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里了?”
晚上十点左右回到家,小眉就听见奚齐心慌的质问。
“-为什么出门没有把手机带着?-知不知道我找不到-有多着急?”他气急败坏地臭骂着。
“你今天这么早收工啊?”她慢慢拖着步子来到沙发坐下,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一直找不到-,所以我就急着赶回来了-到底去了哪里?”他在她前面坐下。从下午到晚上都找不到她的人,他急得差点没报警,一看她安然无恙地回来,放松之后的情绪立刻被愤怒取代。
“我没有去哪里,只是在附近走走,到书店逛一逛,然后顺便吃个饭。很久没有出去了,所以逛得忘了时间。”她撑着头无力地回答,此刻的她正陷在迷惘茫乱的情绪中,没有能力好好应对。
奚齐注意到她的脸色异常苍白。
“-怎么了?不舒服吗?”他伸手模模她的额头。
“没有,我没事。”她下意识地挡开他的手,反应像被蝎子螫到。
奚齐的眸心闪过一丝受伤的颜色。
“-……在为了昨晚的事情生气吗?”他观察着她的表情。
“没有。”她回答得很快。
“昨晚,因为-没有拒绝我,所以……”
“你那种攻城掠地的侵略方式,就算想拒绝也来不及吧!”她低声咕哝。
“-本来是想拒绝的吗?”他的心蓦然往下沈。
她欲言又止。“这种问题很难回答。”
“没有什么难以回答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真的让-觉得不舒服,-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好。”她深深吸口气,抬眸望向他。“我现在真的有件事要明明白白地跟你说。”
奚齐一凛。“什么事?”
“我……想辞职。”她试着用轻松的语气对他说,但不是很成功,声音、指尖都在发颤。
“为什么?”他挑眉怒问。
因为一次莫名其妙的激情,让我有了你的孩子!这个真相她只敢放在心里痛苦地-喊。
“我还是比较喜欢在护肤中心工作。”她低声地说,彷佛在自言自语,也好像在催眠自己。
“那份工作比较轻松、简单,没有任何压力、没有忙碌,也没有危险……”
“为什么跟我一起工作有危险?”他的怒气自齿缝中迸出来,猛然顿悟她话中的含意。“-的意思是,昨天晚上我让-感觉到危险了吗?”
小眉认为的“危险”,指的是他可能会伤害她感情的危险,但是奚齐却会错了意,以为她对昨晚的激情感到有危险。
“昨晚的意外,我可以不介意,可是,我们之间毕竟是老板和助理的关系,这种事一再发生并不好,会让我们之间的感觉变质。”
奚齐的自尊心严重受到打击,在感情上他不曾失败过,也没有遇到过会拒绝他的女人,当小眉将昨晚的浪漫纠缠解释成“危险的关系”,甚至觉得“一再发生不好”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击倒了他。
他忽然想起昨晚给小眉的那一通简讯──我和王仲捷分手了。
难道,这也是小眉突然想离开他的原因?
“-辞职的原因是不想跟我发生关系,还是另有其他真正的原因?”他咬着牙问。
小眉浑身一阵紧张,她不想让他知道她怀孕的事,因为那一夜他根本没有记忆,她要如何向他解释?更何况,这不是因爱结合而产生的爱情结晶,只是一场擦枪走火不小心制造出来的麻烦,她一点儿也不想拿这个小麻烦来扰乱他的工作、他的感情、他的生活。
“没有什么真正的原因,只是跟着你工作太累了,我想休息。”她说的也是实话,在怀孕期间,她是不能如此劳累的。
只是她太刻意的解释,听在奚齐耳里又是另一番解读。
“好吧,-走吧。”他阴郁的眼瞳里闪动着细微的怒火。他一点儿也不想去追问她想要离开自己的真正原因,因为愤怒早已逼退了他的理智,他已经认定了小眉不爱他,在她心中真正爱的人还是王仲捷!
小眉万万没想到奚齐这么快就同意了,她受挫地呆坐着,动不了,也说不出一句话。她抿紧了唇,看见自己的心一片片地碎裂了。
“我……把你的东西全部还给你。”她的指尖颤抖得很厉害,眼眶渐渐泛红了。
奚齐猛地起身,抓了车钥匙,冷着脸大步走出去。
当大门“砰”地一声甩上时,她的心口彷佛被轰开一个大洞,整个人都空掉了。
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一动也不动,久到她怀疑自己是否会因此变成了化石。无意间,她看着自己的手机静静地躺在茶几上,萤幕上显示有十五个未接电话,有八通的留言。
拿起手机,她按下接听留言的按键,听到第一通是奚齐留给她的。
“小眉,-起床了吗?要记得先吃东西喔!起床以后打个电话给我。”
第二通也是奚齐。
“今天-不在,我们这边一团混乱-是不是不在家?听到留言记得打电话给我喔!”
