到这个,她又想起年前的事。那次,她在人行罕至的后院发现采鸳倒在阿观怀里哭泣,她难过得不得了,以为采鸳喜欢阿观、阿观喜欢采鸳,她反而变成挡在中间的第三人,于是她把自己关在房里、足不出户,彻底避开阿观。
厉叔叔发现不对劲,找上她深谈,好半天,她红了眼眶告诉厉叔叔,阿观喜欢的是采鸳,就算她是小姐,也不要夺人所爱。
厉叔叔恍然大悟,笑着说她误解。他说采鸳的模样同阿观的妹子相似,阿观是用爱护妹妹的心情在疼爱采鸳,他还细细叮咛,这事儿千万不能让爹爹知道,她爹可容不下一个会让女儿哭泣的男人,如果让两个爱她的男人打架,她肯定要更难过了。
她后来破涕为笑,因为厉叔叔说的那句话——两个爱她的男人。爹爹肯定是爱她的,那么阿观也爱她喽,人人都说当局者迷,偏偏她迷糊得比谁厉害,连厉叔叔都看出来的事,她还要胡乱猜疑。
这事她当然没让爹爹知晓,她明白爹爹是爱屋及乌,若不是因为她,他怎么积极栽培阿观,让他习文学武,成为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绑来再出房间时,阿观主动对她微笑。
不爱笑的阿观对她笑呢,她高兴得快要飞上天,拉起他的手,绕着他又唱又跳舞,惹得爹爹也畅怀大乐,她最爱这样了,爱所有人都开心快乐。
“采鸳,你先进屋里好不?我马上回去。”她有私密话对阿观说。
“是,小姐。”
采鸳离开后,李若予轻扯周观奕的袖子,小心翼翼道:“你看见喽,我有跟采鸳说对不住,我没有仗势欺人。”
她最怕阿观说她是大小姐,却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叫做越描越黑。
“做都做了的事,何必抱歉。”冷冷的音调不带分毫情绪。
他偏要刁难她,他就是喜欢欺负她,喜欢看她阳光璀璨的双眼瞬地沉下,然后微微地嘟起嘴巴。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情绪可以表现得这么明显?快乐要人知、难受要人知,不懂得戴上面具,同人保持距离。“你还在生气哦?不要气啦,生气会长白头发。不然,我跟你保证,我发誓再也不会有下一回,因为我知道采鸳是你看重的人。”她透亮的眸子望进他眼底,干净得让人不舍污染。
周观奕眉头皱起,淡定无波的脸上掀起一丝嫌恶。“我和她没怎样,你不必胡乱忖度。”
“我没说什么啊,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呢?知道他看重的人,她定会好好保护吗?这话太矫情了,他必然听不下去。
“算了,没事。总之你别生气就好。”
她的嘴笨,老是和自己的心接不上边,扭着帕子,她真希望自己再聪明一点。
看她那副无辜模样,谁有办法同她生气?叹气,他缓下严厉表情。“没事就回屋里待着,别吹风又咳了。”
卑一出口,周观奕立刻提醒自己,这是不对的,他必须讨厌她,就算再可爱都要讨厌,因为她的爹爹叫做李温恪,是他仇恨的人。
他痛恨她出生肮脏,却濯清涟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他厌恶她单纯的信任与天真,他憎恨她的善良,李温恪不应该生出这样的女儿,所以他发誓,终有一天,要把她变成和自己一样,阴沉晦暗、满心仇恨。
“阿观,你是在关心我吗?”
她笑得满面春风,方才的阴霾在瞬间消除,这是她的性子,记仇记不了片刻。
她明白谁待她好、谁带她坏,却宁愿不计较别人的恶,只想着待每个人都好,她总说,只要心思是好的,待她坏的人早晚会明白,她心无恶念。
他没回应,淡淡扫她一眼。
不想说话?没关系,她明白他的关心就好。
小小的掌心贴上他的,两手合掌,把他的大手包裹在里面,他的手总是冰冰冷冷,但还是没关系,她愿意替他添温。
“阿观,明日我要去庙里布施,你去不去?”她眉梢的笑意张扬。
每个月她都会领着家丁到庙里放粮给贫苦百姓,每到这天,阿观会心甘情愿随她出门,没人看出其中的奥妙,只有她清楚,冷冷的阿观心底包覆着不教人知的善良。
“我去。”
“约好喽。”说完,李若予转身回房,但跑没两步顿了下,又折回来,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语,“阿观,我知道在你冷漠的外表下,有一副善良的好心肠。”
语毕,她飞快地在他颊边印上一吻,红着脸奔回自己屋里。
懊心肠?
