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片蓬松的浮云拂尽了天空,天气仍是寒冷刺骨,一个被冰雪封印了的山谷里,零乱地竖着几十顶脏汙的帐篷,帐篷前有火堆,火堆上架着大铁锅,锅子里煮着马肉或者野菜。
龙蛇混杂,居无定所,这就是流民营。他们之中有犯事被部落驱逐的牧民,有沙漠强盗,有穷困潦倒的乞丐,也有从事风尘的妓女,虽然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穿着不一样的衣服,却是一个整体。
流民营也是一个大部落,有头目,有规矩,有等级,他们靠流浪和打劫商队为生,尹天翊就是被这帮人掳来的。
“喂,水还没有热好吗?”一个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妓女,佣懒地拉开帐篷的一角,呼喝道:“快点行不行!老娘要洗澡!”
说完,她狠瞪了一眼在雪地中烧水的尹天翊,扭身回去了,不一会儿,帐篷里又传出**无忌的笑声。
这个女人是头目的情妇之一,仗着头目的宠爱,自认为是流民营的“女统领”,找了不少奴隶服侍她,对着奴隶们她是又踢又打,从不手软。流民营本来就是强盗窝,对于各种虐待众人司空见惯,尹天翊就因为逃跑,被强盗们打过好几回。
手指冻得发红裂开,手腕上还有被鞭打的伤痕,尹天翊将捡来的树枝折断,塞到大铁锅下面,一言不发地看着火堆。
旺盛的火苗是那样炙热,树枝劈啪作响,尹天翊眼眶微湿,好想铁穆尔……
记得那个时候,铁穆尔中了一箭,让他生火堆,可是他连火石是圆是扁都不知道,怎么会生火呢?
铁穆尔暴跳如雷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尹天翊不由笑了,最后,还是铁穆尔自己动手把火堆燃了起来。
无论怎么霸道,无论怎么生气,铁穆尔从未真的伤害过他,为什么他现在才发现铁穆尔的温柔呢?
失神地看着开始沸腾的大铁锅,尹天翊忽然又猛摇头。不对,铁穆尔已经不要他了,一纸“遣送书”,将他送回了金阈,送回那个已无他容身之处的皇宫,他究竟还在期盼什么呢?
现在的他,只是强盗们的奴隶,挨打是家常便饭,忍气吞声地活着,只求阖眼的那一日能看到故乡的土地而已。
可是……明明已经是这样哀恸,明明已经决定放弃一切,为什么……他还是好想铁穆尔?
思念与日俱增,草原的沉寂,草原的空旷,一草一木都似变了铅铁,重重叠叠压在他的心上,为什么……会如此痛苦呢?
眼前朦朦胧胧的,尹天翊魂不守舍地看着火堆。
“救命!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营地前方,有个女孩在大声哭喊,她说的话尹天翊听不懂,可是几个强盗围上去想做什么,他十分清楚,这种事在流民营十分常见,所有的女孩都是强盗们的奴隶。
“呀——”少女的惨叫声划破天空,男人们将她推倒在板车上,踹着她的肚子,粗暴地扯下她身上的布衣。
少女附近,人们煮饭的煮饭,缝纫的缝纫,神情是如此漠然,没有人伸出援手。
强盗们哈哈大笑,女孩泪流满面,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
看到少女在微弱地**着,尹天翊的仇恨被点燃了,他无法再忍耐下去,他拿起地上的木瓢,舀了一勺沸腾的滚水,就冲了过去。
“哗!”
宾烫的水泼上一个赤果男人的后背,一声刺耳的惨叫,活像戈壁滩上乌鸦的叫声,男人艰难的模着被烫起血泡的背,愤怒地转过身来,“这个杂种!”
强盗们一下围住了尹天翊,附近的人也因为尹天翊莽撞的举动而睁大了眼睛,但她们的眼神依然是木然的,只是想看看这个汉人奴隶会被怎样打死而已。
“啪!”
