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艾的信迟到了,他连发两封信去问她,为什么还不寄信来?是不是人还留在国外、没回到家?
对于他的信,存艾始终没有回覆,于是他告诉自己,再等三天,如果再等不到信,就打电话给储阿姨,把事情问清楚。
“默恩,你这两天怎么搞的,心神不宁?”
门板被敲了两声,他抬头,发现周璃葳站在门边,她半倚着门,轻笑问。
璃葳是个很好的员工、很好的搭档、很好的朋友,她成熟妩媚、懂事体贴,她聪明理智,不耍脾气,她可以分享他所有痛苦和成就,任何男人,身边有个这种百分女人,都会动心,独独他,他是怪物。
“存艾没给我写信。”默恩放下笔,大拇指压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眼皮跳得更凶了。
“你们已经不可能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手?”周璃葳望住他,目光中有淡淡的悲悯。
放手?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就算存艾和他之间早已不可能。
“理智一点,你们越是这样羁绊对方,就越是让对方得不到幸福。”
她不懂,他是律师、最擅长分析利害得失,怎么会深陷在这么简单的问题上?
“因为,爱彼此是打从我们出生就带来的本能,而分手不在我们的学习能力里面,我无法不羁绊她、她无法不把我放在心上。”
他也为此而痛苦着,但能如何?
就像他不能让大象飞上天,不能让蝴蝶变成肉食性,不能叫鱼类搬到陆地,不能逼北极熊住进赤道地区啊,同样地,他也无法教自己放手对存艾的感情,这样的话……妨碍了他与生俱来的本能、妨碍自然定律。
“难不成,你们要继续这样,彼此折磨下去?”
周璃葳这句话,默恩没有回答,久久,她以为久到再也等不到他的话时,转身要走,没想到,他开了口。
“你弄错了,我们从来不折磨彼此,存艾很努力地让自己快乐着,因为她清楚明白,唯有她快乐,我才能够快乐。”
对,快乐,即使不能相属,他们也要快乐,为对方,为心底深爱的那个人。
周璃葳叹气,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默恩在纸上写下“储存艾”三个字,然后用一连串的“ILoveyou”把她的名字密密圈起。
曾经,他慎重计划着所有的事,包括他的人生事业、爱情与婚姻,谁知,天外击下一阵惊雷,把他的计划全数烧焦,害他的人生僵在这里,再也无法幸福。哎……
如果他不是上天眷爱的那个人,没关系,只要上逃卩眷顾存艾,他愿意学会满足。
眉敛起,喜乐已远离他的生命,他再也感受不到幸福,唯有存艾的来信可以为他捎来些许快乐,但她的信……迟到了。
突然,电脑荧幕出现一个对话框——你有一封来信。
沉下的眉头迅速扬起,不自觉的笑意飘上眼角,他把游标向对话框滑去。
扮,你快乐吗?我很快乐。
这一次我到中国大陆去,那个巍峨耸立的故宫啊,我只能用一个字形容。哇!
哇!哇!
扁是站在白玉做的地面上,我就觉得自己像个俯瞰天下的帝王,心,蠢蠢欲动着,难怪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想要抢夺帝位。
紫禁城分前后,前为朝、后为庭,朝是帝王与臣子议事之处,(你可以说它是办公室,只不过,哇!懊辉煌雄伟的办公室,坐在里面,真会让人睥睨天下)未成年的皇子和女人都不可以进入。
紫禁城后面,则是皇帝的家,那里让人有点小失望了,御花园没有电视上演的那么大,每间屋子也都小小的,想来,那些一辈子生活在后宫的宫女和嫔妃们真可怜,关在那样的地方怎么不把人心给关窄了,难怪没事她们要斗斗心思,看谁能把谁给斗下去,没有这种心机娱乐,日子还真的满难过的。
扮,我看完照片了,总共三百七十八张,我最喜欢的一张,是摄影师在晨曦间拍下我们背影那张,我靠在你身上,风扬起我的裙摆、吹膨了你的衬衫。
那天,我们的心都教爱情灌满满,那天,你总算松口、说要结婚,而我决定把算命先生的话踢到一边,先嫁再说。
而且,你肯定无法想象,当时有多少黄色镜头在我脑海里闪过,我甚至想到自己躺在你那张大床上,一面把你亲得嗯嗯呃呃叫,一面对你的圣母比中指,用很骄傲的表情告诉她,到最后,我还不是赢了咩。
咦,会不会因为我过度骄傲,圣母看不过去,才故意让我摔了大跟头?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我再多耍点脾气,闹着身上的那件小礼服丑到让我无法出门,是不是,我们就不会去参加学长的婚礼?
