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合香恍惚地病了好几日,意识总是迷迷糊糊的,昏睡中,她感觉到孙玄羲来看过她。
她相信那不是梦,因为她确实闻到了他身上清新自然的木香,除了他,没有人身上有他这样的香气。她仿佛还能感觉到他吻了她,她感觉他暖暖的鼻息吹拂过她的脸颊,微凉的嘴唇与她的唇辗转亲吻,她昏眩得醒不来,他似乎也不想停,舌尖甚至还闯进她唇内,攫走她的舌尖,与她温存缠绵。
那是一个委婉执着、深刻而长久的吻,仿佛可以这样一起吻到地老天荒。
她相信那不是梦,她无法忘记那种恍若窒息的感觉,那是她渴望的吻,她甚至还听见他深情地说着!细细,我爱妳。
有双手轻巧地揭起纱帐,阳光暖暖地照进来,将她从昏睡中悠悠唤醒。
“细细姊,妳总算没再烧了,谢天谢地!”
她听见巧珍欣慰的说话声。
“孙玄羲……是不是来过了……”她的声音虚弱得似蚊蚋。
一醒来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孙玄羲,巧珍重重叹了口气。
“细细姊,妳……好好养病,别再想他了。”她劝道。
“我想去见他。”苏合香想起身,但身子病得连坐起来都费力。
“妳别这样,兰姨这几日盯得紧呢,她好像看出来了。”巧珍忙压住她的肩。
“没……关系。”她喘息地说。“我要告诉兰姨……我要嫁给孙玄羲。”
“细细姊……”巧珍瞠大了眼,欲言又止。
“妳知道他来过了吗?”她甜蜜动人地微笑着。“他偷偷来探过我的病,对我说了一句情话,我已经知道他对我的心意了,所以我打算告诉兰姨有关孙玄羲的事,要她成全我们,妳别担心……”
“我很担心!”巧珍冲口而出。“那个孙玄羲不是来探妳的病,他只是来把锦被和玉簪还给妳的!”
苏合香怔了一怔,视线蓦然瞥见了美人?上折迭得整整齐齐的锦被,和锦被旁静静躺着的白玉簪。
“他为什么把被子还给我?”她的思绪病得糊里糊涂,一时弄不明白。
巧珍深吸口气说:“他已经走了。”
“走去哪里?”她不由得一凛。
“我不知道。”巧珍低哼着。“走了也罢,省得让人操心!”
苏合香的意识渐渐清明了,一阵寒意猛地传遍全身。“妳说他走了?他搬走了吗?”
“我想应该是。”
“不要妳想!”她忽然奋力地撑起上身,嘶哑地喊。“妳去,去看清楚!不想看我死就去看清楚到底是不是真的?”
“细细姊,妳何苦——”
“快去!”她的心好慌乱,乱如麻。
巧珍跺了跺脚,无奈地转身出去。
不,不会的,他明明对她说了爱她的,而且他还吻了她,吻得那么深情、那么缠绵、那么不舍,他不会走的……
然而,她的期盼被巧珍带回来的消息彻底击碎。
“细细姊,我亲自去看过了,他真的走了。”巧珍不忍地看着她心碎的表情。
苏合香不知道一颗心碎成千万片的感觉竟是这样的痛,她知道他迟早会离去,但绝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令她措手不及的方式。他要走是很容易的,身边没有累赘,要走便走,也顺便带走了她的一片深情。
他是怎样的男人呵,用那双她最喜爱的手,牵动着她的喜悲,然后再残忍地捣碎她的心,他让她尝尽了动心又心碎的滋味。
细细,我爱妳。那句话是真的吗?难道只是她的幻觉,他其实并没有对她说过那句话?
她勉强撑起病弱的身子下床,双腿虚乏得像踩在云端上,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冒金星,整个人悠悠晃晃。
“细细姊,妳想干什么?”巧珍忙上前扶住她。
她坚定地走向那床锦被,弯下腰,使劲地抱起来,但她此刻身子弱,一床锦被抱上身,差点摔倒在地。
“细细姊!”巧珍忙要抢下锦被,但她不让。“妳要把被子抱到哪儿去?吩咐我来做就行了!”她慌得手足无措。
苏合香摇头,双眼盯着玉簪。“帮我拿过来。”
巧珍困惑地一手拿起玉簪,另一手仍搀扶着她。
苏合香硬撑着虚弱的身子,把锦被抱到了门口,她呆望着无云的晴空,半晌,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锦被狠狠地往外一抛!
