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中了举人啊?真是恭喜恭喜。”崔老爷嘴上道喜,语气里却似乎有一点遗憾。
“都是托表叔公您的福啊!”亲戚高兴得一直笑个不停,从头到尾都没见到他合上嘴巴。
“十年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您真是好福气啊!”崔老爷心里感叹一声。
当年要是他没有在半路被山贼拦下,说不定也早中了举人、解元或探花什么的,那现在早就是朝廷官员了。
唉,他也不是不满意现在的生活,妻子爱他、孩子们敬他,只是……金榜题名毕竟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即使个性温和,崔老爷也有着读书人爱钻牛角尖的个性,看到别人中了举人,心里自然有一些吃味与遗憾。
亲戚报完喜,又急匆匆地赶到其他地方报喜去了。
看着亲戚那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椅子都还没坐热就四处奔走报喜的雀跃身影,崔老爷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自己年纪已大,又已成家,当然不能再上京考试。三个孩子虽然都很听话,但老大、老二都是女子,无法应试科举,最小的儿子今年又只有十二岁,离成年还有段距离,看来他想应试然后做官为民服务的心愿大概是暂时无望了。
晚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全家人都看出崔老爷有些心情不佳。
崔夫人和两个女儿对看一眼,率先开了口:“老爷,你怎么啦?看你今天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是有什么事情让你烦心了吗?”
崔老爷停下手中的筷子,但没有回答。
这种事情……要说出来吗?其实想来想去只不过是自己的虚荣心在作祟,读书人就该清清高高的,干嘛暗地里去羡慕别人?还把家人也扯了进来?
“爹,您真的不太对劲喔,是不是和下午那位远房亲戚有关?”大女儿崔子青也关心地问。
“就是那位来报喜的远房亲戚吗?”二女儿崔子秦也说了,“他的儿子是不是中举人啊?我看他很高兴呢!一进我们家就笑得合不拢嘴,连一双眼都笑眯了起来,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眼睛张开的模样呢。”
母女三人在餐桌上说个不停,只有小儿子和崔老爷安安静静的。
和爹同样是男性,小儿子崔子靖在某方面而言,比较能了解崔老爷的心思。
他看了仍拿着筷子不语的父亲。“爹,您是不是看到别人金榜题名,心里觉得不是滋味?”
此话一出,餐桌上的三个女人马上住嘴,一齐转过头来看着崔老爷。
“老爷,是真的吗?”崔夫人问。
崔老爷轻轻叹口气,在自家人面前也没什么好瞒的,他点了点头,“只是忍不住想到,要是当年……”
“要是当年怎么样?”崔夫人打断了他的话,“是不是想着若没遇见我就好了?”她满是委屈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露出女儿家姿态,还嘟起红艳饱满的双唇,就像是个小女孩般。
“我不是这个意思……”崔老爷想解释,不过崔夫人却完全不给他机会。
“我就知道其实你根本就不喜欢我,都是我逼你娶我的!可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也安安分分帮你守住崔家,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沉浸在自己“委屈”气氛里的崔夫人悲从中来,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没有……”崔老爷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我不管!反正你就是讨厌我,对不对?怪我绑了你,怪我没让你上京去赶考,都是我不好就对了!”
“阿珠……”崔老爷叹口气,放下筷子。
三姊弟见状,识相地先退下,留下两个老人家好好“沟通”一下。
花园里,三姊弟坐在池塘边,个个若有所思。
二姊崔子秦从怀里拿出一个大馒头,分作三份,分别给了大姊和弟弟各一份。三个人一面看着池塘中的月色,一面啃着馒头。
“阿靖。”崔子青突然开口,“你说,爹爹是不是真的很在意当年没有进京去赶考啊?”
崔子靖想了一会儿,“大姊,其实爹就只会读书,而读书人的愿望不就是最终能金榜题名,谋个一官半职为民服务吗?虽然爹从来都不说,但我想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遗憾的。”
听着听着崔子青缓慢地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崔子秦说:“阿靖,可惜你年纪还小,不能代替爹爹完成上京去考试的愿望。而我和大姊又都是女子,虽然我们家里不兴重男轻女这一套,不过女子终究无法参加科举,也难怪爹爹会感叹吧?”
