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勖还在为街动请玉蝶上轿的决定而心生后悔时,一看到她入轿后惊愕的表情,那股情绪蓦地消褪了。
“怎么,我生得很好看吗?瞧妳看得都傻眼了。”他咧开嘴角调侃问道。
她打量自己的眼神彷若看到什么惊奇事物似的,两颗眼珠子瞪得圆圆的,一瞬也不瞬。
“你是尚书右承大人!?”痴望着那两片性感的薄唇扬起一抹洒月兑迷人的笑意,玉蝶无法置信的惊呼。
“不像吗?”
皙白的小脸,两道弯月似的眉儿下是闪着黠光的大眼,翦水瞳、葱管鼻,这有菱角般的樱唇,配上一头绾着素雅单髻的缎亮黑发,窄小的骨架,搭着一副柔若无骨的体态,不若时下女子的丰腴;吐纳紊乱且轻浅,动作缓钝又不够俐落……
南勖却发现自己喜欢和这样的她面对面说话。
十二年前的事,当年四岁的她可能记忆没有他的深刻,因为那一幕总在午夜梦回折磨着他的心神……
他的计画原本是打算暗中照料书家的生活,当作他心愧的弥补,可是今日的情况却在计画之外。她寻觅工作的迫急,惹得他的心无法安宁,因此转念间便有了崭新的打算。
他告诉自己,也许新的作法会更好吧!
留她在身边,那么往后就能正大光明的了解书家的生活,视情况给予帮助了。想知道她好不好,再也不需要遮遮掩掩了!
“你……”等等,她是不是上错轿了?
玉蝶仓皇的掀开轿帘,探出小小脸蛋往后望去——可是整条大街只有这顶轿子啊,且柯同就陪护在轿侧!
“书姑娘,有事吗?”柯同不解的看着她的动作。
“啊?没事、没事!”玉蝶染红了脸,倏地缩回脖颈,放下了轿帘。
南勖将她的一举一动纳进眼底,嘴角的笑意始终未曾淡化,“妳在忙什么?”
她天真不做作的举止真是可爱!
“你真的是右丞大人?”玉蝶仍是无法相信。
怎么可能嘛!
她的印象中,还有亲眼见过的大官,哪个不是上了年纪的中年人?她尚未见过如此年轻的大人!
“难道是我年岁不足,所以看起来不像?”其实他会拥有今日令人妒羡的成就,全因她在背后的推促。
玉蝶心中打了个突儿,有种被看穿的困窘,赶忙的垂下螓首,不敢与他对视,怕在他的眸子里看见自己慌乱的样子!
年少得志,他一定很有办法!
单单是欣赏着她纯净的气质,南勖心海有一块冰封已久的寒地正在悄悄融化着。
“我的府里有缺人,妳想不想做?”
“真的?”突来的讶喜,教玉蝶兴奋的双手交握,怀蓍期待等着他确定的响应。
“我不是个昏官,不会说谎骗妳。”毫无心机的她就像初生于荷中的仙子般,令人不舍得触碰。
也对,骗了她根本拿不到什么好处。玉蝶信了。
“可是我可能没办法住在尚书府里……但我保证会做好分内的工作,绝对赶在三餐用餐时间将饭菜做好!”
她信誓旦旦的承诺,不希望失去这份得之不易的差事。
“是吗?”南勖深不可测的黑眸深沉地注视着她,几丝不羁的黑发落在额前,更增添他邪气迫人的魅惑气质。
“我不太喜欢心有旁骛的仆人……真是可惜,我本来打算月俸要发五十两的。”
他诱之以利,因她若不住在府上,那么整个计画就失去意义了。
“五十两!?”玉蝶惊叫了声,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噎死。
“太少吗?”他明知故问。
玉蝶急忙的摇头又摇手,“不……够多了!”
“可是妳却无法胜任……”他矫情的叹了口气,余光不忘注意她的表情变化。
“我可以!”五十两已经成功收买了玉蝶,她告诉自己排除万难也要得到这份工作。
“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因为我有个卧病在床的爷爷,我必须照顾他,所以……”她尝试着与他说情,希望他能网开一面,多多通融她。
“妳就安心在府邸住下,书老爷我会派个下人去照顾。”
“下人?”玉蝶将声音拉出个疑问的弧度,彻底被搞胡涂了。“大人要派个下人去照顾我爷爷?可是我不也是个下人吗?”
一个下人照顾另一个下人的爷爷,不是出于友情中爱屋及乌的心态,而是主子的吩咐……这非绕口令,可是她却一团乱。
“我聘妳至府上当总管……”南勖的话还未完整说完,就被抢了白。
“总管!?你要我当尚书府的总管!?”玉蝶的惊讶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愕然的盯着他,嘴巴张得好大。
“有问题吗?”
