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夜漫漫,杳无人迹的郊道透着一股诡谲难辨的气息。
两道黑影迅速穿过无人郊道,爬上山坡,往树林里窜去。
没多久,一阵阵破坏宁静的脚步声兼叫喊声纷然而至,提着灯笼的他们两两一组,一人提灯笼,一人牵着官犬,布下天罗地网,发誓不捉回那两人绝不罢休。
“别让他们跑了!”带头的下令,紧跟在他们之后几乎捉到他们的衣袍,无奈他们总是能在最后一刻躲开他们的擒拿逃开。
“胤扬,我们分头跑开,机会大一些。”苻莲樗再怎样料事如神,也无法臆测到文府的人竟能请动官府之人来帮忙,光是为了躲那些官犬,她和水胤扬已筋疲力竭。
“不。”水胤扬再怎么不解人事也知此时两人一旦分开,日后再遇机会渺茫。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一入夜,它踹开那不堪一击的门,带着苻莲樗经由与外头河水相通的池塘逃出文家──它玩过几次,是以知道经由水路逃走是最好的方法。
却怎么也想不到文府的追兵多到不可思议,他们一路跑,追兵锲而不舍的追,他们力气用竭,追兵仍毫不留情的袭上,让他们不得不强撑着沉重的身躯能逃多远是多远。
不知不觉,他们已逃出城,来到郊外,然而后头的追兵只有更多,没有减少。
“他们的目标是你,不会对我怎么样的。”苻莲樗体力透支,冷汗涔涔,全靠着水胤扬的力量在移动,但这样只会拖累他们行进的速度。
即使苻莲樗再怎么不愿承认自己是累赘,她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别想。”水胤扬边拨开及肩的杂草,边牢牢握紧苻莲樗的手,毫无碍障地在草丛中行进,在黑夜中仍能通行无阻,这是它新发现的本事之一,也是他们能在紧要关头及时逃开的要素之一。
“胤扬。”苻莲樗无力地唤着,发现它不再对自己的命令全盘接收,她已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
她不介意被丢下,若是两人之中注定只能有一人逃开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让水胤扬逃走,毕竟她不是那些人的目标,就算被捉到,谅他们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可水胤扬不同,她所能预想到的结局都是水胤扬被折磨至死,一想到这个,她心头就像被人大力揪住般,无法呼吸。
“要走一道走,要死一起死,绝不独活。”水胤扬怎么也放不了手,宁愿一道被捉也不愿放开她。
“你……”
“在那里!追!”
辟犬的叫声近在耳边,声声大喝打断他俩的僵持不下。
水胤扬眯起妖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晶亮,它大力挥了下手,前方的草丛即往两旁倒下,让出一条小路,它硬是拉着苻莲樗往前奔去,不顾她是否跟得上。
她脚步踉跄,整个人跌倒之际,它也只是弯身背起她,健步如飞地跑着,而草丛在他们跑过之后又折回原状,掩没他们的足迹。
他们拉开的距离不够,一下子便让那些人追上,尤其当他们放火箭烧掉整片草丛时,水胤扬和苻莲樗的处境更加艰困。
数道火光化为道道利芒,迅捷燃起,阻去他们的去路。
别!是火!水胤扬慌了手脚,狼狈的躲避着那些突然窜起的火苗。
“胤扬,放我下来,快。”苻莲樗见状,急喊。
水胤扬松手,让她滑下自己的背。
“走。”她捉住它的手,躲开那些火苗,趁它们还没连成一气时冲过缺口。
然而官兵们绕到前头堵住了他们的去路,后头火燃烧的速度之快,让他们很快陷入两难之中,立足之地愈来愈小。
“苻莲樗,若是-乖乖将水胤扬交出来,我可以替-向总督大人求情,饶-一命。”文并茂对苻莲樗动之以情,希望她束手就擒。“毕竟-救活了我爹。”
“我想在你想到我是你爹的救命恩人之前,并没有想要放过我。”苻莲樗不笨。
“所以我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文并茂迎上她的眼眸,从里头探出坚决的不屈。“高兄,你说……咱们要如何处置他们?”