眼睛前面满是星点,尹天翊被一个耳光扇得摔倒在地,左耳一下子听不见了,但是很快他又被人拎着衣领提了起来,狂暴的摇蔽几下后,重重地掼到了地上,一只脚立刻踏上了他的胸口。
尹天翊两眼发黑,胸口痛得喘不过气,他仓皇地抓住那只脚,但那只脚还在下狠劲踩踏,尹天翊痛得脸色发白,双腿拼命蹭动着,鼻子里流出血来。
“这是又怎么了!”一声咆哮,一个膀阔腰圆的男人,裹着红色披风,大踏步地从后面的营地走过来。
这个男人就是他们的首领,叫查干巴日,意思是白虎,可尹天翊觉得他一点都不像白虎,他长着一张黝黑又狰狞的脸,脸的右半边像被火烧过,凹凸不平的疤痕煞是可怖。
其次,他杀人如麻,阿木古郎和其他牧民就是被他杀死的,而且老人和小阿他也不放过,尹天翊亲眼见到他骑着马踏过一个婴儿,还放火烧了那个被打劫的部落。
白虎是驱除邪恶的圣兽,而这个男人,只不过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强盗而已。
强盗们指着地上的木瓢和那个衣裳凌乱的少女,用弋族语言怒气冲冲地吵闹,意思是少女是他们的战利品,尹天翊打扰了他们享用自己战利品的权利,该被打死。
查干巴日布满老茧的手握着挂在腰间的大刀,默不作声地看着少女,又看了看地上的尹天翊,突然抽出刀,阔步走向女孩。
看着那把冷森森的,反射着太阳光线的弯刀,被高高地举起,尹天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
“不可以……”怒气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四肢在发抖,“你要做什么……住手!”
尹天翊大叫,奋不顾身地爬起来,冲上去拉住了男人的胳膊!
“滚开!”
身体被巨大的臂力甩出很远,撞上一旁的杂物,尹天翊痛得冷汗直冒,在冰冷的雪地上蜷缩起身子,一时无法说话,吓得魂不附体的少女,一边说着求饶的话,一边磕头如捣蒜。
查干巴日觉得无趣,就这样收回了刀,转身,对那几个男人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尹天翊听到过多次,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男人们听到这句话后,脸色有些变了,但不再闹事,各自散开,去其他帐篷里找女人了。
查干巴日也离开了,尹天翊仍然觉得胸口很痛,他站不起来,少女仍旧在磕头,直到所有人都走远了,她才停了下来,战战兢兢地走到尹天翊身边。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模了一下尹天翊蜷缩起的身子,然后像下定决心似的,她使劲搀扶起尹天翊,慢慢走向她住的帐篷。
这是一顶到处是破洞的帐篷,北风畅行无阻地灌进帐篷,门帘在啪啪飞舞,毯子和被子很脏,帐篷一角,煮食的锅子黑乎乎的。
少女让尹天翊在毯子上躺下,尔后转身麻利地忙着什么,尹天翊看到她在烧火,一会儿后她站起来,重新回到简陋的床边。
少女的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羊毛毡布袋,还有一个针灸包,尹天翊很吃惊,这个女孩竟然懂得医术。
“嗯……”少女很轻地开口,“我叫乌勒吉玛,你可以叫我吉玛,刚才……谢谢你。”少女深深的鞠躬。她不仅懂得医术,说的还是汉语!
在万里之外的大山脉某处,居然能听到久违的汉语,尹天翊太激动,猛地撑坐起来,胸口一阵刺痛,又“啊”地躺了回去。
乌勒吉玛急忙解开尹天翊的棉衣,看到胸口那一大片发紫的瘀青,倒吸一口气,那些强盗太残暴了,她赶紧说道:“你别急,快躺下。”
“你怎么会……说汉语?”尹天翊听从她的话躺下,还是难以置信。
“我是骀蒙部落的药师。”
“药师?”
“就是专门采药制药,给人看病的女大夫。药师是世代继承的,我十岁就会针灸,所以……不用害怕。”
她从针灸包里拔出一根银针,找到穴位,指尖轻轻压着,熟练地插入银针,尹天翊感觉伤处一阵发热,但是不怎么疼。
乌勒吉玛抽出银针,看了一下针尖,没有流血,稍稍松了口气,收好针,又拿起一个羊毛毡布袋,说道:“这里面有红花、赤芍、益母草和水蛭,都是活血化瘀的药,刚才用雪水煮过了,敷在伤口上,两、二天就会好了。”
听到布袋里面有滑溜溜又黏乎乎的水蛭,尹天翊的脸孔抽搐了一下,但是在金阈,也有大夫拿水蛭来治疗病奔的伤口,所以尹天翊还是接了过来,小心地按在胸口上。
唔……被打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痛着,可是还能忍受,尹天翊放松了绷紧的身体,看来他又逃过一劫了,不过在流民营,他还能逃多少次呢?
