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一夜细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以及落叶的味道,还有若有似无的淡淡花香。
秋阳懒懒地照射在盛开的桂花树上。
无风,桂花花瓣独自飞舞飘落,泥地上铺满了桂花瓣,彷佛下着一场安静的细雪。
报香浮漾,清淡幽微。
两双软缎绣花鞋一前一后地走在潮润的花径上,前面那双赭红色绣花鞋沈稳谨慎地行走着,一步一步地将落花踩进泥地里;后面那双浅紫色的缎鞋却步伐跳跃凌乱,为了闪避一地的落花,却因此让她的缎鞋溅上许多泥水。
这双浅紫绣花缎鞋的主人是个容色娇美的少女,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袱,面上露出苦恼之色,但却不是为了绣鞋沾染上污泥苦恼,而是不管她脚下怎么闪躲,都无法避免会踩上洁白娇女敕的桂花花瓣。
“怎么慢慢吞吞的?走快一些呀!”前方的妇人停下了步子,回头见少女眼睛只盯着地面走,远远落后了一段距离,忍不住低声催促着。
“知道了,姑姑。”少女紧行了几步,不小心踩烂了几朵落花,她的秀眉立即心疼地皱了起来,满面自责的神情。
“花竽,妳怎么又来了!”妇人面色沈凝,一眼横过去。“姑姑跟妳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总是见了花鸟鱼虫就像傻瓜似的犯傻,瞧瞧妳这个模样,谁见了都会以为妳是个傻子呢!”
报竽扬起脸,露出一抹歉然的笑。
“姑姑,我不是已经改很多了吗?”她说得有些心虚。
熬人直视着她,轻轻低叹。
“有没有改妳自己心里头有数,依我看,妳这个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大概是改不掉了。”
“我倒是真心想改,可不知道……怎会那么的难?”花竽尴尬地笑笑。
熬人叹息一声,摘下一朵桂花,轻轻簪在她的发髻上,缓缓说道:“妳明明聪明得很,见一知十,老夫人不管教妳什么一点就通了,可妳看起来怎么就是比风竺、雪笙和月筝她们傻了几分?这些姊妹们都习惯妳的毛病了,自然不以为怪,可妳现在要去的“云养斋”里可没有这些了解妳的好姊妹们,“云养斋”里的大小丫鬟如今正虎视眈眈地等着妳呢,见了妳这毛病惫不知会怎样奚落妳。”
“姑姑放心,我时时刻刻都记着要改,等日子久了,总是会改得掉的。”花竽正要被带往“云养斋”服侍新主子,她原已有些不安,听了秦玉蓉的话后更加紧张了。
“妳对常人不会多留心注意的事情总是感触特别敏锐,或许天性如此,所以才能将画画得那般栩栩如生吧?这样也不是不好,只是当一个丫鬟,妳的才华或许能得到主子的赏识,却也容易招来旁人的嫉恨。”秦玉蓉淡淡地说。
报竽侧头,似有不解。
“姑姑,老夫人教我们四个姊妹,原意不就是要我们都得到主子的喜爱和赏识吗?老夫人总是教导我们几个姊妹,若能得主子宠爱,收房为妾,便是终身有靠了。”
秦玉蓉柔声道:“花竽,妳虽是老夫人买断的家奴,但是还算有亲人在,倘若遇上了好主子,还有机会解除奴籍,交给亲人带出府婚配,妳也不是非得求一个妾室之位,在兰王府里委曲求全地过日子不可。”
报竽摇摇头,浅浅微笑,双眸无辜而明亮。
“我爹娘双双病笔不久,叔父婶母就把我卖给了老夫人,他们算得上我的什么亲人?再把我交给他们,难保他们不会再把我转卖给别人。我已是无根之人了,若能留在兰王府里一辈子也心甘情愿,何况这儿有风竺、雪笙和月筝几个姊妹在,还有老夫人和秦姑姑,妳们才是我的亲人了,我可不想离开妳们。”
