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救命!”
“喝!停——”马车停下,杨玄和勃烈面面相觑,兰儿也掀帘探看。
“怎么啦?”
“你在这边守着她两,我过去看看。”
“殿下——”杨玄还来不及阻止,勃烈已飞身离去。
“他怎么那样喜欢一马当先,不怕死吗?若是落入陷阱怎么办?为什么做事都不三思而后行?”杨玄有些气急败坏,不停的碎碎念,甚至还转过头瞪着兰儿迁怒道:“都是你们,让我动弹不得。”
“又没人拿绳子绑住你。”兰儿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依依在听到陷阱时心一动,她看向杨玄。“他会有什么危险?”
杨玄本想再继续“念”下去以纾解心中的不安,可当他听到雪依依的问话时,整个人愣了愣。
暴!这可是冰雪姑娘头一次主动问他话耶!
兰儿看了杨玄那一脸的蠢相。笨蛋!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浑然忘了自己的第一次也是张口结舌。
“呃!就是……”杨玄抓了抓头,要命,一向口若悬河的他,怎么被问了一个这样简单问题,居然答不出来。
“变哑巴啦?”兰儿幸灾乐祸地说道。
“你安静点!”杨玄不敢贪看那绝美的容颜,望向远方,轻咳一声后才回答。
“殿下的身分不同,虽然他只是个三皇子,可他的聪明才智、武功战迹,一向是所有王子中的顶尖,若说他不遭人忌,那是骗人的,甚至连王上也对他忌惮三分。”
“这回他为了‘迁都’一事与王上翻脸,所有人都等着看殿下被砍头,哪知道陛下只是命令他闭门思过三个月,不准上朝面圣,于是就有人开始担心,陛下是不是有意废当今太子改立殿下,毕竟——几位王子非一母所出,这样的猜忌自然是有……”
依依微拧起眉头,她从没想过他的处境居然会如此复杂。
“可殿下的固执脾性已起,根本不可能依言乖乖待在府里,不顾一切溜了出来,甚至还跑到宋国来……所以想也知道,这次的出游给了那些将殿下视为眼中钉的人多好的机会。”
“所以……我们第一次碰到面时,他全身都是伤,是因为被人追杀?”依依轻声说道。
“是——那是我们头一回被狙击,而派出杀手的人,正是二王子的人马。”
依依垂下眼,心中满是震撼,被自己的手足追杀,那种心情……头一回,依依发现自己的心会……疼了。
“那为什么我们这一路来,都没看到人捣乱?”兰儿皱着鼻子问道。乖乖!她们到底是跟什么样的危险分子一道呀?
“你就那么喜欢被人杀呀?”没好气瞪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一眼。“有没有听过暴风雨之前的宁静……”杨玄无法掩住心中的不安。“天知道那些人找出了殿下哪些把柄,悠哉的等着殿下自投罗网!”光是违背皇令私游,就已经够让人编排了,更何况是来到……!唉!唉!
出人意料地,依依突然爬下了马车,朝勃烈离去的方向快步跑过去。
“姑娘!”
“主子!”
被留在原地的两人,都错愕地看着那灵巧的身影,互看了一眼,然后有志一同地跳下马车,追!——
有个小阿子掉入湍急的水流中,载浮载沉,小阿的母亲背着稚女在岸上边跑边呼救。勃烈赶到时,那孩子已快被卷进漩涡中,他毫不犹豫地便跳下水,朝那男孩子游过去。
可那漩涡力道太强了,把他们两人都席卷了进去,当依依和杨玄赶到时,所看到的正是这副景象。
“不!”依依大喊地仆跌在河边,其叫声之凄厉,让人闻之胆战。
天!一向冰冷的雪依依居然会这样大叫,可他们无暇细思,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漩涡边缘打转的那两人。
“快!”杨玄抽出佩剑,将岸边的一棵竹子给斩断,忙回过神的依依和兰儿立刻起身帮忙,可当他们将竹竿递至漩涡处,那两人已不见踪影。
依依两腿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得说不出话来。
不会的!他不会就这样消失不见!
阿子的母亲立刻坐下嚎啕大哭,杨玄白着脸。“把你们的腰带解下来!”
兰儿忙不迭解下递给他。“你要干么?”