尹天翊抬起头,第一次注意到乌勒吉玛的模样。
乌勒吉玛的脸孔圆圆的,肤色较黑,眼睛非常大,她的红色头发细长干枯,蓬蓬松松地直垂到腰部,她的身形苗条纤巧,脖子上戴着一串动物牙齿项炼,穿着一件破掉的彩色布衣。
这件布衣五彩斑斓的花纹,大概暗示着吉玛药师的身分,只是它现在很脏,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花纹了。
发现尹天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乌勒吉玛的脸孔有些红了,腼腆的低下头。
尹天翊才发觉自己的唐突,脸红道:“啊,对不起……我、我叫尹天翊。”
“你是汉人吧?”乌勒吉玛虽然相貌平平,她的声音却像黄莺一般动听,“为什么汉人会在流民营里呢?”
“这个……”尹天翊无法回答,乌勒吉玛会在这里,肯定是骀蒙部落被强盗摧毁了,而他……
见尹天翊讷讷地不知道该怎么说,乌勒吉玛立刻想到尹天翊可能是逃跑的战俘,愧疚道:“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不,不是的!”尹天翊赶紧坐起来,“哎呦!”一下扯动伤口,痛得脸孔变色。
“你怎么样?”乌勒吉玛扶住他,才想起来尹天翊月复部也有伤,紧张道:“是不是哪里很痛?让我看一下。”
“谢谢,不用了,我不疼。”男女授受不亲,胸口的伤就罢了,怎么可以月兑下裤子呢!
读《礼记》和《论语》长大的尹天翊,慌张地推拒着,脸孔都涨成了猪肝色,乌勒吉玛愣住,很稀奇,这有什么难为情的?
“你可真有趣,脸红得就像猴儿。”
尹天翊更是连脖子根都涨红了,嗫嚅道:“我没见过……女大夫呀。”
乌勒吉玛笑了,觉得尹天翊真是好单纯,不再捉弄他,“我知道,汉人都说男女有别,不过,你的蒙语说得真不错呢。”
“哎?”尹天翊一呆,“你的汉语说得才好呢,我只会说一点点……”
虽然铁穆尔凶巴巴地逼他学蒙语,可是他没有用心学,因为铁穆尔挑选的侍卫都会说汉语,有什么不明白,直接问他们便可以,可如今再也没有人为他翻译了,他要连说带猜,才能和别人沟通。
“骀蒙部落在山里,和牧民不一样,我们是靠打猎和采药为生,阿爹经常带我去拜访汉人的医生,所以我会说汉语。不过,骀蒙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乌勒吉玛黯然神伤。
这个时候,帐篷外又传来吵闹声,还有婴儿的啼哭声、男人的咒骂声,乌勒吉玛的脸色越加灰暗了,心神不宁地摆弄着胸前的动物牙齿项炼,她很清楚,她只是避过一时而已,将来还是会被这些强盗凌辱。
“吉玛……”尹天翊担心地看着她,他是男人,就算反抗强盗,最多也就是被痛打一顿而已,吉玛就……
“我们逃出去吧!”尹天翊突然说道,两眼放光地看着她,“与其像野狗一样被打死在这里,还不如逃出去!罢才,被他们打倒在地的一瞬间,我突然好不甘心!我怎么可以就这样死掉?我要为自己平反,我要知道答案,我想问他……”
送我走,你有后悔过吗?
尹天翊在心里默念,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他只问这一句话,得到了答案之后,铁穆尔要杀要剐,都随他去了,对这个一点都不需要他的世界,他毫无留恋。
尹天翊的话,乌勒吉玛没有听懂,但是第一句话很清楚,就是逃跑。
她也早就想逃了,自从部落被毁,她就一直过着牲畜般的生活,她想她的阿爹,虽然家徒四壁,可却是幸福的。
那天很多人都逃到了森林里面,不知道阿爹还活着吗?
乌勒吉玛再次紧紧攥住胸前的项炼,祈祷般喃喃自语着,“孛日帖赤那……”
尹天翊知道这个词,因为当初铁穆尔指着那迎风招展的蓝色旗帜,告诉他,上面的图腾就是孛日帖赤那,意味草原的主宰——苍狼,而他铁穆尔就是狼王,无所畏惧的,驰骋天下的狼王。
尹天翊想,乌勒吉玛胸前的项炼,大概就是狼掉落的牙齿。游牧民族有各种各样的图腾崇拜,白鹿、熊、海青(鹰)等,而苍狼是最受人崇敬的。
乌勒吉玛默祷完毕,对着苍天施以一礼,然后看着尹天翊,坚定地说道:“要逃,我们今晚就逃,不然你……”
“我怎么了?”