如果我不要一时兴起、你不要鼓吹我去抢捧花,如果你不要太宠我、不要带我去看婚纱,如果我不要耍三八,逼着人家给我们拍照……是不是你就不会冲动、不会向我求婚?
那么,直到现在,我们仍然继续住在一起,也许没有性、也许继续讨厌圣母对人类本能的干预,但我们还是在一起。
我仍然在你坐在摇椅上看书时,爬到你的腿上,圈住你、抱住你、亲亲你、窝在你怀里,窝得好安心。
虽然你依旧忙得只能偶尔陪我去吃吃饭,但等你下班的时间里,我可以偷穿你的衬衫,假装自己被你抱满怀;虽然讨人厌的周璃葳依旧赖在你身边,但她只能赖在你的办公桌旁,而我能赖在你的床上。
生气时,我可以去对着代表吕默恩的龙眼树发飙,踢它、捶它、骂它,而它就像吕默恩,对我的任性耍赖一贯的宽大包容;伤心时,我可以去抱它,脸在粗粗的树皮上磨蹭,告诉它,哥,我真的很爱你,比爱自己更爱。
可我们的婚事戳破了所有东西,事实把我们的幸福、甜蜜、爱情、美好……通通埋进泥淖里。
不是我选择的,但我失去了哥。
我们为什么想要结婚呢?不结婚就好了,对不对?现在的人谁会想结婚,同居就很不错啦,都怪我贪心,都怪我太贪图你的,都怪我黄色影片看太多,一天到晚想把你吞进肚子里,可是……惩罚未免来得太快太猛。
左莉莉很可怜,她爱的男人不再爱她,但储存艾比她更可怜,她爱的男人不被允许爱她。
扮,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这么倒楣?是不是因为我常常和圣母作对?那么如果我现在受洗,可不可以请圣母赦免我的罪,让我和哥可以回到那段,虽然不能圈圈叉叉,却幸福得让人嘴角发笑的日子?
妹存艾
默恩淡淡的苦笑。这个念头,他不是没想过,他甚至想要背弃天主,背弃自己的信仰,排除一切障碍,只求让存艾回到自己身旁。
必掉电脑,收拾好办公室,他要出去走一走,现在的他,无法理智思考。
清晨,存艾在默恩身边醒来,身上穿着他的睡衣,宽大的领口让她小露香肩。
昨晚,他太晚回家,她索性赖在他床上看小说,不知不觉睡着了。这次,他没把她抱回自己的床上,而是环着她的腰,把她当成抱枕,一觉睡到天大亮。
因为他们很快就会成为真正的夫妻,小小越轨没关系。
存艾睁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满是胡渣的性感下巴,笑着亲一亲又亲一亲,好高兴哦,她的心在飞舞。
虽闭着双眼,但默恩早已让怀里的骚动扰醒。
存艾沿着他的下巴往下亲,亲亲他的耳朵、亲亲他的脖子、亲亲他的锁骨、亲亲……
没有了!她的亲吻到这里截止,因为某个男人出现生理冲动。
他迅速下床、跑进浴室里。她追着他进浴室,笑眼眯眯问:“冻袜条了啕?”
“你啊?”他没好气地瞪她。
被瞪无所谓,因为今天天气很好,心情很好,就连窗外的小鸟叫声都好听得不得了。哎,美丽的日子啊……他们、就要、结婚了!
