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蔓延,就连偏僻的小村也不能幸免。
失去大王的悲痛尚未稍弱,被何侠统治的阴云已经笼罩在这些与世无争的人们头顶。
“宣,云常驸马令,村中百姓按人头算,每口上交粮食三担,后日交齐,不得延误。”
村口被集中起来的人群大哗。
“每口三担,让我们怎么过冬?”
“真是不让人活了!”
“老里长,”有人一把抓了宣读完命令的里长,央道:“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日子,我老婆病了,粮食都换药去了。别说三担,一担也交不出啊。”
里长愁眉苦脸,压低声音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家里几个孩子,都算在里面,也正为粮食犯愁呢。老罗,不交不行啊,这些都是要当军饷的,迟一点就要你的命,那些云常兵杀人可是不眨眼的。”
老罗傻了眼,抹抹眼睛,颓然道:“我们大王在时,可从没要我们一次交三担粮食。何侠,哼,何侠凭什么占我们北漠?”
“你还敢提大王,不要命了?”里长紧张地看看四周,狠拽他破破烂烂的袖口一下,警告道:“老老实实的吧,连若韩大将军都不知道躲哪儿逃命去了,你逞什么强?”
正说着,一阵马蹄声轰隆锉日起,吓了众人一跳,个个抬头往村外看,远远瞧见一队云常兵马朝这边冲过来。
“怎么了?”
“什么事?”
士兵们到了村口,勒住马匹,村民们仰头看去,明晃晃的利刃在阳光下耀目得刺眼。
“你们谁是管事的?”当前一个,看起来是士兵们的队长,骑在马上傲然问。
里长被推了出来,战战兢兢道:“大帅,我是这里的里长,不知道有何吩咐?”
“你就是里长?”队长上下打量了里长一眼:“驸马爷的征粮令,你知道了吗?”
“是、是,已经宣读了。”
“有人闹事吗?”
“没有没有,我们可都是良民。”
“嗯。”队长哼了一声,拖长了声调道:“本来你们这些北漠人,都该拿去给我们云常军人当奴仆的,不过驸马爷仁慈,留下你们供应军饷物质。给老子好好种田养马,还有,驸马爷颁布了分界令,从今天开始,任何村庄发现了外来人,必须立即报告,胆敢隐瞒不报的,全村当谋反处置。听清楚了没有?”
里长心惊胆战,连忙点头,强笑道:“是是,听清楚了,我们都是良民、良民。”
那队长见他吓得手脚发抖,不屑地笑了起来:“良民?前面五十里的交口村也说他们是良民,竟然私藏了几个北漠败兵,全村一百一十七口,全部被我们给屠了。哼哼,我看在这里挂几个带血的脑袋,你们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良民。兄弟们,我们走。”
吆喝一声,马蹄声又响。马队从众人面前耀武扬威地过去,扬起一阵烟尘。
村民等他们去远了,才敢抬头看看身边的人,低声道:“啧啧,一百一十七口…瞧瞧那刀,上面好像还有血呢。”
老罗猛然跌坐在地上,捂住脸痛哭起来。
“老罗,你哭什么?”
“别问了。”旁观者叹了口气:“他妹子嫁到了交口村。”
所有人心里沉甸甸的。
亡国了。
生死不由人,受尽欺凌。
阿汉气鼓鼓地大步迈进篱笆,一坐在院里的石椅上,冲着则尹嚷嚷:“阿哥,不行了,我受不了了。我要当兵,打何侠这个贼子去!什么日子啊?粮食,哪来这么多粮食?养活了兵,我女人孩子怎么办?”
“阿汉,快闭嘴,别惹祸。”阳凤从屋里匆匆出来,责怪地曾了阿汉一眼,轻声道:“何侠下了令,揭发一个有逆心的人就赏五两金子呢。你这样嚷嚷,小心被人告上去。”
“粮食被抢了,屋子也被搜了,连刚长大的鸡也没了,我还怕什么?”阿汉愣着头道:“我不怕死。”
“那你老婆孩子呢?”
“我……”阿汉脖子梗了梗,到底还是垮了肩膀:“想活有什么用?根本不让人过日子……”声音弱了下来。
院中一阵窒息般的沉默。则尹一直不作声,默默擦拭着手中的锄头,彷佛那不是一把锄头,而是当年配在上将军腰间的宝剑。
魏霆忍不住走过来,低声道:“这样下去,真会被活活逼死,倒不如……”
“不如什么?北漠军已被打散,谁可以对抗何侠的大军?”