巧珍睁眼呆住。
她再抢下巧珍手中的白玉簪,朝青石地用力扔去。
巧珍吓傻了。
看着跌落在青石地上的鲜艳雀鸟们,看着碎成了三段的玉簪,苏合香软软地靠着门框滑坐在地,在烂漫的春光中痛哭失声!
鹦鹉在架上受惊地拍动翅膀,嘎声喊着——“细细、细细!”
苏合香哭得心肝摧折。
这是她付出真心换来的代价吗?她是长安第一舞伶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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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合香的病虽然一日比一日好转起来,但她却一日比一日沉默。她不再逗弄着最宠爱的鹦哥,连最爱跳的舞也不跳了。她日日倚在游廊发呆,常常维持着一个姿势好久好久,久到让人远远看见了,还以为是一尊美人雕。
她是爱舞、爱飞、爱笑的苏合香,因为孙玄羲,成了一尊无情无绪、无喜无悲的木美人。
“长乐坊”里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见过苏合香这种眼神空洞、失魂落魄的模样,人人议论纷纷。
报喜兰更是心忧如焚,焦虑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私下把巧珍叫来严厉地盘问前因后果,巧珍见事态严重,再也不敢隐瞒,哭哭啼啼地把苏合香遇见孙玄羲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报喜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之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她完全是被蒙在鼓里的。她怒气冲冲地训斥了巧珍一顿,但想想事已至此,就算把巧珍毒打死了也不能改变苏合香现在的处境,她现在能想到的是该如何挽救。
“细细,兰姨去替妳把孙玄羲找来,好吗?”她轻轻握着苏合香的手腕,柔声低问。
苏合香眼眸闪了闪,不解地望着她。
“兰姨全都知道了,妳很喜欢他是吗?”花喜兰的声气轻得好似怕会触痛她。
苏合香眸色一黯,点了点头。
“那……兰姨把他找来,要他娶妳好不好?”她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只求她的宝贝儿能魂魄归来。
苏合香木然地一笑。
“他已经订亲了。”她幽幽叹息。他迫不及待地离开,也许正是为了要返回洛阳成亲。
“倘若他也喜欢妳,就算原来订了亲又有什么要紧?只要没入洞房都是可以退婚的呀!”花喜兰积极地为她想主意。
“兰姨。”苏合香缓缓抬眸,深瞅着她。“孙玄羲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佛像雕刻师。”
“这我知道。”花喜兰叹口气。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妳知道,为什么还肯接受他7”她怔然不解,这实在不像兰姨的作风。
“细细呀,妳都为他病成这个模样了,我不接受他行吗?难道要我看着妳死呀!”看着宝贝儿心碎,花喜兰的心也跟着碎了。“只要他有本事让妳活过来,再起来跳舞给兰姨看,就算他是乞丐我都认了!”
苏合香凄然一笑,倒身在她怀里,紧抱着这唯一能温暖她的怀抱。“兰姨,妳放心,他说我死不了,我只是会病上一阵子,不会死的。”
“什么?他对妳说过这种话?”花喜兰不悦地瞇起眼睛。“好一个臭小子,敢对我的宝贝儿说这种话!”
“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所以兰姨,不用去找他了,就算找到他有何用?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她心酸地深深吸气。她不想再哭了,她已经哭得好累好累。
“我的细细可是长安城第一舞伶吶!他敢不在乎妳!J花喜兰哪里容得宝贝儿受气。“臭小子,我非要把他找出来,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不可,竟敢不在乎咱茶坊的镇店之宝!”
“兰姨,他说不定回洛阳成亲去了。”她的心酸楚得难受。
“洛阳?那我就派人到洛阳去,掀翻了洛阳也要把他找出来!”花喜兰铁了心跟他卯上。“偷走妳的心后就想一走了之?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事!”