吕爸爸、吕妈妈今天要回来,而她的娘和UnclePeter也要从美国飞到台湾,两家人将聚到一起讨论他们的婚礼。
YA!YA!YA!他们要结婚了亏!爽啊爽啊爽,全身上下几千亿个细胞都在欢唱,结婚好、结婚好,结婚不分老和少,人不结婚好像流浪狗,没人靠,结婚最好,结婚好、结婚好!
存艾乱七八糟地唱着改编歌,拿起默恩的牙刷,挤牙膏、刷牙。
他不喜欢这样,觉得有卫生上的疑虑,但任何事只要是存艾做的,他再不喜欢都会习惯成自然,所以他放弃刷牙,直接在掌心挤上洗面皂,当他将泡泡搓得细细绵绵,预备往脸上擦去时,鸭霸存艾叼起牙刷,把他手上的泡泡往自己脸上抹。
“我还要化妆,你先帮我。”她满嘴泡,说得不清不楚。
“耍赖大王。”
“谁教你要爱上,认了吧。”她拍拍他的帅脸。
是啊、认了,还能怎样呢,谁教他爱了她十几年,想后悔,已经没有退路。
昨天存艾提早下班,把家里从上到下彻底清扫一遍,像初进门的媳妇、急欲讨公婆欢心,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她为了两人的婚姻而努力。
刷好牙、洗好脸,终于轮到他,存艾冲回自己房里,三两下穿好衣服,搬来一大堆化妆道具,进他房里求救。她是个连化妆都要哥帮忙的女生,像她这样,除了吕默恩,谁敢娶进门?
他把她按在椅子上,先替她擦保养品。
“哥,如果我们的八字不合怎么办?”她突发异想。
“有什么关系,我拜天主、不信佛道。”幸好,天主不看重男女的八字问题。
“哥,如果他们双方聘金谈不拢怎么办?”她开始有了婚前忧郁。
“钱的事我最擅长,你忘记我是做什么的?”开玩笑,当事人的赡养费让他谈过,离婚本来是悲伤的事,马上变成喜事。
“如果他们看彼此不顺眼怎么办?”他们家UnclePeter是外国人,吕爸爸吕妈妈不知道会不会有种族歧视。
“没关系,他们以后不会有太多机会碰面。”只要吕默恩看储存艾顺眼,储存艾看吕默恩顺眼,其他的人,他真的无所谓。
“应该早点让他们先建立关系的。”先送送照片也可以。
他叹气,放下唇笔,把她拉起来,揽入自己怀里。
“存艾,不管谁顺不顺眼,什么事谈得拢不拢,谁和谁的感情合不合,这些都不会影响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
“我爱你、你爱我,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在一起、都要结婚的事实。”
她笑了,红红的唇角拉出一个漂亮的四十五度角。“你保证?”
“我保证。”
“你发誓?”
“我发誓。”
“不管什么事都不会让我们分开?”
“对,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她终于笑了,把婚前忧郁踢到外太空。是啊是啊,她已经想了二十几年的事,怎么会不成功,国父革命都不知道有没有搞那么久。
“啊!扮,快点、快点,快九点了,我妈和你妈都快到了。”存艾跳起来,像颗跳蛋,碰撞了他的下巴,但他无所谓,他比较担心她不快乐。
当两组人马碰面那刻,再迟钝的人都可以感觉出不对劲,存艾的父母亲和默恩的父母亲对视的眼里,装了太多事情。
储妈妈看了看吕家夫妻,再望了望两个十指紧扣的年轻孩子,叹息。许多年前她便明白这两个孩子有非要在一起的决心,她才会把女儿留在台湾。
但怎么会这样?
未开口,泪先垂,她被命运摆了一道,当年的错误决定,祸延子孙。
储妈妈艰难启齿,“默恩,是你们的孩子?”
