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泽城远郊外,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的隐蔽小山谷。
摇曳在黑暗中猛然睁开眼睛。
身为天底下以使毒闻名、仇家遍地的高手,她已养成了将近神奇的灵敏直觉,当有大事发生之前,总会生出心绪不宁之感。
此刻,这种预兆般的感觉,正萦绕在心头。
她从床上坐起来。
心爱的孙子采锵就睡在她身边,小小软软的身子有小半贴着她,睡得很熟,一只小脚从被子里蹬出来,被廊外透过来的一点烛光微弱映着,朦胧中显得白女敕可人。
摇曳轻轻把他横在自己腿上的小手挪开,悄悄下床。
抽出压在枕侧的短剑,缓缓走到窗边,朝外一瞥,放松下来。
她瞧见了小客厅处,萧纵高大笔挺的背影。
“萧郎。”摇曳放下短剑,走出内室,低低唤了一声。
走到萧纵背后,目光顺着萧纵凝视的方向看去,脸色微有变化。
萧纵面前的大横台上平躺着一男一女,两人衣裳上尽染鲜血。
摇曳精通医术,上眼就看出其中的女子已经气绝,另一人虽有气息,但瞧他脸,伤口遍布全身,有一道更是伤在月复胸要害处,显然也快不行了。
摇曳走向前,仔细看了双目紧闭,已经人事不醒的洛云一眼,“这不是凤鸣的侍卫吗?怎么会伤成这样?”
“还有得救吗?”
“如此重伤,要救不容易。”摇曳对他人性命,向来不怎么看重,淡淡扫了一眼,把目光放到另一人身上,问:“这女人是谁?”
萧纵并不回答,只沉声道:“救他。”
这两人一生一死,摇曳当然知道萧纵说的是“他”而不是“她”。
摇曳抬起眼来,“你半夜过来,就是为了让我救他?”
“是。”
摇曳疑心顿起。
萧纵天性的凉薄,她最清楚不过。
以萧纵的高傲和对世间俗事的不屑,别说一个区区萧家侍卫,就算所有萧家侍卫死在他面前,也休想他动容插手。
对于这一点,摇曳深悉,因为她和萧纵正是同一类人。
除了自己所关心的人和事,其它的全不放在眼里。
“萧家一个侍卫,竟能劳动你的大驾深夜到此,求我出手救他?”
“你救不救?”
女性的敏感,让摇曳察觉不祥之兆。
她把目光挪开,投在洛云身边那已经失去生机的女人脸上,深呼吸了一会,轻轻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她是谁。”
女人死前毕定经过一场血战,脸颊上沾着血污,却仍能隐约瞧出轮廓优美,年轻时必是十分美艳。
“洛芋芋。”萧纵说出了她的名字。
“洛芋芋、洛芋芋……”摇曳把这个陌生的名字放在嘴里,咀嚼似的念了两遍,眸中疑色更重,打量着并排躺在桌上的两人,缓缓道:“她和洛云同姓,是否有亲属关系?”
两张脸就在眼皮底下,谁都可以一眼看出这两张脸庞极为相似,若说两人之间没有血肉之亲,必定没人会相信。
萧纵沉默,脸色阴沉得吓人。
他生于富比帝王的豪门,又天赋异禀,以剑术称雄天下,即使一国之君,也不得不尊他一声圣师,所以恃才傲物,目空一切。
而他平生最不屑的,就是做了不敢承认、没担当的男人。
洛芋芋之事,当日纯属醉后中计,但他确实做了,并且从此多了一个儿子。
这一切,隐瞒或是坦白,对极为孤傲、眼睛绝不容沙子的摇曳来说,都异常残忍。
“洛芋芋,是洛云的母亲。”
“母亲?他随母姓?”
“是。”
“他的父亲呢?”
“他的父亲……”萧纵充满磁性的低沉声音里,多了一分令人心悸的凝重,“姓萧。”
摇曳霍然抬头。
她看着萧纵,渐渐变得犀利,片刻,才冷冷问:“萧纵的萧?”