“兰姨,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想偷过我的心,是我自己想偷他的心却没偷着。也许,他订亲的对象比我好过千倍吧。”她真想看看他订亲的对象是谁?她好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拥有他的心。
“谁能比我的细细好?除非他眼睛瞎了!”花喜兰完全是老王卖瓜的心态。
苏合香本想笑一笑,却笑不出来,眼泪又不自主地滚滚滑下。
“细细,别哭了,妳哭得兰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花喜兰抱着她,轻轻抚模她的背,就像儿时哄她时那样。
苏合香的泪落得更凶了。她真的不想哭,一点儿也不想,但眼泪却不听她的使唤,拚了命的就是要跑出来。
报喜兰深深叹息着。她要找孙玄羲的念头是坚定的,她是真的想看一看,到底他有何本事偷走她宝贝儿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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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坊”声名远播的花坊主一出马,想在长安城中寻出一个人来,那简直是易如反掌。
这日,花喜兰乘着彩饰流苏的车辇来到了崇义里的一间小宅院前,窄小幽暗的深巷中停了她所乘的华丽马车,显得异常突兀。
孙玄羲看见丰艳如牡丹的贵妇来访,心中微微吃惊。
报喜兰紧盯着孙玄羲看,目光直接而锐利,仿佛想用力看穿他。男人她见得多了,但是像孙玄羲这种沉稳内敛、浑身透出一股大山旷野般清灵之气的男人,她倒是不曾遇见过。
“你就是孙玄羲?”他的黑眸深如古井,让她看不清里面蕴藏着什么秘密。
“是。”他漠然看着贵妇人,高高的宝髻斜插着金步摇,两颊眉间贴着花钿,一身艳色牡丹,华丽得连斗室都耀亮。他心中困惑着,明明不曾见过她,却为何有种熟悉之感?
“你怎不问问我是谁?”花喜兰挑眉。这男人不懂礼仪的吗?
“是妳来找我,妳自然应该告诉我妳的身分。”他不疾不徐地说。
报喜兰愣住。就这一下,她已明白苏合香为何倾心于他了。这孙玄羲与一般的凡俗男子实在大不相同,从披散的头发、简单至极的灰袍、以及他说话的方式,全都没有规矩,正合了苏合香那不喜受束的性子。
“好。”她倒是头一回被男人弄乱了方寸。“我是谁暂且不用对你说,我是来问你关于苏合香的事。”
孙玄羲微讶地看着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湖,怎么又让这名字给打乱了。
“妳该不是苏合香口中所说的兰姨吧?”他猜道。
“她跟你提过我?”花喜兰又挑了挑眉。
“提过几次。”他实在不愿再去打开已被他封匣的记忆。
“好,你叫兰姨倒也好听,你就叫我兰姨吧!”她对孙玄羲有了好感,便也干脆。
“花坊主,找我何事?”他不肯与苏合香再有牵扯,距离坚定地维持着。他心里暗怪“合春号”老板不守信,明明已经答应他不把他的住处随意告诉别人,结果还是让人知道了。
“你这臭小子,真是给脸不赏脸!”花喜兰宽袖一展,不满地插腰瞪着一脸冷漠的孙玄羲。“说!我家细细到底哪里配不上你了?”
“不,是我配不上她。”他眼中有淡淡的惆怅。
“你有这样的觉悟倒好。”她瞇眼瞅着他。“反正我家细细偏看上你了,你也就甭管什么配不配了,看个黄道吉日,请你爹娘来“长乐坊”下聘吧!”
“我没有万两银也没有万两金的聘礼。”他淡道。
“没关系,我花喜兰求的不是这个。不过一万钱你总是有吧?没一毛钱的聘礼终究难看。”她宽袍一挥,目光被一旁的木雕吸引,走过去细瞧着。
“花坊主,蒙妳错爱,但我不能娶苏合香。”他平板地说。
“我知道,细细说你已经订过亲了是吗?”她四下打量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他。“若你真心喜欢细细,就回去把亲事退了,反正我这儿是不会为难你的。”
“我是真的不能娶她。”他再强调。
“你骗不了我的,我看得出来你喜欢细细。”对一个人有没有情意她一看便知。“莫非是担心爹娘不允?”她再让一步。“没关系,我花喜兰愿意付丰厚的陪嫁,只要你肯娶细细为正妻,什么都好谈。”
“这件事与我爹娘无关,也与我两年前订下的亲事无关。”他深深吸口气。“我不能娶苏合香别有原因。”
“是什么原因?”她看住他的眼。
“明年,我将远赴甘肃敦煌千佛洞。”他缓缓地说道。
报喜兰怔了怔。“你去那儿干么?”