玉蝶肯定的点头,“我只是想图个下人的工作做……例如厨娘……”
南勖剑眉微蹙,“总管没有妳想象中那么了不起,在我眼中也只不过是个下人。还有,我家不缺厨娘!”
她方才一上轿,他就发现扶在轿柱的女性柔荑一点也不细致,那是经年累月做苦力的后果!
现在既然能理直气壮地管辖她的生活,他自然不会再让她有机会去碰触需要付出劳力的苦差事!
“可是我没管过人,一定做不来……”她连妹妹都管不动了,哪来的本事去管别人家的下人?
而且,他究竟在气什么啊?
“妳以为每个人出生就该擅长一件事吗?”南勖问得讽刺,“拿我为例,让自己适合尔虞我诈的官场,足足花了我两年的时间!我不是生来就适合当礼部尚书右承,掌管文人仕途的职务!”
他如此煞费苦心磨砺以须,为了可不是自己!因为身体里流有那个人的血液,不为他赎罪,他一生一世都无法安心。
玉蝶凝住他,感觉自己紧张得好似呼吸暂时停止,他夺人的五官与粗犷的姿态撩拨得她心生异样,可她什么也不敢乱想,只能努力让那份悸动慢慢沉淀。
“我……”
察觉自己将不平之气发泄在她身上,南勖不着痕迹的敛住外放的脾性。
“如果妳仍认为自己无法胜任,我只好另请高明了,别说我不给妳时间适应。”
他别有深意的瞥了她一眼。“五十两既然请不动妳,那么……柯同,停轿,书姑娘要下轿了。”
“不,等一下!”玉蝶激动的握住他的大掌,后来发现自己踰矩了,难为情的收回,“我答应你……可是请大人一定要让爷爷平安无事。”
一个月五十两,她就毋须再每日坐困愁城的烦恼三餐了,她怎能徘拒这等好事于门外?
“我准妳七天回家一趟,如何?”
玉蝶张口结舌,有些受宠若惊。她是不是得寸进尺了?
“大人真的是个好官!”
南勖怔忡片刻,因为她毫不吝啬的赞美,“在妳心中要当个好人似乎很容易。”
若她知道了他坐视了怎样的事情发生,也许对他的评语就会大幅变更了吧!他讥嘲的想着.
“大人是……什么意思?”
“没事。”他会弥补过失,但绝不让她知道那个丑陋的事实。
“柯同,我们先送书姑娘回家。”
这天,太监总管杨公公领着皇上的旨意到尚书府来请南勖入宫一叙,当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步经门廊时,一个女孩儿急冲冲的跑了过来。
玉蝶因为心急,所以步伐过于仓皇,一时左脚绊右脚,重心一个不稳,身子往前倾去,眼见她就要和地面发生肌肤之亲,南勖及时上前伸出援手揽住了她。
“小心!”
“谢谢……”玉蝶惊魂未定的拍了几下胸口,安抚自己剧烈的心跳,“少爷……不,大人!”
这当口才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一群横眉竖目、不苟言笑的侍卫,她赶紧更改称谓,正经的逃开他手臂的支撑并正襟的站直了身子,回味着和他过于亲昵的姿势,让她迅速窜红的脸色几可逼出红液来。
“有事吗?”手中的温暖来得迅急教人心悸,去时的速度也快得令人心涩。
“大人要出去?”
“嗯,皇上宣我进宫。”
“能不能耽误一会儿……我……”玉蝶的目光瞟向了那些人,还有他身后一步的那个太监,神情显得很无措。
众目睽睽之下,她没有因紧张而心衰竭致死就很阿弥陀佛了,根本别妄想与他商量事情。
可是她这会儿要说的事情很重要……
南勖看出了她的为难,“海公公,能否劳烦你先到大厅喝杯茶?南某随后就到。”
“好吧,不过千万不要让圣上等太久。”海公公意味深长的目光丈量着眼前的女孩。
摆亮似缎的秀发,眼如秋水,齿若编贝,俗话说得好:长得俏来才是俏,打扮俏来惹人笑,而她的美正属于天生丽质,不必依靠外物的妆点。
南勖的府里何时藏了这么个气质独特的红妆?她居然有那份能耐教平素冷静的南勖因她的失足而一时失去了镇定,冲上前扶住她的动作迅捷如一匹原野的豹,反常的行为颇令人玩味。[热@书X吧#独%家制*作]
“有什么事?”