崔子靖也叹了口气,“我也知道我年纪小,可是我又不可能一下子就长大啊!而且说实话,我也不是那么喜欢读书,我将来长大了,想当娘的帮手,接管家里的生意,对做官一点兴趣都没有。”
“傻小弟,你真孝顺!”崔子秦模模小弟的头,又将自己手里的馒头分了一小块给他。
“大姊,可惜你不是男的,我们三个里面,就你最喜欢读书,爹书房里的书都快要被你读完了,如果你能去参加科举,一定可以中举人,喔不,也许还会中状元呢!”崔子秦突然这么说。
崔子青没有说话,她想了一会儿,突然把头探到池塘上,对着池塘里的倒影凝视良久。
过了一会儿,她收回身子,双手又模了模下巴。
“那就让我去试试看吧!”
“试试看?试什么?”神经有些粗的崔子秦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崔子靖愣了一下后就明白了。
“大姊,你想女扮男装去参加科举?”
“不行吗?”崔子青反问。
姊弟两人对看一眼,又看看崔子青,然后异口同声——
“不行!当然不行!”
“万一你真中了什么举人状元的,那不是要去朝廷做官?还会被皇帝召见,那一定会穿帮的!”崔子秦说。
“是啊!而且万一被拆穿,那可是欺君之罪啊!到时候连累到全家人该怎么办?”崔子靖说。
“可是……可是爹爹那么难过……”
“爹爹只是难过一下子而已啦!他和娘不就是那样,吵吵闹闹也十几年了,早该习惯了。”崔子秦说。
“是没错,可是……”
“可是什么?”崔子靖说,“大姊,我知道你觉得只有男人能参加考试是很不公平的事情,你一定觉得你的资质比那些男人都好,可是为什么偏偏你就不能去呢?”
崔子靖一番话直说入崔子青的心坎里。
她正是这么想的,为什么只因为她是女人,就没有办法参加科举?论才华、论学识,她相信自己绝对不会输给男人的。只因为她有一副女子身躯就否定她其他方面的成就,实在太不公平了!
“大姊。”崔子靖又说,“我们家里和外面是不一样的。在外头的世界,还是以男人为中心的,就算你成功参加了科举,甚至因此在朝廷谋得官职,可是你一个女人家在外地做官,我们也是放不下心啊。”
崔子青想了一会儿,终于暂时放弃了这看似荒唐的念头。
半个月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让崔子青重新考虑“代父应考”的可能性。
“定亲?”崔子青喊了出来。
“是啊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崔大小姐一转眼就已经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了呢!”一身花枝招展的王媒婆笑呵呵地说。
“许多家的公子都托人来提亲喔!这刘家公子虽然年纪大了点,不过家里的油行经营得还不错,可以好好考虑;那张家的三公子,虽然矮了点,不过长得还挺可爱的,他们家是卖布的,嫁给了他,天天有新衣穿哟!还有那陈家小公子,虽然才十二岁,不过现在流行娶大姊,先嫁过去也不错,陈家是做镖局生意的,一家子热闹得很,不会寂寞……”
王媒婆讲个没完,崔子青的一张俏脸却越发难看。
定亲?她压根儿没想过这件事,这是谁的主意?
她今年才十六岁耶!干嘛这么早就要定亲事?
崔子青露出求救的眼光看着崔夫人,崔夫人会意,挥手阻止了王媒婆的滔滔不绝。
待王媒婆离去后,崔子青马上拉着母亲的衣袖问:“娘,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件事?”
“这还不都是你爹的主意?”
崔夫人也是一脸无奈。
崔子青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妙,家里很多事的确是娘在做主没有错,可是如果爹真的想做什么事情,娘也不会阻拦,反而会尽量顺着爹的心意去做。
所以如果要她定亲是爹的主意,那她再怎么反对,娘也不会帮她的。
“娘,我才不要嫁,我只有十六岁耶!”崔子青不服气地喊着。
“还好意思说!”崔夫人模了模大女儿的头,“娘十五岁就看上你爹,十六岁就怀了你,这样相比之下你还嫌自己不够老吗?”