“去千佛洞造佛雕是我今生最大的心愿。”在“西明寺”雕十六罗汉时,他就已经与几位志同道合的雕刻师相约明年春天同赴敦煌了。
“你非去不可吗?”花喜兰睁大了双眼。
“非去不可。”孙玄羲笃定地看着她。“身为一个雕刻匠,胸中皆有挥尽才华、呕心沥血也要完成的旷世作品,我自然也有。去敦煌凿雕佛像并不是一、两年就能完成回来的事,这一去便是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方能回来。花坊主,这便是我不能娶苏合香的原因。”
报喜兰惊愕。倘若这是他的心愿和志向,那是何其的伟大,她即使再怜惜苏合香,也无法对他伸出那双阻挡的手。
“我明白了。”她的心情骤然黯淡,为她的宝贝儿感到难过。
“花坊主,请妳别将这件事情告诉她,就让她认为是我负了她的心。”他语音低柔,如深山静静流淌的溪水,冰凉,且孤寂。
“好,我会。”花喜兰沮丧地垂下双肩,缓缓地走出去,坐上了马车。
就让苏合香以为孙玄羲已经回去洛阳,另娶了一名女子为妻吧。
报喜兰深深叹息。那个傻孩子,什么男人不好爱,偏要去爱一个有着远大志向的男人。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傻孩子挑选男人的眼光确实很好,但是这样的男人可以属于天、属于地,却不会只属于一个女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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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合香登上木梯,坐在墙头上。
孙玄羲早已不在那个熟悉的地方了,她不能再听见雕刻声,不能再看见他手握刻刀专注雕刻的模样,除了井旁边些许木屑透露了他曾经存在过,否则,她几乎要怀疑遇见孙玄羲只是一场梦。
那一夜,他还来了锦被和玉簪,温柔且深情地吻了她。直到现在,她仍然相信在他心中确有一块属于她的位置。只是,他为何不肯接受她?为何悄悄地离开?为什么?
她仰头看天,看天上的浮云纠缠、追逐、牵绊、奔逃。呵,真像她跟孙玄羲之间的关系,捉模不定。
她沉醉在观看流云的变幻莫测中,看得恍然失神,没有听见空宅中发出的细微声响。
“哟,姑娘,妳怎坐在墙上啊?太危险了,快下来、快下来!”一个带有岁月沧桑却中气十足的喊声吓了苏合香好大一跳。
她低下头,看见一个身穿粗布花衣裳的老太太,就站在孙玄羲惯坐的位置旁,咧开嘴笑看着她。
“姑娘,妳漂亮得像朵花儿似的,坐在墙上太危险了,快下来吧!”
“您、您是……”她怔愕地看着头上包着碎花布巾的老太太,不解她为何会忽然出现在那里。
“噢,我从乡下来找亲戚的,没找着,听说这儿有间空屋,那“合春号”老板说暂时借我住几天不收钱,所以我就暂时先在这儿住下,等找着了亲戚再走。”老太太笑咪咪地说。
“可是……那屋很脏很旧,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喔!”她看老太太年纪颇大,有些担心地说。
“哎唷,我是村野庄稼人,生来就受苦的,哪年哪日不是风里雪里地种地种菜?这屋已是极好,比我乡下那破屋好几万倍了。这儿也就是脏了点,没事儿,打扫干净了便成!”老太太乐观又开朗地笑说。
“可是婆婆年岁大了,那厢房里的木床上一件被子也没有。”她蹙起了眉。“婆婆身边有带着被子吗?”
老太太听了呵呵大笑。
“姑娘真爱说笑话,谁出门带被子的呀?就算没被子盖也不打紧,我包袱里有几件棉衣,凑和着盖盖就行了,反正只住蚌几日,不必弄床被子来找麻烦!”
苏合香一听她说话的语气竟和孙玄羲那么像,眼眶不自觉地一红,一滴泪便滚了下来。
“我说什么了?竟惹姑娘哭起来!”老太太吓一跳。
“没事,风大,吹得我眼睛酸才流泪。”她拉起衣袖擦了擦眼。
风大吗?老太太奇怪地四下张望,可分明一丝风也没有呀!
“对了,婆婆,我那儿有床被子,我给您搬过来。”她在墙上转了个身,伶俐地爬下木梯。
“嗳嗳嗳,姑娘,甭费事了,我不用被子!”老太太在墙那头喊道。
苏合香听见了并没理会,照样搬了被子过来。
“婆婆,您年纪大了,受不得寒。”她抱着被子从墙上小心地抛向老太太。“总之您先把被子收下,等您要走的时候再还我。”
“姑娘心肠真好,观音菩萨保佑妳诸事顺心。”老太太抱着被子千恩万谢。
苏合香苦笑。“我一点儿也不顺心。”她低叹。
她的这声叹息老太太并没听见,老太太的注意力全让被上的雀鸟吸引了去。
“这被面上绣的鸟真好看,什么花色都有,真是漂亮!”