萧纵没吭声,但他深邃冷冽的瞳子,不逃避地和摇曳对视。
摇曳倒抽一口凉气,心冷了半截。
“我从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儿子。”
“从前,我也并不觉得他是我的儿子。”萧纵回忆一般,缓缓地,低声道:“我不喜欢他的母亲,不愿意他的母亲为我生下骨肉,更不希望自己的血脉传到不相干的人身上。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把他当儿子一样看待过。”
摇曳鄙夷地道:“可今夜,你却求我救他?”
“不错。因为从今夜开始,不管洛云是死是活,他都将是我萧纵为之看重的儿子。”萧纵的语气不容置疑,说罢,轻轻叹了一声,“我本不想管他的死活,只当自己和他不相识。可当我伸手把他抱起来后,我忽然明白过来。”
摇曳凄然笑道:“你明白了什么?”
萧纵沉吟片刻,才悠悠叹道:“我明白过来,自己既已插手将他护住,从此以后,我就是他的父亲了。”
摇曳磨着牙,冷冷笑道:“好一个父亲……好,萧纵,你好……”
萧纵一直暗中观察着洛云的脸色,发现情况已到了最糟的时候,走前一步,挑起摇曳的下巴,居高临下端详着摇曳罕见的怅然若失的表情,道:“你若肯救他,现在就要动手。”
摇曳的怔然稍瞬即逝,听到萧纵发问,把脸狠狠别到一旁,“你和那些贱女人生的儿子,竟要我来救?萧纵,你欺人太甚!”
“你不救?”
“我不救。”摇曳咬着牙,脸上露出怨毒之色,斩钉截铁地,一字一字挤出牙关,“我宁愿救一只狗,也不救他。”
她已经多年没尝过这种心痛,在当日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子被萧纵无情地赶走后,再也没有过。
咬牙切齿说着,眼泪涌出眼眶,晶莹地划过脸颊。
她不想萧纵看见自己的泪水,猛然转过身去,面对窗外。双手死死抓在窗沿上,十指关节紧得发白,犹在微颤。
小心翼翼保养出来的美丽指甲,深嵌入窗木中,根根俱断。
萧纵英俊的脸上,如覆着一层薄霜。
一股无可奈何的感觉,从深处慢慢渗入血管。
他手中有天下最犀利的剑,却无法面对着他最深爱的女人。
深叹一声。
“我不该来找你。”萧纵唇角逸出一丝苦涩笑意,“不过,总要试过了,才能甘心。”
他走到桌前,抱起垂危的洛云。
摇曳听见动静,回头一看,厉声问:“你要做什么?”
“带他们走。”
萧纵平静的语气中,蕴含了仿佛要一去不回的沉毅,摇曳纵在极度伤心之中,也不由大震,还未细想,脚步已移了过来,挡在萧纵面前。
萧纵回头看她一眼,“你要看着他断气吗?”
摇曳低头,看着已经奄奄一息的洛云。
这人跟在凤鸣身边,她曾经见过几次,却根本没想过,他和萧郎有血肉之亲。
自己真傻,怎么竟看不出?
这冷冰冰的表情,像冰一样,与己无关,永远无动于衷的冷漠,利剑片刻不离手的习惯,和萧郎如出一辙。
怎么会看不出?
她的萧郎,她苦苦爱了多年,一心一意等着的萧郎,竟和别的女人有一个儿子。
一个比她为萧纵生的凤鸣,更像萧纵的儿子!何其可笑……
这口气,让人怎么咽得下去?
“把他放到内室去,”摇曳脸色数度剧烈变化,终于冷静下来,声音也变得冷冽平淡,“我救他。”
萧纵眯起眼睛,“你会救他?”
