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亦樊去世一个月。
李若薇坐在屋前的小台阶,散乱纠结的头发覆在额前,红红的眼睛看得出来已经哭过无数回,她的衣服和她的头发一样凌乱,不知道已经几天没换洗。
走进她家,会发现屋子比她的衣服头发更脏乱,餐盘已经堆到清洗台外,烘碗机里找不到半个干净碗盘,衣服四处扔,分不清哪些是肮脏的、哪些还算干净,地上有一层厚厚的灰,垃圾桶飘散出异味,擦拭过的卫生纸随处可见……
事实上,最乱的不是她的头发、衣服或屋子,最乱的是她的心,乱烘烘一片,就是要动手整理,也找不到头绪。
五十三天了,从他上飞机回去英国到现在,整整五十三天,她失去她的老公,整颗心像被什么刨过,像把最重要的那个人从她心上挖走似的,痛得她哑口。
自从发现自己爱上费亦樊那刻起,她就常问他,“你会不会抛弃我?”
因为她知道他们之间虽没有和前男友一样,有长长的五年,但她已经离不开他,如果再有个老女人蹦出来想包养他,她会毫不犹豫地丢炸弹、泼汽油,用尽最可怕的方式报复那头老牛。
她爱他,很爱、超爱、非常爱,爱到想过如果世界真的有灵魂轮回,她要订下他下一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几百回,不准任何女人插队,如果因此得罪月老的控制欲,她只会SaySorry,但不会低头妥协。
可是,她见不到他已经五十三天。
懊想他,她把全部的力气通通拿来想他,想到没办法上班、没办法工作、没办法从台阶上站起来。
事情怎么发生的?哦,记起来了,最早是发现他脑袋里面长一颗东西,然后检查再检查,查出那颗东西是个定时炸弹,不能不除去,于是他的父亲愿意负担他的医药费,但重点是他必须回到英国就诊。
他回去了、脑科权威看诊了、他进开刀房了,但……他再也出不来……
不是说那个医生很强?不是说他有本事将成功率拉到两倍半?不是说只要回到英国,就会出现奇迹?
怎么可以,名医怎么可以让她的老公死在手术房里?
之前,有一个陌生男人用听起来很怪的英国口音打电话来对她说:“我们已经永远失去Mic了。”
接下来又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说亦樊对她的关怀、说亦樊对她的放不开、说亦樊很抱歉……可,她才要抱歉,因为她再也无法响应。她昏倒了,昏在电话机旁。
她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醒的,只记得后脑那个包包好痛哦,痛到看见话筒掉在地上,她连捡起来的都没有。
之后,她就像现在这样,白天靠在门边,傻傻坐着,以为下一刻他就会从路的那一端走向自己,笑咪咪地提着她最爱、他最怕的臭豆腐说:“老婆,老公又为妳牺牲一次。”
可是她等了三十天,等不到他的笑脸,也等不到臭豆腐。
每天她就这样靠着、胡思乱想着,想过去、想他们在一起的事情,想得心酸心碎,想得柔肠寸断。
手机响了,她下意识接起,来不及开口,电话那头就先传来哇啦哇啦的喊叫声音,那是她的同事,餐厅里一起端盘子的同事。
“若薇,妳什么时候才要销假上班?老板已经抓狂了啦!”
谁还有力气上班?她连眼泪都干涸了啊。
“我老公死了。”她冷冷地陈述事实。
“我知道,可是他已经死一个月了,妳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电话那头的女孩翻了翻白眼。每逃诩有人死老公,谁像她这样要死不活!
“我的老公死了。”她重复同样的话,脸转向那一畦失去生命力的孤挺花。
“我很同情妳,但老板说如果妳再不出现,就要把妳的工作让给别人。”
“我的老公死了。”
她的老公死了,她活泼好动的眉毛也死了,她像死水一滩,无法动弹。
“死了就死了,难不成妳下半辈子都要这样过下去?妳就那么喜欢……”
李若薇没耐心等她把话说完,只是再一次重复。“我的老公死了。”
手机挂上,她明白这一挂,自己便失去工作,但能怎么办呢?她老公死了,她哪里还有办法工作?
