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斜月朦胧。
四个小女娃儿挤在炕上蜷睡,各自作着好梦。
睡到夜半,雪笙被寒意冻醒了过来,感觉有个像冰炭似的东西搁在她的腿上,伸手去模,才发现是风竺冰凉的脚丫子。
她翻过了身,把风竺的脚轻轻移开,只见风竺整个身子蜷缩成了虾状,明明被窝还算暖和,但身子却瑟瑟发抖。
她伸手模模风竺的脸蛋,发现冰冰凉凉的,想起前几日风竺才大病饼一场,虽然吃了几天的药已无大碍,但身子骨仍虚弱得很,抵受不住大雪隆冬的寒气。
“风竺,妳很冷吗?”
她起身模索被窝里的汤婆子,想放在风竺脚边暖和她的脚,但汤婆子已经微凉,没有了保暖效果。
风竺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醒不过来。
“来,我抱着妳,一会儿就不冷了。”
她将风竺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去暖她发冷的身子。
两个十岁的小女孩紧紧依偎相拥着,似乎在这寒冷的雪夜里,两人才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夜阑人静,雪笙隐隐听见屋外传来微弱的呜咽声,断续啁啾,宛如女鬼的啼哭,她心中一阵发悚,害怕地抱紧了风竺。
“什么声音啊……”她轻轻推了推风竺。“风竺,妳听见了没有?”
风竺被摇醒了,皱眉细听一会儿,打了个呵欠。
“不是风声就是猫叫声,别管那么多了,赶快睡吧!”
卑说完,风竺便又闭上眼睡着了。
雪笙完全没有了睡意,那哭声似乎从阁楼外传来,悲哀凄凉,听得她万分难受。
她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头皮不禁一阵阵发麻起来,偷眼望去,看见走进来的人是秦姑姑,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秦姑姑。”
她坐起身,轻轻地唤道。
“雪笙?”
秦玉蓉深深看了她一眼,这四个小女娃容貌酷似,她总要细看几眼才能辨认得出来。
“是,我是雪笙。秦姑姑这么晚还没睡,该不是也被那哭声吵醒的?”
雪笙用手指了指窗外,小声轻问。
秦玉蓉微微一怔,凝视着她充满困惑和好奇的脸蛋,低低一叹。
“妳过来,姑姑有话嘱咐妳。”
“是。”
雪笙掀被下床,抓起一旁的棉衣穿上,乖巧地走到秦玉蓉面前,仰头看着她。
秦玉蓉若有所思地轻抚她的脸蛋,冰凉的指尖让她禁不住轻颤了一下,忽地,秦玉蓉牵起她温软的小手,不发一语地将她带出房门。
夜很静,雪无声无息地下着,雪笙默默地跟着秦玉蓉走,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儿去,有些不安,可也不敢多问。
“雪笙,妳被买进府已有半年了吧?”秦玉蓉突然柔声问。
“是,我们是五月进府的,到现在已经半年多了。”雪笙答道。
“都已经半年多了……”秦玉蓉轻轻叹了一口气。
半年前,她提议买几个丫头进府,一来想在冷清的阁楼内添点人气,二来也希望多训练几个丫头服侍老夫人,老夫人没有反对她的提议,只要求买来的丫头一定要长得像她已经夭亡的女儿芮晴。
男仆葛大倒也神通广大,果真找到了四个模样酷似芮晴的小丫头,一起将她们买进府里来,安置在后花园的阁楼内。
在这半年当中,老夫人从来没有把这四个小丫头当成下人对待,不但没有使唤过她们,也没有让她们干过任何粗活。
老夫人给她们分别起名风竺、花竽、雪笙、月筝,并且一点一滴地将自己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每日上午教她们读书写字,下午便教她们绘画弹琴,日日如此,一刻也不松懈。