杨玄没说话,只是迅速将两条腰带打结,一头打在竹竿,一头则紧绑在手上。
察觉到他的意图的兰儿睁大眼睛骇异地拦住他。“别呀!万一你出不来怎么办?”
他一把推开她。“别罗嗦,只管好好拉住竹竿。”正要跳进水中,突然漩涡中又陡地冒出个人头,是勃烈,他正费力地往上钻游,对抗那漩涡。
杨玄见状,立刻一个纵跃,抓住勃烈伸出的手,再借力使力地弹回岸上。
勃烈全身湿透,一只手还揽着已不动的小男孩,脸色惨白,胸口气喘不已。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那个女人正要扑向前,抱住那男孩时,却被勃烈一把推开。
“滚开,别碍事!”他用力推摩着男孩的胃部和拍打其胸口,并不时张口吸气,将空气注入男孩的口中。
像过了永恒似,男孩终于动了动,勃烈连忙退开,男孩口一张,吐出好几口水,然后才缓缓张开眼睛。看到他母亲,立刻哇了一声哭出来,母子自此才算喜相逢。
在折腾了好一会儿后,勃烈也因使力过多,脸色苍白,整个人不支地瘫坐下来,眼中仍为那九死一生的片刻感到惊悸。
依依则动也不动、表情木然注视这一切,对方才所发生的事情,仍无法反应过来。
她想过去触模他,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想知道……可她的身体则像生了根,爬不起来。
勃烈则在此时望向她,看到她只是痴愣地坐在一旁看着他,误以为她无动于衷,内心涌起强烈的失望——她就不会过来关心一下,即使只是问个有没有事都好,可就是不要没反应。
若他不是凭藉自小在多湍急流的松阿里毕拉(现在的松花江)玩耍,深谙水性,他早葬身在那漩涡下……今天的存活除了多一分运气、长年累积的训练,更有一份强烈的不甘心。在那滚滚不绝的水淹没他口鼻,让他几因喘不过气来,眼前直发黑时,是她!脑海中所浮现的娇靥,给了他求生存的力量,拚着仅余的真气,硬是让自己冲出水面……
但她……为什么还是离他那么远?是不是得等到白头,或入了棺材,她都还是这个样子?
不甘啊!
他站起身,想朝她走过去,可气急攻心,又血气不调、用力过度,两眼一翻,从未生过病,壮得跟头牛般的勃烈终于昏倒了。
倘若他知道接下来依依所发生的事,或许他心里会好过一些。因为像是连环效应一般,雪依依见他昏了过去,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后,也跟着昏过去了——
有了两个昏倒的人,他们自然无法再继续前进,再加上天色已晚,他们遂移到小男孩家去借住一宿。
这一家人姓秦,男主人做的是摆渡的工作,上有高堂父母,而女主人则在附近种了小菜园。意外发生时,她正带着两个小阿在河边洗衣服,谁知一不留神,小男孩就因为捞鱼没捞好,跌落了河,引发这一连串事故。
那一对和衣躺在床上,另外两位则陪着主人谈话,小男孩早已忘了方才的惊吓和妹妹玩在一块。
“现在年冬不好,自从北方被金人占去后,渡江的人就少了。”男主人秦阿保边剥着花生壳,边喝着茶说道:“更别提那些金人有事没事就想渡江来打我们,要我们给钱给粮的。”
闻言,兰儿不屑地瞪了杨玄一眼。看!都是你们这些金狗害的。杨玄自知理亏,模模鼻子。“既然日子不好过,又为什么不像其它人离开呢?”这村子已没住几户人家。
“再怎么说,这里总是我们的家,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房子,离开这……我们又能在哪里生存?”阿保叹口气。
“你们为什么又要那样认命?为什么不挺身反抗?”床上有人出声插话。
“殿……呃!不!少爷,您醒了?”杨玄赶到床边探望。
“嗯!醒来一阵子了。”勃烈转头看了看仍闭着眼的依依。“她怎么了?”
杨玄简单描述当时的经过,让他又惊又难以置信,他昏她也跟着昏?这代表了什么?他可以有那样的奢望吗?她——已经开始在意他了?
