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弄弄哭得不能自己,她害怕死亡、痛恨死亡,从很小的时候就害怕,当母亲被那个禽兽压在身下,当母亲茫然的望着自己,她以为她已经代替自己死去,母亲那张惨白的脸,让她深深地、深深地对死亡感到恐惧。
“乖,别伤心了,碰上大叔,孬孬不遗憾。”夏雨轻抚着她的背安慰。
“我气自己,要是我能够多注意孬孬一下,我真的发现孬孬看我的眼光和平常时不同……”
孬孬孤独地在地下室慢慢死去、冷却、僵硬,那个时候,牠心里想的是什么?是他们一起玩闹的时光?还是牠被前主人虐待的痛苦?
“别傻气,没有人可以预知死亡。”夏雨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抚慰。孬孬的离去,没有人好受,牠早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Hero,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宠物是我们上一辈子的亲人,因为缘份,让我们在这一世重逢。”弄弄吸着鼻子,抚了抚不断浮起疙瘩的手臂。
“孬孬不只是我们上辈子的亲人,也是这辈子的亲人,我深信,下辈子牠还会是我们的亲人。”
“你确定?”
“确定。”他的口气笃定,那个笃定,定了弄弄的心。
“可我心好慌。”
“不要慌,有一天,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与孬孬相逢,终有一天,牌局重洗,缘份深厚的我们,仍然不散,会聚。”他如此深信。
“可是我怕了,好怕。”她紧抓住他的手不放。
“怕什么?”
“怕一个人,怕死掉的时候没有人知道……Hero,我好后悔,我可不可以收回说过的话?”
“什么话?”
“我不只要恋爱,我还要结婚、要生小阿,我要一群家人围在我身旁,陪着我哭、陪我笑,我不要像孬孬……孤独死去……”
他的身子一僵,肌肉紧绷。
“不可以吗?我不可以吗?”沉默不语的夏雨让她心惊,仰起头,双手圈住他的颈项,可怜兮兮地问着他。
心在窒息,记忆中那张狰狞面容压迫着他的神经,他的手指在颤栗,但她望着他的眸子里充满希冀,许久……他缓缓叹口气,低下头,额头碰着她的,柔声道:“不,你可以。”
“谢谢……谢谢……”她感激地抱住他,软软的唇凑上他唇间。
这一回,他没有回吻她:心事重重的他愁眉深锁。
这段日子,她每逃诩有掉东西的感觉,老是见她模模口袋、找找包包、翻翻抽屉、检查衣柜……她重复着这些动作,但事实上,她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一直到了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猛然惊醒,原来啊,当时她正在失去他……
夏雨开始在夜里锁门,让她不得其门而入,然后她打手机给他,手机是关的。
她怒气冲冲质问他,他抱歉一笑,“对不起,我最近开始操作美国股市,因为时差的关系,晚上到凌晨四点是我最忙的时候。”
然后,他交给弄弄一本用她的名字开户的存款簿。
在以前,在她只想当他一辈子女朋友的时候,她不会收的,因为那时钱代表的是污辱,污辱她这个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女性。
但现在,她收下了,因为孬孬去世那天他允诺了她,要结婚、要生小阿、要给她一群家人天天围在身边,陪着她哭、陪她笑,他不让她一个人孤独。
所以她把存款簿贴在胸口,满足地深吸口气。她知道夏雨是个重允诺的男人,允了她,便开始努力赚钱,开始替两人的将来做打算。
“你这样会不会太累?又要上班工作,又要操作股票。”她想也不想便圈住他的腰,因为太幸福,她没注意到他的身子变得僵硬。
“放心,我会找时间休息。”他拍拍她的头,将她推离开自己身上。
“不然我去告诉老爸,要他别叫你到公司上班好了。”她仰着头,认真说道。
“我想,不太好。”
“爲什么?”
“因为叶子叔叔需要帮忙,而且他对我非常好。”
“那……”她嘟嘟嘴。“那我们以后不就没有时间约会?”
“弄弄,你忍耐一点,我很快就会赚到足够的钱,给你盖一间梦想中的屋子。”
他的话让她笑了,笑得又甜又美。“可是我的耐力不够,可不可以别让我等太久?”
他无言,深邃的眼睛望着她。
她不懂,明明是深情款款的眼神,怎会让她觉得心惊胆颤?