崔子青气鼓鼓地嘟着嘴,委屈地看着娘,“娘,可是我不想就这样嫁给见都没见过的人啊!那些什么张家、刘家、陈家的公子,我根本都没见过,突然就要我嫁过去,不是很奇怪吗?”
普天之下大概只有崔府的女儿敢这样说话,不然父母之命、煤妁之言就直接定了终身,哪里能由得她反驳?
“那怎么办?你年纪到了,却没有婚配的对象,难道你要在家待一辈子吗?女人长大终是要嫁人的。”说着说着崔夫人就想起当年崔老爷的美男子模样,一张脸又红了起来,“还好我运气好,嫁给了你爹,呵呵……”
崔子青无奈地看了娘一眼,娘倒好,自己看上眼的男人自己抢过来,现在却要她去嫁给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真是差别待遇。
“总之,这是你爹的意思。女儿大了,的确是该找个好婆家没错,你这几天再好好想一想。”崔夫人说。
什么?还要想!反正不管怎么想,她都会被推出门去嫁掉!
那还不如早早溜掉好了。
于是第二天晚上,崔子青便留了一封家书,上面冠冕堂皇地写着虽身为女儿身,但自负才气不输给男儿,故女扮男装,代父进京赶考,请家人千万不要担心。
崔老爷看到这封家书时差点当场昏倒,而崔夫人则是愣在原地,秀气的眉毛皱了开、又开了皱,最后她突然笑了起来。“好个青儿,原来还有这一招啊!”
崔夫人其实也不愿意强迫女儿出嫁,毕竟是自己心头上的一块肉,可是崔老爷想这么做,她也只得顺着他的意,和孩子们比起来,当然是崔老爷,她的亲亲老公最重要啦,所以她宁愿出卖孩子也不愿意让老公难过。
不过现在看到大女儿留下一封这么“有志气”的家书,她顿时有一种“虎母无犬女”的骄傲。
瞧!她的女儿自负不输天下那些书生,上京赶考去了呢!
她女儿这么聪明灵慧,一定能轻易考上个状元或探花,然后在朝廷里当官,呵呵呵,想到这儿她就乐得不得了,她女儿可以去做官!一会儿给爹上香的时候一定得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阿珠,你怎么这么高兴?”崔老爷揉揉发疼的太阳穴,不解地问。
等崔夫人高高兴兴地讲完,崔老爷沉重地叹一口气,不想再多说什么。
就算女儿真的考上了,她又能在皇帝面前瞒多久?
王公贵族招聘新科状元、探花为驸马的例子比比皆是,到时候女儿要怎么应付?
而且难道女儿就要这样扮男人扮一辈子吗?
这……这岂不是也等于误了女儿一生的幸福?
唉唉唉,崔老爷连叹三声,都怪他不好,把科举功名想得太重,现在他只希望女儿最好别考上,免得惹出一堆麻烦来。
可惜事情不从崔老爷所愿。
半年后,崔府突然来了贺喜的人潮,鞭炮声放不断,人群来来往往,乡亲父老高兴地前来向崔老爷道喜。
崔家的大公子高中状元了!
虽然大家都有些奇怪,怎么这位大公子他们从来都没听过,但是来报消息的人却十分肯定,高中状元的的确是青河县崔家府上的公子。
“崔老爷,您太不够意思了喔!什么时候家里出了位状元人才,却一直不让我们知道?”县长笑呵呵地说。
“呃……我大儿子一出生就身体不好,所以送到南方去静养,加上我们也不希望有人去打扰他,所以就一直没说。”崔老爷笑得十分尴尬。
他心里又喜又无奈,喜的是女儿能完成他的心愿,无奈的是,他从此得跟着女儿一起扯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澄清的一天。
前来贺喜的人群络绎不绝,崔老爷继续说着千篇一律的解释,脸上的笑容是越来越疲累。
女儿啊女儿,爹现在只希望你日后在朝廷能顺顺利利,千万要小心,别让自己的身分被识破啊!