吕妈妈叹气,“是,他是我们的三儿子。”
UnlcePeter握了握妻子的手,在她开口之前先发话,“存艾,去把东西收一收,我们回美国。”
“为什么?我不要。”
说着,存艾变成一颗跳蛋,直接跳进默恩的怀里,紧紧锁住他的腰,不肯两人之间存下缝隙,再小的距离都不肯。
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办公室同事早就警告过她,说婚礼那种事情,是两个家族的交战,大家都把它当成必赢的战争,卯足全力,他们还说,那种交战是现代结婚率降低的最主要原因,
只是她没想到,妈妈和UnclePeter这么不讲理,连坐都没坐下,就给人家下马威。
“存艾,乖,等我们回美国,Uncle再好好跟你解释。”
他走到存艾身边,拍拍她的肩,存艾不给面子,挥开他的手,把自己往默恩的怀里埋得更深。
“储女士,可以听我几句话吗?”吕妈妈看一眼惭愧的丈夫,叹气道。
储妈妈没回答,吕妈妈继续说:“我们这一代有我们的恩怨,但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我们是不是该放下一切,听听孩子的意见,毕竟做错事的是我们大人,不应该让他们去承担责任。”
储妈妈摇头沉默。吕爸爸和UnclePeter也无语。
存艾和默恩互视一眼。
所以……他们之前认识?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恩怨情仇?商业利益、还是交恶的朋友?不管是哪一种,都无法影响他们!
吕妈妈再看看一对相拥的孩子,心疼啊,这对教人不舍的好小阿,她怎能不帮他们一把。
“存艾这孩子,我从她四岁就认识了,那时候她还在念幼稚园,是个很可爱的女孩,我疼她,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有女儿的关系,谁都没想到,上了国小之后,我还能见到她,这些年,她和默恩的感情我们看在眼里,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在我们可以阻止之前,他们已经是生命共同体。所以,成全他们吧,不管有任何理由,都别破坏这段难得的情缘。”
“吕妈妈……我好爱你哦。”存艾走到她身边,双手圈抱住她,“以后我一定会每天孝顺你。”
“傻孩子,吕妈妈都知道。”她拍拍存艾的脸,安慰。
交给她吧,无论如何,她都要成全他们。
“他们,不可以。”储妈妈说得暂钉截铁。
她在女儿眼底看见哀怨,但她没办法成全。吕太太说得对,不是孩子的错,但身为她的女儿,一出生,便带了原罪。
“为什么不可以?给我一个理由。”
默恩挺身而出,明白有一段长辈不愿他们知晓的过往,他清楚那段故事正主宰着他们的未来,而他,不打算束手就擒,不愿眼睁睁让存艾离开自己。
“你们……不适合。”
储妈妈对默恩有罪恶感,她怎会不清楚他是个多么好的孩子?
那年他们深谈过,他的负责、他的品性,任何一个当妈妈的,都乐意默恩来当自己的女婿,只是……很抱歉,他们不适合。
“阿姨忘记了吗?在阿姨和Uncle出国之前,你已经把存艾托付给我了,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们是适合的,现在却不适合了?”追出那段过往,或许对长辈不公平,但这时候,他选择为自己和存艾自私。
储妈妈看看女儿、再看看他,凄凉一笑。
她不是坏人,却做出最坏的事,报应应该落在她身上才对,怎能让孩子承接?
她皱起眉头,将目光转向吕爸爸,那一眼,让吕家夫妻有了警戒。
不会吧?莫非存艾是……
吕家夫妻瞬地瞠目对望,他们再转向她时,她微微点头,她知道,他们看出来了。“总之,你们不能结婚,存艾,跟默恩说再见吧,行李不必带,重要的证件带着就好了,我和Uncle在外面等你。”储妈妈拉起丈夫的手往外走。
怎么、怎么可以是她单方面的决定?
不行这样的,妈妈难道看不出来,她爱哥、哥爱她,离开哥,她连一逃诩活不下去吗?