秦玉蓉深深凝视着花竽,眼神微带着伤感,细心温柔地抚顺她鬓边的细发。
报竽的话触动了她的心思,她和花竽虽然身分都是仆婢,但她却是无权决定自己命运的家生奴,她从六岁起就在汪府服侍比她年长三岁的若兰小姐,后来又跟着若兰小姐陪嫁到兰王府。对她来说,若兰小姐无疑也算是她最亲的人。
老夫人出身京城豪门望族,闺名汪若兰,自幼工习诗词,妙解音律,更善于琴棋歌咏,是不可多得的才女,当年京城无人不晓,上门求亲的王孙公子多如过江之鲫,兰安郡王爷对她亦是倾慕不已,并誓言要娶到她为妻。
由于老夫人芳名中有个兰字,又见兰安郡王爷人品身分皆为上选,回回求亲被她刁难也没有因此难退他,便以为自己的终身幸福注定要应在兰王爷身上,于是满怀喜悦地应允了婚事,风风光光嫁进了兰王府,成了兰王爷的元配夫人。
谁知幸福恩爱的时光竟不到三年,在妾室香灵入府之后便彻底变了调。夫人性情高傲,不屑与不安分的妾室争夺地位,加上所生的两子一女皆意外夭亡,过度悲痛后便心如死灰,带着她住进僻静的后花园阁楼里,选择消沈避世。
秦玉蓉原以为夫人自己若有了幸福美满的婚姻,便会为她寻一门好亲事,替她安排终身,没想到饱受打击后的夫人颓废自弃,反而更加依赖她的服侍和陪伴,需要她宽慰孤寂的心。渐渐地,她成为夫人生活中最重要的支柱和依靠,夫人一刻也离不开她。
她心中其实并不愿意与夫人过着离群索居、清静枯寂的生活,她虽是家生奴,但是从来不想一辈子服侍人,她渴望能拥有自己的家庭,不愿意自己的下半生陪着夫人埋葬在这座冷僻的阁楼里。因此,她想了个法子,提议买四个小丫头进来,训练她们服侍老夫人,好让老夫人慢慢月兑离对她的依赖,这么一来,她就不必再像被线牵着的木偶那般身不由己了。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老夫人的应允,老夫人拿出银两给她,只提了一个条件,希望买来的小丫头模样和长相都要像她已夭亡的女儿芮晴。她以为老夫人只是思女心切,并没有再往深处想,就把买丫头的事交代给了男仆葛大。
四个模样酷似芮晴的小丫头买进府后,老夫人对她们极为满意,给她们分别取名风竺、花竽、雪笙、月筝,并且一点一滴地将自己平生所学倾囊教授。
然而这四个丫头并不像老夫人是天生的才女,碍于各人天赋,难以尽得老夫人真传,不过在老夫人严格的教之下,每个人琴棋书画、丝竹歌舞都能拿得出手,又依各人天赋而有所专精,像风竺琴艺过人,歌声更是绝美动听,而花竽则更精于书法,擅长绘画。
秦玉蓉原以为老夫人养育教导这四个丫头只是想排遣心中思女的苦楚,可是当老夫人决定把她一手教的四个丫头全部送给王爷的妾室香灵和小妾淇茉所生的四个儿子,并一再嘱咐她们无论如何都要得到主子宠爱、要让主子收房纳为妾室、要巩固自己的地位时,她才隐隐约约察觉到老夫人真正的用意和想法,了解了这是老夫人对兰王爷的一种报复。
本来,她想利用这四个女娃儿好让自己得到解月兑,却没想到老夫人也想利用她们达到自己的报复目的,然而这些冰冷自私的意图在整整八年的朝夕相处下早已慢慢被感情融化了,她渐渐忘记了要为自己下半生打算的念头,反而开始操心起这四个丫头的未来。
她伸手拉住报竽如雪的皓腕,低声说道:“花竽,把妳送进“云养斋”之后,妳就是四爷的人,以后新主子要打骂妳,老夫人和我是无权干涉过问的了,今后谁都照顾不了妳,一切都只能靠妳自己。”
“我明白。”花竽含笑点了点头。
秦玉蓉看着她,沈思半晌后,说道:“听说四爷身边有个宠婢名唤迎月,四爷的饮食起居全由她一人贴身照料,“云养斋”里的大小丫鬟全听她的使唤,妳忽然进了“云养斋”,只怕会受她欺负,倘若妳真受气了,定要想办法传话给姑姑,别自己一个人傻傻受苦,知道吗?”