第三通还是奚齐。
“-为什么都不接电话?跑去哪里了?为什么要出门也不跟我说一下呢?”
第四通同样是奚齐。
“-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出门也不带手机,请问现在的台北人有哪个人出门不带手机的?回来CALL我喔!”
第五通开始,奚齐的声音明显焦虑了,而她难受得无法呼吸。
“小眉,-还没有回来吗?都晚上了还没有回来?我很担心-,回来以后CALL我。”
“-不会出事了吧?去什么地方去那么久?再不回来我要报警了!”
“八点多了还没回来?我真的很担心-,没办法工作了。”
“我今天提早收工,如果-回来了,快点打电话给我!”
她反复听着留言,听着奚齐关心焦急的声音,一阵尖锐的痛楚突然溃决,让她再也无法承受。
她把手机紧紧抱在怀里,终于忍不住,崩溃地哭出声……
天刚刚亮,奚齐带着一夜没睡的疲惫身躯回家。
屋子里安安静静、空空荡荡,地板整理得整洁明亮、光可鉴人,茶几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他的私人物品。
他颓丧失神地呆站着,心脏某部分的神经开始收缩痛楚,他的心像坠入了死海,汲取不到生气。
当初他交给她保管的一切,现在统统一件不少地放在茶几上。
除了空气中弥漫的迷迭香,彷佛她从来都不曾来过。
*********
小眉在天还没亮以前拖着行李回到家,趁着家人还没起床,她悄悄地弄好了一桌丰盛的早餐,等着大家起床。
第一个受惊吓的人是李蓉蓉,看到宝贝女儿回家,她是又开心、又生气,一径地拍着小眉的脸、捏她的耳朵。
“死丫头,-终于肯回来了!-不知道老妈年纪大了,禁不得-吓吗?唷,这一桌子的东西是什么?全是-弄的呀?!”
“是啊,我做的。”小眉皱了皱鼻尖。“快吃啦,-女儿孝敬-的!”
第二个冲进厨房的人是她憨直的老爸。
“我的宝贝,-可回来了!必来就好,回来就好!”为父的紧紧把女儿抱在宽厚的胸怀里。“在外头有没有被人欺负啊?有没有吃什么亏呀?”
“没有啦,我很好。”她在父亲的怀里撒娇地磨蹭着。“爸,快来吃我做的早餐。”
“这丫头出门一回倒能干起来了,居然能弄出像饭店才吃得到的早餐来呢!”当老爸的完全是宠溺的语气。
小宁最后一个进厨房,她眼神复杂地瞅着小眉,什么话也没说。
“姊,过来吃早餐,我亲手做的喔!有培根、法国吐司,我还煎了松饼。”她笑盈盈地招呼小宁。
“拜托,-做的东西能吃啊!”小宁故意没好气地说,但在她的眼底,已经漾起了笑意。
“别瞧不起人了,我出去闯荡两个月可没有白费工夫喔!”
“干么,-不是跑到饭店当学徒吧?”小宁惊异地看着那一盘煎得很漂亮的法国吐司。
“才不是!我去当了管、家!”她扬起得意的笑。
“什么?!避家?!”老爸和老妈惊诧地喊。
“-这个生活白痴能管谁的家呀?我看谁的家给-管谁倒楣!-那位苦主想必是忍受了-两个月,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不想再忍,所以把-轰回家了是吧?”小宁故意跟她抬杠。
“看,又瞧不起人了!我的前前任苦主大人,请问本小姐走了以后,-的生意有没有一落千丈呢?老实说没有关系,要是-肯给我加薪,说不定我会考虑回去喔!”
姊妹俩哪有宿世仇怨?所有的不快,都在-一言、我一语之间烟消云散了。
“好啦好啦,就回去姊姊那里,姊姊没有-不行啊!”李蓉蓉赶忙劝合。
“就是呀!”父亲大人也来帮腔。“姊妹两个在一起好好地干。常言说得好,两人同心,其利断金!”
“厚──老爸,耸毙了!”姊妹两个同时吐槽,完全不给老爸面子。
看着一家人又回到从前欢乐的样子,李蓉蓉实在太开心了,拿起叉子一边吃火腿,一边忍不住又唱起她的主题歌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等一下!”小眉站起身,深深吸一口气。“我还有一件事要宣布!”