背重新靠回栏杆,仰着脸,任风吹乱她的刘海。
远处好像……有人?她瞇起眼。
她记得,黄昏时分他会从路的那端走过来,夕阳在他背后追赶,将他的影子长长投射在马路中央,这时候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把手挡在额头上方,才能勉强看清楚,而现在有个男人骑着摩托车,朝她过来。
是他吗?买了新车啊,这样最好,下次叫他骑车带她去兜风……
“小姐,妳的信。”穿着绿色衣服的邮差对她喊了三次,李若薇才回过神。
她起身,摇摇蔽晃地走到篱笆边,接过信。
谁会写信给她呢?现在谁还写信啊,有电话啊……低头,当她看见熟悉的笔迹,顿时泪如泉涌。
亲爱的老婆:
想不想我?我猜,一定很想,想得成天掉眼泪、流鼻水,想得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继续生活,对不对?
对不起,是我的错。
当妳接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人世间。如果我的堂弟够负责任,妳应该在我死后第三十天接到信,有了信,就不哭了,好不好?
剩下五天就要进手术房,布朗医生开的药让我每逃诩昏昏欲睡,父亲在强颜欢笑,母亲常背着我流泪,因此我猜,手术成功机率一定没有医生表现出来的这样乐观,所以我必须做点安排,对妳,也对我的父母亲。
我的小蔷薇,妳还好吗?这是我最想问的一句,虽然明知道妳不好,我也帮不了妳,但还是想知道妳好不好。
我们结婚一年三个月,妳常问我,我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妳?我总是红着脸笑笑,不回答。妳气坏了,甚至还擅自做出结论说:我就知道,你从来没有爱上我。甚至扳起手指头告诉我,“不公平,我在结婚后的第二个星期三爱上你,我只花九天就爱上你,你却到现在都不爱我,我好气、好冤哦!”
傻瓜,什么好冤,如果不爱妳,为什么不把妳抱在怀里便无法入睡?如果不爱妳,为什么光是望着妳,我就会笑不停?如果不爱妳,怎么会时刻都在想妳,想得心花怒放、不能自己?
我当然爱妳,在海边初识时就爱上了,我对妳,是一见钟情。
我从不对女人主动搭讪,只有女人对我搭讪的份,我会坐到妳身边,用一句很烂的“妳是画家还是摄影师?”做开场白,并不是耍酷,而是因为我真的不会搭讪。
所以那天,我说:“好,我娶妳。”并不是一时头昏,而是因为,妳用惊人的速度,将自己种在我心田。
是的,种妳入心。
从前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总觉得女人和男人不过是一段感觉而已,谁想得到我会爱上妳,爱得不甘心分离?
同事说:有时候神会从我们身边带走一些东西,来提醒我们不可以过度骄傲得意,因此这阵子我时常自我反省,是不是我哪里表现得太骄傲得意、哪里做得不符合神的心意,不然,为什么祂要将妳我隔离?
我反省半天,只反省出一个结论——妳没得意、我没骄傲,错在老天,祂太嫉妒我们。
版诉妳一个秘密,我害怕打针(不准笑,也不准说怕打针的男人不够Man),每次护士推着车子进来时,我都吓得双脚在棉被底下发抖,后来我找到一个方法让自己不害怕,知道是什么方法吗?
那个方法是想妳、想妳、再想妳。
我想我的小蔷薇有没有为洁癖老公将家里打扫干净,想我的小蔷薇有没有替我的百合花浇浇水?想我的小蔷薇有没有为我烤一玻璃瓶的饼干和面包?想我的小蔷薇有没有继续用她的热情迎向未来?
妳有吗,我的小蔷薇?
