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不知道,那晚她是怎么回到寝居的。
只知道,她没有梳洗、没有更衣,只是褪去外袍,仅仅穿着贴身的单衣,就躺上睡榻,蜷在软褥上头,甚至没有盖上身,就迷迷糊糊的睡着。
梦。
不放过她。
而且,比昔日更可怕。
梦境里,是景城百姓们,不甘的痛苦呼喊。还有,他取长弓、点火箭,朝着景城射出第一支箭的姿态,与他映着漫天红雪,从容说着,景城的城名从何而来,四季又有不同之美的模样。
恶梦,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煎熬的醒来,又煎熬的睡去。
然后,更煎熬的醒来,更煎熬的睡去。
即使是在梦中,她也反复问着自己,一个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
她该杀了他吗?
每次自问都没有答案,每次自问后,她又跌入更惨烈的恶梦中,看见关靖预言的未来,那熊熊的战火,烧红天际,不论是南国、北国,都遭到外敌连手摧残,异国的军队奸婬掳掠、烧杀搜括,无所不为……
浑浑噩噩的,她在睡榻上辗转,不知过了几天几夜,因为惊惧而高烧不退。
他所预言的惨况,在她梦中出现。
她胡乱的呐喊着、尖叫着,在恶梦中颤抖,恍惚之中,又感觉到有熟悉的宽阔胸膛,紧紧拥着她,抚在泪痕上的指,那么温柔、那么不舍。
可是,当她高烧退去,真正清醒的时候,睡榻上却只有她自己。
梦中的依靠,是她更错乱的梦中之梦吗?
还是,他真的来探望过,真的曾珍惜的,将她因为高烧,所引发的透骨恶寒,而颤抖的身子拥在怀中?
这些,一如她的自问,都没有答案。
透过窗棂看去,太阳又露脸了。
但是,真正唤醒她的,是那从屋外传来叮叮咚咚、淙淙不断的水声。她撑起虚弱的身子,茫然的走下了睡榻,用手推开门窗。
屋外天际,久违的蓝天再现,晴空万里,金阳高悬。
屋檐上因为严寒,冻出的冰柱,在日光下缓缓消融,一滴一滴的滴着水,在廊旁的沟里汇聚,流向更低的地方。
天,放晴了。
但是,景城的人呢?
宾烫的泪,滑落她冰冷的双颊。
沉香的心里,其实很清楚,雪融只是短暂的现象。百年的雪灾,造成太大的伤害,就算冬季过去了,春寒料峭,天候只会更冷,真正回暖还要等上许久,而寒疾是愈冷愈严重。
是的。
必靖说的没错,一旦感染蔓延,病死的人数,会远远超过景城人口的总数。
所以,他不可能等待,也不能冒险。
他斩草除根,断了寒疾扩散的可能性。
景城,永远等不到春天了。
她的泪水,无法融解厚厚的积雪,更无法让气候变暖,暖到寒疾因热而逐渐消失,让那染了寒疾,也能幸存的三成人数,活到春暖花开,再见桃花绽放。
泪水,无声滴落。
她的泪水,只能濡湿她自己的脸。
一个多月之后,雪灾终于缓解。
当灾情被控制住,确定道路通畅、各城食粮,还有春耕的种粮都储备足够后,关靖才带着大军,再次开拔,浩浩荡荡的返回凤城。
她也跟随大军,回到凤城。
而且,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般,她又被安排回到关府,住回她离开之前,就住进的那间,属于关靖的院落,孤单的待在那儿。
必靖没有回房。一如先前,婢女所说的,他留宿书房的日子,从往日到如今,都远比回院落来得多许多。
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夜夜都在挣扎,是否该杀了关靖,但是,却从来无法有个答案。
要是她杀了他,还有谁能阻止,即将来到的动乱、列强来犯?
这一回,战争会维持多久?
五年?
十年?
或是,再一个百年?
南国高官,哪一个人在乎,百姓们的死活、国力的强弱?她在侍卫的护送下,搭乘马车入城的时候,还看见城墙上,被镶上了金、包上了银,更全部包裹着昂贵的红色丝绸,准备庆贺二十几天后,皇上的生辰。
饼年、元宵、贺诞,无数的节日。
放烟花、喝春酒、吃元宵,邀请年过八十的老翁,大摆千叟宴,各种可以节省银两,却要花钱如流水的花样。
凤城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耽于逸乐、夜夜笙歌,重温纸醉金迷的舒服日子。
南方运来的丝绸,茶叶、瓷器,以及各式各样的美味珍馐、奇珍异宝,所有节省之令实行时,许多年都不曾在凤城里出现的奢侈品,关靖才离开多少日子,全都再现踪影,还大剌剌在华丽的店铺里贩卖。
短短的奢华,浪费先前多久的储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纵情多么快乐,人人都心花怒放、享乐得欲罢不能,反倒更显得,处处提命节省的那个人,是多么的煞风景。
必靖,就是偏要当那个角色。
这个男人,可以杀吗?