饭桌对面的三个人同时向她递去困惑的眼神。
“那个……就是啊……”她吞吞吐吐,期期艾艾的。
“什么啊?”小宁不耐烦了。
“我怀孕了!”她鼓起勇气大声喊出来。“医生说,已经满七周了,目前很健康。”
李蓉蓉一惊,手中的叉子掉下来。
“宝贝,-是吓爸爸的吧?”当老爸的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小宁毕竟见多识广,虽然也吓了一跳,但反应没有太强烈。
大家唯一关心的是──谁干的好事?
“是──”
“别问孩子的老爸是谁!我死都不会说的!”小眉立刻举起双手,比出一个大叉叉,拒绝任何提问。
懊不容易女儿回来了,当爹娘的深怕一个闪失又把女儿逼出家门,因此老夫妻两个战战兢兢地看着她。
“小眉,-……可是心甘情愿的?”李蓉蓉问得很小心,如履薄冰。
“是,我是心甘情愿的。”小眉点头,脸泛红晕。
“喔,好,那就好、那就好!”老夫妻俩很阿Q地自我安慰。
小宁什么话都没问也没说,始终用侦探似的眼神研究小眉。
“姊,让王仲捷当我姊夫吧!”小眉微偏着头,无声地对她笑。
小宁脸色微变,李蓉蓉迅速和老公交换了一个眼神。
“放心啦,我早就不在意了,不用那么紧张。”小眉耸肩笑叹。
“可是……我跟-爸不赞成。”李蓉蓉冷冷地说。
“为什么不赞成?”小眉很认真、很坦然地冲着他们笑说:“我都无所谓了,爸妈又何必反对?姊年纪都一大把了,要是再不嫁掉,等人老珠黄就没人要了,到时候你们可别后悔。”
“黄小眉,冲着-这句话,我偏不嫁!”小宁赌气地扬起下巴。
“好,-说的,-就不要嫁!”
“我就不嫁怎么样!”
“喔厚厚~~不嫁最好,跟我一起养老爸老妈。”
“我就算嫁人也可以养!”
“-刚刚自己说不嫁人的喔!”
“我是说如果……”
老夫妻两个各自吃早餐、看报纸去,没理会那对姊妹无聊的抬杠。
三个月后,说不嫁人的黄小宁当了新娘,嫁的人就是王仲捷。
*********
做完产检,小眉走出医院,漫步在初夏的人行道上。
今天医生宣布,她怀的是女儿,这种朦胧的喜悦,她很想找人分享。
经过公车站牌的广告看板时,一张海报窜进她的视线里,她情不自禁地-住唇,才能让自己不失控地惊叫出声。
那是“拂晓剧团”的公演海报,海报上大大地写着剧名──“二十四个比利”。主演者只有一个,就是奚齐。
埃报正中央是奚齐那张雕塑般的俊脸,从他的双眼中狠狠地透出一股强烈的憎恨,嘴角却挂着一抹狡邪的诡笑。在他的脸颊后方有二十四张面具排成一个圆弧,正好将他圈住,整张海报给人一种奇特的诡谲气氛。
她其实一直都有留意着奚齐的动向,对于他不再接拍广告,并且全心全意在排演“二十四个比利”的事情她都知道,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稍稍没留心,就差点错过了这出舞台剧的公演。
看看时间,这出剧竟然已经公演五天了,而今天是最后一天。
她立即招了计程车,来到公演的地点。
一下车,她就被门口挤满的人潮给吓傻了眼。当她看见售票口大大贴着“票已售完”的字样时,一颗心重重地坠进谷底。
今天是公演的最后一场,难道她就要错过了吗?她就要错过了吗?
她-着嘴唇,无助、迷惘地站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奚齐的那张大海报,眼泪再也忍不住,滚滚落下。
“小眉?”
一个不确定的叫唤声惊住了她,她认得那是Joe的声音,在怀孕六个月的这副模样下,她完全没有遇见熟人的心理准备,但是这时候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Joe冲到了她面前,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
“小眉?!真的是-!”Joe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视线一直在她的脸上和她微隆的月复部上来来回回地看着。“-、-结婚了?还怀孕了?”
