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春暖花开时,贾欣病逝了。
三日之后,关靖也死了。
贾欣是惊惧而死,关靖则是暴毙而亡。
这个消息,震惊沈星江两岸,南国人惶惶不安,北国人举酒欢庆。
一时之间,失去两名重臣,年轻的皇帝不知所措,连续几日没有早朝,幸亏文武百官,一致举荐文士韩良,皇帝很快的下旨,封韩良为中堂。
一切,很快又恢复如昔。
南国依旧有两个朝廷,明的朝廷在皇宫里,暗的朝廷在中堂府,主事者,是中堂韩良。
然后,在春风中,凤城办了两场丧事,送走两位大官。
贾欣的丧礼,虽然办得隆重,但是门前冷落车马稀。
反观三天之后,关靖的丧礼,却十分简约,依照他的遗言,白烛两支,素衣一件,鲜花不要,木棺一副,不须司仪歌颂丰功伟业,只要四名亲信武将抬棺。
可是,棺木才刚出前门,就有文官武将,以及大队南军一路相随。
途中,人人肃穆。
韩良是主丧人,虽然已经身为中堂,但是他没有骑马,而是一步一步的,将关靖的棺木,送出了城,一直送到坟边。
那一天,阳光灿烂。
辟道上头,商旅遇着送葬的队伍,都会先行退让。
白色的队伍,出城之后远去,他的埋葬地,选在凤城之东,是一处风光明媚之处,后有苍山,前有清溪,能远远就眺望见凤城。
长长的送葬队伍,拖得很长很长。
路旁观看的人们,有的一脸木然,有的心里痛快,人群之中,一个娇小的女子戴着斗笠,也在静静看着。
站在她身后的男人,轻声而问:“怎么了?”
她转回身,告诉他:“没有,只是遇到关大人的送葬队伍。”
“是吗?”男人垂着眼。“这个丧礼,会不会太过盛大?”
“不会,很简单。”她说着。“但是,跟的人太多了,看这个样子,我们是过不去了,干脆绕点路吧!”
“也好。”
听见两人的对话,一旁的人在无意中转头,只看见那个小女人,小心翼翼的,搀扶着男人转身。男人的手中握着拐杖,在前方地上点啊点的,四周众人才知道,那男的是个瞎子,纷纷让路,先容这两个人过去。
等到两人一走,多出的空位,立刻又让急于看热闹的人填上了。
没有任何人,再多注意那一男一女的行踪。
女人扶着男人,回到了老驴子拉的车上,老驴子正嚼着草,女子也不催不赶,让牠慢吞吞的吃,随牠慢吞吞的决定,是要停,还是要走。
“那副棺,看起来挺重的。里面真的有尸首吗?”等到老驴拉着车,远离凤城后,她忍不住好奇的问。
他坐在一旁,笑容满面的回答:“有啊。”
“谁?”
“贾欣。”
她微微一愣。“真的?”
“韩良说,关靖多行不义,恶名远播,死后一定有人盗墓,棺里要是无人、无骨,恐怕会启人疑窦,容易生事。”
“但是贾欣不是几日前,就已经出殡了吗?”
男人又笑了。“韩良那个家伙,让人把他挖了出来,说这人罪孽深重,不值这么好的下场。不过,他大概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为恶人送葬。”
“难怪,他脸这么臭。”
“有这么多人送葬,贾欣应该死也瞑目了。”
“你不是最厌恶他?”