“是我绣的。”她得意地笑了笑。这床被子虽不是原先给孙玄羲盖的那一床,但被面上的雀鸟还是她亲绣的。
“姑娘手真巧,绣得可真是好呀!”老太太由衷赞叹。
“婆婆,您要喜欢,我绣个被面送给您带回去,您回去以后可以用来缝一床棉被。”她喜欢这个爽朗的老太太,仿佛在她身上嗅到了青绿禾田的清新气息。
“姑娘又说笑了,妳这绣得精巧的被面用的是鲜亮的丝缎,我家那土里土气的粗布被如何去配它呀!”
苏合香的眼神黯然了下来。她的善意被回绝了,理由竟是不相配?
“姑娘,妳住的那屋好大呀!我刚刚从外头转进来,好像看见妳住的屋叫“长乐坊”是吗?”
苏合香淡笑着,点点头。
“妳住在茶坊里头呀?”
“我是茶坊的舞伶。”
“舞伶?是什么?”老太太长年在乡下,没有多少见识。“妳跳舞吗?”
“是。”她笑着点头。
“妳跳舞服侍男人吗?”老太太的大嗓门忽然变小了。“姑娘,妳是不是卖身的呀?”
“我只跳舞,不卖身。”苏合香沉下脸,有些恼怒。““长乐坊”是茶坊,也是酒坊,但不是妓院。”
“姑娘别恼,我是乡下老婆子,不懂这些。”老太太笑得惭愧。
“不要紧。”苏合香自嘲地冷笑。“对我有误解的人不是只有婆婆而已,我现在才知道,其实很多人打从心底都是这么看我的吧。”
“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妳生得如花似玉,娇滴滴的花花姑娘,本来就该穿漂亮的衣裳跳舞,难不成要妳下田种地种菜呀?我瞧妳那腰肢细得怕连水都挑不起来吶!扒呵……”
苏合香不禁被老太太的话逗笑了。
“姑娘,我先把被子搬进屋去。妳瘦得像根扁豆似的,别老在墙头坐着,当心被风吹下来打破头。”
苏合香又被逗笑了。这是她这半个多月以来第一次打从心底笑出来。
她没听老太太的话,仍在墙上坐着,有趣地看着老太太把被子搬进屋去,没多久又见她出来打水。
“这屋真脏,等我拿布抹干净了。”老太太一把扯下包头的花布巾就要下水。
苏合香看老太太竞要拿花布巾当抹布使,便急着叫嚷起来。
“婆婆!您等会儿,我去拿撢子和抹布给您,别用那头巾擦灰!”她喊完,便匆匆地又爬回去,拿了撢子和几块抹布。看见桌上的点心,她顺手用手绢包了一盘子各色甜咸糕点,忙碌地又爬回来。
“让姑娘受累了。”老太太看着她抱了一堆东西回来,甚至还干脆搬过木梯,整个人爬下她这边来,因此一径地朝着苏合香客客气气地直道谢。
“甭客气,这屋很脏,我来帮您打扫。”苏合香难得有了点轻松的好心情。
“不好不好!”老太太忙摇单目。“姑娘的衣裳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别弄脏了才好。”
“弄脏了再洗就好了。先前我病了好一阵子,这会儿刚好有机会活动活动筋骨。”她来了兴致。
“姑娘叫什么名字呀?”老太太笑容满面地打量着她。
“婆婆叫我细细吧。”
老太太笑起来。“妳的手细、腰细、身子细,难怪会叫细细这名儿,倒不知妳的腿是不是也细?”