她向吕妈妈投去求救的一眼,她表明要挺她的呀。
但吕爸爸、吕妈妈都没回眼望她,他们都太混乱了,那颗心呐,一时间摆不定。
“储阿姨,对不起,我不会让存艾离开。”默恩站在存艾面前说。存艾是他的,这点,谁都无法更改。
“我也不要。”存艾紧拉住他,对母亲倔强道:“你高兴,我要嫁给哥,不高兴,我也要嫁给哥,适不适合,要由我们来决定。”
“存艾。”储妈妈唤女儿一声。
“我听不下去啦,如果我只有十五岁,你可以骗我,用那个‘不适合’、‘你们在一起不会幸福’的烂借口说服我,如果我只有十八岁,你可以用切断我的经济援助,来逼我妥协。”
“但,很抱歉,我已经二十六岁,我再清楚不过,这个世界上,最适合我的人除了哥,没有别人了,我只要他给的幸福,我只要待在他身边,我的人生只要他来参与,其他的人,进不了我的眼。”
“妈,你有Uncle、你过得很幸福,当年我再舍不得,还是放手让你追求婚姻,现在,也请你公平一点,祝福我和哥。”笃定再笃定,谁都无法动摇她的意志,这辈子,除了哥,她谁都不要。
“你错了,你们在一起只会有罪恶感、无法幸福的。”
“这件事,请阿姨交给我吧,存艾的幸福由我来保证。”揽住存艾的肩膀,默恩打定主意,就算得不到双方家长的祝福,他还是要照做。
“你们在固执什么啊?就相信大人一次,不会吃亏的。”储妈妈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他们。
“我们也不懂得阿姨的反覆,但阿姨说错了,我们不是固执,而是扞卫,我们要扞卫自己的未来,不能因为阿姨的几句话,就放弃我们多年的感情。”他说。
“扞卫?”她喃喃自语。
发出一声苦笑。多年前,默恩的母亲也曾经这样说过,她要扞卫她的婚姻、扞卫她的家庭,果然是母子,扞卫呵……
储妈妈向吕妈妈投去目光,嘴里讥诮透露出心酸。摇头,她轻轻靠近丈夫怀里,坚持的泪水终于淌落。
母亲的泪水让存艾深感抱歉,她走到母亲面前,拉起她的手。“妈,对不起,可是我真的没办法离开哥。”
“如果你还要我这个母亲,就和我一起回美国。”真悲哀,到最后,她只能用亲情来威胁女儿。
存艾咬唇。“妈,我清楚你为我做过什么样牺牲,你可以不生下我,你可以自私一点,把我丢在垃圾桶,但你没有,你背负着单亲母亲的包袱,用尽心力养我、照顾我,若不是Uncle,恐怕你这辈子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我很爱妈,你心里明白,但这件事……对不起,我不能听你的。”
“你可以不听我一百件事,独独这件,你非听我不可。”
“为什么?”清楚明白的三个字,这声音出自默恩。
他要一个原因、一个理由,他心知肚明,储阿姨不是不讲理的女人,她不会无缘无故反对一件自己在多年前就默许的事,更不会在兴高采烈、将谈论婚事的今天来个逆势大转变。
他分析着,问题一定比自己认知的更严重,他必须追出答案。
“因为……存艾是我的女儿,对不对?”