现在的他们已如瓮中鳖,怎么也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斑进站在文并茂身边,“杀了女的,捉走男的,总督大人只需要水胤扬。”
“高兄说得是。”文并茂朝高进打个揖,两人一道退开,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架着火箭的弓箭手。
“胤扬,快走。”苻莲樗挡在水胤扬身前,侧首命令着。
“不。”水胤扬摇摇头,“我说过要保护-的。”
它拉过她到身后,凝聚心神,想着这些紧追他们不放的人都该死!
是妖又如何?它又不伤人!反倒被人害得遍体麟伤,他们还想如何?还想做什么?为什么不放它一条生路?它只想跟莲樗在一起好好的过一辈子而已!为什么他们还要来招惹他们?
心绪起伏不定的水胤扬无法控制自己的妖力,忿忿地瞪视那些人,他们手中的武器霎时震动了起来,像被人夺走般地,反过来指着他们。
“啊──”
老天!老天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群人立时做鸟兽散,就怕反被自己的武器伤到。
“胤扬,不可以,不可以伤人!”苻莲樗没有料到水胤扬有这个能力,急忙叫着。
“莲樗,他们都该死!”水胤扬被怒气掌控,龇牙咧嘴地回头看苻莲樗。“不能原谅他们!他们不是人!不是人!是魔鬼!”
它的胸口随着心绪的高昂而剧烈起伏,妖眸盈满旺盛的杀意,与它身后的火焰相映。
“主使者不是他们,你伤了他们是造孽!这些人只是听命行事啊!”苻莲樗不想水胤扬冷静下来后后悔。
水胤扬的心好痛、好痛……教杀气宰制的心痛得他难以忍受。
“你不配为神……残害生灵,不配为神……”
“不!我没有错!没有错!”
“你无心,没有心的神,是无法有慈悲的……”
“神不需要慈悲,需要的是律法……”
“你仍是不懂,是吧?那就贬你入凡,成为你最鄙夷的生灵,直到有人教会你,什么叫“心”为止。”
“不,不不不……”
这是什么?流窜过水胤扬意识的谈话触动它禁锢的心,让它只能抱着头跪于地,痛得打滚,那股钻入骨髓的痛让它受不了的大吼:“不,他们都该死!人类都该死!”
他们身后燃烧的火倏然往天际冲去,形成一道火柱,那道火柱没有维持多久即消逸在半空中,无数的灰烬缓缓飘下。
所有人皆被这异象给骇住,一时间,惨叫声随着放开的弓箭而散开。
“杀了它,不然会被杀死啊!”
不知是谁率先叫出声来,所有的人全拔刀刺向水胤扬。
“杀了它,杀死妖怪!”
水胤扬不闪也不避,一扬手,第一批人被它的力量给震飞,第二批人跟进,也被弹开,第三批人来得更快、更凶,水胤扬被逼退几步,来不及震离,他们的刀即往它身上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强烈的力道推开水胤扬,代水胤扬承受这致命的一击。
待水胤扬看清是谁推开它时,苻莲樗吐出大量的鲜血,像雨,喷洒在它身上、在地上……
“不!”水胤扬狂吼一声,抱住软倒下来的苻莲樗,泣不成声的看着浴血的她。
它的“心”……原来它的“心”就是苻莲樗……心死了,也活不了了……它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莲樗……只想要她啊……
“莲樗……莲樗……”它不停地擦着她唇角滑下的血,用自己的身体当大抹布,紧覆着她,试图替她止住由伤口流出的血。
“快走……”苻莲樗勉力扬睫,失去焦距的眼眸无济于事的想看清水胤扬,看它最后一眼。
“莲樗……-不要说话,我……我治得好-的……我可以……可以……”水胤扬方寸大乱,眼见苻莲樗的生命流失却挽留不住。
为什么好人不长命?为什么坏人就可以活得比它的莲樗久?为什么?
