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殿
“发生何事?”一名穿着上等华服的纤纤女子甫踏入殿宇大门,即听到内殿里嘈杂的声响,她的目光落在前方一群宫女身上。
“五公主……”众人惶恐的叫喊。
“怎么了?吵到我在门口都听见了。”傅玉希望他们的吵闹声,还不至于把御花园外的侍卫全吸引来,否则又要被永伦皇兄说她老怕侍卫没事做,总是捅漏子让他们收拾善后。
“五公主,是‘裘裘’,它跑到另一头的树梢上……”宫女惊惶的喊着。
“‘裘裘’!不会吧!”傅玉叫道。“裘裘”是父皇一个月前送她的新宠物,据说产在异邦不知是什么捞什子地方的纯种狗狗,是靳贡来的贡品之一。
但她只听过狗急跳墙,没听过狗急跳树来着。
她急忙撩起裙摆,往另一头跑去,早把什么端庄娴淑抛在脑后。
“公主!气质、气质。”傅玉公主的贴身宫女——月儿不气馁地追在后头,努力善尽职责地提醒她,以免她老忘了自己是一名公主。
暗玉回头一望,表情是哭笑不得,都什么节骨眼了,月儿还在要她有气质些。
“我说月儿呀!气质不是用叫就有的,是需要时间培养,你知不知道?”
“因为公主‘从不肯’花时间培养,所以身为奴婢的我就得用念的,说不定还有一丁点成效。”月儿尾随在后,一张嘴可没停住。
全宫里谁不知道五公主全身上下没半根骨头跟气质有关系,有的话,也是她不开口之际,才会让人误以为她是端庄有气质的公主。
她能说什么呢!就连皇后都放弃了,而她这个自小伴公主长大的宫女,也只能尽自己一点棉薄之力,期望公主能多加注意地了不要老让她这个宫女觉得很没面子——怎么别的宫女服侍的公主就一副乖巧温驯的模样,而她的主子却好动又调皮,让她伤透脑筋。
“月儿,你太可爱了!连母后都放弃要我‘改邪归正’,你怎么还不死心?”傅玉娇嗔地摇头。她不懂人干么那么虚伪,明明就没气质还硬要装。反正她是学不来大家闺秀那一套,老早放弃要和其他公主一样装得乖巧模样,她就是她,不管变得怎么样,骨子里还是一个样。
“我是你的贴身宫女,就是要服侍你、照顾你,让你将来出阁时,才不会丢了皇上皇后的脸……”月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喘口气。“所以,公主,你要听话些,不要再活蹦乱跳了……公主!咦?你在哪里?”
眼下哪有半个人影。
“公主!”月儿气得跳脚。
“‘裘裘’!”
当傅玉看到一团雪白色的小小身影发抖地攀在树梢上时,心里又好笑又觉得不舍。
“公主,是我不好,没看好它……”一名宫女顿时红了眼眶。
“不碍事。”傅玉随口道,“裘裘”似乎知道主人来了,颤抖着呜咽叫几声。
她走到树下伸出手轻声道:“‘裘裘’,下来,我会抱住你。”
“呜……”可“裘裘”只是一个月大的幼犬,摇头抵死不依地缩在枝干上。
“哎呀!伤脑筋。”傅玉看着自己的爱犬拒绝最快的救援方式,看来只好“舍命救爱犬”了。
“公主怎么办?要不要叫侍卫来帮忙?”身后的宫女犹豫地询问。
“不用!这点小事便要劳动侍卫,那我的面子往哪里摆!”傅玉弯下腰在裙摆上绑个结,这举动却吓坏了一票宫女及终于追上来的月儿。
“公主!你在做什么!这成何体统!”月儿拉着嗓门尖叫地望着尊贵的公主露出一大截小腿肚,差点没昏死算了。
暗玉好笑地把话丢回给月儿。“月儿,气质、气质!”
“公主,快把裙子放下,这太失礼了!”月儿喊着。
“嘿!我可是要救狗耶!‘救狗一命,胜过七极浮屠’。”傅玉认真地指着“裘裘”道。看来“裘裘”是被吓坏了,一动也不动,再不把它救下来,恐怕她的爱犬就要跟阎王报到了。
但不知道阎王收不收狗?