他爱怜望着地,姑且不论真伪为何,至少先让他这样想着吧!轻轻模了模她细滑的脸颊后,她眼睫毛眨了眨后,也睁开了眼,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在他的脸上对准了焦距。
“还不舒服?”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轻轻触模他的脸庞,是温热的。“你活着……那果然只是一场噩梦。”她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没有马上回话,依依的样子有些怪,但他又说不上是哪里,而且很显然,她已经将方才的惊心动魄当成是场梦了。
“对!那是噩梦,已经过了,所以不要想。”他柔声说道。
“嗯!”她轻叹口气。在他的扶持下坐起了身,在看到一群陌生人张口结舌地望着她,微愣,几乎本能地往他怀里缩去,寻求屏障。
勃烈对她的举动颇为吃惊,这是她头一回主动靠向他,心头不禁一阵醺然,不过碍于此时在众目睽睽下,无法肆意与她相亲,要不,他一定会追问她此刻真正的感觉。
心不甘情不愿的松开她,让兰儿过去服侍她。
“我饿了。”他现在急需食物补充体力。
“立刻为您准备。”秦大娘红着脸忙钻进厨房去——这是他们这些乡下人头一回见到这么俊美的男女,觉得就像见到仙人一般。
勃烈伸个懒腰,想来也真可笑,他堂堂一个金国王子,今天居然差点为了救一个普通汉人小男孩而丧命,若真传给人知,岂不笑掉大牙?
勃烈拉着依依到桌边,大剌剌坐了下来,先和坐在另一边椅子上的两位老人家点头打招呼,便将注意力转到那个小男孩身上。
“小子,叫什么名字?”
“我叫一宝,我的宝跟爹爹的保不一样喔!娘说爹爹的保是保护家园的‘保’,而我的则是宝贝的‘宝’。”一宝抬头挺胸地说道。
“好!宝贝的一宝,听好,下次下水时给自己身上绑个绳子,不容易断的那种,一头绑在树上,然后再跳下水去练习,多练几次就可以去碰那个漩涡。可得记得,要有大人在旁边看着,了解那漩涡的脾性,下回就懂得使力躲过,不会再被卷进去了。”
“嗯!谢谢叔叔——宝露出个没牙的憨笑。
勃烈模模男孩子的头,虽然他平时不爱亲近小阿,但这孩子性命是他救的,感觉格外不同。蓦地,他脸上的微笑消失,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这是他头一回如此靠近鬼门关,原来——死亡是件那样容易的事,可当发现自己能活下来,发现自己还可以呼吸、还可以看到蓝天白云、能与好友相见,还有——可和最重要的她……他望向依依,而她也正以前所未有的专注眼神凝视他,两人的视线交缠,几要冒出火花,他觉得自己可以陷溺在那两潭黑眸中。
若不是一宝不耐地扭来绞去,惊醒了他。
他深吸口气,再一次告诉自己:活着——真好。
放开小男孩,他转向男主人,回到原先的话题。“既然不逃走,那为什么不反抗?”
他居然在怂恿对方对抗自己人?!杨玄没好气白了主子一眼,依依和兰儿则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
“逃?反抗?”阿保耸耸肩。“带着一家老小能逃到哪去?没钱没粮的,在哪冻死、饿死都不知道,与其如此,还不如死在老家,至少也是死在自己的土地上。反抗?拿什么跟人争?几个手无寸铁的人面对千军万马,只有被踩成碎泥的分……今个时日,你不犯人,人自会犯你。”
别见阿保目不识丁,说起话来倒头头是道,阿保讲的是金人那几乎永不停息的侵占行动,说得让那两个大男人闻言心虚不已。
幸好此时,秦大娘端了热腾腾的饭菜出来,顿时让大家忘了严肃的话题,大坑阡颐,开始闲话起家常——一个不敏感的话题。
席间,两个小阿不怕生的和他们玩在一块,一宝很缠着勃烈,同他玩个不停,不断问问题。而小女孩先是含着手指头,偎在母亲的怀中,目不转睛地看着依依,然后突地爬到依依的怀中。“漂漂!”