她真的胆敢背负,杀他的后果,赌他的预言,是不是真会成真?
但是,要是不杀他……可以不杀吗?
可以吗?
沉香不知所措,惶惶难安,看不见关靖的时候,她想着这个问题;看得见关靖的时候,她更无法忘了这个问题。
回到凤城之后,韩良还让人,在大厅的垂帘后,为她摆放了一个位子,让她亲耳去听、去看,关靖的所作所为。
先前,复仇占领她的身心,现在她真正认真的,听见、看见他在做的事情,心中的骇然更深了。
每日醒来,他就在写着,那些治国大策。关府门外,又见大排长龙,百官再次登门,文臣武将没有一个敢缺席,累积下来待办的事,堆得像山一样高。
“中堂大人,沪城海水倒灌,泛滥成灾。”
“派人疏导洪水,邻近几城的河道,同时一起修筑,还有,追究修筑堤防的官员失职之罪。”
“中堂大人,皇上想要广纳美女,甄选嫔妃。”
“不行。”
“但是,大人,皇上心意已决。”
“我明日进宫,会劝阻皇上。”
“大人,沈星江出海口处,两岸港口的城镇,蓝图已经绘制完毕。”
“呈上来。”
“是。”
“退回去重绘,两个港口,一个进、一个出,告诉绘制蓝图者,规模要再扩大五倍。另外,加强两港航运,开始构想,该如何建造跨江大桥。”
“沈星江出海口处,宽阔难见彼岸,要建造跨江大桥,恐怕难以达成。”
“不须建在出海口处。”
“请问大人,那该建造在何处?”
“汉阳的龟山,与武昌蛇山,最是适宜修筑大桥。先将南北两岸,通往汉阳与武昌的官道拓宽十倍,等到大桥修筑完毕,就能靠这两处来通运。”
“是。”
旱灾、水灾、饥荒、疫病,眼前的难关。
蓄水、防洪、建港、造桥,将来的建设。
都由关靖指挥监督。
越州的刀剑、吴州的战甲、武曲的铁弓、库库诺尔的汗血宝马,军队所需的兵器与马匹。
毫州的药物、夹江的纸张、会昌的藤器、芜州的鱼米,百姓所吃穿使用的各种物资与粮食。
必靖对这些的了解、注意,比他自己吃进嘴里的食物、穿在身上的衣裳,更为的讲究且计较。
虽然,她早就知道,整个南国,其实都是他在治理的。但是,现在她更清楚,南国需要他,北国也不能没有他。
我做我该做的事,担我该担的。
所以,他才对景城射了第一箭。
她逐渐看清了。
仙选择走的,是一条最难走的路。
为了救人,他选择先杀人;为了挽救更多的生命,他选择让自己先变成恶鬼。为了救国,他选择先开战;为了拯救两国的将来,他选择在现在被人畏惧、被人厌恶。
在大厅的垂帘后,她惊愕的坐了几日,听着、看着,他帘外的身影、声音,穿帘而来,一次次震撼她。她注意到了,他的笔永不停歇。
几日之后,韩良又来找她,一样面无表情,淡然的开口问道:“你还想杀主公吗?”
她抬起了头,双眸里困惑更深,坦白承认。“我不知道。”
“那么,你就在这里,再多听几日。”韩良也不催促。“你想坐多久、听多少,都行,直到你下定决心后,再告诉我就好了。”
“现在,我只想做一件事,”她第一次,开口求韩良。“这件事情,必须请你帮我。”
“什么事?”
“我要看绢书。”她缓缓的说出口。
韩良神情没变。
“你想看哪些?”
她轻轻回答。
“全部。”
那些绢书的分量,超乎她想象的多。
长达三个多月的时间,她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的读着,等到看完所有绢书,她才惊觉窗外已经是荼蘼凋谢,满窗绿意盈盈的夏季了。
都说开到荼蘼花事了,但是,关于那一朵,曾被关靖珍宠娇养,被天下人指证历历的传说,他因而血洗北国,甚至毁谤与之,连带背负骂名的幽兰,沉香在看完绢书之后,才知道关于那女子的事,并未终了。
妥善收妥绢书后,她冲动的往书房跑去,奔跑得很快,没有意识到,自己收拾绢书的方式,已经跟韩良一样慎重珍视。
她跑到书房外,推开木门,笔直的来到关靖面前,再也忍不住,盘桓在心中的疑惑,开口直接就问。
“当年,你并不是为了幽兰才开战?”
游走素绢上的笔,难得的稍微停顿,他抬起头来,看着气喘吁吁的她,只是微微的、微微勾起嘴角,黑瞳中闪过,罕见的眸光。
那是他极为欣赏某个人、某件事、某句话、某个答案时,才会有的眼神。
瞬间,沉香抽了一口气,双腿一软,滑坐在地上。
“你不是为了幽兰开战的。”她喃喃说着,从他的一眼,就知道自己猜出了,这件不论南国、北国,人人都信以为真、言之凿凿,实际上却是被误导,整桩事的真相。
她的判断没有错。
胸怀如此大志的男人,就算再疼爱、再不舍妹妹的死,也不会因此而乱了大计,更别说是因此开战了。
就算,他因为妹妹的死,有多么痛苦,最初的癫狂可能是真,但是以他的深谋远虑、机关算尽,之后的表现,就绝对是作戏,为的就是误导所有人,掩盖他真正的目的。
坐在桌案前的他,若无其事的,微微侧着头,手中的笔又写了起来。
“你……你……”她连声音都哑了。
“嗯?”
