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与王启明在儿童之家外头照过面后,香草开始积极地向法院提出改判监护权一事,集许多相关数据,也和相关单位及基金会的执行长讨论过。
执行长对她一向信任,只是不免有些疑虑。
“虽然王启明记录不好,但毕竟罗思婷跟叶维之早就离婚了,这些年来王王帆名义上的爸爸一直是王启明,法官会愿意把监护权改判给叶维之吗?”
“王启明并不是王王帆的亲生爸爸。”
“那叶维之就是吗?”
“这个……我不确定。”
“为什么不让叶先生去验DNA?如果确定叶先生是帆帆的亲生父亲,那事情就比较好办了。”执行长提出这样的建议。
香草只能无言以对。
如果可能,她也想让叶维之去验DNA,问题是她不晓得几次对他提出请求,他却总是冷淡以对。
这天,香草与叶维之约了共进晚替,吃过饭,她又小心翼翼地问起这件事,叶维之的反应是白她一眼。
“我说过,我不是帆帆的亲生父亲,不必验了。”
“你怎么能肯定?”她不觉懊恼。“你前妻怀孕时,还跟你有婚姻关系!”
他冷冷一晒。
“难道你怀疑她当时有外遇?”她追问。
他闻言,眉头一拧。“我应该不必跟你报告我前段婚姻的一切吧?”
“问题是你什么都不说,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她抱怨。“我们执行长也说了,如果验出来你是帆帆的亲生父亲,事情就好办了,法官一定会把监护权判给你。”
“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整个程序就会很麻烦,法官会考虑很多,说不定帆帆都要亲自出庭当证人。”
叶维之一震。“你的意思是法官会亲口问帆帆的意愿吗?”
“嗯。”
他别过头,望向咖啡馆窗外,她可以察觉他神情变得阴郁,似是在深思着什么。
“你怎么了?”她轻声问。
“我不认为应该这样做。”
“什么意思?”
他转回头,幽暗的眼眸凝定她。“我不想逼帆帆做选择。”
“你的意思是——”她心跳一停,蓦地失笑。“你怕帆帆不会选择你吗?不会的,他很喜欢你。”
“他也喜欢王启明。”
“可是他也怕王启明。”香草强调。“他跟王启明相处那么多年了,当然不可能没感情,但我相信,帆帆最后一定选择你。”
“你怎能这么肯定?”他嘲讽地撇唇。
“你不是也看到帆帆手臂上的伤了吗?你要知道他每被烫一次,不只身上,心上也会受伤!他怎么可能愿意再回到一个老是伤害他的人身边?”
他默然无语。
“你不相信我?”她蹙眉。
他仍是不吭声,她看不懂他究竟是何打算。
“你该不会后悔了吧?”她试探地问。
“……”
“叶维之,你说清楚。”她提高声调。“你说愿意收养帆帆,是不是后悔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她心跳加速,等待他打破僵凝,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彷佛过了一世纪之久,他终于扬起眸,沙哑地扬声。“是,我后悔了。”
这不是她期望的答案。
她惊愕地瞪他。“你说什么?!”
“我后悔了,我想我要放弃。”他低声重申。
她不敢相信。“为什么?你明明答应了!”
“因为我跟他——”他苦涩地牵唇,话里绵延着太多说不尽的意味。“毕竟不是一家人。”
“思婷,你别这样,我们是一家人啊!不管怎样,我都会照顾你的,一定会保护你。”
数年前,一个下雨的深夜,他喝了好多酒,借着酒意,放下大男人的尊严,对妻子道出真心话。
就算明知妻子已经不爱自己,他仍想挽留她,仍奢望着与她共同守护这个家。
可她却无情地拒绝了他。
“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也不要你来保护!我只要你放了我,你放了我行不行?!”
为什么她能够那样无情?
他涩涩地瞪她。“你就那么爱那个男人吗?”
“是,我爱他!我爱他!”她尖锐地表白,字字句句,刺痛他心坎。
“可是他不爱你,他很明显只是在玩弄你!”他试着想唤回妻子的理智。“他有妻小了,你以为他会放弃那个家庭跟你在一起吗?”
“他会的、会的!”她眼里明明隐隐浮现惊恐,但语气仍倔强。“只要我先恢复自由之身,我相信他会离婚,何况我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
“你以为他会要吗?”
“他当然会要,这是我们爱的结晶!”