听出萧纵话中轻微流露的怀疑,摇曳高傲地昂起脸,冷笑道:“让你抱着这贱女人的儿子离开,亲眼看着他死掉,然后永远将不肯救治的罪名栽在我头上?把这个本是你亏欠我的帐,反变成我亏欠你的?你休想,没那么便宜。”
言辞越见犀利,明亮动人的眼眸中,现在翻滚着痛苦的不甘和怨恨。
萧纵一生受人尊崇,从未被人这样当面地狠辣讥讽过,此刻却不能不全盘接受。
他爱的,从始至终只有摇曳一人,对洛芋芋只有怜意,却无爱意。醉后误认,错有一夜姻缘,生下洛云,在萧纵眼中,那有着他血脉的小小婴孩,不但不是自己想要的骨肉,更是自己曾经背叛摇曳的活证。
他是个狠心的父亲,曾打算一辈子不承认洛云的存在,只当他是洛宁的儿子,当他是一个普通的萧家侍卫,永远不予理会。
但,当他在王府大门旋风一样赶到,将洛云从血泊中救出来,当这年轻的生命毫无生气地躺在他臂弯中时,一切都改变了。
那一刻,萧纵深切地感觉到心底深处有某处变了。
他深爱摇曳,却对摇曳所生的儿子并未有这种奇异的感觉。
并非他厌恶凤鸣,而是眼前这浑身血迹的孩子,纵使在重伤昏迷中,脸上还带着那一缕仿佛与生俱来的冰冷。
萧纵知道,极度的冷淡之下,是燃烧不尽的如汹涌浪潮般的渴望和勇气,如此性情,才能悍勇无敌。
因为,他自己正是这样的人,正是这样成为了今日的萧圣师。
他鲜少将他人生死放在眼里,此刻,却深深希望洛云可以活下去,甚至不惜亲自到摇曳面前,揭开这个会令彼此都受重创的伤口。
按照摇曳的话,萧纵亲自把洛云抱入内室。
采锵在隔壁的小房间中睡得正沉,萧纵小心地将洛云平放在大厢房的另一侧床上,出去单手掀开帘子,站在门前,等待摇曳进来。
摇曳脸色覆着说不出的诡异神色,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显得游移不定。她挣扎了一会,猛然露出下了决心般的表情,移动脚步。
经过萧纵身边,即将跨入内室时,摇曳停了下来,低声道:“你欠我的,我会让你还的。”
“你若施暗手害了洛云,我会亲手杀死我们的孩子。”萧纵淡淡说着,扫了摇曳一眼,双唇缓缓开合,“我会杀了凤鸣。”
摇曳转过头,颤动的目光望向她最深爱的男人,“如果做出如此庸俗妒妇的所为,摇曳也就不配当萧圣师的女人了。”
朝萧纵露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美艳笑容后,她缓缓跨入房中。
内室的门,在萧纵面前,轻轻关上了。
同安院,目前一片平静。
压根不知道洛云已经出事的凤鸣和容虎,正耐心倾听着裳衣的招供。
“更换迷药配方,并非是要害庆离,而是逼于无奈。原本,给庆离吃的也只是轻度迷药,只要使他稍显昏积,对我迷恋就好。没想到前一段日子,也许是他日久服食,身子习惯了,一般迷药不再对他有用。庆离对我有所疏远,甚至还会朝我发脾气。”裳衣也知道狡辩无用,凤鸣等人早把同安院控制住了,庆离再不能当她的靠山,识时务地坦白道:“那时又恰好遇上王子妃传出有孕的消息,我生怕庆离从此再不理会我,只能咬牙改了药方,给庆离服食另一种更厉害的药丸。”
“你现在给庆离服食的迷药,是否需要特制解药?”
裳衣用几乎听不见的柔美声音,小心地道:“此药的药效,和从前用的截然不同,配方是秘传的,解药也要特制。若不是事情危急,我本也不想……不想对他用这个。”
凤鸣见她可怜,开口道:“我们其实也只是为了……咳咳咳……”
被容虎暗中踢了一脚,立即转了语调,赶紧板起脸道:“为了同国的安危,你一个人的小命根本微不足道,再不坦白招供,统统说出来,别怪我严刑无情。”朝裳衣瞪起他的圆眼睛。
裳衣对他不如何畏惧,倒是被容虎在旁一声冷哼吓得娇躯微震。
容虎道:“既制了迷药,必有解药随身,以备不时之需。你把解药藏在哪里了?”