一直保持沉默的吕爸爸终于开口,却是一开口便吓傻了两人。
炸弹落下,砰!摧毁了默恩和存艾的神经,他们傻了、钝了、呆了,他们看着满屋子的人,咀嚼那句话代表的意义。
默恩是律师,处理过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临时状况,他的反应一向被业界所夸耀,可是现在,他和没受过训练的存艾一样傻了。
储妈妈心疼地看着他们两人,久久,从齿缝里迸出证实。
“是。”
紧接着,又是一阵静默,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存艾身上,她没哭,只是傻着,傻得很严重,心里仿佛流过一道盐酸河,所经之处都被腐蚀得斑驳,痛在哪里,说不出口,只觉得世界在她眼前瞬间变黑。
看不到了,看不到未来,看不到明天,看不到她的爱情怎么会被摧折得厉害,看不到她想了二十几年的美梦,一下子变成尖锐的流刺网,把她牢牢系在网中间,锐刺勾进她的肌肤,巨痛一阵又一阵轮番爆发……
懊痛,她的心,她喘不过气了,怎么办?哥……哥……她看不见她的哥啊……
谁藏了他?那么坏,那么坏的人,怎么可以是她的妈妈……
吕爸爸走到存艾面前。她竟然是他的女儿,难怪,第一眼,他就好喜欢这个女孩,他的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存艾却像被电到似地,用力会开他的手。
必过神,她急道:“对不起,吕爸爸,你人很好,可你不是我的父亲,我爸爸长得不是你这样……我妈妈有时候会乱开玩笑,你不要当真……”
旧情人要重逢、要相认,不应该选在这种时候,这个地点,太过分了!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她的眼底淌下。
“存艾。”吕爸爸唤她。
她很紧张,身子颤抖不已,无措的双脚、无措地退后,无措的双手、无措地抓挠着自己的头。才不是这样咧,她不喜欢这种玩笑,半点都不喜欢。“我不是,真的,我不是你女儿,对不起、对不起。”
“存艾,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对不起你和你母亲,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存在。”吕爸爸握住存艾的肩。那么小的肩膀、那么小的女孩,她身上流着他的血液,而他们相识多年却不相认。
她抓完头发抓额头,抓完额头抓脸庞,她抓脖子、抓肩膀,她把手伸到背后用力抓着,她不知道哪里在痛在痒,她只知道难受在胸口炸开,让她、让她……让她再大口也吸不到空气。
“存艾,是吕妈妈的错,当年是我要求你母亲离开,对不起。”
吕妈妈走到她面前。她那样疼爱的女孩啊,怎么会是……老天在惩罚她吗?
“没有错,你们通通没有错,只是弄错了,哎呀,我不骗你们,我真的不是吕爸爸的女儿,妈……妈……你告诉他们啊,快告诉他们啊,他们搞错了。”
她尖叫着、哽咽着,她抓得很用力,把自己的身子抓出一道道红痕。
“存艾,我知道你很难受,可这是事实……”
“够了!”默恩大吼一声,推开所有人,把存艾紧紧抱在怀里。他们看不见她身上都是红痕吗?他们看不出她已经急得快要爆炸了吗?他们没发现存艾根本消化不了他们的话?
一个突如其来的怀抱,好温暖哦,她仰头看住他,惨兮兮地一边哭一边笑。还是哥最好,她永远永远都不要离开哥。“哥……你不要当我的哥哥,好不好?”
“好。”他答得丝毫不犹豫。
“我们去找证据,证明他们弄错了,好不好?”她的鼻水流下来,他用自己的袖子替她抹去。
“好。”他亲亲她的额头,把她再度塞回怀里。
“我们婚纱照都拍完了,一定要结婚才可以,对不对?”
她缩在他怀里说话,不看父母、不看吕家长辈,她的世界谁都不要,只要有一个吕默恩就行。
“对。”
“他们在妖言惑众,他们在录整人节目,他们以为这是惊喜,可是……他们把我吓死了,哥,我真的被吓死了……”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不怕,哥在这里,哥陪你、照顾你。”
他的心也破了个大洞,他也和存艾一样心疼心碎,他也无措焦慌,但是他必须撑着,因为他的存艾只剩下他可以依靠。
“我不要妈妈和Uncle,不要吕爸吕妈,我只要哥、只要哥就好了。”
“好。”他抬眼,轮流看过在场的长辈,转身,把存艾带出房子。
储妈妈还想追上前,但被丈夫拦下。他说:“让他们静静吧,都是好孩子,他们会想通的。”
点头,她转身望着吕家夫妻,当年的错误啊,怎能报应在孩子身上?