“那也不一定要你去,宫里有那么多侍卫,随便抓一个都成……”月儿拉住她。
“不行!我自己的小狈,还要旁人来救,我的颜面何存。”她轻哼。“再说,这点高度还难不倒我,我自己来就可以。”
“公主!”月儿连忙阻止,不准她又再爬树。
“‘裘裘’撑不了太久,我要去救它下来。”她甩掉月儿的手,三两下就爬上树,动作俐落得很。
“公主——”
“小心!”月儿和众宫女全专注地看着傅玉爬上树。
暗玉一把抓住颤抖的“裘裘”。“你还真淘气,想吓死人呀!竟连树都爬了。”是她太宠它了吧!老放任它自由地在殿内乱跑乱闯,这下可闯出祸了。
“呜……”“裘裘”看到主人,连忙把小小的身子窝在熟悉又温柔的怀抱中,呜咽地伸着粉红色的小舌猛舌忝傅玉的脸撒娇。
“少来了!下回再这么淘气,我就打你的小屁屁!”傅玉被“裘裘”可怜又讨好的举动,弄得心花怒放。
她也才刚发现裘裘为何会跑到树干上来,原来她的殿宇二楼的走廊旁正好有一株大树的旁枝延伸出来,逼近走廊,“裘裘”可能是一时好奇跳过来,才知道这是有高度的,吓得只能在树上发抖。
“公主,你可以下来了吧!”月儿瞥见“裘裘”获救,皱着眉打断傅玉安抚“裘裘”的动作,傅玉不怕,但她们一群宫女可担心死了,万一公主出事,做下人的铁定会挨骂。
“月儿,这种高度难不倒我,我以前常爬树,你放心吧!你都不知道坐在这里吹风多凉哟!
对了,你要不要也上来坐坐?”她像坐在自家椅子上问,愉快地朝她们招招手。
“不用了!我的姑女乃女乃,你别吓死我了,下来吧!”月儿努力地哀求,要她赶紧下来。
“是,我的月儿,小女子遵照您的指示下去了。”傅玉扮着鬼脸,一口气站起来,突然一阵强风刮得她不得不闭起了眼,加上“裘裘”吓得舞动着四肢,傅玉连忙安抚它。
“‘裘裘’,别怕,有我在!”
“公主,快下来!风愈来愈大,似乎要变天了!”
“好。”傅表颔首,一手抱着怀中的小家伙,一手慢慢地往下爬。
强风顿时呼啸而过,让傅玉身形一个不稳,在保护爱犬的情况下,她没有空下来的手可以攀抓,只能任由身子坠下……
“公主——”
一道身影闪过,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半空拦截的银色影子,翩然落下。
男子带着闷笑的嗓音,望着怀中紧闭双眼的人儿调侃。“五公主真是好兴致,表演了一场自杀戏码。”
“聂名!”傅玉万分吃惊,没想到救她的人是他!他不是南下了吗?回过神,傅玉连忙娇斥。“喂,你放手啦!你怎么可以擅自闯入!这是我的殿宇,可不是你家的王府,任你自由来去!”
“我也不想来,谁教我经过时硬是被一堆惊呼声给引来了。”聂名一脸无辜地放开她。怎么他才一回宫就如此热闹,傅玉不愧是傅玉,就有惹事的本领。
“没人要你救!自作聪明!这种高度一点也难不倒我。”她本来是想直接跳到草地上,没想到他却自作主张的插手,讨厌!
“是,是我多此一举,好吗?”聂名从以前就知道傅玉对他有敌意,不论他做了什么好事都不被她接受,真令他莫名其妙,这困惑了他快十年。
“本来就是你多此一举!别长舌跟旁人道你救了我一命,我才不承认。”她冷傲地瞪视着他,完全不领情。
聂名耸耸肩,对于她的敌意不以为意,因为他从不曾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她的态度他也早习以为常。视线落于窝在傅玉怀中引起骚动的小家伙,伸手一探,啧啧称奇。“这个家伙就是让你舍命相救的东西?”
“什么家伙,它叫‘裘裘’。还给我!你会吓坏它的!”傅玉大嚷,怒瞪着抢走爱犬的他。
聂名一个移步,轻而易举地躲过她三脚猫功夫的擒拿,颇怀疑地看着直向自己吐着舌头、一脸讨好又猛摇尾巴的狗儿,好笑地说道:“我看它挺喜欢我的!看来连一条狗都知道我是救命恩人,我好感动。”
“哼!‘裘裘’才不可能喜欢你,它是被吓坏了才有如此反常的举止!”傅玉夹着懊恼和不平,一把抢过“裘裘”,怒瞪着背叛她的“裘裘”,它怎么可以对她的敌人示好呢!