乌勒吉玛咬了咬嘴唇,面露难色,“他们说的是弋族语,就是西北边那个野蛮的民族,他们掳劫你,不杀你,是因为他们要用你祭祖先祖。”
“那是什么意思?”尹天翊听得一愣一愣。
“每年,他们都会俘虏一个人,在某日黎明之时,把人放在光滑的石头上,用刀挑断手筋脚筋,再割开十六处皮肤放血,引来乌鸦吞食,这个就叫‘用人’,‘用人’通常都是男人,所以他们选中了你。”
尹天翊吓得面如土色,舌头僵住了,声音也窒息了。
这“用人”,不就相当于中州的凌迟酷刑吗?
不!他才不要被乌鸦撕扯得面目全非!扁想像就手脚发冷,如果真要被用来祭祀什么先祖,他宁可先咬舌自尽。
“还有……”乌勒吉玛犹豫地说,“在‘用人’之前,他们会强迫你先‘沐浴’和‘通灵’。所谓‘通灵’,就是架起和先祖灵魂沟通的桥梁,只有‘通灵’之后,你才是真正的祭品。”
“你是说,我还要被鬼附身吗?”尹天翊惊恐地问。
乌勒吉玛轻轻摇头,“不是附身,是和弋族头目,也就是那个查干巴日……过一个晚上。”
犹如晴天霹雳,尹天翊惶然睁大眼睛,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他差点被打死的时候,查干巴日都出来阻止,原来是他的身体还有这样的用处。
真是太可笑了,这是什么歪风邪俗?
不仅要他一点一点痛苦地死去,还要他死之前,连男人的尊严都没有吗?
能碰他的人只有铁穆尔,只要一想到其他男人将要碰触他,尹天翊就一阵翻江倒海的反胃!蟊贼,你休想!
尹天翊强忍着胸月复部的疼痛,站了起来,乌勒吉玛不知道他做什么,只知道尹天翊还需要休息,她扶住脚步不稳的尹天翊。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帐篷的门帘被人一把拉开了,查干巴日的几个手下杀气腾腾地站在门口,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和绳索。
“你们要做什么?”乌勒吉玛喊道,惊恐万状地挡在尹天翊身前,但她一个柔弱的少女,怎么抵挡得过这些血腥的悍匪!
膘乱中,她被人粗鲁地踹倒在地,尹天翊急忙去拉她,匆忙中,灵机一动,在她耳边嘀咕道:“吉玛,大戟。”
他话音刚落,就被人拽了起来,刀尖抵上脖子,尹天翊不敢再动,看了乌勒吉玛一眼后,就被男人们拖出帐篷去。
这一次,倒是人人都走出帐篷来围观,争先恐后地看着,还指指点点,很像是被押着游街,尹天翊心里七上八下,他现在只能指望乌勒吉玛领悟那句话了。
“大戟……”乌勒吉玛低声重复,觉得尹天翊很聪明,这句话大概只有她才懂。
大戟,蒙语叫甘遂,性苦寒,有毒,是泻药的一种,尹天翊的暗示是叫她下毒,她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草药可以用来下毒呢?
只怪她以前是大夫,只知道医病救人,忘了一句俗语——良药亦是毒草!
尹天翊的提醒犹如醒醐灌顶,让她恍然大悟,赶紧掀起脏污的毛毯,用双手扒开下面的软土,挖出自己收藏起来的驼皮药囊。
里面有许多风干的药草,其中一种叫乌喙,是草原上的万用神药,将它煮熟可以用来治病,有回阳救逆的功效,但假若直接碾成汁水,便可作为致命的毒药,涂在箭尖上用来射杀猛兽。
乌勒吉玛看着乌喙,把心一横,把药草塞进衣襟里,站起来,急步走出帐篷……
尹天翊被三个男人架到远离营地的一个小坡地上。
冷风如刀,静是唯一的声音。
尹天翊被迫跪在冰冷彻骨的雪地上,两个男人分别按着他的左右肩膀,另一个男人,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铁锹,刺啦一声,凿穿坚实的冰面,立刻听到了水流声,原来这是一条冰冻的河流。男人扔掉铁锹,拿起一个锡壶,弯下腰去灌水。
难道这就是吉玛说的沐浴?