“难道我们真要当亡国奴,让子孙都受这样的欺凌?”魏霆加重了语气,压着嗓门:“以将军的名望,此时出山,定一呼百应。”
魏霆的话似乎唤起了昔日的壮志,则尹眼眸骤然亮了亮,他浑身颤抖了一下,方正的脸绷得紧紧,神采在颊上流星似的掠过,渐渐的,又黯淡下来。
假如出山,确实会有不少热血的北漠子民跟随。但这样釆集起来的力量,即使再翻个倍,也绝不会是何侠大军的对手。
他对抗的不是别人,而是何侠。
他见识过楚北捷的厉害,对于与楚北捷同名的何侠,即使双方兵力相当,他也没有多少胜算。
何况兵力悬殊?
屠杀,他带给那些不甘被压迫的北漠子民的只有屠杀,那会是一场比周晴大战更悲凉的屠杀。
“将军……”
“不要再说了。”则尹放下锄头:“带上水和阳凤煮好的饭,该下田了。”
远方在消息在乌云后隐晦地传递到偏僻的乡村,流传于窃窃私语和惊惧的目光中。
大王唯一的兄弟,北漠的中谈王爷号召北漠散逃的士兵集合起来反抗何侠,不到十天就聚集了三万人,声势浩大的义军,被何侠手下大将在都城郊外三十里的地方击溃,中谈王爷被活抓,处以凌迟酷刑。
一路败退的东林军聚集所有兵力,再度与云常大军交战,企图一鼓作气反击何侠。何侠略使小计,在山谷中设下伏兵。东林军再次遭到重创,尸骸遍地,鲜血染红了东林的复闸河。
遍乐岌岌可危,云常大军逼近归乐都城,归乐王恐怕会递交降书。一度与归乐王对峙的大将军乐荣,见声色不对,立即领军避过云常大军锋芒,向归乐边境逃亡。
一条又一条消息,都在述说着何侠的胜利和云常军的辉煌。重重光环笼罩下,是被军队需求压榨得苟延喘息的亡国百姓。
先是粮食,然后是每户上交三斤铁器,以供应军队打造兵器需要的原料。
集市一片萧条,铁器店大门紧关。
村民们忧心忡忡。
“三斤铁,难道家里烧饭的锅子也要交上去?我不交!”
“不交,你要像老罗一样?”
村子里最拮据的老罗交不出粮食,如今,干瘦的头颅被高高挂在了村口。他病了多年的老婆,第二天在屋梁上挂了绳子,吊死了。
大家不作声,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交了锅子,怎么煮饭?”
“你是要命还是要锅?”
“交了锅子也不够啊。”
老里长昏黄的眼睛看着相处多年的同村相亲,嗡动着干裂的唇:“那就把锄头也交上去……”
“那何侠……就这么不讲理?”
“他手上有大军。”
“我们北漠的军呢?”
“输了。没人打得过何侠。”
“天下那么大,真没有人打得过他?这什么世道。”
“我听说有一个……”人群里飘出一句怯怯的话。
众人绝望的眼睛猛然瞪大,视线集中到说话者身上。
“谁?”
只听过片言只语的村民苦思冥想:“好像叫什么北王,什么楚什么…”
“那他人在哪?”
“那个……我就不知道了……”
众人一片失望,刚刚有了点光彩的眼眸又黯淡下去,或蹲或倚着墙角,默默发呆。
今天要三斤铁,明天又要什么呢?
砸了锅,加上一把用惯了的锄头,总算交够了官兵要的铁。艳阳似乎没有发觉眼皮底下人们的忧愤抑郁,精神奕奕地照耀着大地。
则尹在田里汗流浃背的挥舞着锄头,这是家里剩下的最后一把锄头。
大王死了,国亡了。
辟兵来来往往,肆意地策马,纵过他们辛苦耕种的田地。则尹的心彷佛被石头压着,石头很重,活生生要把心压裂了,压得流血。
他曾是上将军,他曾手握北漠最高军权,领着斗志昂扬的军队,自豪地展示北漠的军威,他曾发誓保卫他的大王和百姓。
可如今,大王已死,百姓却被践踏在马蹄下。
若对手不是何侠,若不顾虑妻儿,他是否仍会在这里默默挥舞着锄头,让那些暴戾的官兵夺去他辛苦的成果?
阳凤每晚都用担忧的眼神瞅着他,只有庆儿,还有长笑,看见两个不知忧喜的小家伙,则尹才会觉得心上的石头稍微轻了一点。
但只要一转身,石头又沉甸甸的压了上来,几乎让人窒息。
“阿哥!阿哥!”