尤其他还揭着弯骂她不承认他救自己一命,更让她气炸了。
“随你怎么说,别扭的小娃儿,你性子仍跟十年前一样。”他头一回见到她时,好像也是在这附近,她哭得像委屈的小媳妇似,只是不到几个月光景,她就从小媳妇晋升为人人宠爱的小鲍主。
“你闭嘴!”傅玉临走前狠恶恶地踩了他一脚,让他吃痛的跳脚,这下心中才痛快此!想到十年前被他看到自己哭得丑不拉几的模样和处境,她就更有报复的快感。把“裘裘”抱回自己的寝宫后,看着它活蹦乱跳的在她脚边打转,傅玉的怒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愉快地逗弄着“裘裘”。
“还是那么泼辣!”聂名轻喟的摇头。
没跟她计较的原因,是他老把她当成小妹妹看待——虽然人家不领情——才任由她使坏,反正她只是爱面子、脾气倔了点、坏了些……等,她其实也没有那么坏心眼。
他往另一头走,准备向皇上报告事情,等会儿顺便去找三皇子永伦聊天去。
聂王府阔别家里几个月的聂名,一回到家就受到热烈的欢迎。
“儿子,你可回来了!”聂锐豪爽地抱着儿子,直拍着。
聂锐王爷,聂名的亲爹,现任聂王府的大家长,爱剑成痴的男子。
今生虽只有一子,却是颇为满足。聂名的容貌全传自娘子的面容,俊美得不可思议,是全京城公认的美男子,除了长相俊美无俦外,聂名的聪明才智也是出名的,更让他这个亲爹与有荣焉。
“爹,轻一点。”聂名陪笑地拉开一点距离,幸好他武功底子不弱,不然早被爹一拍立即见阎王了。
“干得好!”聂锐放开他,愉悦地大笑。
“谢谢。”聂名知道爹指的是他和宋焰这趟调查百毒门事件的任务顺利达成,他们还结识了百毒门现任门主,立下了大功。
冰本上,他除了凑合宋焰他们的恋情外,并没有在此事插上什么力,但众人的恭贺与赞美总是不好拒绝,反正在皇上面前,他早已把功劳全算在宋焰身上了。
“聂名,让娘看看你。”虞美对儿子招着手。
聂名微笑地看着酷似自己的面容。“娘,儿子还不是老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好像瘦了些?很忙喔?”虞美虽露出温柔的笑意,目光却精明炯亮。
“还好啦!”若说聂名今生怕过什么,合该就只有眼前的女人了。
表面上聂家是以爹为主子,但私底下却是娘在一手操纵,刚毅的爹早被娘那娇柔、纤细的模样化为绕指柔,大小事皆言听计从,所以聂名从没轻忽过娘这个小女人。
“你今早才到京城?”虞美啜着上等的乌龙茶随意问。
“是呀。”聂名明亮的笑意下有着一丝丝的迟疑,该不会是娘知道了什么吧!
“但是我却听说你昨夜就进京了呀。”她轻柔细语地瞅着儿子。
“哪有!”他一口否认。
“没有吗?可是有人看到你昨夜出现在‘美人楼’里,今早才从那儿出来。”虞美放下茶盏,柳眉一扬。
“这一定是消息有误。”他的脸色不变,内心却在哀嚎,是哪个王八蛋看到他昨夜回京的!
惫知道他昨夜睡在青楼里,存心要害死他吗?
“会吗?可是看到你的人是陈王府的三品大人陈苍青耶。”聂锐也开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友是不可能骗他的。
不好!陈苍青是爹的朋友,这下怎么圆场?
“这个嘛……”聂名有些为难的道。要命!昨夜他竟然没有发现陈苍青见到他进美人楼,真是失算了!