如果妳被我的死讯弄得心神大乱;如果妳因为失去我,再也提不起兴致照顾我们的家;如果妳连怎么笑、怎么开心生活都忘记,我会很担心、很担心。
我明白妳很辛苦,虽然不忍心叨念妳,但妳这样子真的不行。乖老婆,听老公的话好吗?提起精神,别赖在阶梯上一动也不动。先卷起袖子,替我帮百合花浇浇水,对了,不可以一次浇太多哦,会把它给淹死,如果妳已经好一阵子没施肥,顺便帮它洒点肥料吧。
整理好花圃就进屋里,把垃圾清一清、桌椅擦干净之后再拖地,小心哦,不要把我画的蔷薇也擦掉。
如果有空的话,就找旧报纸将窗户擦一擦。对了,得换新床单,换过年我们去大卖场买的那床鹅黄色上面有画兰花的好了。抽屉里面有一瓶花露水,洗完浴室后,妳可以用来洒几滴。
家里整理好了以后,就去洗个香喷喷的澡,用我最喜欢的玫瑰沐浴乳,让自己全身上下都散发玫瑰香。
洗好后,换上那套皮诺丘睡衣,这次我允许妳穿我那套,但是……千万记得,裤脚一定要先折几折,免得太长踩到,摔跤可不好玩。
被上睡衣后,还有力气的话,就到厨房为自己煮点面或是下几颗水饺,把肚子填饱饱,才会睡得更舒服,但如果累到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那就不勉强,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吧。
也许今晚我会造访妳的梦境,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东京迪斯尼,虽然那里的幸福甜蜜只是伪装出来的美景,但,只要妳开心,即便是虚幻或伪装都没关系。
爱妳的老公
*
只要她整理好家里、换上皮诺丘睡衣,他们就可以到东京迪斯尼?
这个指令让李若薇像装了电动马达似的跳起来,先把信折好迭好,收进房间抽屉,然后绕进厨房里套上塑料手套,再跑回院子,打开水龙头,帮缺水很久的孤挺花浇水施肥。
她一面浇水、一面掉眼泪,还忙着低声埋怨,“笨蛋老公,都教了这么多次还叫它百合花,明明就不是,它是孤挺花嘛。”
她浇花、整理垃圾、擦拭桌椅櫉柜窗户;她拖地洗浴室、清理衣服;她换床单、洗碗盘,把家里每个细小部份都清理到符合丈夫的洁癖标准,最后也没忘记从抽屉里找出老女乃女乃时代用的花露水,在浴室和房间的每个角落洒几滴。
然后,她拿起丈夫的皮诺丘睡衣,走进浴室里。
十分钟之后,她回到床上,回到那张他们在上面翻滚过无数次的床铺上。他猜对了,她累到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闭上眼睛,她彷佛闻到他的气息,于是低声喃语,“老公,我准备好了,你可以回来造访我的梦境,我们一起去东京迪斯尼……”
她喜欢他的客厅,一组白色沙发,一架直立式钢琴,简单一株阳光黄金葛,他让客厅有了异国风情。她以为有这样的客厅就太让人心满意足了,没想到他还有一个梦幻到让人想翩翩起舞的厨房。
厨房竟然也是白色的,白色的厨具、白色的餐桌、白色的冰箱。餐桌很小,摆在落地窗旁,窗户外面就是那棵大树,大树的绿荫映入窗子,光看就觉得清凉。
餐桌上有一个水晶盘子,盘子里面放了两颗苹果和一串葡萄,红色、紫色的果子将白色的厨房点缀得生意盎然。他很穷,但是很懂生活品味。
二楼是个更大的惊喜,没有隔间,除了干净整齐的大浴室外,就是卧房了。卧房是全系列的象牙白系统家具,衣柜、桌椅、梳妆台、床、书架,简单俐落,唯一的装饰品是墙壁上那幅画,很明显,画的是院子里的孤挺花。
费亦樊从衣柜里拿出休闲服,对她说:“衣柜我已经空出来了,你把自己的行李整理一下,我先去洗个澡。”
他是个爱干净的男人,这点,她更喜欢。
“好。”
进浴室前,他又转过身,叮嘱一句,“不要拘束,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点头。怎么会拘束呢?他是那样亲切的男人。
行李不多,李若薇只花十五分钟就整理好了。她把自己稀少的保养品摆在梳妆台上,将衣裤摆进他的衣柜里,然后下楼,把父亲的照片放在钢琴上面。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做,就是直觉爸爸的照片应该摆在钢琴上面。是音乐的关系吧?爱音乐的爸爸,就该和钢琴在一起。
要是理性出头,她大概会说:“老外先生,你连房贷都没缴完,怎么可以任性地把钱拿去买钢琴?”