“现在不是浪费气力的时候……你得……”她一顿,话尾因呕出的血而逸去,血腥恶心的味道在喉间流连不去,但她仍试图交代:“你快走……快走……”
“不……不……”水胤扬抱紧苻莲樗。
它觉得她的身子好冷好冷……它也跟着变得好冷好冷……怎么也无法感受到曾有的温暖,而它无法给予她温暖,只能拖延她失温的速度。
“趁现在!”高进大吼一声,一张大网随即撒下,罩住它和苻莲樗。
水胤扬无动于衷,手成爪,往网子用力一画,网即破了个大洞,霎时,只见水胤扬拥住苻莲樗高高跃起──
“快!射箭!”高进再次下令。
存活的弓箭手纷纷放开拉满的弓弦,往空中射去──
水胤扬跃高再落下时,人已在遥远之处,只剩余黑点。
“快,快给我追!”没料到那只妖竟会使妖法,高进只能发着抖下令,“你不是说水胤扬像个普通人吗?甚或像个白痴!”
“刚刚之前,我也以为他像个白痴啊!”文并茂同样惊异。
“没关系,苻莲樗受重伤,活不了多久。”
“她的血恰巧成为我们的利器。”
“要捉水胤扬,靠她即可。”
月,悄悄然自乌云后露脸,洒下轻柔光芒。
雨,悄悄然凝聚,细若牛毛的雨丝织就一张遮蔽网,冲去水胤扬和苻莲樗的踪迹。
自此,他们逃亡的日子未曾间歇。
***
“莲樗……莲樗……”水胤扬满脸湿意,分不清是雨是泪,抱着苻莲樗,不停地呼唤她的名字,手也不停地擦着她身上的血。
可是血怎么擦都不止,跟外头的雨一样,好多好多的血,流不尽似地。
“怎么办……怎么办……”水胤扬看不清楚苻莲樗的模样,随手一扬,原本阒暗的山洞即烨若白日,看清了苻莲樗背上的伤痕,也在它心上刻下相同的痕迹。
它竭力舌忝着她的伤口,却怎么也止不住血,慌乱失措的它只能紧紧地抱着她,“莲樗,怎么办……-流了好多血,一直流、一直流……怎么办……”
谁……谁都好啊……救救莲樗……救救莲樗啊……它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只要能换得苻莲樗的复活。
它亲吻着苻莲樗冰冷的唇瓣,感受不到任何脉动。
莲樗死了……她死了……为什么……为什么……
山洞里的光亮随着水胤扬悲伤的心暗下,恢复到原有的黑暗。
水胤扬不知如何挽回莲樗的生命,它甚至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要杀了跟他们同类的莲樗,人类为什么要杀害人类?人类杀动物还不够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莲樗……莲樗……”水胤扬喃唤着苻莲樗的名,渐渐地,它全身的气力像被什么抽光一般,连拥抱她的力道也削弱。
尔后,它的意识渐离,堕入无底深渊……
一起死吧……莲樗,等等我,-别走太远……我就来……就来了……
久久之后──
“柳-微,快来,快来啊!”清脆的女声叫着。
“怎么啦?”
“你快来看!”
扁亮随着两人的谈话声由小至大,照亮山洞,也将里头的四人照得显明。
“这女的……”出声说话的是拿着火把、约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但一双眼眸老成持重,连说话的口吻也不符年龄。“伤得很重。”
“还活着吧?”约十六、七岁的少女双手搭在他肩上,探看着那对男女,灵活大眼在看清男子时睁大。“-微小弟,这男的……他……他不是人吧?”
“嗯。”柳-微轻应一声,将火把交给少女,想检查女子的伤势,却发现男子环抱女子的力量大到他得大力掰开。
“好怪,他不是人,也不是妖,更不是神仙……他到底是什么?”甘采棠好奇不已的碰碰男子苍白冰冷的脸颊,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采棠,-棠,你们怎么那么久?”一名比他们都小的小阿也跟了进来。“不是说找山洞避雨的吗?”
“吉祥,我们发现好东西喔!”甘采棠漾起笑,朝吉祥招招手。
吉祥凑过来看,圆圆的眼睛眨了好几下,“采棠,这两个人……”
“好稀奇。”甘采棠笑容粲亮。
“女的快死了,男的似乎受到不小的打击。”柳-微诊视后说道。
“啊?!”甘采棠和吉祥闻言,一大一小急得同声喊道:“那怎么办?柳-微,你一定要救他们!”
被赋予“众望”的柳-微回头看他们一眼,淡笑:“采棠,借我力量。”
“好!”甘采棠撩起衣袖,露出光洁的臂膀,伸到柳-微跟前,“要多少都借走吧!”