现在计划卡在疯狗一样的庆离处,让庆离恢复清醒是最关键的。
裳衣虽然害怕,却并非没有脑子的蠢材,闻言犹豫片刻,看向凤鸣,“老实和鸣王说,我手上确实有解药,并不在我身上,藏在他处。要我拿出来也行,但……”
她踌躇片刻,咬了咬牙,“但鸣王要答应我几个条件,我才把解药拿出来。”
凤鸣愕然,“什么?你居然还有条件?”
罢才瞧着她弱不禁风的样子,还觉得着实可怜,没想到一抓到机会,立即讨价还价起来。
丙然是块做奸细的好材料。
容虎拧起眉道:“鸣王,这女人到这地步还想要挟,可见光吓唬是不成的,让属下给点真厉害让她尝尝。”跨前一步。
裳衣不等他伸手过来,尖叫一声,双手抱着头喊道:“打死我也不说,解药是我事败后保命的唯一法宝,我若不能平安离开此处,谁也别想找到!”
凤鸣拦住容虎,把他拉到门外,在走廊上压低声音道:“容虎,我看她说的也有道理。她潜伏入同安院做奸细,如果被褐穿了,必定死路一条。她手上留着解药,是想着作为交换好讨一条生路。这既然是她唯一的机会,必不肯轻易放弃,恐怕在我们没有答应放她走之前,就算对她动刑,她也不会说的。谁会为了不受刑而宁愿放弃活命的机会?我看不如大家谈谈条件,友好合作。”
容虎皱眉道:“和这种人有什么条件好讲的?属下审问的人多了,一眼就看穿这女人又怕死又狡猾,察觉鸣王心底善良,就屡屡装出柔弱,骗取鸣王同情。别看她说得决断,什么为了活命,打死也不会说出解药下落。大刑加身时,痛得五脏俱裂,多少人只求速死,她并不是能熬住酷刑的硬骨头,待属下让她吃点苦头,最多半个时辰,就能让她一字不敢隐瞒地统统吐露出来。”
凤鸣露出迟疑之色,想了一会,最终还是举起手,往头上狠狠挠了两下,苦笑着道:“我也知道她在利用我的软心肠,可是对一个女人用刑,毕竟不怎么好。再说,她受庆彰指使,只是个小卒子,如今不过是想活命罢了,我其实根本就没打算过要杀她。现在她给我解药,我们饶她性命,大家满意,一举两得,岂不是挺好?”
说完,朝着容虎谄媚地作了一揖,道:“就当做善事吧。心肠好,会有好报的。”
“要是大王在,这女人绝讨不了好。也罢,”容虎叹了一声,“属下照鸣王的意思办就好了。免去用刑,直接答应下来,让那女人把解药交出来,倒也节省了一点时间。”
凤鸣顿时笑开了,“我就知道容虎心肠好!”
伸开双臂,打算给容虎一个熊抱。
对他的一举一动早就有所认识的容虎赶紧拦着,无奈地央道:“说了多少次,请鸣王小心举止。这要让大王看见,属下如何解释?”