这是完全无法解释的情况,小眉只好顺着他的猜测点头。
“我就说嘛,为什么-突然人间蒸发了,原来是结婚怀孕去了!”Joe夸张地做出心碎的表情。
小眉低着头掩饰眼中的泪水。
“别遮了,我都看见了-怎么哭了呢?站在这里哭,该不会是因为没买到门票吧?”Joe半开玩笑地说。
小眉点点头。“我不知道已经公演了,今天才看到海报,没想到已经是最后一天,来不及了。”她的眼中又迅速泛起泪。
“真是的,奚齐好歹也是-的前老板,多少关心一下嘛,都快下档了才发现。喏,我的票给-吧!”他从口袋里掏出入场券给她。
“真的吗?”小眉惊喜地喊。
“我看过两场了,没关系,给。”他很大方地说。
“我付你钱。”
“不用啦!老朋友了,谈什么钱?对了,要不要去后台找奚齐?”Joe神秘地低下头问她。
“不要。”小眉仓卒地摇头。“你也千万别告诉奚齐我来过。”
“为什么?”他奇怪极了。
“不要告诉他就对了。”
“好吧,我是不知道他怎么得罪了-,还是-怎么得罪了他,反正啊,他没了-这个助理后,就好像少了一条手臂还是腿,生活搞得乱七八糟的。”
小眉的心恻恻地痛着。和奚齐在一起的那两个月,早已经被她收藏到心底最深最深的角落,是她不愿想起的痛楚回忆。
“小眉,-现在怀孕了,别站在这里等,我偷偷带-从旁边溜进去。”
Joe带着她走到侧门,拜托管理员通融,才让小眉优先进场。
小眉隔着玻璃门和Joe挥手道别,然后坐在舞台外的走廊等待开演。
戏开演了,全场爆满的观众。Joe给她的位置很好,在第六排,她几乎可以清楚地看见奚齐脸上的表情。
他饰演的是一个多重人格分裂者──比利,在他的体内有着24个不同的人格,当他置身在某个地方,闭上眼睛醒来之后,却身处在另一个不同的地方,好像连时间都失落不见,而这段时间当中,虽然他是醒的,但是其他不同的人格却取代了他,去做了他想做的事。
整个舞台,像是比利的内心世界,而饰演比利的奚齐,上一秒钟可能很安静,但下一秒钟会突然变得很粗暴。他一个人演出24个比利,有充满憎恨人格的雷根、有理性无情的亚瑟、有害羞孤独的阿达娜、有言语粗俗的菲利浦……每一个人格的转化过程都非常精准,演出了每一个人格的思想、感觉、挣扎、快乐和悲伤。每一种心理变化都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得令人感受到生命的颤栗。
看着他的演出,看着他演出自己为他挑选的剧本,听着观众发出动容的赞叹,她为他泪雨滂沱,为他感到骄傲。
尽避剧本中的孩子人格刻意用一种喜剧的手法呈现,但是在观众忍俊不禁的笑声中,小眉却更感觉到那些孩子的人格中传达出来的深切悲哀。在看似幽默的对白里,其实潜藏着的是一种对于生命、灵魂的存在无能为力的-喊。
愈到终场,喜剧的对白引来观众愈多的笑声,但是唯独小眉笑不出来,观众笑得愈大声,她愈是哭得不能自已。
终于,奚齐的表演在不断不断的热烈掌声中,谢幕。
小眉在他眼中看见了一种满足、一种享受、一种快乐,这些飞扬自在的情绪,让他绝俊的双眸更加璀璨光华。
*********
每演完一场比利,奚齐就会有一种筋疲力竭、燃烧殆尽的虚月兑感,然而这样的虚月兑感,对他而言又是另一种程度的极致快乐。
可惜,他的快乐无人可以分享。
“奚齐,你看这些送上来的剧本!我的天哪,这些剧作家都很希望你能演出他们的作品!”团长抱来了一大迭剧本,欣喜若狂地对他说。
奚齐看着那一大迭剧本,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我会找时间好好看一看的。”
“走吧,我们有一场庆功宴,一起来庆祝一下!”团长拍了拍他的肩。
“不了,我现在只想回家睡觉,改天再请大家吃饭。”
“可是今天有几个剧团的主演都想认识你。”
“以后有的是机会。”他微笑起身,推开后台门,悠然地走出去。
从停车场开车出来,他在经过剧场大门时,不经意看见一个身形娇小的孕妇,伸手指着他的海报,仰头询问着管理员。
避理员将海报取下来,卷成圆筒状交给她。
他怔怔然地看着这一幕,当那孕妇笑着转过身时,他的两眼陡地发亮,浑身颤栗蒸腾。
竟然是小眉!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狂跳,但是视线一落到她微微隆起的月复部时,他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凝住,整个世界顿时鸦雀无声了。
她怀孕了!
才分开几个月,她就怀孕了?
是王仲捷吗?
他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眼睁睁地看着小眉拿着海报从他车旁走过,他的心脏凝结成冰,动弹不得。
当他在享受到人生极致的快乐时,万万没有想到,人生最大的悲哀和痛苦正在前方等着他。
他对自己冷冷嘲笑着,静静看着小眉的背影消失在夜的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