兰儿暗笑,连三岁小女娃也爱上了依依。
面对这样小的人儿,依依有些不知所措,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摆,深怕一个不留神,便会摔了她。
秦大娘见依依为难的样子,脸河邡赤地忙不迭的道歉,并将孩子抱回。“不好意思,弄脏您了。”言下对依依有着无限的敬畏。
依依轻轻摇头,表示不碍事,但对方才偎在她怀中的温热柔软,她竟有丝眷恋,看到秦大娘温柔逗弄的小女孩,口中轻念着三字经,并要小女孩跟着吟——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一股无来由的波动,缓缓从她的心湖散开,让她无法移开视线。
而这一幕,完全落在勃烈的眼中,他缓缓露出微笑,温柔的凝视她——
普通人家生活很简单,吃过了饭,聊个天,便早早上床睡去。他们把前头的厅房让给勃烈等,一家子全挤在后头。
一宝受了惊吓,很快就睡熟,而他那妹妹还精力旺盛,咿咿呀呀的,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听的分明,弄得秦大娘不得不拚命摇她、哄她,就怕她吵到了前头的贵客。
“快睡吧!女圭女圭,快闭上眼睛,爹爹妈妈在身边,睡醒明天为你摘朵花,盼你长大能成美姑娘,有个好男儿,请着媒婆,带着花轿迎你上呀!睡吧!睡吧!快快闭上眼睛……”
秦大娘的歌声虽比不上青楼歌伶,但那低柔富有情感的声音,仍悠漾在整间屋里,传到每个未睡人的耳中,吸引他们一道进入梦乡。
依依躺着睁眼看着上方,听着秦大娘一遍遍唱着自编的摇篮歌,虽没出声,泪水却不知不觉滑至鬓发。
勃烈支起肘,看到她那大睁却空洞无神的黑眸,心一阵绞痛。
哭出来吧!大声的哭出来吧!他想这样对她说,可她——一定无法这样做,一定又会压抑住。
喔不!这回他不打算让她再这样压抑下去,再这样,他铁定会发疯,大被一掀,不顾她的错愕,连被将她抱起,推开门大步走出屋子,原本昏昏欲睡的杨玄和兰儿立刻惊醒,从地铺爬起,瞪着大开的门、漆黑一片的外头。
这回两人同时叹口气,兀自被上衣服——追!——
勃烈施展轻功,带着依依到离开村子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
“想哭就大声哭出来!”他口气强硬地说道。
依依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哭?为什么要?”她嘎哑着声音说道。
他大手往她脸上一抹,让她看到手上那无可抹灭的湿濡,她静了一下,亦伸手去抹那片冰冷。“哭……我为什么会……”她突地哽咽说不出话来。一股打从看到秦大娘呵护、照顾着两个小阿就有的锥心,至听到那摇篮曲……胸口莫名的发疼,前所未有的心酸顿时排山倒海袭来,一声呜咽从喉中逸出,她伸手想-住嘴,可被勃烈抓住,并让他带进他那温暖的胸膛。
“哭吧!尽量的哭!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吧!”他静静地说道:“我会在这边陪你。”
不知是他的温柔感动了她,还是今天所历经的一切,已将她长久冰封住的心给瓦解掉。她突然像变个小阿子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激烈的又哭又喊,甚至还将他的胸膛当墙一般,用力捶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不住,胸口郁积的东西,太满了,而她已无力再控制了,任它爆开,感觉到自己碎裂成千万片,不断地崩落……
勃烈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抚着她的背,默默将力量传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从放声大哭转为抽噎,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平静——
夜凉如水,唧唧虫鸣轻柔地包围住他们,他的胸襟也已凉湿一大片,可他仍什么都没说,只是像抱着一个孩子,轻轻摇着、安抚她。
“我……”她声音已哭哑了,她想解释,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嘘!没事——”他轻吻她的头顶一下,然后勾起她的下巴,心疼地望着那已哭的红肿双眼。“不管过去发生什么,以后都有我。”他轻声做出承诺。
本以为眼泪都已干,一听他这么说,又无法抑制的流出来,她吸吸鼻子。“艳嬷嬷说,男人的话都不可信。”
他静了一下。“教她跟她的话去死!”死艳娘,她到底是怎么教养依依的?他很火大。
她破涕轻笑,虽然未来不明,但这一刻她真心相信这温柔抱着她的伟岸男子。
她眼睛飘向远方,良久。“从未有人唱过摇篮曲给我听……”她低喃道。
一句话道尽所有的辛酸,也诉出了依依心底最深刻的痛——
一份自在娘胎就感受到的被排斥,甚至在出人世的第一天,就可感到亲生的母亲对她的恨意……
他心一紧,将她轻柔地抱回怀中,绞尽脑汁,思索该怎样让她展露欢颜。“虽然已经很久没听了,有些忘掉,但——应可以凑和凑和。”他表情有些赧然地说道。
咦?她不解他的话。
他清了清喉咙,便开口唱道:“悠悠扎,悠悠扎……”
“悠悠扎?!”她睁大眼睛打断他。
他想了一下。“就是你们汉人说的乖呀、安静、快睡之类的!哎!别打断我嘛!”她轻笑重新偎进他的怀中。
“悠悠扎,悠悠扎,妈妈的宝宝睡觉吧,白桦树皮啊,做摇篮巴布扎。”
“巴布扎?”那又是啥?