“少爷会不会觉得后悔了?”导入正题,玉蝶双手不安的扭绞着襦裙。
“后悔什么?”远天紫红泛金的霞光在她背后形成美丽的衬景,他赞叹出声,只觉得心逐渐安逸。
“找我来当总管……”
“为什么我得后悔?”
“没有人向你反应我什么都不懂吗?”玉蝶第一次觉得自己好没用!
当了尚书府的总管后,她首次对自己的能力置疑,本以为她没有什么不能,什么事都懂,难不倒她,可是事实却和她的自以为是相去甚达。
“府里不准越级报告。”南勖对她的忧忡恝然置之。
不希望她有一丝一毫的委屈,他已新订了一条府规保护她。
“那我自己承认好了,这些逃谠于仆役的询问,我总是一问三不知,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
她颓然无力,感觉好挫败,“我就像个白痴一样,眼睛睁开就吃早餐,中午一到跟着大家用午膳,太阳下山再去吃晚饭,一点贡献也没有!”
像只大米虫一样,而且这只米虫还支薪!
“慢慢来,没有人能一步登天的。”
“可是你可以请一个有经验的总管,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步上轨道?”虽然她很舍不得这份优渥的薪资,不想放弃,但总不能厚颜的要大家等她一人吧?
她可不会天真的以为南勖花钱请她来当大小姐,就算他是一时突发善心帮助穷途末路的她,她也得尽心做好分内的工作,还他恩情……但这样成天无所事事,让她有好深的愧疚感。
“妳就这么不喜欢我的钱?”三天两头求去,南勖生气了。
他就是希望她什么都不懂,这样就不会事事逞强了。
那种工于谋人拙于谋己的伟大情操,不要也罢!
他只要她多为自己想想。
“当然不是……可是我怕像我这样无能的总管没有约束力统管府里的下人,大家对我的无能一定很不平……”他高高在上,一点也不明了她的苦衷和顾忌。
“要不然你也分个工作给我打发时间,让我多少能为你尽点心力吧?”玉蝶拚着最后一丝希望,不太有信心地和他打商量。
哪有主子对佣婢如此忍气吞声外加体贴关怀的,是他太过另类吗?她真的觉得他对自己好过头了!
“用不着!”南勖回以不容置驳的语气。
“那……”他的态度都那么强硬了,她当然不敢再讨论下去。
“若没其它事,我得去赴圣上的约了!”他懒得浪费时间为这些无谓的事情争吵。
“少爷……”玉蝶喊住他,“我……能不能借支二十两?”她赧窘的开口。
才上工不到几天,就要借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可是品梅又吵着要做新衣,她实在拗不过。
“自己向帐房拿,以后不用再特地来向我报备了!”
“那怎么行?”他一举手、一投足,俐落明快,带有男子气概,颇有大将之风,玉蝶又看痴了。
“我说行就行!”南勖气炸了她总爱与他讨价还价!
“哦……谢谢。”
她的声音轻得像在搔人耳背,惹得南勖心痒难耐,离去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且加大。
对她,除了补偿,他不能也没资格有其它异样的情绪。
唐代的商业因工业而发达,国际互市频繁以及交通运输便利而更为兴盛。对外贸易方面,出口商以绢帛、茶和瓷器为大宗,进口货物则是以马匹、皮毛、香料和珠宝等宫廷及贵族的奢侈品为主。
不只广州设置了市舶司以方便管理,长安、洛阳等地也均设有市场。而长安的市场交由玄宗最为赏识的尚书右丞南勖负责。
尽避不少臣子抗议不该让礼部尚书的南勖越俎代庖的管起国家的经济,然玄宗仍坚持己见,不为所动。
“昨日的收入共二百五十两白银,分别是绢纺七十两,茶叶四十两,剩下的则为买卖瓷器的收入。而支出方面总数为六十四两。”玉蝶战战兢兢的看着帐册上的数字报告着。
在尚书府当总管比她想象中还磨人神经。她不仅得懂很多事,各方面还都必须涉猎,否则三不五时就有可能出糗。
因为南勖的身分,这个家的种种比寻常的富贵人家更为复杂。凡五品以上的高官,国家会赐给永业田,所以她的职务内容还包括听取那些农夫报告田里的情况………常常,她都是一头雾水,就像田里的灌溉——人家淋下来,她只有接收的份,顾不得是否能吸收。
“嗯。”南勖啜了口浓茶,状似漫不经心。
听她报告帐务,原非他的本意。他只是希望能每天看到她,知道她过得很好,在府里无拘无束的生活,比从前快乐,如此而已。
尚书府就这么点大,可她却像条滑溜的鱼,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就是有避开他的天分,他往往得动作快些才能瞥着她一眼,厌烦了你跑我追的累人,于是他便交给她这个工作,这才得以天天见她一面。
“少爷,还有一件事………”玉蝶思索着该如何向他开口。
“妳说。”
她咬着唇微侧头思考,手指没有意识的在帐册上沿着一行数字,顺势来回划着线,那线条顿时好象划在南勖的心板子上,留下了极清楚的痕迹。[热@书X吧#独%家制*作]
“那个………马房的阿典向我请假,听说他的妻子要生了,而他的母亲又重病在床,没法子照顾她………他问是否能保留工作直到他回来?”