“所以,将来被鞭尸的,是他,不是我啊。”
这句话,让她轻笑出声。
男人的大手模索着,终于握住她的手。
“你的笑声,真好听。”
她的喉头紧缩,心儿发疼,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反握住他枯瘦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为了写那部治国大策,关靖几乎耗尽了所有心力,那些讨命的幽魂,在贾欣闹事之后,虽然少了许多,却并没有完全散去。
每当入夜的时候,还有些固执的,仍在哭号索命。
去年冬天,他就差点真的死了。
是沉香倾尽全力,以香用药,悬着他的命、保着他的人、补着他的身,好不容易,总算协助他,顺利写完绢书,再跟韩良商议,以假死之计,偷天换日。
隐约之中,好像还听到,他笑着说,这个计谋,先前就有人用过了。
这一招,欺人,也欺鬼。
他一死之后,当夜,那索命的哭声,便消逝了。
这几日来,他终于可以好好的,睡上一个饱觉,精神也渐渐恢复了,这才让担心不已的她,稍微松了口气。
老驴子哒哒哒哒的走着,来到沈星江畔的官道上,往西而行。
丽日春风中,沈星江河光灿灿,远处还看得见,有些许渔船点点,来到更前面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对岸已经有人在整建堤防。
那个工程,是他命令人做的,看那模样,已经完成超过大半了。
这个男人心怀天下。
他不只写了南国的治世之途,也写了北国的治世之道,完成之后,全数交给第一智囊韩良,让他继承遗志。
她握着他的手,轻轻说着。“刚才,我在葬礼上,看见皇上来了,还赐给关靖九锡。”
九锡,历来是皇帝赠与臣子的九种最高赏赐,是无上的荣誉。
“九锡?”他弯着嘴角,兴味盎然的笑着。“南国先前,唯一领受九锡的臣子,最后可是杀皇篡位啊!”
她乌黑的眸子轻眨。“那不就是你原本的目标吗?”
“那是韩良他们那群人的意思,不是我的。”他坦然而言,告诉她说。“我,无心称帝。”
“即使是你的双眼没有瞎?”
“对。”他淡淡扬起嘴角,笑得很轻松。“我从一开始,就只指示韩良,将我的恶名传遍天下。”
“为什么?”
“天下百姓,总要有个人,让他们恨、让他们咒,让他们一并同仇敌忾,有共同的目标,才能兴家兴国。”
她愕然再问:“你连自己名声都赔上?”
“名声?”他轻笑着。“我从来不在乎那种东西。”
是啊,他从不在乎的。
他让自己成为万恶不赦之人,好拯救万民于天下。
“你想,史官会如何写你?”她好奇的再问。
他想都没想,就回答了她。“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红润的嘴角上,弯起莞尔一笑。
这个男人,可真是清楚自己的分量跟位置。
“你想,史官又会如何写你?”
“我?”这问题,让她想了一会儿。
“对,你。”他噙着笑,说着。“董沉香。”
她白润的双耳一热,摇了摇头。“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史官不会写到我的。”
“我说会,你信不信?”
“不信。”她又摇着头。
“一定会。”他笑着说。
她不这么觉得,却不再跟他争辩,只是问道:“到江口了,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想去。”
“最想去哪里?”
他想了一想,听着沈星江的水声,辨明位置,将手中的木杖,指向南方。
“在南方,有一座城,名为赤阳。”
她听过那座城。“听说,那儿很繁盛。”
“有消息传来,那里,有美味的干贝粥。”
“你想喝干贝粥?”
“是让你喝的。”他转过头,用已经瞧不见事物的眼望着她。虽然,视力全无,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她,在心中看见她的模样。他抬起手来,轻轻抚着她的脸。“我只是想去那里,证实一些消息,是不是正确。”
“什么消息?”