夏雨出版第二本书,他的演讲多到得时常跟叶子叔叔请假,然后有电视台到家里邀他去讲解股票,如果他同意了,那是个带状节目,他势必得花更多时间在工作上头。
知道这件事后,弄弄气到头皮发麻,她奔到他房间前,放开嗓门大喊,“Hero,你给我出来。”
门里面一片寂静。
他还没回来?不对啊,现在是他操作美国股票的时间,所以他是故意相应不理。
她很气恼。不理她,代表什么意思?
她伸出强健有力的小腿,狠狠地踢上他的门,“赶快来开门,不开门的话,我就把门踹破!”
里头依旧一片寂静。
别上添柴,她举起拳头,连续敲叩他的房门,那凶恶的气势,好像抓奸的大老婆,好像他屋子里藏了个美艳无双的二女乃。
“怕了吗?怕也没用,不要躲、不要藏,你马上给我出来说清楚、讲明白!”
砰砰砰砰砰,她的拳头不痛,门都受不了了。
她在敲过第五十三下后,门终于从里面打开,夏两全身湿答答的,连头发上面的泡泡都没冲乾净,只在下腰处裹了条浴巾。
原来,人家没有躲藏或害怕,只是在洗澡。弄弄脸红了红,但想到她要问的事,她再壮气势——对于他要去电视台工作这件事她很在意。
“我有事要找你谈。”
“可不可以等我几分钟?”他无可奈何的请求。
“可以,但是尽快,你忙我也不闲。”
“好,不会让你等太久。”他温和地笑笑,转身走开。
她走到他的书桌前,电脑里面的数字不断跳动,看得她头昏眼花,也只有怪人才能在这些跳跃的数字中得到快乐。
偏偏,她爱上的那个,就是怪人!
棒,弄弄用力吐气,想把所有不愉快全数吐尽,只不过哪有那么容易?
认真想想,他们有多久没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有多久没说傻话、笑得笨兮兮?是因为他们已经月兑离热恋行列、进入沉潜期,还是因为爱情在尚未化为亲情之前,已然逐渐淡去?
皱着眉,她看向他床头上的画作,那是她十二岁的作品,画的是一个葡萄围、一个家和一群朴实而快乐的家人。
原来,长久以来她只是嘴硬,说她不要婚姻、不要家庭,说她和他一样,有着受虐儿的阴影,事实上,十二岁的自己就渴望建立幸福家庭,她不过是欺骗他,欺骗自己。
是不是……她不小心吐露真心,他便决定和她一刀两断?
浴室的门蓦地被打开,穿戴整齐的夏雨走了出来。
她扯了扯嘴角,笑出一抹凄凉。
如果是以前,热恋时期的那个“以前”,他会围着浴巾走出来,冲着她笑。她会朝着他笑,然后恶意伸手,抽去他身上那条巾子,而他会惩罚性地压在她身上,然后滚来滚去,滚出一室旖旎……
可他穿得那么整齐,代表什么?代表他对情人间最爱做的事已经不感兴趣?当两人之间连性都觉得兴趣缺缺,是不是摆明分手已近?
“拿去,我不需要你的钱。”
她把存款簿放在桌面上,转身,坐到床边。
他拿起存款簿,看两眼,问:“在闹脾气?谁惹你生气?”
“还有谁?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
她很想抡起拳头,学韩剧在他胸前捶啊捶的,捶得风情万种、捶得没兴趣的弟弟再度对她感到兴趣,可……唉!她捶不出那种效果,只捶得出满脸泼妇相。她明白,自己不应该当泼妇的,海齐说过,发脾气可以解决问题的话,猪就可以飞上天,乳牛可以挤出燕窝,母鸡生下干贝。
“说说,我做错什么惹你不开心?”他拉来椅子,与在床上的她对坐,语气如往常般温和,但她就是感到不对劲。
他宁可坐在她对面,也不愿意上床来,让她坐在他的大腿上?她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他后悔他们的“曾经”?
“你玩美国股票、写书,没有空余时间给我,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你在家里。可是你越来越过份,竟然要上电视节目,怎样,想当风流型男、追求美女主播,还是想进入演艺圈,让你全身上下的桃花开到最旺盛?”