老夫人出身京城豪门望族,闺名汪若兰,自幼工习诗词,妙解音律,更善于琴棋歌咏,是当世不可多得的才女,兰安郡王爷对她倾慕不已,誓言要娶到她为妻,虽然屡次求亲遭拒,依然不屈不挠。
老夫人被兰王爷求亲的诚意感动,相信他会真心爱她一个人,没想到嫁进兰王府后幸福恩爱的时光不到三年,王爷便又娶了侧室香灵。
香灵艳若牡丹,为人精明圆滑,争强要胜,看准了老夫人性情恬淡无争,百事不问,便暗地里使手段将王府管理内务的大权从老夫人手中一点一点偷走,又私下安排了一个能弹会唱的美貌女子淇茉迷惑兰王爷,并怂恿王爷将淇茉收房为妾,将老夫人的感情和地位剥夺殆尽。
老夫人性情清高自傲,加上子女皆意外夭亡,过度悲痛后心如死灰,便独自住进僻静的后花园阁楼里,选择消沈避世,从此兰王府掌管内务金钱的权力便都落入了侧室香灵夫人的手中。
接连失去亲生子女的椎心之痛让老夫人变得颓废自弃,虽然找来了四个肖似她爱女芮晴的小女娃,但也只是藉她们排遣寂寞时光,其实心灵深处的伤痛并未得到真正的抚慰。
老夫人内心很清楚,就算四个小丫头模样再怎么与芮晴相似,她都无法像爱亲生女儿一样地去爱她们。
细细雪花晶莹剔透地飞舞在夜空中,悲凉的哭声幽幽不绝如缕。
“姑姑,这哭声好像我娘……”
雪笙说的话令秦玉蓉微微惊愕,回眸看向她。
“我娘想我弟弟时也是这样,一哭就停不下来。”雪笙苦涩地笑了笑。
那段时间她始终都认为娘不爱她,爱的只有弟弟。
“妳弟弟怎么了?”
“高烧不退好几日就突然死了,死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呢。”
她对弟弟的记忆很模糊,那一年她也才五岁而已。
“那妳娘还有妳呀,为何还要卖了妳?”
“卖了我的是后娘,不是亲娘。”雪笙急急地辩解。“我弟弟死了以后我娘就病了,我娘一病,我爹就把她送回去外婆家,然后没多久就来了一个后娘。后娘不喜欢我,动不动就打呀骂的,后来趁爹不在就把我卖给了人贩子。”
“真是苦命的孩子。”秦玉蓉怜惜地轻抚她的脸颊。
“还有孩子比我们更苦的,我们能被老夫人买进来一点都不苦命。”雪笙甜笑着摇摇头。“老夫人和姑姑待我们是真心的好,每逃诩让我们吃得好又吃得饱,也不打也不骂,我们都很喜欢这儿。”
秦玉蓉心口微热,深深凝视着雪笙。从说话的神情和甜美的笑靥看起来,她是四个小丫头当中最神似芮晴的,恍惚间会让她以为看见了芮晴。
“雪笙,妳是好孩子,老夫人和姑姑自然疼妳。”
她温和地微笑,牵着雪笙的手步下楼。
“姑姑,这么晚了,咱们要去哪儿?”
见秦玉蓉打开虚掩的阁楼雕花门,雪笙忍不住问道。
“前面的荷花池。”秦玉蓉轻声低语。
雪笙怔了怔。平时老夫人都不许她们到荷花池边玩,可现在秦姑姑却要把她带去荷花池?
她心中困惑,却不敢多问。
离荷花池愈近,那女子的哭声就愈清晰,不多久,便见到荷花池前的亭子内独坐着一个哀哀哭泣的女子。
雪笙怔怔地望着那女子单薄的背影,讶然呢喃道:“老夫人……”
秦玉蓉轻搭住她的肩膀,低声对她说:“雪笙,妳去请老夫人回阁楼,跟老夫人说夜里冷,不要冻坏了身子。”
“我?”雪笙惊讶地瞠圆了眼。“姑姑,我只是个孩子,老夫人怎会听我一个孩子的话?而且……老夫人哭得好伤心,我……我不敢……”
老夫人在她们面前总是不苟言笑,她心中对老夫人是敬畏多过一切,如今也不知道老夫人因何事而哭泣,她害怕去了之后只会挨老夫人一顿骂。
“妳一定得去,就因为我劝不住,所以才把妳找过来的。”秦玉蓉俯身看着她,温言道:“雪笙,妳不用怕,老夫人是因为思念她的女儿才哭,妳……长得很像她的女儿,也许老夫人见了妳心情就会好起来。妳去跟老夫人说说话,记得要多笑一笑,想办法把老夫人劝回房去,妳也不想老夫人冻病的对吗?”