金銮殿上,新科状元正接受当朝皇帝的召见——
只见新科状元眉清目秀,虽然个子稍矮了一些,身子也瘦弱了点,但眉宇之间那股自信的风采却不输任何人。
当朝皇帝李靳心里暗暗对这位新科状元有了好感,审阅众考生文章的考官们告诉他,这位崔状元不但文采好,见解更是精辟,若能知人善用,将来必能造福社稷。
只是……要赐给这位新科状元什么官职才好呢?
李靳思考了一会儿,目光巡视过在场的官员,最后停在自己最亲信的右尚书颜子武身上。
右尚书掌管兵权,这颜子武是他太子时代的心月复,对自己一直忠心耿耿,也是目前他最信得过的人。如果将这新科状元交予颜子武照顾提拔,将来必可成为自己的得力帮手,成为他制衡朝中老旧势力的左右手。
略一思量,李靳已做下决定。
“崔状元,朕目前先封你为左仆射,归右尚书颜大人管辖。他会带你熟悉宫中事物及六部执掌范围,日后如有什么问题,你也可直接征询他的意见。”
“谢皇上龙恩。”新科状元崔子青跪下叩谢,心里喜不自胜,她终于考上了状元,而且还被封高官,这下爹一定觉得扬眉吐气了吧?
然而此时朝中老臣却开始低声交谈,对着跪在地上谢恩的崔子青评头论足起来。
右尚书职权已如宰相,这左仆射又是仅次于右尚书的正三品官员,皇上之意像是预备将来提拔左仆射为左尚书,与颜大人一起成为他的左右手。只是区区新人就有如此高位可坐,这些老官自然心中不服气,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对这位新科状元抛出不屑的眼光。
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连胡须都没长齐,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作为?皇帝也太容易信任别人了吧?
颜子武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他走上前,刻意站在新科状元身旁,冷然的眼光往四周一扫,议论纷纷的声音马上安静下来。
颜子武满意地看着安静的人群,然后转身面对皇上作揖,“皇上请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托,会好好照顾左仆射的。”他与皇上对看一眼,微微颔首,表示他明白了皇上钦点他照顾左仆射的意思。
跪在地上的崔子青一颗心原本就忐忑不安,四周众人的议论声与不屑眼光让她更不自在。没想到朝廷是这么复杂的地方,才第一天就遭到这些老官们间接的否定与非难,那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可一道俊朗的身影随即来到她身旁,似是为她加油打气,又像是为她壮胆。而且当那道身影停在她身边没多久后,那些嘈杂的声音居然都不见了,四周猛然安静下来。
直到此刻,好奇的崔子青才敢抬起眼来偷觑身旁的男子,只见他身穿一品紫金色官服,身形高壮,器宇轩昂,俊朗的眉目十分有神。男子往四周又望了一圈,那些与他目光相接的臣子不是不太自在地回避他的眼光,就是低下头来,显然被男子的气势所慑。
接着那位男子说话了,他的声音沉稳,让人听了心里就莫名沉静下来。
“崔大人。”男子低下头,好听的声音传入崔子青的耳里。
她竟然浑身一阵微微颤抖。
这是怎么回事?
崔子青愣愣地抬头回望这个替她解围的男子,没发现自己的脸儿已经红了一大半。
“崔大人?”颜子武见他不太对劲,又喊了一声,“你没事吧?”
崔子青眨眨眼睛,没想到朝廷里有这么好看的官员,她从没见过这么俊的男人,浑身上下都散发出男子气概,比爹那副文弱书生模样要来得吸引人多了。
糟了、糟了……她好像……也和娘一样,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了耶!
“崔大人?”颜子武非常有耐心地又喊了一次,心里却有些纳闷——
看崔子青这副呆愣的模样,他真的是今年考官称赞不已的新科状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