***********************
深夜,默恩还留在办公室。
他双手横在胸前,反复读着存艾的来信。
那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几个月,却仍然鲜明得仿佛才刚刚在眼前发生,存艾的眼泪、存艾的悲伤,一次次在他的胸口划出刀痕。
他记得很清楚,离开家之后,他带存艾到海边,那个他们拍婚纱照的海边,没有闪闪发亮的蜡烛,他只有手电筒和电池,微弱光芒照不亮他们哀沉的心。
默恩和存艾肩并肩,像那天的早晨。
他想着两个人当中发生过的点点滴滴,让人会心一笑的,让人生气的、让人幸福的、让人想大叫的……他们的过去,充塞着许许多多情绪,和无数让人放不下的事情。
存艾想着,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那个,她要先上车后补票,她要违反所有规律,她要像许多人那样,只发一封Email,随便通知母亲,说自己已经走人婚姻,她要怂恿哥,一起搬到没有人的深山里,做一对快乐的神雕侠侣,杨过都可以娶姑姑了,谁说妹妹不能嫁给哥哥?
电池用完,手电筒失去光明,但天色尚未亮起,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海边,耳里只听得见海浪的声音。
“存艾。”他舌忝舌忝干涩的嘴唇。
“嗯。”好累哦,可是她的眼睛不想闭,怕一睡,就陷入爬不出来的噩梦。
“我们会去做DNA测试。”
“好。”
嘴里说好,她心想,重要吗?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明天、后天、大后天,她要在每个清晨都看见他的身影,她不要回美国、不要把他们的爱情斩首示众。
“我会去找储阿姨谈谈,找出你不是我妹妹的证据。”
“好。”她回应着。
“我也会找父亲,把当年的事,问清楚。”
“好。”
“如果……结果不是我们可以改变的……”他就要妥协了,对吗?存艾没让他把话说完,一翻身、投入他怀里。
她好固执,固执道:“不管怎样,我都不走。反正地球末日快到了,人类要及时行乐;反正法律不知道我们是兄妹,我们不会被抓去关;反正血缘相近,担心的只是生下畸形儿,那我们就不要生小阿就好啦;如果天主圣母从头到尾不赞成、不鼓励,哈哈!没关系,我们改信别的教。”
她是个不守法的坏小阿,她不在乎钻漏洞,只要可以把自己和哥绑在一起,她甚至可以把良心捐出去。
“这样……不好。”他讨厌自己的理智,但无法改变自己的性格。“为什么不好?”
“说不定,你离开我,可以碰到更好的男生。”存艾没办法和他生儿育女,但当妈妈,一直是她最大的心愿呐,他怎舍得剥夺她的权利?
“我不要,我的幸福只有哥可以给。”她不依地嚷嚷。
“人生很长,你不知道旅程的后面,有什么惊喜在等着你。你不是很喜欢冒险吗?说不定你会碰到另一个爱冒险的男人,你们可以一起畅游天下……”他的话,一寸寸凌迟着自己的心。
存艾摇头,她刻意扬起轻松语调,刻意笑眯眼道:“哥,告诉你,我改了哟,从现在起,我不要惊喜、不要冒险,我要乖乖当一个乖家庭主妇,我们呢,努力赚钱、存钱,不生小阿、养一大堆狗狗,我们呢,平平顺顺过一辈子,你当你的吕律师,我当你的贤内助,不要炒饭也没关系啊,我又不是强烈的女性,我这个人……比较崇尚心灵……”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哽咽。
心撞着、疼着,他捧起她的脸,说:“守着我,失去你自己?这样不好,如果我们的人生不能结合在一起,你也要好好过自己的人生,记住,我要存艾快乐,要存艾把自己的幸福摆在第一。”
“哥,你想劝我离开吗?”
“我们不会离开的,就算我们是兄妹,我们仍会关心彼此、疼惜彼此,存艾永远是我最疼爱的女孩。”
如果手边有一把刀,他会拿起来、谋杀自己的理智。
“所以……哥,已经决定好了,不要我了吗?”
他要!但该被谋杀却仍然存在的理智阻止了他的回答。
存艾圈住他的手臂陡然松开,她突然想起周璃葳,想起哥的幸福后续就在他唾手可得处,她凭什么阻止?占着茅坑不拉屎,指的就是她这种人吧。
那颗被腐蚀的心脏再度疼痛起来,哥给的温暖,暖得了她的手脚,却暖不了她冰寒的胸口,哥不要她了,她细细品味起这个事实。
“存艾。”默恩想拉起她的手。
她直觉缩回指头。如果胸口是冷的,暖了手脚又有什么用?