雪笙神色迷惑,缓缓地点一点头,往亭子走过去,暖靴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响声,留下一行小小的足印。
“老夫人……”她怯怯地望着单薄的背影轻喊。
老夫人汪若兰慢慢地转过头,眼神迷离恍惚,哭得红肿的双眼缓缓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心情蓦地激动了起来,伸手将她拉入怀里紧紧抱住,又哭又笑地喊着。“芮晴,娘的心肝宝贝呀——”
雪笙惊傻住,平时的老夫人稳重端庄,冷漠淡然,从没有失过分寸,也没有大笑大哭这样失态过,此刻情绪如此激动的老夫人一时之间吓住了她,让她不知如何是好,但老夫人那情意真挚的一声“娘的心肝宝贝”又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亲娘,触动了她的思念之情,一阵伤心难忍,禁不住“哇”地哭出声来。
“娘——我想死妳了——”
她情不自禁真情流露,双手紧拥住汪若兰,小脸蛋在她怀中磨蹭着。此时此刻,她当真把汪若兰当成了她的亲娘。
汪若兰听见雪笙喊她“娘”,一个颤抖从头顶直窜到脚尖,唤醒了她受重创的母爱,更加泪如泉涌。她的小脑袋就紧贴在她的心房上,她相信是上苍听见了她的乞求,所以让芮晴来见她一面。
“娘也没有一天不想妳,都是娘的错,没有把妳照顾好,才会让妳这么早就离开了我。”
她轻轻捧起怀中的小脸蛋,用手绢细细擦干她满颊的泪水。
雪笙眼中泪花乱转,视线模糊一片,眼前温暖慈爱的笑容和温馨的怀抱就像是她日夜思念了几年的娘亲,她想娘想了几年,后娘把她打得半死时,她就更想得心要粉碎,当后娘把她卖给人贩子以后,她认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娘了。
“娘,不好的是我,是我年纪太小,没办法照顾娘也没办法保护娘,爹不要咱们,一点也不心疼咱们,爹坏透了,他是最坏的爹!”
雪笙哭着埋怨父亲的绝情,而她的遭遇却都不偏不倚地切中了汪若兰心中的痛,她用力地把雪笙搂在怀里,无尽的痛楚密密地刺入心扉,疼痛欲裂。
“是娘错看了妳爹,娘以为他和别的男人不同,谁知天下男人都是一个样,都是娘把妳害苦了,我可怜的孩子。”
汪若兰喉头哽咽,郁积了那么久的伤痛,此时爆发了出来,再也不能忍受。
世间最难忍受的痛苦便是母亲失去孩子,而汪若兰的痛苦更深更重,因为她三个亲生的子女没有一个活下来,两个儿子死了,最后连女儿也死了,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撕裂,痛苦得几乎活不下去,然而,王爷无奈疏离的眼神和侧室、小妾幸灾乐祸的目光,将她内心的痛苦转成了恨意。
为什么香灵的孩子都健健康康地活了下来,偏偏她的孩子一个都养不住?身为母亲的直觉让她无法不起疑。
于是,想要查明孩子真正死因的念头让她找到了重新站起来的力气,她自此变成了一个如冰雪般冷漠的人,她要兰王爷为辜负她的感情而付出代价,并决定只要让她查出孩子的死因确有阴谋时,她一定要为自己的孩子讨回公道。
想起孩子的死,她的心头又一阵大恸,渐渐地神智清明了些,再度捧高雪笙的脸,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瞧。
她认出来了。
在她怀中的是雪笙,不是芮晴。
心中蓦然一酸,哀伤与失望齐齐涌上来。即使模样再怎么相像,终究不是亲生的女儿呀!
今天是芮晴的忌日,所以她本就特别思念芮晴,睡前喝了点酒暖暖身子想求一个好眠,却没想到酒入愁肠愁更愁,对芮晴的思念越发强烈,在打开锁于妆台内的首饰盒后,更是悲伤难抑。
那首饰盒里收藏着她三个孩子的胎发和指甲,其中有六颗乳齿全是芮晴的,因为只有芮晴活到了换齿的年纪,原以为芮晴可以健康地活下来,没想到在一个下雪天溜出去玩便没有再回来了,她发了疯地派人寻找,最后在后花园的荷花池子边找到溺了水,已经气息奄奄的芮晴。
虽然芮晴的一条小命险险救了回来,但是她小小的身子不堪负荷受惊又受冻,开始一病不起,终日发寒发热,无论如何用药都无起色,渐渐地陷入了昏迷,最后终于不再醒来。
一个最先发现芮晴的小厮,在许久之后无意间提起荷花池旁除了芮晴的脚印以外还有另一对小脚印的事,这件事让她心中生出了巨大的疑惑。
除了芮晴,还有谁和她在一起?