则尹抬起头,黄豆大的汗水淌得满脸都是。阿汉从小路上喘息着跑过来:“阿哥,不好了!魏老弟和官兵拗起来了!”
则尹一震,扔下锄头跑上田去:“在哪?”
“在村外边的山坡上,挨着大草地的边那地方。”
不等阿汉说完,则尹转身就朝村口跑。
魏霆,他知道魏霆的。
那个脾气暴躁的汉子,从前在军中连上级将领的脸色也不看,就知道冲锋陷阵,咬着牙打仗,宁折不曲的臭性子。特意要他去大草地,就是为了不让他在村里再听见何侠一道又一道逼死人的军令,怎么偏偏又和云常兵碰上了?
一路狂奔着到了山坡,则尹瞳孔一缩,停在地上的一片草地上,草地上上凌乱,不知被多少人践踏过。殷红的血迹,延续到山坡的另一边。
“魏霆!”则尹叫着,转过山坡。
魏霆躺在山坡下,仿佛是一路滚下去的,草地上血淋淋一条轨迹。则尹冲了过去,半蹲下,把他轻轻扶起:“魏霆,你怎样?”
“他…他们……”魏霆头脸都是肿的,身上伤口冒着血,不知是刀口还是矛伤:“……抢了马……还有…羊……我……”
“别说话,别动。”则尹沉声说:“我知道了。”
阳凤和娉婷被则尹抱回的魏霆吓了一跳,女乃娘赶紧将两个孩子带到别的屋里,两个女人则七手八脚为魏霆包扎伤口。
“马和羊…都……”
“别说话了。”阳凤柔声叮嘱挣扎着说话的魏霆,叹了一声:“抢了东西也就算了,为什么把人打成这样?”
则尹道:“他活着,已经算不错了。”
魏霆与他们一同隐居,如同家人一样,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为魏霆包扎好了伤口,留他在床上休息。其它人出了房门,都若有所思。粮食上交后剩得不多,阳凤熬了一碗粥给魏霆,剩下的都吃山芋当晚饭。
忙了一天,终于可以休息,阳凤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看看身边沉睡的则尹,起身下了床。
初秋,晚风极舒服。她走到小屋前,却瞥见一道寂寞的人影,在小院中静静迎风而立。
“娉婷?”
娉婷缓缓地转身。
月光下,阳凤看见了她正拿在手里摩娑的东西。那该挂在墙上的“神威”宝剑,安静躺在娉婷怀里。
阳凤走到她的身边。
“妳也睡不着?”
“那个人,真的不知所踪了?”
时光凝聚成一点,亮点幻化为光圈,重重光圈内,出现的还是同一张脸。
英气、硬朗、霸道、傲然……
饱归乐,他一招反间计,毁了赫赫扬扬百年不衰的敬安王府,攻北漠,他在堪布城下,三招杀得北漠众将心惊胆战,从此听见他的名字,就像遇了梦魇,他攻云常,云常全国震动,上至公主,下至百姓,人人惶恐不安。
东林镇北王,楚北捷。
这东林王位的继承人,这天下敬仰的沙场名将,各国君主深深忌惮的男人,竟在云常军荼毒天下的时候,消失了踪迹。
“娉婷,这些事,妳懂得比我多。我只想知道,难道天下就没有人能阻止何侠了吗?”
“少爷……唉,何侠……”娉婷深深叹气,苦笑道:“可以阻止他的,天下恐怕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妳心里也明白是谁。阳凤,我是否应该……”
“不!”阳凤仓促打断娉婷的话,满脸惊惶,连连摇头,彷佛正经历一个曾经经历过的恶梦,好一会,才镇定下来,垂下头,幽幽道:“妳不要问我。这和当日堪布城危时有什么两样?我错了一次,绝不要错第二次。娉婷,我发过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求妳出山。况且,他已经失踪很久了,就算妳出去,又上哪儿找他?”
娉婷听了,久久不语,捧着“神威”宝剑,转身进了屋里。长笑在摇篮里睡得正香,月光温柔地撒在他的小脸上,印出漂亮帅气的轮廓,和他父亲宛如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
娉婷瞅着儿子,微笑着喃喃道:“长笑,长笑,你知道娘为什么要给你取名长笑吗?娘希望你这张小脸总是笑瞇瞇的,每天都有让你高兴的事。”
“儿啊,愿你日后不要遇上聪明的女人。”
“太聪明的女人,总有一个地方很笨。心里打了结,自己怎么也解不开。”
“她若不喜欢你,你会难过;她若太喜欢你,那你们俩都会难过。”
云常,且柔城。
“你骗我!”