“我呢?我呢?我也要借!”吉祥有样学样的露出手臂,也伸到柳-微跟前。
“好,你来就好。”柳-微握住吉祥的手,口中念念有辞。
未久,吉祥与柳-微交握的手发出光芒,柳-微将另一只手贴上女子的背,也发出光芒。
扁芒大放,笼罩住女子,女子逸出阵阵疼吟,不知过了多久,她额上开始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气息不稳,她阖上眼,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努力忍痛。
柳-微浓眉紧皱,抿紧的唇角滑落殷红的血,尔后他呕出一大口鲜血,收回贴在女子背上的手。吉祥睁开紧阖的眼睫,满头大汗,喘息地看着柳-微,空出的另一只手贴上山洞的墙。
掌心与土墙接触的-那,“砰”的一声,土墙裂开一个大缝,他们两手交握处的光芒亦失。
“柳-微,你还好吧?”甘采棠问,甘-棠掏出手绢儿来替他擦去嘴角的血……
“没事,吉祥呢?”柳-微抬手握住她的手,转头问满头大汗的吉祥。
“死不了,好得很,做媒介的你比较辛苦。”吉祥不一会儿又蹦蹦跳跳,不似柳-微流血又流汗。
“那位姊姊的伤势如何?”甘采棠看着女子。
“我们发现得太晚了……只怕她日后的行走会成问题……”
“喔!”甘采棠喟叹一声,“人总爱互相残杀,真不懂这样有什么乐趣可言?”
“我也不懂为什么。”柳-微将掌心贴在男子眉间,不久,即听到男子申吟一声,清醒过来。
“你们是谁?”水胤扬醒过来第一个反应是抱紧苻莲樗,不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惊恐又气愤的它眦目欲裂的瞪着他们。
“喂,我们救了你们,好歹也说一声谢吧!”吉祥出声,不满的看着水胤扬。
水胤扬瞥眼吉祥,惊异地瞪大眼,“你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吉祥最恨人家说他是东西,气得跳脚,“大爷我是吉祥!”
水胤扬皱起眉头,为眼前这奇异的存在不知所措。
“小兄弟,你别怕,我们是好人,不会伤害你们的。”甘采棠笑逐颜开,和善说道。
“这位姑娘伤得很重,不若我们先行离开这儿,另找地方让姑娘休养。”柳-微也开口。
“莲樗……莲樗……”水胤扬感受到怀中人儿微弱的脉动,震惊地抬头看他们。“是你们吗?”
“我们怎样?”吉祥口气火爆的-腰反问。
水胤扬不理吉祥,盯着柳-微看,期盼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是,不过她需要长时间的休养。”柳-微点头。
“你们……你们不是跟他们一伙的吧?”水胤扬不知自己该信什么、不该信什么,它的一切都以苻莲樗为中心,只要是为了苻莲樗,要它做什么都可以。
“放心,我们是自己一伙的。”甘采棠甜美的笑容让水胤扬不由自主的也跟着笑。
“快!他们逃不远的!快搜!”远处传来巨大的喝令声,水胤扬脸色一变,竭力压抑内心的恐惧与怒气。
“小兄弟,假若你信得过我们,不如同我们结伴而行。”甘采棠看出水胤扬的不安,遂开口邀请。
“这……”
“要就要,不要就不要,干脆点。”吉祥看不过去的催促。
“吉祥!”柳-微出口制止,口吻有些无奈。
那声声的命令愈来愈近,水胤扬把心一横,点点头。“好,我跟你们走。”
“嗯。”甘采棠的笑容更大、更粲然。
“啧,真是的,一开始点头不就好了吗?还婆婆妈妈的。”
“吉祥,少说两句。”
“小子,别以为你比我高我就不敢对你怎样。”
“小兄弟怎么称呼?”
“水胤扬。”
“姑娘呢?”
“莲樗。”
“嗯!我叫甘采棠,唤我采棠便行,他是柳-微,他是吉祥。”
“小表,不会叫人啊!哑啦?”
“要叫也不会叫你。”
“你说什么?”
“吉祥!”
“哼!”
声音渐离,身影渐淡,雨幕斜织,丝丝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