那时侧室香灵已经生了芮玄、芮艳、芮希,而小妾淇茉也生下了芮鼎、芮凰、芮礼和芮敏,除了芮凰、芮敏和芮礼三个孩子年纪尚小以外,其余四个都有可能是当时和芮晴在一起玩耍的。她曾把四个大点的孩子找来盘问,结果不是嚎啕大哭就是茫然不知所措,香灵和淇茉气她吓坏孩子,到兰王爷跟前哭诉,兰王爷便责怪她不该把失去孩子的痛苦迁怒到别人身上,从此不许她再见那些孩子们,更让她找不到半点头绪。
这个疑惑,成了她心中最大的一个疙瘩。
汪若兰因思念芮晴悲伤哭泣太久,神智昏乱时错把雪笙当成了芮晴,此时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神智也清楚了,但雪笙仍抽抽噎噎着,粉腮上淌着晶莹的泪珠。
方才雪笙抱着她含泪哽咽地喊“娘”,想必也是因为过于思念母亲才会如此,望着这张酷似芮晴的容颜,她辨不清心中滋味,只对雪笙生出更多的疼怜。
“这么晚了,天又这么冷,妳怎么不睡觉还跑了出来?”
她怜爱地撩开雪笙前额的细发,微微笑问。
雪笙怔怔地看着汪若兰,彷佛突然从梦中醒来似的,立即想起了秦姑姑对她的嘱咐。
“老夫人,咱们回阁楼去吧,夜里坐在这儿吹寒风,当心冻坏了身子。”
她用衣袖急急抹去脸颊上的泪痕,轻轻搀扶着汪若兰。
汪若兰偏转了头,看见秦玉蓉站在不远处望着她们,眼神担忧而心疼。
她的人生遭遇和心中的苦楚只有自小就服侍她的玉蓉最清楚明了,把雪笙找了来劝慰她,必定是玉蓉的主意。
“好,走吧,妳也回去睡。”
她轻轻牵起雪笙的手,含笑道。
雪笙完成了秦玉蓉的托付,开心地笑了起来,汪若兰见她笑起来的模样更加神似芮晴,酸楚的心底更添几许凄凉,又颇有几分安慰。
“昨日我要妳们背的嵇康〈琴赋〉,妳可背好了?”她爱怜地抚了抚雪笙的面颊。
“背好了。”雪笙清脆地答道。
“是吗?”汪若兰微笑颔首。“背给我听听。”
她把小小的手包覆在自己温暖的掌心中,牵着她慢慢地走。
“是。”雪笙极认真地背诵起来。“余少好音声,长而翫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猒而此不倦,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
秦玉蓉见她们两人携手而行,悄悄松出一口气,有那么一瞬间,她发现老夫人看着雪笙的眼神就像从前凝望着芮晴一样。
五年后。
炎炎盛夏,兰王府后花园的阁楼前有一株大松树,树荫下坐着四个俊俏美丽的少女,围在一张梨花木圆桌前吃着冰镇后的西瓜解暑气。
一阵凉风徐徐,带来片刻舒缓的清凉。
“这么热的天,屋里头闷热得怎么也睡不好,如果晚上能在这又凉爽又舒服的树荫下睡觉就好了,以满天星斗为被,肯定能作个好梦。”
风竺托着腮,享受拂面而来的阵阵凉风。
“是啊,可会被蚊子叮得满头包,好梦也会变成恶梦。”
月筝笑着耸耸肩,用杓子挖起西瓜肉送进嘴里。
报竽轻笑道:“这冷水泼得好,真清凉啊!”