“这是友情嘛。”
两人重新进房。
裳衣正在房中志下心不安地等着,听见动静,仰起头来看着他们。“说说你的条件吧。”凤鸣居高临下,对裳衣道。
“你们放我离开同安院,并且许诺以后都不会追捕我。”裳衣一听凤鸣答应谈条件,心里顿生希望,这时候也用不着装可怜了,把早就想好的条件直接说出来。
这条件完全在凤鸣意料之中,闻言点头,“没问题。”
“还有,我这次被识破,再不能回王叔那里,从此以后只能漂泊他方,鸣王须给我三百两金子,让我日后可以度日。”
三百两金子,足以支付普通百姓一家人十年的用度。
可算是高额的经济补偿了。
如果换了别人,定会考虑一下。
偏偏凤鸣不知走了什么财运,从到这世界上的第一天开始就富贵临身,虽然灾祸不断,却从来没有试过缺钱,现在还成了富可敌国的萧家少主,三百两金子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什么,当即点头道:“没问题,三百就三百。对了,你在同安院里面的首饰珠宝,也可以一并带走。”
容虎见他对这种奸细也如此诚恳,几乎又想踢他一脚,想到这是鸣王,只好忍住了。
裳衣却有些惊讶,抬头看看凤鸣,眼中掠过一丝感激,低声道:“同安院中的首饰珠宝,都是庆离殿下所赐,若能让裳衣带走,对日后生活确是补益不少……多谢鸣王。”
从地上跪坐起来,朝凤鸣轻轻行了一礼,考虑片刻,决定了似的开口道:“解药藏在我那小院里,中庭鱼池旁的桂子花树下,栽着一丛玉色草,把泥挖开,里面有个小檀木盒子。解药就放在木盒中的香袋里面。”
“这样就成了?”凤鸣奇道,“你直接告诉了我,不怕我拿到解药后,不放你走吗?”
对敌审讯,哪有这样掏心掏肺的?
容虎几乎想立即把凤鸣拽出门,彻底来一场严格的审问程序教训课程。竟然还主动提出这种对己方极为不利的假设……
一裳衣却忍不住微微笑了,垂下睫毛想了想,方轻轻道:“若换了别人,我会要求先拿了金子,离开此处,确定自己平安后,才传来消息,告知解药埋在何处。但向我许下承诺的是鸣王,一切就没有必要了。”
“哦……”
“先把解药取来再说。”容虎唯恐凤鸣还说点什么出人意料的话出来,拉着凤鸣出来。
两人领着几个侍卫直奔庆离和裳衣平日居住的小院,过了长廊,遇到一个西雷侍卫迎面过来,似乎正要找凤鸣他们,停下禀道:“鸣王吩咐的事情,萧家船队那边已经知道了。”
凤鸣惊喜地问:“洛云回来了?”
“没有。”那侍卫道,“来的是一个萧家高手,名叫曲迈,是洛云要他过来传口信的。洛云已经去过萧家船队,向烈中石两人传达了鸣王的意思,现在则亲自赶去福气门接应秋月。他要曲迈先来禀报鸣王,说事情进行顺利,等他送了秋月到船队,就立即回同安院和鸣王会合。”
凤鸣笑道:“洛云虽然冷冰冰的,对秋月倒真的不错,等时候到了,说不定我可以当他们的媒人呢。”心里牵挂秋蓝她们,随口问起她们的情况。
那侍卫一时答不上来,有些窘迫地道:“鸣王恕罪,那人一到,属下就赶来禀告鸣王了,尚未来得及问他各处详情。不然属下现在立即过去客厅,再仔细问一下?这都是属下办事不周到……”
凤鸣和蔼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完人?对了,你是不是叫冬履?有个弟弟在东凡?”
这侍卫一脸受宠若惊,忙道:“属下确实叫冬履,想不到鸣王居然记得属下名字。不过在东凡办事的不是弟弟,而是我哥哥冬羽。”
“头绪太多,看来要分头行事。”容虎插进来道,“不如这样,冬履去取解药,我和鸣王去客厅见见洛云派来的人,问一下众人撤离的情况。奇怪,撤离的事情是洛宁总管去办的,他如此老道的人,怎会独把秋月一人留在了福气门?”
将裳衣所说的埋解药地点向冬履复述一遍,和凤鸣转而向客厅走去。
走了片刻,已到客厅,凤鸣刚要迈脚跨进门坎,一个人影急匆匆从里面出来,几乎一头撞在凤鸣身上。
容虎眼疾手快,在后面拧着凤鸣衣领外后便扯,拉得凤鸣连退数步,伸手就抽剑。
锵锵锵锵!