但……那是一架钢琴呢,一架可以发出悦耳音乐的钢琴,她从小到大梦想了几十年的钢琴耶!不过是结个婚,怎么会才踏进门就完成她的梦想?费亦樊一定是老天爷同情她,送给她的救赎。
掀开琴盖,她坐下来,用单指弹着爸爸最爱的那首歌曲。
LaMiLaReSolSolReReSiLaSolMiLaSiDoReMiLaSolDoLaSiDoSi……
“你会弹琴?”费亦樊洗完澡,一身清爽的走到她身边,坐在钢琴椅上,揽住她的腰。
这是很突兀的动作,毕竟就算签字成了夫妻,他们仍然陌生。但李若微却很自然地靠上他,仿佛这样做天经地义,她甚至连适应都不必便习惯了他的接近、他的气息,和他脸上粗粗的胡碴,她想,他们一定可以配合良好。
“不会,但是我喜欢这首歌曲。”
“这是一部卡通的主题曲,叫做'埃及王子',你想听吗?”
埃及王子?真好,埃及总是与爱情相关联。
“想。”她两手合掌,眼里充满崇拜。
他喜欢被她崇拜。
费亦樊的手指放到琴键上,一连串的音符自他指间流泄,她听得如痴如醉,忍不住苞着轻哼。
原来她嫁了块宝呵。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说:“费亦樊,我很高兴能够嫁给你。”
“因为我会弹钢琴?”如果是的话,他考虑要不要秀出其他才艺。
“不对,因为你是英国人。”
他以为她在胡说八道,看了她的表情才发现是真的。“你喜欢英国?是不是因为英国有哈利波特?”
“又猜错,我喜欢英国,是因为我的母亲住在英国。”
“你也是混血儿?”
她坐直身子,食指在他面前摇蔽,笑着说:“你今天运气很不好哦,怎么猜怎么错,今天……呃不,这个礼拜,你都不可以去买大乐透。”
“不猜了,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的母亲住在英国,你却不是混血儿?”
她拿下钢琴上父亲的照片,问他,“这是我爸爸,你觉得他帅不帅?”
这种问题只有一个标准答案,他想自己绝不会猜错。“很帅。”
“有没有让人一见钟情的本事?”她用眼光朝他瞄了瞄。
“有。”
“很好,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了。”
“洗耳恭听。”
用成语哦,屌!她笑望他,发现这位老外老公的中文造诣还真不错,甚至比她前任男友要强得多。
“我爸爸在一间酒吧里驻唱,他很帅,有许多忠实歌迷,若是碰到伯乐,说不定会变成大歌星。有天晚上,他像往常般拿着吉他坐在舞台上,帅帅地唱歌、帅帅地接受歌迷们的崇拜。
“然后,门推开了,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美丽女人走进来。那个女人很特别,鼻子很高、下巴绷得很紧、很硬,红色的衣服把她的皮肤衬得像白雪。她选了个靠在墙边的位置坐下,照理说,我爸是不会注意到那个角落的,但他注意到了,注意到她喝酒、一杯又一杯,像是想浇去什么似的。而不管她多醉,总是将下巴仰得高高的,爸说,当时他脑海里浮现的是一朵骄傲的酒红蔷薇。
“爸结束表演后,走到女人身边,问她,'你会不会喝太多酒了?'那个女人抬眉瞄了我父亲一眼,只说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带我回家”。我爸爸照做,结果回到家,门还没有锁上,她一转身就从身后拉下拉链,月兑去自己的洋装。”
“哇,艳遇!你爸肯定是目瞪口呆,心想怎么会碰到这样的好运道。”
“对男人而言,女人主动送上门就是好运道吗?”
“如果是个长相不错的女生,是的,我们通常会这样认为。”
“说不定,她是砒霜呢。”
他扬了扬眉,不认同,“我相信,你爸的看法一定和你不一样。”
“没错,你说对了,我爸的看法和我的确不一样。对他而言,那朵酒红蔷薇不仅仅是艳遇,还是爱情。他深深地爱上那个女人,爱得无法自拨,在他问过三次‘你确定吗’而女人用力点头,笃定得像没有喝醉后,他们就上床了。”
“然后呢?”