“真是一盆冷水泼过来也好,这暑气害得我头都疼了。”风竺皱眉大叹。
雪笙静静听了一晌,忽然认真地说道:“老夫人突然犯起头疼,说不定就是晚上睡不好的缘故。”
“肯定是的,我们都热得受不了,何况老夫人还是上了年纪的人。”
报竽把吃完的瓜皮扔进竹篓子里,然后用旁边的清水净了净手。
“有姑姑照顾老夫人,咱们也不用太担心,吃几方祛暑的药也就好了,没事的。”
月筝知道只要老夫人一有身体不适,雪笙就会特别忧心。
雪笙点点头,慢条斯理地用汤杓挖西瓜吃,神情若有所思。
自从五年前的那一个雪夜后,雪笙对老夫人的感情便更深了一层,而且在那夜以后,她也感受得到老夫人待她有时候比待其它三个姊妹还要慈爱温柔,她知道老夫人对女儿的思念就跟她思念娘亲的心情一样,所以总是努力去抚慰老夫人失去爱女的伤痛。
秦姑姑私下里告诉她,她比风竺、花竽和月筝三个姊妹都还要更像老夫人死去的女儿,她也才知道,为什么老夫人总是限制她们不许到荷花池边玩了,因为她的女儿芮晴正是在那个荷花池溺水的。
对雪笙来说,美丽温群筝佛无所不知的老夫人是她的天,她的一切,虽然口头上和其它姊妹一样都喊着“老夫人”,但其实她早已打从心底将老夫人当成母亲一样地爱着了。
吃完了西瓜,四个人净了手,闲着无聊,便各自找事做打发时间。
雪笙绣艺好,平时就爱绣些小绣件,这会儿便把她那个装满绣针和绣线的藤编箩筐拿了出来,绣起先前还没有绣完的鞋面。
“雪笙,这鞋面是要给谁的?”花竽好奇地探过身问道。
“给姑姑的。”雪笙浅浅一笑。“我看姑姑脚上的鞋穿旧了,绣线也月兑了,所以想做双新的鞋给姑姑。”
“亏妳想到了。”月筝笑着轻轻弹了下她的鼻尖。“鞋面给妳绣,我来帮妳纳鞋底吧。”
雪笙含笑点头。
“对了,老夫人寿辰就快到了,咱们该送什么东西给老夫人?”
风竺翻看着雪笙放在藤筐里的精巧绣件图案,她爱用一些碎布缝香囊或荷包,有时见雪笙绣的图样好看也会要了来用。
“我倒是已经准备好了呢。”花竽拍手笑道。
“这么快?!”三人同时惊呼。
报竽笑盈盈地说:“我画了一幅用各种吉祥花卉组成的寿字图样,如果雪笙能把图样给绣出来就更好了。”
“那没问题。”雪笙笑着点点头。“等我绣好了鞋面,就开始绣妳画的寿字。”
“风竺,那咱们两个怎么办?”月筝苦恼地瞅着风竺。
风竺蹙眉想了一想。
“我倒是可以缝个药囊给老夫人随身佩带,妳手那么巧,会打络子,连环、方胜、梅花那些个花样打得又快又好,不如就挑些高雅富贵的丝线打个精巧的络子送给老夫人,总之,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说的是,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月筝笑了笑,开始思索起该打什么样的络子才可以更新奇一些。
又是一阵凉风拂来,雪笙抬头望了望清朗的天空,笑说:“其实今天风好,很适合放风筝呢。”
月筝抬头看了看艳阳晴空,抿嘴摇了摇头。“只可惜太阳太毒辣了点,站在日头下没多久就会被烤成焦炭了。”
“要不,等傍晚太阳比较不烈了以后,咱们再一起去放风筝好不好?”
雪笙眼睛一亮,闪出两朵活泼的光彩。
“我不要。”风竺缓缓摇头,一脸懒洋洋。“就这么坐着不动都已经热得要发昏了,去放风筝岂不是更要满身大汗?傍晚我只想沐浴洗澡,把暑气冲掉,看看夜里能不能好睡一点?”