她跟另一个男人的爱情结晶?那他算什么?他自嘲地轻哼。
而她,看着他的眼神清冷。“你死心吧!维之,这孩子不是你的,我是孩子的妈妈,我最清楚孩子的亲生爸爸是谁,而且如果你现在脑子还清醒的话,应该算得出来我们已经很久没同房了,这孩子怎么可能是你的?”
“我的脑子一直很清醒!”他咆哮。“你真以为我喝醉了吗?”
若是可以,他还真希望自己能一醉不醒,忘了这令他难堪的一切。
“如果没醉的话,为什么就是不肯放了我呢?”妻子继续刺伤他。“我都已经跟你说得那么明了!”
因为他舍不得她,因为他还爱着她,他可以预见,那个男人绝对会抛弃她不管的,她为了那男人放弃一切,只会落得凄凉的下场,而他该死地不忍心!
为什么要为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不忍心?他真不懂自己,真恨自己,恨自己不够潇洒,当断不断!
他迷蒙地望着眼前的女人,迷蒙地问:“思婷,从一开始到现在,你是不是从没爱过我?”
“是,我没爱过你!苞你约会,跟你结婚,都是为了气他,为了让他吃醋,我爱的人一直只有他。”
被了,她说得够明白了。
“所以现在无论如何,你都要飞到他身边是吗?就算他很可能不会接纳你。”
“他会的!他一定会的!”她恨恨地瞪他,彷佛他的关心都是对她的诅咒。“以前我只是一个人,现在我有他的孩子了,他不会丢下我不管的!我跟他还有这个孩子,我们是一家人。”
他们是一家人,那他呢?
他曾经游戏情场,不料第一次付出真心,却是一去不回——也罢,他不需要妻小,不需要家人,他不需要任何人!
“……好,我答应你,我们离婚。”
那夜,他的心碎成片片。
原来男人不一定总是坚强,也有受伤的时候,偶尔也会流眼泪。
他瞧不起那时候的自己,非常、非常瞧不起,如果可能,他真希望永远也别忆起当时。
但他还是想起来了,想起那个阴暗的、下着雨的夜晚,细雨绵绵不绝,湿透了整个城市,湿透他的心。
一念及此,叶维之自嘲地抿唇,倚在露台栏杆前,握着罐睥酒,一面喝,一面恍惚地看夜景。
香草曾经称赞由他这里望见的夜景很宁静、很温馨,有种迷离的美,她很喜欢。
他其实也很喜欢,但今夜,却怎么也领略不到这景色的美好,只觉得无边凄冷。
真该死!
他蓦地低咒一声,一口喝干剩下的啤酒。
如此多愁善感的情绪实在不适合一个大男人,也不像他该有的,他是机器人,不是吗?
机器人就该像个机器人,无情冷感。
你要知道他每被烫一次,不只身上,心上也会受伤!他怎么可能愿意再回到一个老是伤害他的人身边?
偏偏,耳畔又回响起她曾说过的话。
一个人,怎么可能愿意再回到一个曾经伤害自己的人身边?
“你不懂的,香草,就是有人会这样——”他喃喃低语,嘴角噙着一丝讥诮,不知嘲讽她,还是自己。“帆帆毕竟是他妈妈的儿子。”
他敢肯定,帆帆真正想要的,还是那个曾经伤害自己的父亲,因为他们才是一家人。
所以,他又何必自作多情?
叶维之冷冷一哂,又开了罐啤酒,喝了一大口,然后将瓶口一转,漫然看那金黄色的液体倾泄往下,如同他直坠深渊的心情。
他应该出庭吗?是否还要亲眼去看帆帆当庭做出令他心痛的抉择?
他,有勇气出庭吗?
他怎么还不来?
开庭时间都快到了,叶维之却还迟迟不出现,香草等得心急如焚,频频看表。
他该不会真的打算放她鸽子吧?真的决定放弃争取帆帆的监护权?他怎么可以这么做?怎能放心将帆帆交给一个有暴力前科的父亲……
“香香姊姊。”与她一起坐在法院外等候的帆帆忽然唤她,嗓音听起来很虚弱。
她回头,给他安抚的一笑。“再等一会儿,叶叔叔应该就快来了,等他来了,我们再一起进去好不好?”
“不是、这样的,香香姊姊……”帆帆呼吸急促,脸色苍白,额头盗汗连连。“我觉得……好不舒服。”
“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香草这才注意到孩子不对劲,焦急地抚过他汗湿的脸。
“我……不能吸气。”说着,帆帆一口又一口地深呼吸,每一口都像即将断气他的,发出可怕的声响。
香草惶然大惊,脑中灵光一现。“你该不会是过敏吧!你刚刚吃了什么?”