“是,我知道。”花竽点头答应。
秦玉蓉凝视着她,想了想,仍有些不放心。“有没有什么东西漏带的没有?现在赶紧回去拿还来得及。”
“没有,我都带齐了,瞧,姑姑绣给我的帕子我一直都贴身带着呢!”花竽从腰间抽出绣帕,盈盈笑说。
“这条帕子是妳刚进府时姑姑绣给妳的,都已经用得这么旧了。”秦玉蓉看着那条旧帕子,心中涌起一阵暖意。“雪笙不是绣了好几条新帕子给妳吗?把这条丢了吧,别让“云养斋”里的那些丫鬟笑话妳。”
“怎么能丢了!”花竽笑着摇头。“新帕子模起来不及旧帕子柔软舒服,旧帕子比较好用,何况这是姑姑绣的帕子,再旧也不能丢,不用了也会好好收起来。”
秦玉蓉闻言,满心感动。
“妳是个念旧情的好孩子,日后若得了主子恩宠,也别忘了咱们昔日的情分。”
“不会,姑姑,我一定不会忘的。”花竽握紧她的手,恳切地说。
“我知道妳不会。”秦玉蓉笑了笑,拉着她走过花径。
报竽边走边回头,怜惜地看着脚下被她踩入泥地里的落花。
“凋谢的花就已经是死去的了,妳就算踩烂了它也没什么可难受。”秦玉蓉头也不回地说道。
报竽秀眉轻轻蹙起,心中暗暗叹了口长气。当花朵仍鲜妍时,女子们摘下来插在发髻间增添丽色,可一旦凋零了,便只有由着人践踏的命运,世间为何如此冷酷呢?她悲哀地闭上了眼。
“花竽,过于心软也是妳最大的毛病,若是改不掉,可有妳吃不完的苦头。当主子的可以心软,可当丫鬟的心软就只会被踩在脚底爬不起来。”秦玉蓉加重了语气道:“别忘了,妳这会儿还不是主子,只是个丫鬟。”
报竽怔怔地点了点头,神情复杂而迷惑。
*
来到“云养斋”后,花竽依依不舍地泪别秦玉蓉,秦玉蓉对着前来接花竽的头等丫鬟迎月交代了几句“花竽是老夫人一手教出来的丫鬟,现在拨给四爷使唤,望四爷善待”的话后,便转身离去了。
报竽不舍地望着秦玉蓉走远的背影,迎月漠然站在一旁打量着她。
“妳就是中秋夜宴那日艳惊四座的风花雪月之一呀?确实颇有些姿色,叫人忍不住都想多看上几眼。”迎月微微冷笑道。
报竽闻言,回眸望向迎月,只见她那双细长妩媚的丹凤眼正细细盯着自己瞧,面容十分娇俏秀雅,却因眼中的倨傲冷淡,让她看起来并不好亲近。
“多谢姊姊赞美。”花竽屈了屈膝,笑道:“风花雪月只是我们四个姊妹的单名,我的名字叫花竽。若论姿色,我还不及姊姊呢。”她谨记着秦姑姑的教导,千万不要与这位四爷跟前的宠婢口舌交锋。
“嘴倒还真甜啊!”迎月眉间微露得意与不屑。“听说老夫人教出来的风花雪月一个个歌舞刺绣、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报竽笑着摇了摇头,含羞道:“我只精一枝画笔,在歌舞方面粗笨得很,总是挨老夫人的骂,真正无所不精的是老夫人,我们四个姊妹所学的还不及老夫人十分之一呢!”
迎月无声一笑,转身跨过门坎,走进“云养斋”,一边冷冷地说道:“我就不明白了,老夫人把买来的丫头一个个教得技艺超群又如何?一样改变不了身分低贱的事实,再怎么出色不凡也都是服侍主子的奴婢,运气好最多也就捞个姨娘当当,还能有多大的前程?”