“好哇,等会儿一起打水洗澡去!”月筝精神一振。
“要放风筝就等秋高气爽的时节再说吧,这种天气我也是一点都不想动的。”花竽拿起绣帕擦拭前额上的细汗。
平时最不好动的雪笙难得有了兴致,没想到她们反而一个个都无精打采,雪笙泄了气,继续低头绣她的鞋面。
月筝和风竺两个人商议着如何搭配丝线的颜色,花竽津津有味地看着雪笙绣花,举着一把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搧着。
蝉声鼓噪,闷热难言,雪笙绣完了一朵花便觉得昏昏欲睡,恍惚听见月筝和风竺两个人说要打水洗澡去,花竽也起哄着要去帮忙,她打起精神将绣件收进藤筐里,想跟着她们一起去洗个澡醒醒神。
罢一旋身,忽然看见半空中飞着一只沙雁形状的风筝,她惊喜地低呼一声,转头要叫姊妹们来看,却一个也不见人影。
她好奇地朝风筝飞舞的方向走过去,见风筝飞得并不稳,有些软绵无力,似乎随时都会坠下。
雪笙刚这样想着,那只沙雁风筝便真的倒头栽了下来。
她怔怔地看着风筝落下的方向,不自由主地奔了过去,忽然看见灼灼日光下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年,她呆住,失神了一瞬。
自从被买入兰王府,住进后花园的阁楼内,雪笙就鲜少看见过陌生人了,虽然说这里是兰王府的后花园,园中亦草木繁茂,遍地奼紫嫣红,但是在她的生活中除了老夫人和秦姑姑以外,就只有她们风花雪月四个人,虽然偶尔会看见葛叔和小厮运来食粮和衣物,但除此之外就再没有见过其它外人。
她们四个姊妹对于兰王府一无所知,自然也不会有疑问,但是此刻突然看见一个陌生少年出现,让她的心中充满了惊疑和好奇。
他是谁?是从哪儿来的?
少年似乎听见了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看她一眼,眼神淡漠得没有情绪。
雪笙怯怯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面目俊秀但神情冷漠倨傲的少年,直觉自己应该躲开他比较好,但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后花园内,又被她撞见了,要是老夫人和秦姑姑问起来,她总得要有话可答才行。
“你是谁?”她扬起笑容问道。
“妳又是谁?”
少年的眉心微蹙,有些不悦。
“我叫雪笙,是老夫人的丫鬟,我住在这儿,你呢?以前没有见过你。”
少年的眸光更冷漠了,他没有理会她,径自往前走。
雪笙见他态度冰冷,理也不理自己,感到又羞又窘,正不知该怎么办时,发现他正往荷花池走过去。平时老夫人就不允许她们到荷花池边玩耍,现在怎能容许一个陌生的少年靠近荷花池?
“你想做什么?”她情急地追了过去。
“与妳无关。”
少年没有多看她一眼,一边往荷花池的方向走,一边整理手中的风筝线。
雪笙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那只沙雁风筝就是这个少年放的,他正在卷回断了的风筝线,而沙雁风筝就正好不偏不倚地栽在荷花池中。
此时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斗大的荷叶出水很高,荷花交错其中,几乎开满了整片池子,断线的沙雁风筝便落在层层荷叶上。
少年收完了线,走到池子边盯着风筝看了半晌,虽然这个荷花池并不大,风筝的落点也不在池中央,刚好靠近池边,估计捡得回来,只不过还是得踩进池子里才能有办法伸手构到。
“幸好没有入水,捡回来换了线还是可以放。”雪笙带着安慰的语气笑说。
少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开。
“欸,你的风筝!”雪笙吃惊地喊。
“不要了。”少年头也不回。
雪笙错愕地看着他走远的背影,不假思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踩进荷花池中,就在池水几乎快要漫过她的胸口时,终于伸手构住了风筝。
“你别走,我帮你捡回来了!”她欣喜地大喊着。
少年回头,蓦然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这一幕。
雪笙抬高双臂,把风筝扛在头顶上,费力地从池子里走上来,原本一身白净的衣裙此时沾满了泥水。
“这么好的风筝怎么好不要了呢?喏,还给你了。”
她笑盈盈地走向少年,捧着风筝递给他。
少年没有接过风筝,只是怔怔地站着,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她。她满身泥污,尤其从大腿以下就像在泥地里打过滚一样。
“妳的衣服……”
雪笙低头看一眼,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会脏得这么厉害。
她咬了咬唇,苦笑道:“没关系,一会儿打水洗干净就行了,衣服脏了倒没什么,瞧这风筝做得如此精巧,沙雁画得栩栩如生,并不是一般的风筝吧?不要了才可惜。”
少年怔怔地把沙雁风筝慢慢接过手,灿金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一瞬间竟美得惊心动魄。
“可以用这个风筝交换你的名字吗?”
雪笙心想着,万一老夫人问起时,她能有个名字好交代。
少年深深凝视着她。
“凌芮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