“嘘!悠悠扎。”他把手指放到她嘴上,有些恼怒地,他可是头一回唱这种女人才唱的歌,已经够不好意思,她还不停地打断,所以不准她再发问,然后重新理好心情,才又继续唱下去。“狼来了虎来了,貊虎子来了都不怕,白山上生啊——黑水里长——巴布扎,长大了要学那,巴鲁图阿爸巴布扎……”
虽然唱得荒腔走板,虽然歌里有许多词没听懂,但她打心里感受到这个男人对她的温柔和深情,她闭上眼睛,静静听着,然后在这个为她唱摇篮曲的男人怀中安心的沉沉睡去。
看到她安详的睡脸,勃烈温柔抬手为她拭去脸上仅余的湿意。
虽然此时两人没有进一步的肌肤相亲,可这是他头一次将她拥在怀中,心情却非常的平和,对她有着满腔的柔情,俯首轻吻了她一下,然后靠向树干,看着星星继续开口唱着所有他曾听过的摇篮曲——
颁隆的马蹄声惊醒了他们,两人同时睁开眼睛。
此时天已大明。
“怎么回事?”依依揉着眼睛,夜里哭得太凶,眼睛又红又肿的。
“不知道……”勃烈小心翼翼地扶她站起来,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都僵掉了。
突然一声凄厉尖叫响起。
两人面面相腼,那声音——是秦大娘的。
连忙赶过去,路上碰到杨玄和兰儿。“你们——”从他们身上所沾到的露珠和叶子看来,昨儿个露宿在外,不是只有他与依依,显然有人担心得一起出来作伴。
四人同步赶到秦家,而触目所见,令人发指。兰儿差点尖叫出声,吓得转过身去。
五个穿着金国兵服的人正包围着秦家,阿保跪在地上哀泣恳求,而身后是秦大娘及两个小阿躺平的尸体,两个老人则呆坐在旁痛哭失声。
“还不快交钱、缴粮米!”为首的那个扬起带血的大刀。
“住手!”勃烈暴喝一声,飞快赶到那,杨玄紧跟其后,依依正要举步跟过去,兰儿拉住了她。
“姑娘,你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先留在这儿。”兰儿哀求道。
“可是……”依依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可是看到秦大娘还有一宝及小妹妹都已经……她无法忍受只能站在这里看着呀!
勃烈全身涨满怒气地走向那群金兵,在看到一宝抱着小妹妹蜷缩在一起,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衣上尽是马蹄印的身体时,眼前不禁涌起嗜血的红雾。“该死的东西!”他发出一声悲啸,正要出手杀了那群人时,杨玄用力抱住他。
“殿下冷静点,他们是我们的人。”杨玄低声提醒,虽然他也很愤怒,可——
勃烈握住拳头,连连深吸好几口气,对!杀人的是他的同胞、他的族人,而被杀的只是……只是一群微不足道的汉人、贱民……喔!天!这算什么?
“是谁准你们渡江过来?”杨玄冷声问道。金兵有五人,可见出来的是一个伍。
那群金兵没料到会有两人不识相地跳出来,而且从他们身上所散发的威严,看得出他们跟一般人不同。
伍长迅速看了一下情势,对方只有两人,而他们有五人,怎样算也赢,遂壮着胆子。“干你屁事?”