报竽微窘,指尖捏着衣角,慢慢跟着迎月走进屋。
“老夫人是我命中的贵人,老夫人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我不敢奢想什么前程。”她低低地说着。老夫人总是再三对她们四个人说,虽然她们出身低下卑贱,但是若能得到主子宠爱,收房为妾,那便是她们人生最好的结果了,没想到她视为人生中最大的目标,迎月却如此不以为然。
“不敢奢望是假话吧?真不奢望还来这儿干么呢?”迎月冷笑道。“妳我都是当丫鬟的命,我可没有妳的命好,妳有老夫人教,又有老夫人这个稳当的靠山,一来“云养斋”便是头等大丫鬟,直接把这儿的大小丫鬟踩到了底,哪像我们这些人,谁不是从粗使丫头苦熬起来的,要熬多少年才有机会给四爷倒个茶水,妳却这么轻松容易就到四爷的身边来,不出几日,真当上了四姨娘又有什么可令人意外的?这就是有靠山的好处。”
报竽总是认为自己就是命不好才会被买进兰王府当丫鬟,没想到“云养斋”的宠婢竟还对她说自己的命没有她好,她本就生了一颗谦卑的心和一副软心肠,迎月的几句冷言嘲讽换来了她的怜悯与同情,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吃过苦也没有半点功劳,一进“云养斋”就占了便宜而感到内疚起来。
“论资历,我是远远及不上迎月姊姊的。老夫人虽然言明我是头等大丫鬟,但是我知道“云养斋”有“云养斋”的规矩,迎月姊姊素日如何调配“云养斋”里的众姊妹,我都听姊姊的吩咐,原有的规矩不用因为我而打破。”她跟着迎月穿过院子里栽植的芭蕉树和梧桐树,走进抄手游廊。
“妳要听我的吩咐?”迎月回头看了她一眼,轻笑了几声。“这话可是妳自己说的,将来可别怨我。”
“我不怨姊姊,姊姊怎么吩咐我便怎么做,只要众姊妹们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怨我,我也会心安理得一些。”花竽盈盈笑道,话说得十分真诚恳切。
迎月深深看着她,冷眸中有一缕寒光划过。
“倒没想到妳这般懂事又善体人意,本来锦荷因为妳要来,已经准备把自己的住处让给妳了……”
“不用让,千万不用让给我!”花竽急着摇手。“随便给我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用不着为了我惊动各位姊姊妹妹,这样我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恰懊锦荷抱着一只箱子从正屋里走出来,在游廊转角处遇上了她们,她冷漠地扫了一眼花竽,见花竽模样甜美娇俏,神色谦和,还带着些讨好的味道,不觉蹙起眉头,眼中对她的敌意更重。
“锦荷,妳来得正好,我想妳还是住在原处方便,东西不用搬了。”迎月笑着对锦荷说。
“为什么?”在丫鬟当中地位仅次于迎月的锦荷奇怪地问道。
“本来安排花竽接替妳的差使,不过花竽刚进“云养斋”,对“云养斋”里头的大小事都不熟悉,所以我决定先让她从杂事做起,等她做熟惯了再安排她进内屋服侍四爷。”迎月似笑非笑地对锦荷说。
“杂事?”锦荷诧异,生生愣了半晌。“这样……好吗?”她看着迎月,有些许不安。
迎月还未答话,花竽便笑着直点头,坦然道:“这样甚好,我初来乍到,不明白的事有很多呢,还望姊姊们多多教导。”
“锦荷,花竽妹妹如此体贴又懂规矩,真是讨人喜欢,妳说是吗?”迎月嫣然一笑道。
锦荷小心觑她一眼,旋即明白了,唇角勾起一抹微妙的笑意。
“确实讨人喜欢,我本以为花竽妹妹会仗着老夫人撑腰,一来就踩着众姊妹颐指气使、惹是生非呢,不想竟是这样亲切随和的好妹妹,看来咱们是白担心一场了。”
报竽害羞地低了低头,自小巴风竺、雪笙、月筝几个姊妹在一起,彼此之间没有猜疑和嫌隙,都是真心相待,所以她听不出锦荷话中藏着话,当真以为自己已经赢得了她们的好感,暗自欣喜不已。
“锦荷,妳把东西搬回屋去,一样留在正屋里不必走了,我带花竽到后边的花坞……”迎月双眸忽地一亮,笑说:“可巧了,咱们“云养斋”后头有个花坞,妳名叫花竽,那儿正适合妳住呢!”
“花坞!”花竽眉梢眼角扬起了欢悦的笑意。“老夫人跟我说过,“云养斋”从前是王爷特别为老夫人盖的书斋,书斋后有个花坞,是老夫人专门养花的地方,我自小就爱花,住报坞正合适,多谢姊姊安排!”