“我骗妳什么?”
“你说会帮我送信给师傅的,番麓,你这个骗子!”
番麓轻易抓住醉菊擂打自己胸膛的玉手,皱眉道:“说多少次妳才明白?东林现在乱成一锅粥,到处都是流窜的败兵和逃亡的百姓,连东林王后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送信的人根本找不到妳师傅。还打?妳还敢打?喂,我还手啦!”
他最近诸事不顺,丞相死后,何侠那边的官员百般挑剔他们这此猛丞相提拔起来的外官。
一会要粮饷,一会又说送过去的奏报不清楚,明摆着要给他这个城守颜色看。
这一边,醉菊知道东林战乱,忧心忡忡,整天吵闹不休。“骗子!”醉菊被他扼住了双腕,只好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瞪他。
“我什么时候骗过妳?”番麓没好气地问。
“你哪次对我说过真话?”
番麓不满,脸色沉下来:“我当然有对妳说过真话。”
醉菊双腕被他抓得难受,挣又挣不出来,俏脸气得带了红晕,仰起头质问:“真话?哼,什么时候?”
番麓认真想了想,答道:“我当初和妳说过一句话——传言都说妳长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嗯,这句绝对是真的。”
醉菊微愕,脸上气出来的红晕迅速蔓延,很快就过了耳后,连脖子都是热的。她安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几乎靠进番麓怀里,咬着下唇,羞道:“喂,快放开我啦。”
“谁是喂?”
醉菊狠狠瞅他一眼,见他嘴角一翘,不知道又要想什么坏主意,倒有些怕了,只好不甘、心地道:“城守大人,放开我的手啦。”
番麓得意地笑起来,这才松了手劲。醉菊把手缩回来,一看,手腕通红的,那可恨的男人手劲真不小。含怨瞥他一眼,坐回床边,想起也许正在难民中蹒跚的师傅,又担心又心痛,眼睛红了一圈。
番麓见她低着头不作声,完全没有平日那般泼辣活泼,也觉得无趣,走过来挨着她坐下:“我会派人再送信过去,希望他们可以找到你师傅。”
醉菊挪了挪身子:“别靠那么近。”声音像蚊子一样轻。
“妳说什么?”番麓一边大声问,一边又蹭了过去,这次挨得更紧了。
醉菊猛然站起来,跺脚道:“你这人…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吗?”
“妳这女人,”番麓站起来,比她高了一截,居高临下道:“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妳不懂吗?”
“谁口是心非?”
“妳!我靠过来,妳心里挺高兴的,怎么嘴里就说不喜欢?”
“我……我……”醉菊气得几乎哭出来,不断跺脚:“我什么时候高兴了?人家正担心师傅,你还来欺负人…早知道就让你死在松森山脉,让狼咬你的肚子,吃你的肠子……”
说到一半,庞大的阴影已经覆到眼前,惊得醉菊蓦然闭嘴,跟蹈后退一步,不料腰间却忽然被什么紧紧搂住了。
红唇被番麓的舌轻轻划过,一片火热,几乎快烧起来了。
“啊…”醉菊大惊失色,眼睛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圆,直直看着番麓可恶的笑脸。
番麓松了手,笑嘻嘻道:“今晚别想着你的师傅了,想着我吧。”手在僵化的醉菊眼前扬了扬,离开处理公务去了。
阳凤走进屋里,床上已经空了,不见则尹的踪迹。她心中微微一动,拿里的步子轻轻走到旁边的小房里,探头一看,则尹正弯腰在堆栈得老高的杂物里翻找东西。
“找什么呢?”她低声问。
则尹僵住了,好半天才缓缓伸直了腰,转过身来。月光下,阳凤看清楚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充满神采的眼睛。
当这双眼睛显出这般神采时,他的主人一定已经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一个不可更改的决定。
阳凤记得,那一年则尹作为北漠王的使者拜访归乐,就在何肃王子府里,她隔帘弹了一曲,举起纤纤玉手,掀开了那么一点点帘子,在那一瞬间看见的,就是这双很有神采的眼睛。
阳凤的心,像被谁撞了一下。
事后,则尹告诉她,就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决定,就算得罪所有归乐王族,也要把她娶到手。
他长得不英俊,比起常见到的小敬安王来,少了三分风流俊逸。可他黑而亮的眼睛,彷佛什么都看在眼里,仿佛天下没有事能让他犹豫。
“夫君,在找什么?”阳凤再次轻声地问,心中冒出的一点点假设带着惊疑萌芽,她小心地靠近,看清楚了则尹的脸色。
“没找什么。”则尹坚定的眼神,在面对阳凤的直视时间躲了一下。
在阳凤的凝视下,他把粗糙的掌,不引人注意地握成了拳。
阳凤静静瞅着他,似乎已经穿透了他的肺腑,洞悉了他心中一切的秘密。
他们已经做了多年的夫妻,从归乐王身边私逃,归隐,出山,堪布之战,再归隐……
一路一路,漫长走来,现在有了庆儿。他们原以为许下归隐相守的诺言,真的可以谨守。
一个归乐双琴,一个北漠上将军,昔日荣华,都遥寄了洞箫。
只在今日月下这么一对瞅,彷佛许多的日子,就浓缩成了短短一瞬,都明白了过来。
“左边的箱子。”阳凤幽幽道。
“嗯?”