说不当泼妇的,可一生起气来,她就是阻止不了自己。
夏雨叹气,拉过她的手,把存款簿塞回她手里。
“如果你是为这个生气,那么并没有,我没有接下电视台的工作。”
他的话像根针,瞬间刺破她的怒气。
他没有……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放弃这种大好机会?我听说美女主播亲自来我们家,
邀请你和她合作,她还笑得一身狐狸味,你怎么……”
他失笑。“没错,那是个很好的机会,不管她有没有笑得一身狐狸味。但重点是,上一集电视的钱,我得跑五场演讲,你比我更清楚,成名之后伴随而来的是什么,但我放弃了。”
“为什么?”
“因为你会生气。”他溺爱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因为她会生气,所以他把送上门的大好机会往外推?
他还那么重视她,一个男人重视女人,重视到未来前途都可以放一边,她怎么能够怀疑……怀疑他变心……
悄悄地,赧红爬上她的脸,因为她的无理取闹、她的胡思乱想……
“把钱好好收着,我赚钱、你盖房子,这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和愿望,我们要一起努力做到。”
弄弄凝望着他。
他那么拚命,不就是为了让她盖一间属于他们的新家?他又没有逃、没有躲,纯粹在洗澡,她却要怀疑他不敢面对自己?她实在不该为自己多度膨胀的想像力而火大。
她越想越不好意思,头越垂越低。“对不起。”她讲得很小声。
“什么?”他没听清楚她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我就生理不顺咩!你不要介意,想不想吃宵夜,我给你煮一碗面,好不好?”
他叹息。“不必。你忙不忙?”
“不忙、不忙,我闲得要死。”
哇咧,她闲?她明天要交的报告还没整理好,那个死脸教授不把全班当掉很不爽……
“可不可以陪陪我,一下子就好?”他拉起她的手问。
再一次,让他放纵一回,因为他爱她,爱得不能自己。
夏雨的神情古怪,她看出来了,但她不明白原因。
笑笑,她扑身向前,勾住他的头颈,抱住他,像以前那样。
“没问题,这种事情不必问,我乐意得很啦。”
她跨坐在他的两腿上,小小的掌心捧起他的脸,吻,像蜻蜒点水,一下一下又一下,之后越吻越热烈,他的弟弟觉醒,她感觉到了。
啊咧,谁说她没有魅力,谁说他对她没有兴趣,明明就禁不起撩拨。呵呵,她把所有的怀疑和想像丢到九霄云外。
教授,如果当人是你所欲,那么就请您尽情当吧……
弄弄在反反覆覆、怀疑与自我否定间,度过漫长的六个月。
夏雨不再对她甜言蜜语、不再和她并躺在床间,六个月以来,他们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情人之间应该做的事。
可是他仍然对她温和,仍然收纳她的生气与不满,仍然疼她、宠她,把所有她想要的摆在她面前,这样的情况,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正确。
他爱她?不对,爱一个人会想要时时刻刻待在她身边,他没有。
他不喜欢她?更不对,不喜欢不会事事都考虑到她,不会把她的一切摆在最前线。
就像上次她的设计稿出不来,老爸舍不得骂她,但工程延宕的另一个名称叫做烧银子,于是叶子叔叔跑到家里来逼她。
头一回被骂,她嘴硬的说:“设计是种任性的工作,越任性才能创作出好作品。”
叶子叔叔火了。“杀人是种随兴的工作,我今天刚刚好时间充裕、有足够的空间随兴。”
只是小小的口气不佳,夏雨就黑下脸,对叶子叔叔说,“延宕的工程款由我这边支出,弄弄工作压力太大,现在不想做。”
他说完就带她出门,不理会身后的叶子叔叔气得跳脚,也忘记叶子叔叔曾对他的好。
他宠她宠得这样理所当然,她凭什么指责他对自己的感情起了变化?
于是弄弄不断说服自己,他的忙,为的是两个人的将来。她告诉自己,婚姻和谈恋爱不一样,前者需要付出更多的责任与心力。
直到这件事发生,她的说服变得无力——
他带回一个女孩,据说是同事,她和夏雨编在同一组,为了企划案,两个人必须关在房间里彻夜讨论。
真的是彻夜讨论吗?