“不用这个那个了,你身上的粉味不就说明了一切。”虞美很“好心”的替儿子解释,刚才他一过来她便知道答案了。
死小子,一回来就往青楼跑,她听到消息后,已气了一个早上。
“嘿嘿!事实上我是昨天就回来了……”
“聂名!”聂锐皱起眉,不高兴于儿子说谎。
“等等,爹先别骂我。”聂名很快地打断父亲的话。“我虽是昨夜就到了,但时辰已晚,早过了一更,我想与其回家打扰大家的安眠,倒不如今早再回来,所以儿子不是故意要骗爹娘,望两位老人家念在儿子的体贴,就忘了这档事吧!”
宋焰老说他娘很厉害,看来自己的娘也不弱,该不会两个女人私底下有交情、互相传授吧!
可怕!
“真是如此?”聂锐剑眉一扬。
“当然。”聂名用力地点头,故意忽视娘一脸狐疑的表情。
“好吧!这回就算了,下回别再犯了。”聂锐随口念了一下,小心地看着爱妻。事实上是妻子不喜欢聂名没事窝在青楼里,所以他才不得不对儿子板着脸,否则男人上青楼又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如此生气。
“哼!”虞美没好气地白了夫婿一眼,脸上尽是不信。
“娘,你在生气我没有先回家?”聂名佯装无辜地问。
“你说呢?”她眯起眼道。他一去几个月不说,没想到一回来竟先跑青楼,而不是回老家,她一想到便火大。
“娘!儿子昨夜虽在异处,但一颗心却老挂念着爹娘呢!”
“别贫嘴了,老套了。”重色忘父母,不说也罢。
“娘,您怎么这么说,我好歹也是您十月怀胎的宝贝儿子,您应该是最了解我的人。”
“就是知子莫若母,所以我才不相信。”少来了!她会被骗才怪。
“难道娘要儿子剖心肝给您看才要相信孩儿?”他装作可怜样,想博取娘一丝的同情心。若搞不定娘的话,他这阵子可难熬了。
虞美轻哼,表示可以考虑。
聂名乞求的目光瞟向爹,聂锐轻咳了一下。“王妃呀,聂名才刚从皇上那儿回来,加上旅途劳累奔波,想必也累坏了,让他回房好好休息一下吧!”
“你……”虞美轻拧着眉一想,摆摆手。“算了,回来就好了!”
“谢谢娘。”聂名咧开笑容。
“但下不为例。”虞美眯起眼,下回再这样,她绝不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真不知道她怎么会教出这么皮的儿子?
“是的,娘,孩儿知道了。下回不管多晚回京,就算冒着吵醒你们的睡眠,我一定会先回家跟您报到。”聂名嬉皮笑脸地说。
她轻啤了一声。“死小表!下去吧!”看到他的笑脸,她再多的气也消了。
“是。”他朗声道。
棒!苞娘谈话,比跟皇上交谈还累,幸好平安过关,老天保佑!
云雀殿打发了月儿等人走后,傅玉坐在窗边的躺椅上看着高挂苍穹的一弯明月。
她突然想起下午和聂名的“交谈”。他不经意地提起十年前的旧事,让傅玉陷入沉思之中。
日子过得好快,娘都走了快十年,她今年也即将十七岁了。
宁静的夜色,似乎有着让人心思沈淀的魔力,竟让她又想起过往的事,一个让她印象深刻的日子——
那日,她头一次看到聂名,也在同一天认识了兰心和永伦等人。
每个人都知道她是现下宫里最得宠的公主,却没人知道十年前的她,是个刚丧母、没人宠没人爱的公主。
娘是江南的大美女,名为冯纤柔,而身子亦如其名的纤弱,生下她之后,过了六年就病逝。
娘在世时,还算得父皇的宠爱,鲜少人敢堂而皇之的欺负她;可娘一走,宫中的人见傅玉没有靠山,加上皇上向来又不太理后宫的琐事,她就算受尽欺侮,也没人理会。
她曾瞥过父皇几眼,在她眼中父皇是个严肃不阿的人,凛烈威严的模样让她不敢靠近,自然没引起父皇的注意,加上被其他皇女的排挤打压下,她的生活简直和娘在世时是截然两个世界。
那时的她,绝对没想到今日她会如此风光,是众人眼前的宠儿。
若不是认识了兰心以及永伦,她的生活不会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从那日起,宫里没有人敢再动她一根寒毛。当年欺负她的宫妃和皇女,现在反而要看她脸色。
那一日秋高气爽,和今天差不多……思绪流转,她似乎回到那个时候,一个很不可爱又别扭又爱哭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