“从那天起,酒红蔷薇在每个夜里都会到我父亲工作的酒吧中喝酒,然后,他们回家、他们、他们尽情享受每一份喜悦刺激。
“我爸说,他不晓得一个人可以把另一个人爱进骨子里,他不晓得原来刻骨铭心不只是文章上的好看字句,他说那个时候,他愿意成为一只火鸟,为那个女人燃烧殆尽。那年,我爸爸活在天堂与地狱里,幸福与哀愁充满他的生命。”
“为什么是天堂与地狱、幸福与哀愁?酒红蔷薇不爱你的父亲吗?”
“我猜,她爱的是自己的悲伤。”李若微咬住下唇。
她完全不懂,如果那个女人爱父亲,怎么舍得离开这这份爱情?如果她无法接受爸爸的心情,又怎能出手招惹?
“什么意思?”
“她有丈夫和孩子,她的丈夫爱上许多女子,偏偏她不甘心离开,宁愿一心守住自己的悲哀。”
“那你父亲怎么办?”
“我爸爸在爱情里沉沦,他希望永远和她在一起,每逃诩想尽办法让她坚硬的下巴化出柔软笑意,他是那样尽心尽力,结果……一年后,她决定回英国去面对自己的问题,却把她带来的问题全部丢给我父亲。”
“之后,他们没有再联系吗?”
“没有。”
“既然如此,你应该恨英国人,怎么会爱英国人?”
“问题是,她是我的母亲,没有她便不会有我,没有他们的爱情就没有李若微。知道我为什么叫做李若微吗?”
“为什么?”
“因为我宛若一朵蔷薇,而妈妈是爸爸高贵娇艳的酒红蔷薇。”
费亦樊用左手把她揽进怀里,右手继续弹奏着埃及王子。
“那天晚上,爸爸下台后,酒吧老板正放着这首曲子,在这个曲子里,妈妈说:‘带我回家’,而我爸爸不只带她回家,还把她带进自己的生命、带进自己的灵魂里。他爱她,天长地久无绝期。”
“你父亲住在哪里?我想在拜访你的旧男友之前,先去拜访他。”
“你想告诉他什么?”
“我要告诉他,我叫费亦樊,有一半的英国血统,来自他深爱的那个女子家乡。我还会告诉他,我是英国的贵族,在英国有两座大庄园,我念哈佛毕业,身价有几百亿英磅,请他不必为女儿担心。”
她大笑,笑瘫在他怀里。“他又不是我的笨前男友,你骗不过他的。”
“为什么?他的观察力很好吗?”他握住她的手,她也回握他。
“不是,他去世了。你可以欺骗活人,却骗不了往生者,因为他们的火眼金睛一看,就能把我们看得透彻。”
“你……很想爸爸吗?”
“想,想爸爸也想妈妈。爸爸过世之前,我对他承诺过,我会努力赚钱、存够一张飞往英国的机票,把他写下的十二封情书带给妈妈——不管妈妈是不是还待在悲伤的身边,我都要告诉她,有一个男人为她付出一辈子的挂念……他爱她,没有一刻间断过。”
“坏消息一个。”他弹指,把她弯弯的愁眉弹回正确位置。
“什么?”她没听懂,眉头更弯了。
“现在我们恐怕得存够两张机票的钱,才能成行。”他伸出两根手指头。
“为什么?”
“你可以找得到比我更好的英国向导?”
“说得也是。”她笑笑,调皮的眉毛松开。
“不过,好消息也有一个。”他的蓝眼睛眨了眨,眨得她目眩神迷。
“什么好消息?”
“有我帮你赚钱,累积金钱的速度会更快。”
“可是我们要先还房贷。”她摇头,摇出理智与清醒。
“晚缴个几期,银行不会倒。”
“你说得有道理,只是……老外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近乡情怯?”
“老外先生听过,所以你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你的母亲?”