锦荷摀着嘴低低笑出声,花竽不解地回眸看她。
迎月轻咳一声,迅速扫了锦荷一眼,锦荷立刻敛了笑,捧着箱子慢条斯理地转过身走回正屋去。
“现在的花坞可不比从前了,因为四爷不爱花。”迎月从容地拉着花竽的手,若无其事地往游廊后头走。
“四爷不爱花?”花竽微怔。
“妳刚刚没仔细瞧吗?“云养斋”的内院里只有芭蕉和梧桐树,一盆花都没有,只有外屋有几处花架罢了。”迎月淡淡地笑道。
报竽心口有些微凉意,似一种不祥的预感。
“花竽,“云养斋”有大小丫鬟八个人,我和锦荷住在正屋里贴身服侍四爷,其余六个小丫鬟分别住在正屋两侧的耳房里,“云养斋”内并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再住人了,所以我才不得不安排妳住进花坞里,妳可要体谅我的无奈。”
“姊姊千万别这么说,是我给姊姊添的麻烦。”听了迎月的话,花竽心中感到十分歉然。
“我底下管着那么多人,若偏心了妳免不了有人要闲话,妳能体谅我就好,盼妳别在心中埋怨我。”迎月领着她走到游廊底。
“我不会埋怨姊姊的。”花竽诚恳地回话,看见前方有个月洞门,门上写着“花坞”两个字。
穿过月洞门后,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角落处有一口小小的井,和院子相接处是一间盖成半弧形的矮房。
“听说这间暖房从前是老夫人养花用的,不过已经空了十年,四爷不爱花,我们这些仆婢也省了事,只拿这间暖房当仓库用。”迎月边说边把门打开来。
报竽跟在迎月身后走进屋内,立刻闻到一股霉味,她下意识地掩住口鼻,呆呆地环视着这间积满了杂物与灰尘的屋子。墙角到处堆放着柴火和木炭,还有大大小小的空瓷缸,那些旧瓷缸看起来和老夫人在阁楼里养花的瓷缸极为相像,临窗的大炕上则堆满了一箱一箱的蜡烛,屋内连一张桌子椅子都没有。
这不是香气袭人的花坞,而是一个臭烘烘的仓库,她难道要睡在这里?花竽怔愣地呆站着。
“这屋原本就是养花用的,所以盖得低矮了些,不过到了冬天妳就知道好处了,这屋子暖和极了呢!”迎月满脸含笑,一边把堆在炕上的几大箱蜡烛搬开来。
报竽连忙放下肩上的小包袱,过去帮迎月把蜡烛搬到一旁。
“花竽妹妹,先委屈妳暂时住在这儿了,等我把正屋腾出一处来,一定会尽快把妳挪进屋去。”迎月握住她的手,满怀歉意地说道。
“好,那就麻烦姊姊多多费心了。”花竽微笑点头,丝毫不疑有他。
“我找些被褥或毡毯让丫头们给妳送过来,晚膳后再领妳见四爷。”迎月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转身便往外走。
“多谢姊姊。”花竽送她到了小院。
“对了,随时会有小丫头进来取炭柴或蜡烛,妳只管让她们取走,若有小丫头对妳态度不恭敬,或是在妳面前碎嘴长舌,只管告诉我。妳今日先歇着,明日可就有妳忙的了。”迎月轻拍她的肩,意味深长地一笑。
“是,我知道了。”花竽感激地笑笑。
目送迎月离去后,她大大松口气,感觉迎月并不难相处也不难亲近,她相信只要自己姿态放低便好做人,这儿的众丫鬟们自然也就不会太为难她。
必到花坞内,她找了件旧衣裳换上,还用布把头发包起来,然后卷起衣袖开始整理打扫屋子,打井水把炕床清洗干净。
擦拭着瓷缸上的积灰时,她一边自言自语着。“这么多的瓷缸,当年老夫人肯定养了许多花,但那些花都到哪儿去了呢?可怜的花,好薄命。”她想起迎月说过“四爷不爱花”,忍不住叹口长气。“为什么不爱花?园子里如果只有光秃秃的山石有什么好看的?青翠的草木确实也别有意境,但总不如灿烂鲜艳的花朵点缀来得有生气呀!怎么会有人不爱花呢?真是想不通……”
“不爱花就不爱花,有什么好想不通的?四爷又不是姑娘家,四爷爱山、爱水,爱的是大气。”
蚌然听见有人插口,花竽惊讶地抬起头,看见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抱着被褥站在门口,一双大眼好奇地盯着她。
“妳不会就是传说中艳惊四座的风花雪月四大丫鬟吧?”小丫头看了看她头上的布巾,又看了看她身上的旧棉裙,眼神十分鄙视。
“是,我是,我叫花竽,多谢妹妹替我送来被褥。”花竽忙拍掉满头满脸的灰,笑吟吟地从她手中接过被褥。
“这些都是旧了的被褥,妳先将就着用吧,迎月姊姊说临时找不到新的被子给妳。”小丫头从头到脚打量着她。
“我来得突然,怎么好要求新被子,用旧的就行了,又软又舒服。”花竽含笑转身,把被褥轻轻放在炕上。
“妳不怕这是厨房那些脏婆子睡过的吗?”小丫头语气十分冷淡。
“脏婆子?真的吗?”花竽惊讶地看着她。“迎月姊姊不会因为我才把人家的被子抢了来吧?”