后面众人都反射性的拔剑出鞘,顿时寒光森然。
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师敏。
“鸣王!”师敏似乎正是奔出来要寻凤鸣的,一站稳,抬头见到凤鸣,急叫道:“不好了!我家公主她……”
“公主怎么了?”
师敏惊慌失措,“公主忽然月复痛难忍,疼得在榻上打滚。”
凤鸣大吃一惊,“不会是宝宝有什么事吧?这里有没有大夫?快点请来!”
“同安院中有王宫派驻的御医,已经派人去请了。”师敏道,“不过这种时候,庆离殿下又神志胡涂,还是要鸣王主持大局才行。”
“哦,哦……”凤鸣也着急起来,随口答应着,赶紧进门看望长柳,边迈着急步,边安慰几乎坠泪的师敏道:“你别担心,万事有我呢,我一定给你们主持大局……”
擦擦额上的冷汗,心里又微微一愣,咦?她肚子里面那个又不是我的,为什么我要主持大局?
顷刻已经横过小客厅,到达内室帘幔前。“啊!御医……御医怎么还不到?”长柳公主的痛呼挣扎声从帘内传来,喘息着道:“师敏!师敏呢?啊啊!痛死我了!”
凄惨的叫声,让众人心里猛地一抽。
漆黑的山谷中,一侠风带着花草特有的异香,飘入窗户大开的小厅中。
正襟危坐的萧纵,霍然睁开神光炯炯的双眼。年近四十,不但不显出丝毫老态,反而更充满吸引力的五官,覆着一层不易被察觉的疑色。
令人诧异,他竟莫名其妙地,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
这对浸婬剑术多年,早就心如止水的高手来说,简直匪夷所思。
但他确实感觉到了,微妙的,虽然仅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如空气中飘荡的血腥味般,足以被敏感的人立即察觉出来。
萧纵把目光移向仍然紧闭的通往内室的木门。
摇曳和洛云已在里面待了一段时间。
不知洛云是否能活下来?
自己的剑心,真的越来越容易被动摇了……萧纵低沉地叹息。
自从摇曳和采锵出现后,他就好像一座被找到缺口的城池,虽然苦苦坚守,想继续像从前一样,不理会浪费时间的俗事,让那些人自生自灭,却不得不一步步从追求剑道极致的陡途上中途无功而返。
若非摇曳强硬执拗地紧追不舍,最终逼迫自己承认对这女人的深爱,还把其余的苦心转而倾注到最有潜质的采锵身上,萧纵心里明白,自己绝不会在夜里看见洛芋芋发出信号,就忍不住现身相见。
若没有现身相见,也许就不会关注洛芋芋后来的行踪。
若非如此,也许洛云已经死于乱剑之下。
他是铁石心肠的萧圣师,他本该是无情的。
但再无情,又怎能眼看着一夜之间,这对母子同时损命?让洛芋芋的尸身旁,再添上她唯一的亲儿的尸首?