“是。”
“那么慢慢来,不必急于一时,等到你OK了,我就陪你去。”
“嗯。”她靠回他的肩,说:“再弹一次埃及王子吧。”
她不知道这位埃及王子到最后有没有遇见他的凯罗尔,但……她想,她已经遇见自己的埃及王子。
两天后,他们双双站在她父亲的骨灰坛前,费亦樊在心底对岳父大人说:“我叫费亦樊,有一半的英国血统,来自您深爱的那个女子的家乡。我是英国的贵族,有世袭爵位,在英国有两座大庄园。我念哈佛毕业,身价有几百亿英磅,您不必担心我养不起您女儿,不必烦恼我会对不起她,因为我爱她,和您爱上她母亲一样,是一见钟情……”
***
他们在床上水乳交融,那件没和前男友做的事,他们试了又试,每次都试出好成绩。
她说自己迷恋上他的身体,他笑话她是个肤浅女人,应该有深度一点,有空去翻翻他的口袋多深。
李若微真的翻了,不翻还好,一翻才晓得这家伙的户头里竟然剩不到两千块,她当场傻眼。就算自己只是一个小小餐厅服务员,存的钱也比他多很多点。
她叹口气,难掩失望,但还是张开双臂抱住那个健壮身躯,嘟着嘴,不满道:“我看,肤浅女生我当定了。”
费亦樊大笑,笑得很夸张,因为怀里的小女生没考虑把自己踢出去,并且愿意继续肤浅下去。
是的,李若微并没有因为这样决定让自己更具深度,因为她爱上了他,在嫁给他的第九天。
第九天和前面的八天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同。他是补习班老师、她是餐厅服务生,两个人的工作时间都在入夜以后,所以他们的相处时段有一整个上午加上一整个下午,知道这么长的时间可以做多少事吗?
他们可以一起聊天、一起整理家务、一起去市场买菜、、一起去逗弄隔壁家女乃女乃的红贵宾。
棒壁女乃女乃很老了,只能坐在轮椅上,子女都不在身边,孝顺的女儿买了一只红贵宾给她作伴,孝顺的儿子请了个菲佣照顾她。即便如此,她的世界仍然只有一个语言不通的菲佣和狗狗。
女乃女乃常坐在家门口,看见他们走过去就会开心地挥挥手,闲聊几句。
第九天,费亦樊和李若微从市场必来,买了四个水煎包,加上老女乃女乃和菲佣,一人刚好分一个。红贵宾也嘴馋,追着李若微团团转,她一面跑一面笑,笑声、尖叫声充斥在女乃女乃家的小小院子。
女乃女乃很高兴,楼着她说:“好孩子,有空常来陪女乃女乃说说话。”
她答应了,费亦樊也笑着用英文对菲佣说:“那我有空就来陪你说说话。”
他深情的蓝眸子惹出菲佣的满脸绯红,看得李若策有些小不爽,用手肘撞了撞他的六块肌。
必到家里,他说:“我不懂,养狗很麻烦,不但要帮狗狗清理大小便,还要帮它洗澡、喂食,女乃女乃自己行动都不方便了,为什么还要养一条狗来麻烦自己?”
一面翻动锅里的水饺,她一面说:“是为了安全感啊。”
“安全感?狗那么小只,怎么能带给人安全感?”
“当然可以。你有没有碰过一种人,他不必为你做什么,光是坐在那里听你讲话,你就会觉得好好哦,有他在,我就不是一个人、就不会害怕孤单?”
“我没碰过,也许是我从来不害怕孤单。但对你而言,我是那种人吗?”
她关掉炉火,转过身,看了他好久之后,点头说:“对,你是那种人。”
相处几天,她与寂寞隔绝,有他,她渐渐学会不害怕。
“既然如此,以前我不在的时候,你怎么办?”
“所以我很想要一条狗啊。出去的时候可以带着它,在太阳下,影子不是形单影只而是双双对对,真好;回家的时候,才走到路口,就想着一打开门就可以看见它,有人在等自己的感觉,真好;伤心的时候,可以把头埋在它的毛里,对着他唠叨,把所有的委屈通通向它吐尽;快乐的时候,抱着它转圈圈,一遍遍对他说有你,真好。一只可以在你喜怒哀乐时分享心情的狗,怎么不会带给人安全感?”
“我懂了。原来老女乃女乃对着红贵宾说话,不是因为她的老年痴呆症发作。”他恍然大悟。
“当然不是。”她笑着拍了拍他结实的胸口。
“那么公园里那些抱着狗亲来亲去、不怕亲得满嘴毛的女生,也不是贪图人兽恋的刺激?”
她大笑,活泼的眉毛上上下下乱跳,“不是、不是,你好变态!”