勃烈脸一沉,伍长眼前一花,还来不及回神,他便被打飞到一边去,其它四人立刻拔出刀,守在他们伍长之前,金国一向治军甚严,若伍长死掉,全伍的人都要被斩陪葬。
勃烈走到他们的跟前,秀出一道令牌,那五人脸色大变,立刻跪下。“参见王子。”
“说!是谁要你们渡河来的?”
“是……是百长下令的。”伍长作梦也没想到,眼前站的正是失踪的金国三王子。“他要我们尽可能的渡江过来,慢慢清除这些宋奴……”自从完颜兀-欲渡江攻宋却被打得落花流水后,金国已经有段时间没展开大规模侵宋的行动,但是这种零星的侵扰却从未止息过。
勃烈闭了闭眼,他知道这是战术,要让宋人人心惶惶不安。“滚!你们已经达到目的,别再让我看见你们!”他咬牙怒喝道。
那伍金兵忙不迭收拾东西仓皇地骑马离开了。
勃烈转过身,慢慢走向那三个已不具生气的身体,他蹲想要触碰一宝——我的宝是“宝贝”的“宝”喔!他眼中有着一股不熟悉的热辣。
“别碰他们。”阿保拖着瞬间像老了二十岁的身子慢慢走向他的妻与子女,他蹲下来看着他至爱的骨血和妻子。“一宝……带着妹妹到外面来采花,要给她……那些金人来了,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孩子,就骑着马对他们踩来……他娘跑来救他们,却一刀被杀!而我……只能眼睁睁的……看他们……活活被马踩死……”他转过身对着勃烈。“求求你,把我也杀了,反正你们已经把他们杀了,再把我杀了也不算什么?”他仆跪抱住勃烈的腿。“求求你,你把我杀了!”
勃烈整个人都僵住,完全不能反应,杨玄赶紧过去拉开阿保。“别这样,冷静下来呀!”
哪能冷静呀?阿保已经被悲伤逼过了头,捶胸顿足,用手扯着头发的大哭着。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地站着,对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轻柔耳熟的曲音响起,是依依,她慢慢走到小阿子的身边蹲下,将小妹妹从小扮哥怀中抱出来。“快睡吧!女圭女圭,快闭上眼睛……”依依一边流着泪,一边哼着秦大娘昨天曾唱过的曲子,将一宝仍握在手里的残花拿出,别在妹妹的耳上,从怀中掏出洁白的绢巾,先将脸上的脏污抹去。“爹爹妈妈在身边,睡醒明天为你摘朵花……”再将那绢巾绑在头上,以遮住那令人痛心的伤口,只是不断溢出的血,像朵红花般,在白绢上扩散。
“盼你长大……”依依哽住了喉,再也哼不出来,泪水让她看不清前方,眼前是摧人的事实,原本有美好未来的小女娃,已经——无法等着儿郎带着花轿来迎娶了。
勃烈看着一宝,缓步走过去。
“我说了,别靠近他们!”阿保如疯了般冲过去抱起儿子,甚至将依依大力地推开倒地。
“姑娘!”兰儿连忙扶起依依。
阿保低垂着头。“请你们走吧!你们救过一宝的命,而一宝也还了……请离开!”哭哑的声音已没有任何的怨怼,有的只是对命运的无助、绝望和凄凉。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当他们上了马车,驾马离开时,没多久,便听到了两声好大的扑通落水声,依依正要转过头去,却被勃烈拥进怀里。“别看!”
依依闭上眼,心中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泪水再度肆流,哀痛得不能思考任何事情。
是的——
阿保背着妻子,抱着两个孩子的身体,及两个老人一起投江自杀了。
勃烈逼着自己看着那一幕惨剧,即使他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救起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家六口被卷进那噬人的漩涡中。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如此心痛和无力,他一向自以为无所不能,是天之骄子的,可现在充斥在心中的疼痛又是什么?他很努力、很拚命地思索着,因为若不这样做,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杨玄望了勃烈一眼之后,便沉默地看着前方,专心地驾着马车,任风吹干他脸上的泪水。心里隐隐知道,许多事——将改变,不复从前——
饼了长江,很快就来到了金国。
可一过了江,勃烈便命令停下。“我去走走!”丢下这句话之后,便突然跳下马车。
其它三人表情不一,依依哀伤地注视他的身影,现在的她,喜怒已能形于色,
虽还是很内敛,但已不复从前的冰冷漠然。
三天了,勃烈已经不言、不语、不怒、不笑、不哭三天了。一向食量很大的他,也只进食少许,他为自己竖立层层的屏障,不让自己走出来,也不让人靠近,甚至是她……
看到这样的他,她好痛心,没有听到他的笑语声,无法偎在他温暖的怀抱,她觉得整个人像失去了一半,空空漾漾,无所依恃。
她无法控制,也爬下车跟在勃烈的身后。
兰儿正要举步走过去,杨玄拦下她。
“让他们去吧。”杨玄垂下眼。“大家都需要疗伤。”
兰儿眨了眨眼。“你——也要吗?”