“多久?”
“大概两个月的时间。”
“妳的意思呢?这种小事由总管负责即可,用不着来问我。”
“可是……我不知道会不会对府里产生影响?要不然他的工作暂时由我来做………”玉蝶能体会他的心情,有时候一忙起来找不到人代为照顾爷爷时,她也会很无助。
“不需要,另外请一个临时工即可!”南勖的话声霍地冷峻下来,莫名地被一股说不出的愤怒啃噬着神经,情绪冲开了矛盾的铁闸。
“妳和他交情那么深?马房是男人的工作,很累人的!”
那个男的叫阿典是吗?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却和他走得那么近了!
“我只是闲着没事做,代为分担一点是应该的………何况我以前每天早上都得扛菜到市场去卖,那份工作也不轻松………”玉蝶被他吓死了,字字句句说得惊颤连连。
他说变脸就变脸,可比那慈眉善目的菩萨突然龇牙咧嘴狠瞪眼,还来得令她恐慌数倍。
“妳要我再重复几次?我说不需要,尚书府不是没钱请仆人!”南勖半吼了起来,玉蝶吓得迭步后退。
“对不起………”她将帐册紧紧的揣着胸前,像在保护自己似的。
这几天,听府内的仆人说了好多他的事,大家都夸扬他有多么平易近人,可她所领教的他,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南勖将视线落在她澄澈却盈满慌乱的眼,霎时懊悔在舌背上泛出苦味,在肚月复搅起反胃的戳刺感。
每次他的脾气总会被她为人作嫁的热心撩拨得不能自己,发泄过后看到她惊慌的脸蛋,才知晓又骇着她了。
心里喟叹了声,“过来。”他下了一道指示。
玉蝶心里七仁八下的,但畏惧再犹疑下去等会儿又要听到雷吼声,只能拎着动荡的心,走至他面前。
“明天是不是要回去看爷爷了?”她的耳朵上方自头发中露出,淡粉色,细致的近乎透明,他情难自己的以指尖顺着优美的曲线,压向她有弹性的清凉,感觉她比较暖的耳后私密处。
玉蝶一颗心猛然的收紧、颤动,全因他急地敛起暴躁、化为温柔的抚触。她不知道该如何响应,只能任他碰弄。
“嗯。”
爱里的婢鬟都对他爱慕不已,说他俊俏又富含魅力……她承认。因为他迷人的体魄下,是令人无从抗拒的尊贵气质,但前提是在他不发怒的时候。
“先来报告帐目再回去,懂吗?”
他不希望有一天没看到她,怕她太早回去得做苦工,还得因责任感的驱使而忍耐书品梅不明理的欺压,保护欲旺盛的想多留她一会儿………
“好。”玉蝶羞涩的低下头,目光溜过手里的帐册时突地想起:“少爷,帐簿你是不是一个月会过目一次?”
“没错。”
“我没有记过这么大笔明细的经验,所以写得有点乱………”她将丑话先说在前头了,认为这样一来当那天来临,若是处理得不妥,须负的责任自然也不会那么重了。[热@书X吧#独%家制*作]
“无妨,只要让我看得懂即可。”
“你真好!”玉蝶用力点了点头,对着他绽出一朵甜笑,将方才的恐惧全拋至九霄云外。
那蜜糖似的笑靥捏在南勖手中,就好比一朵绽放的含笑花,它吐露着缕缕甜润芯香,诱惑着他的感官,令他蠢蠢欲动。
须臾,他为自己的心念感到鄙夷,手中的娇柔突地像是烫手山芋,他迅速的放开!
“出去忙吧!”
“好………”玉蝶愣了一下,有些不明就里,却仍像月兑了弦的箭,头也不回地往外头冲去。
因为她忆起了他向来毫无预警会发作的火气。
望着她的背影,南勖苦涩的抓着椅子的扶手,力道之猛,教手背都泛起了狰狞的青筋。
他是个罪人,对她所做的一切全出于弥补的心态,而不是施予她的恩惠,可她却对他如此的感激、信任!
天啊,怎么会这样?
她的笑让他更感愧疚………他情愿要她的恨,如果她能恨他,或许弥漫在心中的痛苦就能减轻……
他要她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