尹天翊刷地面无血色。开什么玩笑!用这可以冻死人的冰水来洗澡?
不用凌迟酷刑,他就已经被折磨死了。
“放开我!你们这些刽子手!强盗!奸贼!放手!”
尹天翊拼命挣扎,无奈手臂和肩膀都被牢牢制住,小腿也被男人们踩住,他站不起来,才一抬头,“哗啦!”一灌冰冷的河水迎面浇下。
“阿嚏!”尹天翊立刻打了一个大喷嚏,眼睛里、鼻子里、嘴巴里,全都是砭人肌鼻的冰水,寒冷像无数根细针直扎皮肤,尹天翊剧烈地颤抖起来,牙关咯咯直响。
“哗啦!”又是一大灌水迎头淋下。尹天翊满身都是水,头发披在面颊上,十分狼狈,因为嘴巴里呛了水,他猛烈地咳嗽着,头痛欲裂。
最后一灌水倒下来的时候,尹天翊哆哆嗦嗦,嘴唇已经冻得发紫了,他的手和脚已经失去知觉,无力再反抗强盗们的暴力。
他们拿起一张羊毛毡,包裹了浑身湿淋淋的尹天翊,把他扛起来送去头目的帐篷。
从头到尾,尹天翊都没有被当做是一个人。
尹天翊不停地发抖,发梢结了冰霜,有些意识不清。查干巴日的帐篷里架着熊熊燃烧的火炉,妓女们已经全被赶了出去,除了火炉,帐篷中央还有一张简易的长桌,上面放着野果、羊头、马女乃酒、吃肉用的小刀,还有一些尹天翊叫不出名字的食物。
查干巴日抓了一把炒米,丢进锡碗里,又倒了马女乃酒,拿刀尖搅合了一下,递给尹天翊。
“吃!”他粗声粗气地说,尹天翊接过,可是手指依然僵硬,他使尽全身力气,才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唔……咳咳!”尹天翊从未喝过这样难喝的酒,不仅辣气冲鼻,还有很浓的腥臭味。他很想吐,但是为了让身体能够活动起来,他咬紧牙关,将酒咽了下去。
查干巴日坐在垫子上,一直盯着尹天翊看。
他并不喜欢尹天翊,瘦弱的身材,平凡的脸孔,他选中尹天翊,只不过因为弋族讨厌汉人,尹天翊看上去正合适用做祭品而已。
他对“通灵”也早已麻木,只想快点结束,看到尹天翊喝过了马女乃酒,便一把抓过尹天翊的胳膊。
“把衣服月兑掉。”查干巴日漫不经心地说道,想把尹天翊压到地毡上面,但是他突然一愣,像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盯着尹天翊的眼睛,那双眼睛倒是很漂亮,清明如溪涧,琥珀色的瞳仁也很特别,就是没有一丝畏惧和顺从的意思……
查干巴日心里一惊,才发现尹天翊是那样清醒而愤怒地瞪着自己。
对了,他之前想到的事情是,尹天翊被绑架上马,抽出匕首用力扎向男人大腿的样子,他怎么能忘记这个看上去瘦弱的人,其实是一匹倔强的野马,随时会踢伤人呢?
他的刀呢?
查干巴日想到了他随手放在桌上的吃肉用的小刀,才抬头,胸口就一阵剧痛,那柄刀经由尹天翊发抖的双手,刺入他的胸膛!不过,由于尹天翊不会武功,又在瑟瑟发抖,刺得不深,也不准,并没有伤到要害部位。
“你竟敢……”
查干巴日想说话,可是却吐了一大口血,他觉得奇怪,这么小的伤口,怎么会痛得全身肌肉都痉挛呢?
查干巴日的手越来越用劲地攥着尹天翊的手臂,一脸痛苦和茫然,尹天翊使劲挣扎,手臂被勒出深紫的痕迹,可是查干巴日仍然不放开。
“这个……呜!”查干巴日拔掉小刀,像小山一样轰然摔倒在尹天翊身旁,他眨了眨眼睛,忽然发现自己的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看不清楚尹天翊的脸,惶然醒悟道:“是毒?”