心动了一下,粗粗的指尖碰上她吻过的地方,那里有残留的温度,暖暖地,温出他一个不自觉的笑脸。
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好,他比谁都清楚,男人的仇恨殃及池鱼,她无可选择地成为他们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他不是阿观或周观奕,他真正的名字叫做宇文骥,是当今皇三子赵铎的表哥、皇后的亲外孙,那年为铲除皇后娘家势力,李温恪设下瞒天大计,以叛国为名,除去宇文一族。
如今,他能存活下来,不是凭恃着好运气,而是一群人用命换来的,他必须复仇,必须对宇文家族的三百多条人命,和为宇文家尽忠的无数死士负责。
既然义无反顾地走向复仇之路,他就无权放任感情,他明白这条路有多危险艰辛,因为李温恪不是他唯一的仇敌,他要做的不仅仅是铲除李温恪的势力,他还要拔除满朝污吏贪官,和那个坐在皇位上却纸醉金迷的皇帝,赵义庭。
自他改名换姓出现在李若予面前那刻起,就是一连串计谋的开启。
他们知道李温恪有个一出生就带了寒毒的女儿,知道他有多么宠爱这个掌上明珠,也清楚李若予性格软弱却善良天真,以及她什么时候会出宰相府,探望小时候的乳娘。
事情比计划中更顺利,在他之前,烂川天进入宰相府,成为李温恪的心月复;在他之后,张文良变成宰相府的总管,莫礼筹成了宰相府的侍卫长……他们的势力逐渐地渗入宰相府,复仇之日不再遥不可及。
只是那个被利用的女孩,还傻傻地快乐着、幸福着、她无忧的笑容常在无意间触上他紊乱的胸口,带给他措手不及的感动。
矛盾僵持着,他额际鼓跳,胸口起伏与略微急促的鼻息相应,他眼神晦暗,瞳火明明灭灭的闪着,一抹疼痛的感觉钻入心房,他知道因何而痛,但,他不允许这种感觉存在。
仰高下巴,他压抑胸口疼痛,转身进书房,面对李温恪,他还有一场戏要演。
报梨木仙桌上的百合香燃着,缕缕薄烟轻轻拂来,淡淡的香气沁人鼻息,让人舒坦。
宇文骥坐在床前,凝视着李若予沉睡的五官。她的容颜端庄秀丽,但称不上美艳,苍白的面色,素日里,连胭脂也遮掩不了。
她有病,打娘胎里带来的病。从小到大,看过的大夫,用过的药不计其数,她常笑说:“我花在看病上的银子,怕是足够养活一村子人了。”
说得简单,什么养活一村子人,她的病可以让军队打一年仗,养活两省灾民。
由此可见,李温恪是个多么贪婪的宰相,他掏空国库,有钱让女儿吃那些古里古怪的药,却让朝廷拿不出银子,害八万大军因为饥饿灭于大辽。
前日,她的病又发作,喝过药后昏迷两日,厉叔叔要他寸步不离的守在若予身边,他无异议照做,因为他心知肚明,唯有娶回若予,才能得到李温恪的全心信任。
他拿下文、武状元,这样的青年才俊自是引起各方注目,想求皇帝赐婚的当朝大官不计其数,尤其那日骑马游街,多少名门仕女躲在牌楼后头偷窥,芳心暗许,但当他们知道周观奕是宰相李温恪属意的女婿之后,纷纷打退堂鼓。
谁敢和相爷争女婿?没有人敢,和公主争驸马还有机会,和李温恪争?除非打算把命拼上。
宇文骥走到桌边,替自己倒了杯水,看见桌上摆着一碗玫瑰酿,忍不住沾了点甜。那是用玫瑰花瓣、糖、梅子酱腌成的,也是若予最喜欢的零食。
他第一次尝到玫瑰酿是在十五岁那年,因做出来文章没达到师傅的标准,李温恪让人把他关进柴房里,不准吃饭。
所有人都替他打抱不平,但他心里是高兴的,他明白,李温恪越是看重他,自己越有机会往上爬。
那天晚上,从不违背父亲的若予偷了柴房的钥匙,她捧了碗玫瑰酿,一面跟他道歉,一面安慰他,说师傅要求太高是因为认定他办得到,要他别生气、别懊悔,下一次,他如果有些许意愿……
多数时候,他是气恨她的,他痛恨她的善良,痛恨她以为救下两只兔子、几条野狗,甚至几个贫病交迫的百姓就感到无上满足,她不晓得百姓的苦是谁造就的不晓得她高高在上的父亲是怎么一步步让吏治败坏。
这个国家,从根本腐烂了,上位者不顾百姓死活,忙着敛金谋银,年年旱灾、水患,百姓流离失所,若要改变这一切,除了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砍除枝叶腐根外,别无他法。
但皇帝不肯,他宁可把力气用在各国朝贡的美女身上;李温恪不肯,因为他才是腐败根源,至于那些尸位素餐、靠银子买官的大员们更不敢了,谁都知晓,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即便私底下对相爷不满,但李温恪这棵树却万万不能倒。
“阿观,很晚了,怎么不回去休息?”李若予睁开眼,有几分讶异他还在。
“我在等你醒。”
“你一定累坏了,快回房吧,我感觉好极了。”伸个懒腰,刻意表现出轻松。
“你说,我听。”
“知不知道,这次他们喂了我什么?”