他连头也不抬。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她的身子颤抖,在夏日也觉得冷。
“报仇雪恨,只是借口。”关靖耸了耸肩,平淡的回答,“幽兰的死,刚好给了我一个借口,可以进行我筹划多年的计划,让南国将士们同仇敌忾,正式向北国开战后,因此士气旺盛。”
他,为了战胜,不择手段。
沉香清楚的记得,当年,关靖穿的是白衣银甲。
人人都知道,他是在吊祭妹妹的死,南军还打着“报仇雪恨”的旗帜,所过之处攻无不胜、战无不克,北国人只要看见那旗帜,就要惊恐奔逃……
这一切,竟都是为了鼓舞士气。
“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咒骂你的吗?”她连唇瓣都在颤抖。
他微笑。
“我不在乎。”
“那幽兰呢?”她忿忿质问。“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又是怎么咒骂幽兰的?”
笔,稍微停顿。
只是稍微。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在乎。”他的笑容,并不带笑意,闭目用手揉了揉眼,“她,也姓关,是关家的人,就算被口诛笔伐、千夫所指,也是她命该如此。”
沉香动弹不得。
每每更了解这个男人一步,她就愈是难以置信。
她是亲眼看到,关靖如何妥善的保留,幽兰的住处,在她擅闯时动怒。
她更是知道,他有多么珍重,幽兰的遗物,这十年来都将那件衣袍穿在身上,直到前几个月,才为了她而焚毁。
他,是真的疼爱着幽兰。
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为了达成目的,连妹妹的名声也赔上。
这是什么样的男人?城府如此之深,事事都在他的盘算之中,只怕就连韩良送来绢书,她会要求看完绢书,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但是,她是无辜的……”她听见自己,嚅嚅的语音。
他笑了,因她的话而笑。
“很多很多的人,都是无辜的。”他书写着,有绦不紊。“幽兰,只是其中之一,她不过是刚好姓关。”
终于,他又抬起眼来,黑眸注视着她苍白的脸,徐徐的、慢慢的,像是要将每一个字,都烙进她内心那样,清晰的说道。
“先破坏才有建设,建设之后才能强民,进而富国。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旁人会说什么、写什么,我都不在乎。”他平静的说着,从不对外人说的心,只对她坦露。
为什么要告诉她?
沉香不懂。
她宁可不知道,宁可,不要知晓这么多。那么一来,她也不会知道,他是牺牲了多少东西,才能有现今的成就——连骂名,也是他的成就之一!
偏偏,事与愿违,她就是知道了,还知道得太多太多。
望着无法言语的她,关靖柔声的说:“焚香吧,为我焚香。”他停下笔来,凝望着她的身影,窃取难能可贵的平静。这些日子以来,香料虽是她挑选研磨,但是送来焚香的,却是奴仆们,而不是他思念的她。
“我好久好久,都没看到你焚香的姿态了。”他惋惜的一叹,笔杆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出声。
体贴的婢女,将香匣送了进来。
这段日子以来,不论她走到哪里,婢女都会为她拿着香匣。
现在想来,这应该也是关靖的命令。
他在等着,她为他焚香?
等了多久了?
轻轻的,她起身走到关靖面前,跪坐在那个,只为她而留的位置,然后才打开香匣,在选取香料的时候,偶尔,也望向他。
阳光,为他的侧脸,镶上淡淡金边。
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在北地十六州,积雪成灾,粮车毁损,险些压死北国奴,他挺身相救后,她与他的对话。
你为什么要去扛那辆粮车?
因为我看见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车。
这个男人,看得很高,看得很远,比所有的人更高更长远。而他会这么做,恐怕也只是因为,他看见了将来的危机,所以就挺身而出。
就是这么简单。
如果她再问起,他一定还是这么回答的。
像是察觉到,她的注目,关靖抬起头来,对着她温柔的一笑。
她的心一慌,匆匆低下头来,像是被逮着的偷儿,竟觉得双颊火烫,连胸口也暖热起来,先前的冰冷已经荡然无踪。
为了不让自己,显露出,对他的在意,她收回心神,专注在为他焚香的事上,低头看着满手,在不自觉的时候,已经挑选出来的香料。
枸杞。
笆草。
菊花。
牡丹皮。
山茱萸。
这些香料的功效,全部都是滋补强身、安神明目。
她看着掌心里的香料,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没有松开那些药,而是把它捏住了,逐一碾碎,再倒进熏炉里头,看着烟雾飘出,弥漫在他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