杨玄敲了她一记。“你以为我是木头人吗?”
“可那是你们自己的人做的耶!”兰儿模着痛处没好气地说道。
杨玄苦笑,眼中有丝怅然。“若今天死的是不认识的人,或许不会那样难过吧!”
兰儿闻言顿时横眉竖目,她插起腰来站到杨玄面前,和他眼对眼。”这么说来,只要死的不是你们认识的人,就可以成千上万的乱杀一通?”
杨玄的辩才再度打结,他哑口无言地看着这个小丫头。
“有没有搞错?你们是拿刀剑去对付那些软弱的寻常百姓,一群一辈子没什么大志,只想过个三餐温饱,有房子住,可以和家人在一起,可以唱……唱摇篮曲给小阿子听……”说到这,兰儿已快泣不成声。
“你不懂,我们有我们的……”该怎么说?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
“我本来就不懂嘛!我不懂你们金人为什么要发动战争,要来侵略我们国家?就算你们当了皇帝,就可以给我们好生活、无忧无虑吗?你们要的还不是只为了搜刮更多的金银财宝,有更多的女人可以玩,人命——在你们的眼中,比蝼蚁还不如!”兰儿恨恨地说道。只为了上位者私欲所发动的战争,就得要造成上万的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杨玄完全无言以对,当初女真族会兴起,是为了对抗契丹的压迫,因为受不了契丹人动不动就要他们献粮、献美女、献上海东青,甚至是提供壮丁当辽兵,做那个冲锋陷阵的踏板,才会挺身联合抵抗。
是的!
女真成功推翻了辽的政权,建立大金国。可当不再受人压迫时,却又变成征服者,要所有人听命于他,然后——施予压迫。
杨玄顿时像泄了气的气球,以前有的雄心壮志,全化为乌有了。倘若他有这样的感觉,那以勃烈的敏锐也应该已经发觉了矛盾。
毕竟过去都是从上往下看,何曾从下往上看过呢?
这份领悟,对心高气傲的勃烈应该是项重大的打击吧!
唉!——
依依一直跟在他身后走,直到江边才停下。
勃烈望着对岸,动也不动的。
依依停在他身后不远处,望着他的背影,即使一语不发,即使有段距离,她也可以感觉到他心所散发的哀伤和困惑,那曾经如火焰般耀眼的自信和光亮已从他身上不见了——暂时的消失。
这三天,明知道他痛苦难过,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做,只想陪在他身边。即使此刻,她也只能伴着他,站在他身后,与他一起难过。
这一刻,她痛恨自己为什么说不出任何话来安慰他,她试着回想曾在醉颜楼听过那些娇词媚语——那些可以逗人开怀大笑的俏皮话,但——什么都记不起来,心一片空洞,痛苦得不知该如何自处,她多希望自己能多懂事、多坚强一点。如此,即使在这样痛苦难受的时刻,她不是企求他能给予她支持,而是她也能让他依赖呀!
“为什么?”他突然对着广垠的江面大吼。
所有的不甘,所有的伤痛,所有的困惑,全都化成三个字——
为什么?
他的梦想、他的霸志、他的野心,已随那跳河自杀的一家人卷进漩涡底——付诸流水。
必答他的只有风声和水流声。
一双小手轻轻搭在他的背,他微微一僵,随即一个躯体缓缓靠上,淡淡的温热,透过他的背传达到全身。
他缓缓转过身,表情冷淡遥远。“我说过,我要一个人静静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此时涨满他全身的沮丧和困惑,已让他超出了常轨运作。“你不该在此时惹我的,走开!让我安静一下!”