尹天翊吓得不敢说话,查干巴日知道自己被下了毒,可毒是什么时候下的,又下在哪里,他完全想不明白,愤怒地揪住尹天翊的衣襟,“卑鄙的汉人!”
“你……要做什么?不要!不要——放手!”
查干巴日瞪起布满血丝的两眼,发狂地扯开尹天翊湿透的衣服,吸住出的胸膛,胡乱地又啃又咬,另一手粗暴地扳开尹天翊的双腿,牢牢压住。
“住手!”尹天翊慌了神,喊叫着救命和吉玛,可是谁会来帮他呢?
泪水汹涌而出,惊惶,恶心,绝望,痛苦……尹天翊被深深地无助包围,觉得自己一点一点地沉入了那冰冷的湖中,被黑暗吞没了……
仿佛潮水般奔腾的马蹄声,呐喊和短兵相接的声音从逃邙降,流民营乱成一锅粥,很多人在逃跑、尖叫,尹天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查干巴日想要强暴尹天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抽出腰带捆住尹天翊的双手,尔后才去拿他的武器,那个有铁链的大石锤,可是,不知从哪儿急锐飞来一条乌梢长鞭,啪地一声就劈断支撑的粗木柱,将帐篷撕裂成了两半!
而且还不仅如此,那乌黑漆亮的鞭子,最后落下之处正是他的大石锤,那用吴壁石打造的特殊石锤,就像米粉团子捏的一样,竟然碎成了粉末!
查干巴日不敢相信自己所见,难道是中毒产生的幻觉?
他慌恐地站起来,耳鸣得厉害,盲目地往前走了好几步,忽然七窍流血,轰然倒了下去——乌喙的毒,终于完全发作了。
尹天翊看到帐篷裂成了两半,四周有很多裹着白色大披风、头戴奇怪铜盔的彪悍男子,这些人杀气腾腾,在和强盗们互相厮杀,只有一个人没有打,他站在倒塌的帐篷前,定睛注视着自己,尹天翊不由瞪圆眼睛,惊恐万状。
金盔下,男人的眼睛看上去既粗野又狂妄,满目肃杀之气。
真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尹天翊吓得面色苍白,双手又被捆绑,他左右张望,想看看有什么武器可以防身。
在他慌张四顾的时候,男人迈开步伐,疾步向他走来,在男人弯下腰的一瞬间,尹天翊猛地闭上眼睛大叫,“不要——”
极意外地,掴住双手的腰带被一刀割断了,几乎与此同时,身体落入一双坚实而温柔的手臂中,尹天翊一呆,似乎还不清楚状况,害怕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男人紧紧抱着,更加不知所措。
“天翊……”
沉痛地,怜惜的,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尹天翊的脊背陡然僵直,他是不是在做梦啊?
惫是临死前的幻想?
为什么铁穆尔会在这里……
心中一颤,泪水夺眶而出,尹天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铁穆尔更用力地抱住他,一切的煎熬,一切的痛苦和相思,都通过紧紧的拥抱,完完全全地传达给了尹天翊。
“天翊,对不起……对不起。”
眼前的景象仿佛有了真实感,尹天翊怔怔地嗫嚅,“铁穆尔?”
头发被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摩挲着,那一瞬间,所有的力气和恐惧都消失了,身体软绵绵地,尹天翊眼睛一黑,昏迷在铁穆尔怀里。
而四周,混战已经结束,乌合之众根本禁不起大苑骑兵声势猛烈的突袭,大部分强盗被生擒,女人和孩子被聚在了一起,乌勒吉玛也在里面。
她在东张西望寻找尹天翊,地上横七竖八倒卧着许多具尸体,她怕尹天翊也在其中。忽然,乌勒吉玛看到尹天翊被一个高大魁梧、前呼后拥的男人抱在怀里,走向一架贵族才能用的华丽马车,一脸疑惑。
尹天翊是逃跑的战俘,被捉到后免不了一顿残酷的鞭打,怎么还能乘银车?
这个男人又是谁?
乌勒吉玛站得远,只能看到一个楚楚不凡的侧影,能统帅那么多骑兵的,莫非是万骑长?
尔后,为大白天成功突袭而收拢起来的旌旗被一一展开,镶着金边,蓝图腾的旌麾威震天下,流民营的妇孺牧民,纷纷跪了下来,惶恐跪拜。
乌勒吉玛更是惊愕得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男人……竟然是大苑的可汗——铁穆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