“其实,那消息,也不怎么重要。”他笑了笑,准确无比的,偷了她一个吻。“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一块儿惬意的游山玩水,就够了。”
他感觉掌心下的小脸,热了,肯定是红透了吧。
必靖得意的笑了起来。
她不但羞,而且窘,故意不再理他,拉了拉缰绳,驱策老驴子,在温暖的春风之中,往南走去。
老驴子,性情别扭,两人也不赶路,反正就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
这南行之旅,让他们一走,就走上了大半年。
路途之中,她依旧细心为他焚香、熬煮汤药。他本来就有练武,休息了半年之后,身体渐渐恢复过来。
失明之后,他的耳力变得更好了,有时甚至不需要拐杖,他也能闪避前方事物,甚至比一般人还要敏捷。
两个人跟一头驴,在这些日子里,走过一村又一村,一城又一城,他对每个地方,都十分熟悉,却毕竟是初次到访,跟以往在书卷上阅读不同,有些细节,他也不太清楚。
她当着他的眼睛,慢慢告诉他,那些不一样的地方。
她也告诉他,那些山光水色,描述着秀丽的风景、各地的民俗,用他最爱听的柔柔嗓音,全都说给他听。
这一天,他们在路上,忽然听见,有个孩子,正在唱着童谣。
开始的时候,还听得不太清楚,但是,当驴车靠村子愈来愈近时,那些词句也变得清晰。
乱世中,有恶鬼,
挟天子,令天下,
恶鬼青眼,贪比饕餮,
每日食一城,一城六千七百九十三人。
恶鬼喷火,烤人肉而吞,
众人哭,恶鬼无泪。
众魂哭,恶鬼无泪。
有女神,姿容美,
以仙香,治恶鬼,
恶鬼巨鼻,大比鳄龟,
每日闻一炉,一炉九千九百九十九香。
内藏一毒,恶鬼头迸裂,
众人庆,恶鬼无踪。
众人怜,女神无踪。
这些日子以来,他偶尔会听见这首歌谣,还会惬意的跷着二郎腿,反复的轻哼着,乐得直笑。
蓦地,驾车的沉香,停下驴车询问。
“这位小弟,请问,赤阳城怎么走?”
唱歌的娃儿满头乱发,只用皮绳绑了两捆,短发冲天,一边挥舞着芒草,一边哼唱着歌谣。
听见问路的声音,他停下了唱歌的调,回头一看,瞬间一双大眼,瞪得好大好大,一张嘴也张得闭不起来。
眼前这辆破破的驴车上,竟有着他看过,最好看的男人,跟最好看的女人。
“小弟?”她露出浅浅的微笑,再问了一次。“你知道赤阳城怎么走吗?”
小娃儿回过神来,伸出粗粗短短的指头,朝着岔路左边一指,“姑娘,你朝那儿走,翻过山就是了。”
听着那清脆稚女敕的声音,长得极为好看的男人,转头朝他看来。
“小弟,你刚刚唱的是什么?”
“是恶鬼谣啊。”
“喔?”他好笑的问。“什么是恶鬼谣啊?”
被问到这,小娃儿兴致可来了,用力眨着大眼。“唉啊。你竟然连恶鬼谣都不知道?我们村子里头上上下下,就连两岁的崔家小女圭女圭,跟八十七岁的薛家老女乃女乃,他们也全都会唱呢!”
“是什么样的恶鬼?”
“我也不知道。”他大气也不喘一下,好认真的说。“但是,我爹爹说啊,隔壁村那个,跟他一块儿喝酒的老张的小泵的三叔的大儿子的三表姊的小舅妈的大伯父,就见过那个恶鬼喔。那个恶鬼啊可厉害了,他有好几栋谷仓迭起来那么高,一脚就能跨过江,一张嘴就能吞掉八个人,牙齿又黑又大,有这么这么大喔……”
边说,他还不忘比手划脚,比划出那牙齿的形状。
“恶鬼好凶呢,除了会吞人,还会喷火,脾气很坏,非常非常的可怕又恐怖呢,大家都非常的怕他,但是后来出现了一个女神,就把他收服了。”
说到这儿,他还拍了拍心口。
“所以啊,之后,大伙儿就不用再怕,恶鬼会来吃人啦,但是我娘说,要是有孩子不乖,恶鬼就会再出现,不过我觉得后面这个,一定是娘胡诌的。”
娃儿的童言童语,让她不禁莞尔。
可是身旁的他,倒是兴致昂然,又说着。“小弟,你可以再唱一遍吗?”
“好啊!”