“知道。"
是条毒蛇,长一尺、手臂粗,据说方子是若予五岁那年,一位方外之士开的当时所有人都说她活不过十岁,独独他说,以他所开的百种药材喂养金耳蛇,然后,喝干它身上的血,便能彻底解去她身上的寒毒,从此她不仅百毒不侵,她的血也能医治各种毒。
谁也不知道那方外之士说的话是真是假,李温恪偏大张旗鼓地做了。
金耳蛇,顾名思义蛇头处缀有两点金,通常赤红,尾部是鲜艳欲滴的绿,其毒无比,光是为捕捉它,就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金耳蛇心情暴躁,尤其在春夏之际、交配期间,饲养它的人往往一个不仔细会被它的毒液喷到,导致双目失明或肌肤溃烂。
“很可怕对不?好腥臭的味儿,爹爹和大夫迫我一滴一滴吞下肚。”
肯替百姓着想的热血男儿,倘若他对她真的没半点爱意,她也愿意成为他的梯子,让他一步步爬到庙堂之上。
他能为百姓做的,比她所能,远远要多要多。
目光交错间,他黯淡的眸子闪过一抹锐利。她不似他想像中愚蠢,那么……她会愿意接受他的求亲?
问号在他心底成形,但半月之后,他得到答案——
她愿意。
新婚夜,双喜红烛燃起一室喜气。
是大喜,昨日宇文骥首会皇上,就官拜尚书,成了能进御书房仪事的四名官员之一。若非在这个朝政昏败的时代,谁能一入朝廷就当上这么大的官?这还是得拜李温恪所赐。
包喜的是,他终于见到皇三子、他的表弟赵铎。
密报是正确的,赵铎并非真的痴癫,他只是假作癫狂瞒过静妃和李温恪,趋吉避祸以求生存。太好了,接下来,轮到他们粉末登场,他不信自己板不到李温恪这只老狐狸。
两手推开喜房,他进屋,李若予端正地坐在床沿,一动也不敢动。
他挥退喜娘,坐在桌边,禀神,静听屋外动静。
若予的病丙然大好了,在那几碗蛇血下肚后,她体内寒毒尽除,为了这事,李温恪问她想要什么礼物,他可以把全天下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通通捧到她面前。
她想了想,背着父亲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毫不犹豫的说:“我要你成为我的妻子。”
就这样,他们的计划向前走了一大步。
咚,当石子轻轻敲上窗棂,那是厉叔叔给他的提醒。
坐在桌前的宇文骥甩袖,走到喜床边,掀起李若予的红盖头,灿烂一笑。
她对着他的笑靥看呆了,心涨得满满的,这是她一生要依靠的男人呵,幸福快要满溢出来!“娶我,你很开心吗?”她柔声问。
“是。”他无半分迟疑的回答,蜜了她的爱情。
她快乐得想飞、想大叫、想告诉所有人,阿观很开心娶她为妻。
“若儿,从今以后,我可以这样唤你吗?”他炯炯有神的双眼浮上一层迷蒙。
她傻傻地点了头,心里想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爱过他八年,而往后的日子他将爱她、照顾她一辈子,瞧,爱情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它能绑住两个人、两个命运,从此,他与她相系相依,不悔一世。
“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你成为我的娘子、我成为你的郎君,我们要一生一世相守相知,好不?”他握住她的柔荑轻抚上自己的脸,今日他的脸刮得干净光滑,没有半点胡髭。
“好,我们要一生一世相守。”
李若予猛点头、猛点头,把头点得像拨浪鼓,她并不知道自己用了真心去换别人假意,只是乐着、雀跃不已。
看着她无伪的真诚笑意,宇文骥的心拧了拧,罪恶感浮饼,他厌倦这种场景和感觉。
“阿观,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羞赧腼腆。