这毕竟,是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曾有肌肤之亲的女子。
萧纵站起来,走到平放着洛芋芋尸身的横台跟前,垂目凝看,喃喃道:“芋芋,是你的在天之灵在怂恿我这样做吗?我真有些佩服你。我向来就知道你是个倔强的女子,和摇曳一样倔强。所以我始终不忍心杀你。若你不这样倔强,我早就杀了你和你的儿子。我萧纵一生中,只有你敢趁着我酒醉,糊弄了我一夜。”
他轻叹,叹不尽靶伤。
“若没有摇曳,恐怕我真会挑你……”
这痴心的女子对他的爱慕,和对他心爱女人的僧恨,是不分彼此的。
这一晚,洛芋芋已香消玉损,却冥冥中似有天意般,逼得他不得不坦承从前,终于导致令摇曳魂断神伤的一幕。多少年了……
也许一切,早在二十年前那个夜晚,就已经注定。
就像他,今夜之后,注定将亏欠摇曳更多,多到一辈子也无法偿还。他这个萧圣师,要一辈子对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背负愧疚。
摇曳绝不会轻易算数,她是如此的高傲自负,深信自己是萧纵的唯一。洛云的出现,彻底创伤了摇曳。
知道萧纵曾和别的女人生下子嗣,对摇曳对爱情这样执着痴狂的女人来说,会是生不如死的痛苦。
想到这里,萧纵骤然一凝,多年前的一段对话,闪电般在回忆中撕开一个血口,顿时身躯剧震。
“不好!”萧纵一脚踢开木门,闯入内室。
目光触及位于侧边的安置洛云的大床,霎时僵硬。
洛云仍然昏迷,平躺在大床上,身上衣裤都被月兑光,伤处密密麻麻包裹着白色的纱布,刺鼻的草药味,从他身上浓重地散发出来。
令萧纵失去呼吸的,是摇曳竟也和洛云一样,毫无声息地仰躺着。
她衣裳整齐,和洛云并肩而躺,双手平放,神态异常安详。
这诡异的安详,必定是刚才心惊肉跳的缘由。
她竟然,真的……
“摇曳。”他将宛如睡着的摇曳抱起来,审视这熟悉的脸庞。
摇曳脸上轮廓,如笔墨画出的优美曲线丝毫未变,还如从前那样,带着毫不掩饰的傲然。
她紧闭着美丽的眼睛,睫毛浓密地覆在眼睑上,唇边犹带一丝伤痛而辛辣的讥笑,仿佛即使世上最珍贵的东西送到她面前,她也不屑一顾。
这世上值得她倾心的东西本就不多。
胎痣似的殷红一点,惊心动魄地浮现在她的眉心正中,若不留心,会以为她是在睡前,仔细地用红脂打扮过。
萧纵用指尖在那点殷红上试探性地一掠,心如铅坠。
仿佛失去一切的哀绝,蓦然漫满萧纵体内五脏六腑。
他认得此物。
当日将此物的名字和毒性告诉自己的,正是摇曳。
“它叫美梦依旧,是我故乡所产的一种秘毒,能使人从此沉睡,不再醒来。”
摇曳认真地对他说:“萧郎,摇曳只要随了你一日,这一生一世,就是你的女人。任你怎样待我无情,此心不改。但……”
摇曳顿了顿,一字一字,宛如下咒般,轻轻道:“你若背着我和别的女人相好,我便服下此毒,从此以后,自顾自睡去,再也不和你说一句话,再不瞧你一眼。”
“美梦依旧?这种毒难道没有解药?”
摇曳本来绷着动人的俏脸,闻言却如严霜中蓦然盛开的美丽花朵,对他绽放一个极美的笑容,对他道:“再也不许你问解药的事。我若有一日服下此毒,必是伤心欲绝,再也不想见你,你既变心,更用不着救我,只管和那些贱女人快活去,让我一个人好好睡了,做从前的美梦,倒是彼此都痛快。”
萧纵不悦道:“你这是在警告我。”
摇曳幽幽叹道:“不,我只是警告自己,一旦选了这个男人,从此是喜是忧,是生是死,是醒是梦,都不是自己做主的了。”
她一边轻轻说着,一边轻轻倒入萧纵怀中。
萧纵拥抱着她,那一刻,他心神不宁地明白,怀中这个动人的女人,也许就是将来,最可能阻碍他通往剑术极致的阻碍。
因为,他可能会真的,深深爱上她,爱到连自己和剑道,都遗弃在脑后的地步。
那一刻,萧纵下定决心。
一旦摇曳有身孕,他必须立即送走摇曳。
若摇曳无法为他生下剑术天分超过自己的继承人,他必须把这个也许会在他心中扎根的女人,狠狠地从心田中央,咬着牙拔出来。二十年……
二十年前,他赶走了怀抱婴孩的摇曳,却制造出了一个洛云。
二十年后,洛云的存在,让摇曳服下了美梦依旧。
而洛芋芋,这个为他生下儿子的女人,在忍受了冷漠孤独、漫长的二十年后,却恰恰在自己死去的这一个夜晚,以自己和萧纵的一夜缘作为报复,以自己为萧纵生下的骨肉为引,令摇曳彻底心碎。
芋芋,难道你对我的怨恨,竟深至此?