她没有动,仍是静静瞅着他。
“你是来嘲笑我吗?”他知道不该,现在真该让他独处的,谁出现都会变成了箭靶,即使是她也不例外,她的沉默更让他控制不了嘴巴。“是不是来笑我没用?照理,我应该对族人的所做所为感到骄傲,而我却为了死了六个微不足道的汉人而难过!”他咆哮道。
他的悲伤如箭般刺透了她,她伸出手放在他的手臂,他低下头瞪着那手半晌。
“你知道吗?这是你第二次主动来碰我。”他突地反抓住她的手,粗鲁地将她扯进怀中。“你想要我吗?告诉我,你想要我吗?”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骤失了人生方向,打散原有的信念,所以他茫然、困惑。而她,是他唯一渴望拥有且仅剩的,可他已经无力再去应付她的冷淡和难以捉模,他需要的是肯定,他想要彻底拥有她的全部,她的身心,她所有的一切一切!
她仰头,深深望进他的眼,她看到了最深处的渴望与迫切,心里清楚的知道,这次,他要她毫无保留的交给他。
她很轻、很柔的笑了,笑得他微征,笑得他心神有短暂的空白。然后她拉起他的手,慢慢走进旁边一片茂密的林子中,直走到一处平坦的草地才停下。
她拉着他坐了下来,有好一会儿,只是面对面,相互凝视着,什么也不做,两人之间气氛紧绷。
此时,言语是多余的,两人的心是如此的孤寂,所受的打击又是如此的大——他们所需要的是份超出寻常的契合。
她知道自己该做些件么,但她脑袋一片空白,过去曾学过所有男女欢爱的技巧,她一项也记不得,眼中只有他、他、他。
她想碰触、亲吻他,紧紧地抱住他,不让他远离她半步,想确认——她能永远拥有他,不怕被-弃、不怕被嫌恶。
再一次,她开口问了:“如果,我变老、变丑了,你——还要我吗?”
他深深看着她。“如果,我也变老,变得——一文不名、不再有权有势,你还要我吗?”
两人的眼底闪着灵魂最深处的承诺。
她静了一下,然后露出一朵很纯净、很美的微笑,他也回之一笑,笑得单纯、真挚。
她俯身,轻吻他的眼、鼻,最后才落到他的唇,吻着他噙笑的嘴角,慢慢拉近两人的距离,偎坐进他的怀中,手轻缓地着他的颈项、肩膀,所付出的柔情是她不知道自己可能拥有的。
她的动作虽然变得笨拙,没有过去在一起时的那种“训练有素”,可她这样的生涩、羞怯,比任何技巧更能挑动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申吟一声,很快地就主动接手,以狂热的需要为彼此宽衣,对彼此的反应,完全没有一丝保留。
她无法停止抚模他,他身躯所散发的火热和活力,似乎也可以毫无保留的传到她体内,令她觉得生气勃勃,陌生的渴求攫住她,头一回——她不再只是付出,她想要得到更多、更多……
她娇柔美丽的身躯令他恍然,想要更加亲近她,但又害怕伤了她的细致,但她的温柔深情,令他忘了所有的一切,要她、爱她,直到两人完全的融为一体。
她抓住他的肩头,慢慢放低身子,他们凝视彼此的眼睛,直到他占有了她……这回她不再漠视自己的感觉,坦然地去感觉他在她体内的炽热颤动,而她——亦不再是个被动者,而是完全的投入、参与,真实体认那火热的狂喜。
她的随着他的律动而缓缓轻摇,在她的顺从配合之下,他发狂了,热切地低吼一声,他更加用力地抱住她,粉碎一切的自制,一同攀越欢愉的顶峰,在-那激吼出所感受到灵魂合一的极致……
他抱着她汗湿的榛首靠在仍猛烈起伏的胸膛上,心情有着前所未有的平和,所有的痛苦都已升华,听着微风吹过树梢,叶子沙沙作响,以及鸟儿宛转的啼鸣,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
她动了动,从他怀中抬起头,眼中的深情令他想哭。
是的!即使失去了所有一切,他们还拥有彼此。
朗朗一笑,一切已雨过天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