“你的剑,就放在左边的箱子里。”
看着娇柔的妻子,则尹的眼眶,骤然热了起来。
“阳凤……”
纤纤五指遮住了他的嘴,阳凤仔细端详着他,仿佛看一辈子也看不够,仿佛从来没有好好看清楚过他的模样。
“真好,庆儿长得像你。他爹爹……是个英雄呢。”阳凤偎依进夫君温暖的胸膛,竭力感受着他的气息,狠了狠心,直起腰肢背过身:“我会在这等你。”
她咬着牙,跨出小房。回屋挨着床坐下,两脚似乎已经完全找不到知觉了。她也不困,痴痴坐着,就那么在夜色下,石化了般,痴痴坐着。
隐隐听见屋外脚步声,声音越去越远,每步踏在不安的、心上,直到听不见了,脑子里开始旋转许多往日的景象。阳凤静坐着,月儿悠然地下去,太阳缓缓爬上来,橙红色的光照出她一脸的泪痕。
“阳凤,该起来了。”娉婷掀开门帘,看见阳凤的背影,愣了一愣,转头瞧瞧空空的床:“则尹呢?”她的声音骤然低下来。
“他走了。”
“走了?”娉婷走近,阳凤的表情证明了她的猜测。“天啊…”娉婷倒吸一口凉气:“妳怎么不拦着他?妳不是要他发誓陪着妳隐居吗?妳不是不要他再管这些事吗?”
阳凤侧过脸来看她,失魂落魄似的,仔细盯着娉婷瞧了一会,似乎清醒了点,反而淡淡笑起来:“我从前不喜欢他打仗杀人,是因为那都是别人的心思,为了权势,为了保住王位,北漠王只当他是个杀人的工具,会拿剑的泥偶。可现在,让他拿起剑的,是他自己。”清晨的微风拂过阳凤的脸,吹动她额前温柔的刘海。
“这是他自己想做的事,没人逼、没人求,他心甘情愿的。我不能栏着他。”
她说得含糊,娉婷却明白了,叹道:“那妳和庆儿怎么办?”
“我和庆儿会好好活着,像他父亲一样,照自己想的样子活着。”阳凤朝娉婷露齿一笑,剎那间美得惊心动魄。
外面传来笑闹声,两个小的一起醒了,女乃娘赶了来,一手抱起一个,去喂稀粥。
娉婷陪了阳凤半日,站起来默默出了房门。太阳底下,长笑和则庆欢快地在稻草堆下钻来钻去,咯咯笑个不停。
“爹…爹……”到了晚上,则庆仰头到处找熟悉的身影。
阳凤一把楼了他,轻声道:“庆儿啊,爹要去做一件他很想做的事。你会好一阵子见不到爹呢。”
则庆老成的点点头,其实什么都不明白,不到一会,又开始翻箱倒柜,想把藏起来的爹爹找出来。长笑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也一块帮忙。
严苛的军令一道又一道地下来。家里的米缸渐渐见底,再过十来天,恐怕连孩子们也吃不上稀粥了。
魏霆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知道则尹走了,用力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如此过了几天,云常大军的举动忽然异常起来,上头的命令连续来了几道,说要缉拿北漠残兵,抓到一个就有不少赏金,同样,胆敢窝藏的会被诛连。
辟兵匆匆来,匆匆去,每来一次,村中都鸡飞狗走,人人惶恐不安。
阳凤和娉婷,都为则尹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