萧纵抱着唇逸孤傲笑意,仿佛做着昨日美梦的摇曳,悔不当初。
“爷爷,”身边传来脆女敕的声音,“女乃女乃睡觉了吗?”
萧纵回过头,往下看。
采锵原本睡在贯穿这边的小厢房,大概被萧纵的踢门声惊醒,此刻正站在他腿边,揉着眼睛。
这个寄托着他所有希望的小生命,让沉浸在哀痛中的萧纵骤然清醒过来。
瞳中的内疚悔恨,刹时重现为萧圣师独有的冷冽淡定。
稍为沉吟,他暂时将摇曳放下,抱起采锵,扯下床头布幔,撕成布条,将采锵扎扎实实绑在自己背上。
采锵跟在摇曳身边,和萧纵相处机会很多,胆子变得奇大,被捆在萧纵后背,反而觉得有趣,问萧纵:“爷爷,我们要出去玩吗?”
“对,我们去很远的地方玩。”萧纵背好采锵,把摇曳软软的身体打横抱起,大步往门外走。
“我们去哪玩?”
萧纵眼内深处,犀利光芒一掠,沉声答道:“我们要赶去女乃女乃的故乡东辛,找一样很要紧的东西。”
摇曳曾说,美梦依旧是她故乡的秘毒。
在她的故乡,一定会有解药。
他绝不容摇曳残忍的用沉睡惩罚他的出轨,让他此生休想有片刻安宁。
跨出内室,横台上洛芋芋仰躺的尸身出现在面前,萧纵从她面前经过,脚步略缓了缓,片刻又加快步伐,走出屋外,单手入怀,掏出随身携带特制烟花,对天施放。
烟花在夜空中爆出绚烂夺目的花朵,其中那最令人难以忽略的亮紫色挟着外人难以仿制的金银双色焰光,向所有能够瞧见它的人宣告,萧家家主正紧急召见萧家杀手团在此处附近最高级别的管事人。
萧纵发出烟花信号,却没有停留片刻等待洛宁的打算,唤来一个下人,匆匆吩咐他道:“好生照看屋中的受伤男子,洛宁如果来了,把他交给洛宁。”
萧纵选择把受伤的洛云交给洛宁,当然有绝对的理由。
洛宁是这孩子的亲舅舅,洛芋芋死后,洛宁也许就是这世上最疼爱保护洛云的人了。
“还有,房中的女子尸身……”萧纵顿了顿。
今夜诸事齐发,不知还会生出何等变故,自己却要立即带着摇曳采锵赶赴遥远的东辛,寻找可令摇曳醒来的解药。
洛宁对妹子疼爱成痴,如果骤见洛芋芋尸体,不知会不会又惹出别的事来,若洛宁有个三长两短,受伤严重的洛云谁来保护?
转瞬之间,萧纵已经下了决定,下令道:“把房中女子的尸体寻个防蚁怯虫的地方,好生用防腐之法藏起来,待我日后处置。记住,有关女子的事,不可对洛宁泄露一字。”
众人对萧纵敬若神明,这吩咐虽然有些古怪,却无人敢提出任何疑问,立即遵命而行。
萧纵不再理会他事,身背采锵,手抱摇曳,大步迈向通往谷口的道路。
他的坐骑正等在那里。
“爷爷,东辛是什么地方?”采锵在他背后,用稚女敕的嗓音问。
“东辛是一个奇特的地方,只有那么奇特的地方,才能生养出你女乃女乃那样的女人。”
“东辛很远吗?”
“很远。”萧纵把深邃坚毅的目光,投向被漆黑掩埋的茫茫前路,“它是宴亭的都城。采锵,还记得爷爷和你说过的宴亭吗?它在这片大地的另一个尽头。”
从同国过去,穿越永殷,横跨整个离国,才能到达他们的目的地。
那是,孕育出他怀中这誓言要永远沉睡的女人的国度——宴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