“什么东西?”他尽全力把嘴角定在上扬处,看得她别不开眼睛。
她献宝似的推开衣袖,让他看见她手臂上的双飞蝴蝶。这是她十三岁那年忍痛刺上的,那个时候,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爱上阿观,想要同他比翼双飞。
“这是……”她居然在身上弄这个,他的眉头皱起。
“这是阿观和若予,我们要像这对蝴蝶永不分离。”李若予双颊生嫣,微微晕红。
“永不分离、永不分离……”宇文骥喃喃地重复这四个字。
“嗯,永不分离。”她笑了,加强语气。
“发誓?”他拉起她的手。
“好,我发誓要和阿观永不分离。”她顺从他的意思。
“敷衍!来,听我的誓言。我周观奕,今日迎娶李若予为妻,誓言疼爱她惜她一生一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她笑眯眼,学起他的口气说一遍“不敷衍”的誓词。“我李若予,今日嫁予周观奕为妻,有生之年,我必尊周观奕为天,爱她、敬他,以他的喜为喜、以他的忧为忧,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击掌为誓。”他伸出大掌心。
“好,击掌为誓。”她笑逐颜开。从来……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的阿观会那么多的甜言蜜语,原来他的好,要嫁给他的人方能知晓。
宇文骥从怀中取出一块翡翠,上面刻着一对交颈鸳鸯。
他的手指轻触着上面的爱情鸟,低语道:“我爹娘死得早,只留下这块翡翠给我,在我最穷困潦倒的时候都没把它卖掉,现在我把它给你,你要好好珍惜,将来把它传给我们的子子孙孙。”
想起子孙,她的脸炸红,想低下头,却不准。
宇文骥勾起她的下巴,在她耳畔低语,“若儿,我爱你……”
吻落下,封上她的唇、她的心。
他说爱她,她没耳蒙、没听错,他真真实实地说爱她,足够了,这辈子对她而言已经足够,那么刚毅的男人亲口说爱她啊,阿观爱若予,有他这句话,此生哪得憾恨?
闭上眼,她陶醉在他温柔的亲吻里。
事实上,她吻得并不专心,他侧耳倾听,当他听见两个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后,倏地放开了她。
李若予一个踉跄,差点儿没站稳,连忙扶住身后的床。她不懂发生什么事,为何他脸上的笑容尽数褪去?她不解。
“阿观,你怎么了?”
他在嫌恶自己,他痛恨做戏,却不得不在李温恪面前做足他要看的好戏。
罢刚总管张文良陪李温恪饼来,厉叔叔给他做了提醒,提醒有人在房外偷听,这是一开始他们就预料到的,没想到李温恪丙然来了。
“阿观……”李若予轻轻扯着他的衣袖,有两份撒娇、两份痴憨,那是让人硬不起心肠的表情。
“夜深了,睡吧。”说着,他走到床边,除去鞋子,翻身上床。
他突如其来的改变让她不知所措,是不是……刚刚那个吻,她表现得不好?
办了红脸,她快手快脚,胡乱弄掉头上的珠珠翠翠,跟着他上床。他背着她不理人,新婚夜……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嘟起嘴,用食指勾勾他的衣服。“阿观,你不要生气嘛,生气会长白头发,我现在是你的妻子了,哪里做不好你要教我,不要对我发脾气,好不好……我会改掉大小姐脾气,不胡乱使唤人,我会……”
断断续续说着,努力寻找自己的缺点,希望那个背着她,说要和她一生一世的男人可以转过身,再给她一个甜蜜笑颜。但是并没有,只是冷得像冰刃的句子划过她的耳膜,椎了她的心。
“闭嘴,快睡!”宇文骥低吼,连转头都没有。
瞬地,李若予发觉贴在颈间的翡翠,冰寒得沁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