“婆婆真厉害,知道我名字的来由。”她笑着把裙子拉高了,露出雪白修长的两条腿。“婆婆瞧。”
“果然细!”老太太咧嘴笑开。
苏合香也忍不住笑起来。
“妳太瘦了,将来不容易生孩子。瞧瞧,妳的不够大。”老太太轻拍了拍她浑圆微翘的臀。
“是吗?”苏合香眨了眨眼,陪着老太太走进屋。反正她已经决心继承“长乐坊”,此生不嫁人了,所以对能不能生孩子倒不以为意。
走进内庭,她的心口蓦地一紧,孙玄羲的影子又鬼魂似地纠缠上来。她甩甩头,硬是把他的影子甩掉。
“姑娘,这里先前住饼人吗?”老太太指着不知被何人扫到角落去的落叶和木屑,那上头还有烧过的痕迹。
“有。”她怔然走到烧残的落叶和木屑堆前。“半个多月以前,这里曾经住饼一个人。”烧过的木屑,仍散发出令她心痛的桧木香。
老太太来到她身边,仔细瞅着她脸上的表情。“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姑娘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她答得飞快,匆匆堆起笑脸说:“婆婆,我带了些点心给您吃。”说着,一面打开抱在怀中的手绢。
老太太忽然弯来,从烧残的碎屑中拾起一张烧了近半的黄纸。
“这上头有字,姑娘瞧瞧,纸上头写了些什么?”老太太眼睛昏花看不清,把黄纸转给了她看。
苏合香看见了“安兴坊祟义里水”七个字,其余的写在另一半,已烧毁了。
“好像是某个地方的位置。”她一说完,脑中便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这是孙玄羲搬离这里之后去的地方?
明知道不该再对他痴心,也不该再妄想见他,可是眼前这七个字完全占据了她的思绪,猛烈地捶擂着她的心,所有的“明知道”和“不应该”全都被“想见他”的唯一念头给彻底驱离了。
摊放在她手中的点心忽然跌倾了,一一掉落在地,她在老太太愕讶的呼声中倏然回神。
“哎呀,都掉了,真可惜了!”老太太拾起一块糕小心拍掉上头的灰。
“婆婆,我、我要去一个地方!”她一刻也停不住,立即往外奔。
“姑娘!细细!妳要去哪儿?”老太太在后面追她。
“我想找一个人。”她有点急,神色有点儿慌。
“妳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抛头露脸地走在街上不好呀!”老太太担心地说。
“嗯。”她点头,想起上一回在街上被调戏的情景,心里也不免胆怯。“安兴坊有点远,要雇顶轿子去,可是……”她不能回去茶坊拿钱,因为最近茶坊里从上到下盯她盯得紧,根本不会有人肯给她钱的。
“雇轿子要钱对吗?婆婆这儿有。”老太太从很隐密的腰袋里取出一串铜钱来。“雇轿子用这些就够了吧?”
“婆婆……”苏合香感动得握了握她的手。“您放心,我一定会还给您的。”
“好,妳比较有钱,当然得还我。”老太太笑了笑,陪着她一块儿来到热闹的街上雇轿子。
蓖好了轿,老太太索性跟着苏合香一块儿上轿。
“婆婆?”苏合香微讶地看着她。
“不要紧,我跟妳一道儿去。”老太太拍拍她的手。“妳一个大姑娘家万一出了事可不得了。别看我老婆子老了,力气肯定比妳大,遇着歹人也赶得跑。”
“婆婆,谢谢您。”虽然非亲非故,但这位老婆婆却如此关心她,让她心中油然生起一阵感动。
轿子将她们带到了安兴坊崇义里,在那附近绕了大半天,终于找到有间矮小的宅门前写有一个水字的,那上面写着“水影居”。
“轿子先在这儿等一等,我们问问是不是这户人家,万一不是还得走。”老太太心细地交代着轿夫。
苏合香早已迫不及待地走到木门前,深深吸一口气,不安地轻叩了两下门,整颗心虚悬着。
门开了。她的呼吸倏地停住。果真是他!那个害她病得死去活来的罪魁祸首!
“妳……”孙玄羲没想到来人竟是苏合香,他震撼地盯着她,愕傻了。
一看见他,苏合香几乎无法思考,浑身血液都沸腾了,她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深深吸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木香。本来已经决定不再想他、不再念他、不再爱他了,可是一看见他俊朗的眉目、深邃的黑眸,那一张熟悉得令她心痛的脸,她便什么也忘却了。
孙玄羲好半晌才从震惊的情绪中慢慢回过神来,感觉到怀中柔软的身躯似乎更瘦、更单薄了。思念真是磨人,这阵子心口那一份不知名的痛楚,在这一刻消散了,他忘情地轻轻拥住她,深伯把她捏碎。
“玄羲。”老太太忽然开口轻唤。
孙玄羲猛然受到更大的震撼,他蓦地抬眼,惊讶得瞠目结舌。
“姥姥!您怎么也来了?!”
听到孙玄羲的惊喊声,苏合香也大吃了一惊。
什么?姥姥?她呆愕地回头,无法置信地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望着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柔亮和煦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