娃儿清了清喉咙,用稚女敕的声音,唱出不论南国、北国,人人都能琅琅上口,还随着商旅的踪迹,远远流传到天地尽头的歌谣。
“乱世中,有恶鬼,
挟天子,令天下,
恶鬼青眼,贪比饕餮,
每日食一城,一城六千七百九十三人。
恶鬼喷火,烤人肉而吞,
众人哭,恶鬼无泪。
众魂哭,恶鬼无泪。
有女神,姿容美,
以仙香,治恶鬼,
恶鬼巨鼻,大比鳄龟,
每日闻一炉,一炉九千九百九十九香。
内藏一毒,恶鬼头迸裂,
众人庆,恶鬼无踪。
众人怜,女神无踪。”
他扯着喉咙,大声的唱着,才刚刚唱完,身后的屋子里,已经有一个妇人探出头来,顺便连一只鞋子都扔出来。
“小鞠子,唱什么,还不快回来念书!你这么不乖,小心恶鬼来吃你啦!”咚,鞋子正中目标。
娃儿嘟起小嘴,揉着被鞋子敲痛的脑袋瓜子。
他最不喜欢念书了。但是,这几年来,年年丰收,家家户户都能吃饱饭,大人商议过后,就从城里请来夫子,教他们读书写字。
他翻着白眼,听见那个好看的女人,笑着跟他道谢。
“小弟,谢谢你了。”
“不客气啦——”
“小鞠子!”娘又在嚷了,还丢出另一只鞋子。
“我就来了啦!”
他回头高喊,把一双鞋子抱进怀里,转头还要再问,却看见破破的驴车已经逐渐远去,心里好担心,那个好看的男人,到底记不记得歌词啊?
“听清楚了吗,我成了恶鬼。”
“你不早就是了?”
“你成了女神呢。”
数不清第几次了,她又觉得脸儿一热,半晌呐呐无言。哼,这个男人,就是这么故意,难怪这阵子老听他在哼呢!
粗糙的大手,将她的小手,拉到嘴边,怜爱亲吻手,还不忘调侃。
“瞧,就算史官没写到你,但是从今以后,人人都会记得,是女神降服了恶鬼。”
“这首歌谣,是你让韩良传的吧?”
“不是。”他很认真,举手发誓。“天地良心,我可没吩咐他这么做,这一定是旁人做的。”
瞧着他的模样,害她再也压抑不住,笑声逸出唇边。
“我不信。”
“唉呀,你让我真伤心。”他嘴上这么说,却笑得很开怀。说着这话时,老驴子拉着车,一步一步的,缓缓爬上小山。
“我很可恶吧?”牵握着她的手,他忽然问。
她抬起视线,瞧着身旁的男人,发现他收起笑容,正满脸柔情的望着她。“我选的路,却还强要你跟着走。”
虽然,他的双眼确定是盲了,但是,她却总是觉得,他依然能看得见她。
“是很可恶。可恶,而且可恨。”情不自禁的,她抬起手来,温柔的抚着他的脸庞,衷心告诉他。“但是,我心甘情愿。”
他的喉头紧缩着,哑声倾诉。“天下,曾经是我的挚爱。如今,我的挚爱,只有你。”
她的心头暖热,情不自禁的倾身,吻住了他的薄唇,将娇女敕的身子,投献给他精壮的怀抱,共同耽溺于,夫妻间的呢哝欢爱,将所有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
老驴子拉着车,丝毫不介意,车上的人在做什么,只是摇摇晃晃的翻过山,朝山脚下那热热闹闹的赤阳城走去。
百年后,南史有记
必靖,南国凤城人,自小聪慧过人,文武双全,十六入朝为官,曾为妹兴战,过沈星江,屠杀万人,扩地千里,恶事不胜枚举,善举亦不胜枚举,长年受头痛之症,后暴毙而亡,死因不明。
此人位阶最高,官拜中堂。
生前,靖力书“治国大策”,从南治至北,涤讪强国之基。
后百年,有太平盛世。
其人是治世之能臣,抑或是乱世之奸雄,至今众史家仍难以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