“唉,我一直误解人类对大自然的爱护不够,原来人类很能够与其他生物和平相处。”他开始胡扯。
“可不是,都是媒体乱报导,说我们人类太多坏话,其实人类是又体贴又善良的生物。”她也跟着他乱扯一通。
“下次,我碰到亲吻小狈的人,不会再上前去劝导对方小心狂犬病了。”
“很好,有进步、有学习。”
“看到和狗喃喃说话的女人,也不会奉劝她们去挂精神科。”
“这才对。”她拍拍他的头,像拍女乃女乃家的红贵宾那样。
“如果我不在家,我会尽量不介意你和女乃女乃家的狗搞不伦……”他瘪着嘴,满脸委屈。
“喂!”
她送他一记拳头,可是他练过的,一闪,她就失了准头。她霸道,非要追着他跑,不打到不甘休,于是一个跑、一个追,两人跑进客厅里面,最后费亦樊长臂一捞,把她捞进胸前,她笑嘻嘻地忘记跟他计较。
“那,除了小狈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带给人安全感?”
她敲敲太阳穴,想半天说:“钱。有钱,你就不害怕碰到意外、不害怕生病、不害怕没有可以遮风避雨的屋顶、不害怕肚子饿……当所有的事情都不会让你感到害怕,自然就有安全感。”
他同意地点头,“看来,我得努力赚钱、存钱,给你很多安全感。”
“这个家是我们共有的,赚钱、存钱,算我一份。”她阿沙力的说。
那天中午,他们吃了水饺,晚上,她给他炒了什锦炒饭带便当,然后他下课、回家洗澡,再到餐厅接她。
在下捷运站、往回家方向走时,他将补习班发的薪水交给她。
“我不擅长理财,家里的财政部长你来当。”
她看着黄黄的薪水袋,问:“为什么让我当财政部长?”
“说过了,你比我更擅长。”
她摇头,睨他,“我不是笨蛋,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有安全感。”
那些话他们早上才讨论过,而她的记忆力还不算太差。
他笑而不答,只是搂搂她的肩说:“我们快点回家吧。”
走到家门外,她看见屋里点头昏黄小灯,忍不住唠叨。“为什么不把灯关掉?很耗电的,节能减碳有没有听过?就算刚领薪水也不可以……”
他没回应她的唠叨,打开屋门、拉着她进屋。方进屋里,就听见小狈的汪汪叫声。
“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他带她进客厅,小小的狗篮子里有只白色的西施犬,头上还绑了个红色蝴蝶结。
“你怎么办到的?”话说完,她马上抽出他的薪水袋,一面数钞票一面念。“如果你花钱买小狈就太不智了,几千块可以让我们活两个礼拜……”
他压住她数钞票的忙碌小手,“放心,我没动用我的薪水袋。”
“那你哪来的小狈?”那是名犬耶,不是到流浪动物之家可以领养到的小摆或小白。
“我用了点美男计。”
“你跟别人上床换一条狗?!不行,太不划算!你的身体是我的,我已经盖上标记,怎么可以给人家乱模!”她连声嚷嚷。
他笑着打了她额头一个爆栗,“你在想什么?”
“啊不然呢,你自己说用美男计的啊。”她嘟起嘴。
“有家长来补习班讲过多次,说他们家的狗生了一窝小狈,问我们里面有没有人要养,我本来没打算养的,是你说狗可以带给你安全感,有人在家等你的感觉很棒,我才打电话去要的。”
她听懂了,他是为了她的安全感才使出美男计……
抱住狈狗,温暖涨满胸口,李若微傻傻笑开,问:“如果有一个女人,对男人为自己的安全感所做的努力感到心动,我们可不可以将之解释为爱情?”
他缓缓点头,回答说:“应该可以吧。”
他也听懂了,眼前这个女人不但对自己心动,也发展出爱情。
半个小时后,他们把狗狗留在客厅,在床上翻来翻去。
再半个小时后,她窝在他怀里,玩弄他胸口的毛发,表情写着“我很满意”,而他的脸上也填了“尽兴”。
她问:“如果有人告诉你,在挥别上一段恋情后的第一个月,你会遇上一个好上千百倍的对象,你将爱上对方,无法自拨,那么,是不是大家都不会再害怕失恋?”
费亦樊开心得不得了,因为她说,她爱上他,爱得无法自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