“这个。”帆帆递给她一张包装纸。
她接过来一瞧,心跳暂停。
是核果巧克力!他竟然吃了核果巧克力!
“这巧克力是谁给你的?帆帆,你为什么要吃?你不知道自己会过敏吗?”她一连串地追问,帆帆却已经无法回答了,他不仅呼吸困难,皮肤也开始泛起点点红疹。
再这样下去,他很可能会休克!
一念及此,香草再也顾不得开庭的事,一把抱起帆帆,招来出租车,直奔医院急诊室。
护士从她手里接过帆帆,拉起帘子,隔绝她的视线。
她看不见帆帆就诊的情况,更加心慌意乱,这时,手机铃声蓦地响起,她连忙到走廊尽头接电话。
“香草,我在法院门外了,你们在哪里?”
是叶维之,他终于来了!
香草眼眸刺痛,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胸臆。“维之,你快来医院,帆帆食物过敏,他吃了核桃!”
“什么?!”叶维之震惊。“你等着,我马上过去。”
十分钟后,他赶到医院,香草一见他,伤心地投入他怀里。“是我不好,我竟然没注意到帆帆吃了巧克力,是我不好,都是我……”
“你冷静点。”叶维之温声安慰她。“帆帆呢?他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在帮他急救。”香草话语方落,只见门帘拉开,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走出来。
他拉下口罩,对两人微微一笑。“他的情况已经暂时稳定了,我们会将他送进病房,留院观察。”
“真的吗?”香草松一口气。“谢谢你,医生,真的谢谢你!”
“不过你们做家长的也太粗心了,明知道孩子对核桃过敏,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呢?这次他没事,如果还有下次,就很难说了。”
“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好。”香草含泪认错。
叶维之默默牵住她颤抖不停的手。
医生离开后,两人来到病房探望帆帆,小小的他躺在大大的病床上,看来更显瘦弱。
香草心一扯,在床沿坐下,轻抚他疲倦的眉宇。
他颤颤地睁开眼。“香香姊姊。”
“乖,没事了,你睡吧。”她柔声低语。
他摇摇头。“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不懂。
他没回答,别过小脸,咬着唇。
香草蹙眉。“帆帆?”她握住小男孩的手,正想追问时,病房外忽地传来一阵骚动。
“医生,我儿子呢?他在哪间病房?我要见他!拜托让我见他!”
是王启明?
认出这道声音,香草胸口一震,帆帆也听出来了,身子一阵激颤。
香草以为他是害怕,急忙哄他。“你不用担心,帆帆,香香姊姊不会让他来打扰你。”
“是这间病房吗?护士小姐,是不是这间?”王启明焦躁的声嗓逐渐逼近。
“我去赶他走。”香草咬牙起身。
“不要!”帆帆激动地拉住她衣袖。
她一愣。
“不要赶爸爸走。”帆帆求她,眼眶红了。“我……我想见爸爸。”
“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
“拜托,香香姊姊,让我见爸爸。”小男孩嘤嘤啜泣。“我想见他。”
这是怎么回事?香草僵在原地。
“你还不懂吗?”叶维之握住她的肩,眼眸阴郁地紧盯她。“帆帆为什么要故意吃下那条巧克力,你还不懂吗?”
“我……不懂。”她怔怔地望他,为什么要用这种阴沈又懊恼的眼神看她?她做错了什么?
“因为他不想在法庭上做选择!”他低声斥她。“因为他最爱的其实还是他爸爸,就算他爸爸有千般不好,他也不想在法庭上听别人指责他爸爸。”
“可是……王启明会打他,会伤害他……”
“帆帆已经原谅王启明了,你不懂吗?”他叹息。
“我是……不懂。”她喃喃,心海卷起惊涛骇浪。
她不懂,为什么要如此轻易原谅?难道帆帆不怕吗?那一道道烙在身上的伤痕,要经过多久的岁月才能淡化,他不晓得吗?
为什么帆帆要这样傻傻地原谅那个曾经伤害自己的人?
那种日子是很可怕的,前一秒他或许还对你笑,下一秒他手上已经握着鞭子,像抽打着一只不听话的畜牲那般抽打着你,而你苦苦告饶,只会换来一声声狰狞的嘲笑。
而且你绝对不能在那人面前哭,因为哭泣与眼泪只会让他得到一种变态的快感,他会更以凌虐你为乐。
所以不管她身心有多痛,她都告诉自己,绝不能哭,不能哭……
“你放过帆帆吧,香草。”叶维之涩涩地劝她。“就让他们父子团聚,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要她放过帆帆?那谁来放过她?她并不想令帆帆伤心难过,她只是想保护他,只是想保护他而已啊!