小丫头一听,“嗤”地轻笑出声。
“这是我旧日用的,不是什么厨房脏婆子的,前些时候晒过太阳,还算干净。”
“多谢妹妹。”花竽欠身道谢。
“一床旧被有什么好谢的?”小丫头瞪了她一眼。“瞧妳看起来傻里傻气的,长得也一般,就这样还传闻“艳惊四座”呢,真是好笑!”
这几句讥刺的话让花竽羞得满脸通红,她从没有应付过这种直接露骨的批评,一时窘得不知所措。
“传闻……好像是离谱了些……”她的性情向来平和谦顺,小丫头的话并没有惹恼她,只是无奈地苦笑了笑。
“我这么说妳,妳不生气吗?”小丫头奇怪地看着她。
“妹妹有话直说,好真性情,我没什么可气的,人与人之间总是以和为贵的好。”花竽低头一笑,把被褥打开来平铺在炕床上。
“以和为贵?”小丫头用揣测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走过去帮忙她铺被。“其实说白了就是忍气吞声吧?妳不是挂名头等丫鬟的吗?被安排住进这个像我这种粗使丫头都不睡的仓库,也不晓得吭气一声,换了别人早就吵闹翻了。”
报竽自小在气质文雅的老夫人和端庄稳重的秦姑姑身边长大,她很清楚什么是富贵人家的教养,和风竺、雪笙、月筝几个姊妹相处也都彼此相让,从来不会用言语当锐器伤人,四个姊妹当中她又是性情最温和的一个,虽然姊妹们偶尔也会拌个嘴,但她却连和姊妹们拌个子诩不曾。
“以和为贵也好,忍气吞声也罢,只要能够八面周全便好,少惹是非也少些烦恼,一味吵闹是无济于事的,而且我的性子也和人吵不来。”花竽笑得嫣然。
“我骂了妳也不知道回嘴,妳没听过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吗?”小丫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角。
“我若是回嘴,妹妹听了生气也要回嘴,岂不是没完没了吗?”花竽轻笑道。
小丫头淡淡瞧着她,耸一耸肩,说:“妳叫我迭翠就行了,不用妹妹、妹妹这般地叫,叫人听得不自在。”
“好啊,迭翠妹妹。”花竽笑着点点头。
迭翠深深看她一眼,好笑地说:“我看妳是真的有些傻气呢,难怪要吃迎月姊姊的亏了。”
“什么?”花竽没听清,抿嘴笑问。
迭翠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要回去了。”说完,似有所顾忌一般地转身就走。
“等一等,迭翠妹妹!”花竽急忙叫住她。
迭翠止步转身,见花竽从小包袱里拿出了一条簇新的绣帕,笑吟吟地递上前。
“拿了妳的被褥,也不知该拿什么谢妳,我身边只有几条绣帕,若不嫌弃妳就收下吧。”
“这么漂亮的绣帕要送我?”迭翠惊讶地睁圆了眼,她只用过素帕,从未见过绣得如此细致的帕子,帕上的彩蝶栩栩如生,彷佛随时会飞上天。
“这是雪笙绣的,她刺绣的功夫无人能及。”花竽灿然笑道。
“妳舍得送我?”迭翠眼角眉梢掩不住喜色。
“雪笙绣了几条帕子给我,我若还想要,找她再绣就行了。”花竽发现她脸上的表情不再老气横秋了。
“谢谢。”迭翠开心地笑起来。
“妳喜欢就好。”一条绣帕让她看见了迭翠打从心底流露出的喜悦笑容和孩子气,让花竽感到很值得。
“我得走了!”迭翠微笑转身,出房门前回头丢给了花竽几句话。“姊姊别太忠厚老实了,迎月姊姊说什么妳可别都答应,否则,妳几年也见不着四爷一面。”
报竽望着迭翠脚步轻快的背影,怔然呆站着,直到脚步声愈来愈远,四周渐渐寂静下来。
空气里还有些细小的灰尘在飞舞着,她忽然感觉到有些害怕,因为今晚她将独自一人度过十年来第一个没有人陪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