她不知道。她只能假装送茶、送水果,进进出出窥探两个人的动作;她只能在床上彻夜难眠,倾听邻房有没有传来申吟声;她只能在隔天一大早顶着熊猫眼为大家做早餐,假装若无其事之外……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她在抱着书、准备离开家时,看见夏雨和那个女孩在说话。
女孩不高、夏雨不矮,他得低着头把耳朵凑上,才能听见她在说什么。
他听得很开心,而女孩说得很尽兴,那是经过一晚辛苦夜战做不出来的表情,除非他们昨晚做的不是彻夜讨论,而是彻夜狂欢。
然后,一个猝不及防的动作,女人吻上他的脸。
心咚地一声,掉在地板,弄弄傻傻地站在原地,进退两难,眼眶迅速泛红,酸水充塞胸口,证实了多日怀疑,她并没有比较快乐。
她看着他送女孩出门,看着他折回返家,看着他满脸笑容……
她不生气,只是害怕,至于怕些什么,自己也不明白。
他住她面前站定,她屏气凝神问:“她是你的新女友?”
他没有回答,她猜,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默认?所有被抓奸在床的男人碰到元配的尖锐问题,都习惯默认。
“她也是一个不温柔、不美丽、不善良、不聪明,不必把面包切成心型、不必在里面夹牛排,就会让你惊艳,和她在一起,不必做任何事,都会让你狂喜的女孩?”
夏雨又默认了,但他眼底有着明显的痛苦。她太熟悉他,明白这样的眼神叫做罪恶感。
罪恶感?也对,他的改变是从到老爸公司上班后开始的,她以为他很忙,她相信他的努力是为了两人的未来着想,她提出有力证据,他除了公司和家里,哪里都很少去……
原来,这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既然这是你的决定,为什么要承诺我,我可以拥有小阿和婚姻?”
他终于开口,可是那话残忍得不像出自Hero之口。
“你可以拥有婚姻和小阿,只不过提供者……不是我。”
豆大泪珠倏地滚下。原来他不是承诺,从头到尾只是她在自以为是?
她被什么东西射中?心好痛,痛得无法出口呼救。明明不冷的,她却激灵地打起寒颤,彷佛置身寒冬。
她骄傲的外皮被掀了,她的自尊被剥除,她茫然地看着她的Hero。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不愿意再当她的Hero?为什么不事先知会她一声?为什么要砍人砍得教人措手不及?
紧握十指,吞下哽咽,即便要死,她也要死得明白清楚。于是她又问:“那你何必给我存款簿,让我心存幻想?”
“那是你该得的。”
又是一句让人迅雷不及掩耳的残酷句型。
那个意思是……他们交往、他们上床、他们没有未来和幻想,所以她得不到他的承诺与婚姻,却能得到他的钱,和天底下的地下情人一样。
她该不该对他的大方感激涕零、俯首言谢?
“……你是刻意的,刻意把她带回来,让我明白?”
他不语,很好,默认加上默认And默认,默认出事实与真相。
弄弄深吸气,用力闭上眼睛。她不停告诉自己,不要生气,海齐说过的,发脾气可以解决问题的话,猪就可以飞上天,乳牛可以挤出燕窝,母鸡剩下乾贝……
对,她要细心认真想清楚,把所有的可能和问题一一找出来,她不要当泼妇、骂街无益于自己……
扭过头,她欲走出门外。
夏雨却拉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
如果弄弄生气,他会放心;如果她破口大骂、胡闹任性,他会安心,如果她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他会相信她将没事。
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扭头就走——
她甩开他,下一秒他又将她拉回。“你要去哪里?”
“去散步。”
“我陪你去。”
“不必了,我需要想清楚很多事。”
“你要想清楚什么?”
“比如想清楚,我也许没有想像中那么爱你,比如,我爱上的只是自己的想像而已……”
她否定自己、全盘否定,不再多言,她大步跨出屋门,走得毫不留情。
夏雨神情忧郁,仰头向天,深吐口长气。
进屋时,他看见斜身靠在门边的海齐脸色铁青,与他对峙的目光里充满杀气,举起拳,一副想狠狠揍他一顿的模样,但最终……他还是放下拳头。
他无法相信,夏雨会是个忘恩负义、见异思迁的男人。
夏雨垂下双眸,经过他身边时,冷冷两句话,刨上他的心。
萧海齐说:“早知道你是个混蛋,老爸根本不应该收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