“为什么你要这样……责备我?”她瞪着眼前面色凝重的男人,死命将泪水锁在眼眶。
“我不是责备你,是你有时候太自以为是了。”叶维之皱眉。“帆帆只是你辅导的孩子,不是你亲生的,你没有权利替他决定未来。”
自以为是?他说她自以为是?
香草震撼,心头像被插了一把剑,痛得不停流血。“我是为他好……”
“你总是说自己是为别人好。”叶维之轻哼。“你也说我需要爱,需要家人,所以就把帆帆送到我身边,但现在呢?事实证明,帆帆真正想要的,还是他原来那个爸爸。”
所以呢?她错了是吗?不管对帆帆,还是他,她都铸下大错了吗?
她哀怨地瞪他,眼眸强烈刺痛。
“香香姊姊、叶叔叔,你们不要吵架了。”帆帆哽咽的童嗓怯怯地扬起。“都是我不好。”
她一凛,回过头,望向泪流满面的小男孩。
“对不起,香香姊姊。”他哭着道歉,每一声抽泣,都揪拧她的心。
难道她真的错了吗?
香草深吸口气,强迫自己绽开温暖的笑。“帆帆,你真的很想见你爸爸吗?”
帆帆轻轻点头。
“你真的已经原谅他了吗?”
帆帆又点头。
“你真的……愿意再相信他一次吗?”
“嗯。”
她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她想保护的对象显然并不需要她的保护。
香草沙哑地笑了,笑声里,蕴着满满的自嘲。
她别过头,主动打开门,迎进慌乱不安的王启明,看他们父子俩抱头痛哭。
虽然帆帆哭得很伤心,但她也从他星亮的眼眸,看出他压抑不住的喜悦。
他是真的很高兴能回到爸爸身边,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一颗眼泪,静静地滑过香草颊畔,她急忙伸手抹去,匆匆离开病房。
叶维之追上来。“你去哪儿?”
她凝住步履,确定脸上挂的是笑容,不是泪颜,才转过头来。
他惊愕地瞪着她过分甜美的笑容。“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啊。”樱唇弯着美好的弧度。“你说得很对,我这人真是太自以为是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什么意思?”他表情紧凛。
“我千方百计地想把帆帆送到你身边,我以为这对你们俩才是最好的,没想到帆帆要的还是他原来的爸爸,你也乐得回到原来逍遥自在的单身生活,事实证明我是白忙一场。”她语气嘲讽,不知是针对他,还是自己。
他倏地瞇起眼。“你该不会是把帆帆选择王启明的事怪到我身上吧?”
“我怎么会怪你?”她笑。“是我自己太自以为是——”
“不要一直拿我说的话来刺我!”叶维之蓦地恼火了,握住她的肩摇晃。“你真的以为我很高兴帆帆选择回到他爸爸身边吗?你口口声声为我好,到头来只是让我再一次失去我所爱的人而已!”他将深埋许久的怨气,一股脑儿往她身上砸。“你就非要逼着我眼睁睁地看着思婷跟她的儿子都选择离开我吗?你以为我的心就不会痛吗?以为只有你自己会心痛吗?”
香草震住,笑意自唇畔收敛。“所以你是怪我了?我是不是根本不应该在你面前出现?”
“对,你不该出现的,不该带着帆帆来搅乱我的生活,搅乱我的人生!”
自从她出现后,他平静的生活就乱了套,一切都不对劲了,他又开始渴望爱与被爱,被她撒娇又赖皮的笑容耍得团团转,还有帆帆,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爱那个孩子……
结果,一切还是没改变,他爱的人依然选择离开他。
“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他低吼。
“你是……要我离开?”她迷蒙地望他,眼眸红透。
他眼眶也跟着酸楚,涌上他绝不愿承认的泪意。
他的沉默宛如利刃,一刀一刀,割碎她的心。“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很识相的,以后不会在你面前出现。”
是怎样?现在连她也要离开他了吗?
很好,都走吧!走吧!
他恨得咬牙切齿。“杜、香、草,你最好给我记住自己说的话,不要到时候又缠着我不放。”
她闻言,倒抽口气,猛然挣月兑他,眼泪再次叛逃,而这一次,她怎么样也关不住。
“……再见。”
她哑声道别,旋过身,缓缓淡去的情影像浮在半空中,飘忽不定。
他看着,胸口空荡荡的,彷佛有某种很重要的东西,在这一刻,丢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