“听哥的话。不要闹脾气,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放手,我们才有另寻幸福的机会,不放手,到最后,窒息的是两个人。”
她沉默。
接下来,他们都不说话,存艾背对他,把自己蜷缩得紧紧,海风把她全身上下所有的知觉冻成冰,而默恩,他的生命从这刻开始枯萎。
这天,他们没有等到早起的晨曦,只等到一场无预警的雨水,湿透他们的身体、湿透他们的心,不被看好的男女,在这个海滩,暂停爱情。
UnclePeter猜对了,他们都是好小阿,在默恩轮流找上他们深谈之后,在DNA检验出炉之后,存艾搬离了默恩的家。
她牢牢记住扮的话——放手,我们才有另寻幸福的机会,不放手,到最后,窒息的是两个人。
她可以窒息,却不要默恩窒息,她可放弃所有机会,但她不想阻止默恩追求机会。
打开空白文件,默恩习惯性打出“妹,我快乐,因为你很快乐”,想了半晌,把字Delete掉。
他知道,存艾并不快乐,所以他无法快乐。
错了,以为光阴是最好的治疗剂,以为时间会冲淡他们的浓烈爱情,以为只要过去得够久,他们就会各自找到让自己开心的事情。
可是……事实证明,他仍然只会因为存艾的开心而开心,而存艾只会因为他的快乐而快乐,不管时间过去再大一段,他们依然是生命共同体。
既然他们的爱情不变,既然他们之间聚首才是最好的答案,他何必苦苦坚持分离,何必让两人都沉浸于相思痛苦里?
深吸口气,存艾是对的,是他的刻板造就两人的悲惨。
妹,我不快乐,因为你不快乐。
我明白,你只是为了我,假装快乐,只是……我们假装了那么久,效果似乎有限。对不?
我常觉得不公平,觉得老天在和我作对,这么恩爱的我们,为什么不肯赏我们一个完美?这个社会上有那么多状况,为什么偏偏我们的状况不能被赦免?做错事的,不是我们啊。
可我无法怨怪谁,我父亲和储阿姨贪恋爱情的魅力,双双铸下大错,他们因此自责了几十年,已经付出代价。而我母亲,我能责怪她,为我们三个兄弟扞卫家庭婚姻?女人是弱者、为母则强啊!
母亲怪自己,她说,如果她早知道储阿姨已经怀孕,她不会让她离去,倘若当年,她接手养育你,那么我们就会成为真正的手足,发展出真正的亲情。
可惜,事情无法从头来过,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误,而我们之间早已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存艾,老实告诉哥,四处旅游、有没有改变你的视野想法?你还和以前一样,认为只要躲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我们的感情就可以继续吗?你有没有新艳遇,有没有异国男子进入你的心,有没有一个积极追求你的好邻居?
如果有的话,你要好好把握住幸福,不要再一次让幸福从你手心溜走,如果没有的话……
存艾,假设你对我的爱情没有改变,假设你仍然愿意和我一起当小龙女和杨过,假设你不介意别人的炒饭看起来多么可口好吃,而我们只能选择吃法国菜……
那么,请你回来吧,我愿意为你背弃天主和圣母,我们仍然可以手牵手一起,仍然可以重游那片美丽的海边,仍然可以走过你常常挂在嘴边的天长地久。
这回,我会准备很多的蜡烛和仙女棒,我要和你一起看晨曦,看夕阳,也许我们就在海边盖一栋大房子,养两只猫、两条狗,我们在潮来潮去间,说笑打闹,我们做一对不一样的夫妻,我们用不同别人的方法维系我们的爱情,你说,好不好?
等你的回信。
扮默恩
必上电脑,吕默恩嘴角露出些许笑意。这么简单的事,他竟然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想清楚,都怪他太世俗,不懂变通,还是存艾聪明,知道不理会别人的眼光,做自己,才会让人生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