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陵,一切沉浸在宁静的夜色中。
这里离同国的都城,同泽,已经路途甚远。
虫鸣声此起彼伏,仿佛情人间传达着不能为人所知的私语。
西雷王容恬和手下侍卫绵涯,此刻正潜伏在半人高的野草中,监视着前方不远处临时驻扎的营地。
一路上,他们跟踪着西雷文书使团,已经追至西雷与同国的交界处。
西雷与同国在边界详细划分问题上,向来存在分歧,有的地带归属权尚未明确,争执多了,自然常有军队交锋,打起来后,反而让村民们四处逃亡,荒废家园,军队离开后,留下的都是大片没有人烟的荒凉之地,成为盗贼们的据点。
按照凤鸣的话来说,就是三不管地带。
而今晚文书使团驻扎休息之处,正好处于这样一个三不管地带。
容恬怎么可能放过天赐的好机会?
“大王,营中的守卫很快就要交接了。”绵涯伏在他身旁,压低着嗓音禀报。
现在营中众人大部分已经入睡,午夜交接的守卫,前一班的早就困了,即将交接任务,警惕性会松懈,而后一班的,刚刚醒来准备接手,也正睡眼惺忪。
这是最好的潜入时机。
容恬的眼睛在黑暗中炯炯有神,瞅着前方的营地,露出一丝浅笑,“动手吧。”首先弓起身子,鬼魅一般潜向夜色下的营地。
绵涯手握利剑,紧随在后。
苞踪观察了多日后,他们对于这个小小文书使团的人员配置了如指掌,清楚知道守卫分布和交接时刻,有了这些情报,潜入这样一个防守一般的营地,对容恬和绵涯这样的高手来说,根本不再话下。
但最关键的,他们这次行动,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
苏锦超那嚣张的小子必须莫名其妙在营地消失,才能让身为文书正使的郝垣绛百口莫辩。
谁都知道,老臣子郝垣绛,对由瞳儿掌权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跋扈的青年宠臣,其实并不如何瞧得起。
新老两派大臣的斗争,现在只差一个可以引发震动的导火索。
按照既定路线,容恬和绵涯悄悄沿着山边角潜入营地内围,穿过一个帐篷时,帐篷门帘忽然毫无预兆地掀开。
一名侍从大概醒来想解手,一边掀着门帘,一边半眯眼睛大打哈欠,惊觉面前的高大人影,骤然脸色大变。
还未来得及张口喊叫,容恬一剑从他喉头划过,当场了结。
绵涯抱住倒向地面的尸身,避免发出响声,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那人的脸,轻笑一声,“巧了,这家伙是苏锦超的近侍。明天早上等他们发现苏锦超失踪,而苏锦超的近侍又被人干掉了,我看郝垣绛那老家伙够头疼的了,瞧他见到那该死的篡位小贼时怎么解释。”
容恬唇角帅气地微微上扬,提醒道:“小心点,如果被他们发现我们来过,事情就没这么有趣了。”
“是。”绵涯认真应了一声,又道:“事情就没有这么有趣了?呵呵,大王现在说话,腔调都有点像鸣王了。”
想起凤鸣,容恬温暖地笑起来,朝绵涯使个眼色。
两人又继续保持警惕,向苏锦超那最容易被当成目标的华丽帐篷迅速模去。
整个计划,是把苏锦超绑架,现场则布置成苏锦超被人暗中谋害的样子,好栽赃嫁祸,挑拨离间。
容恬和绵涯都不是讲客气的人,到了帐篷外,首先掩到门外的侍卫身后,一人对付一个,无声无息的解决掉。
两人潜入帐中,模到床前。
苏锦超神态安然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瞧那表情,八成正做着好梦。
绵涯对他当然也不会客气,得到容恬默示,从怀里取出早准备好的棉巾,在上面洒一些粉末,对着苏锦超脸上用力一按。
苏锦超立即被惊醒,猛然瞪大眼睛,瞧见黑暗中强壮的男人身影,吓得倒抽一口气,顿时把棉巾上的粉末吸了大半,昏死过去。
绵涯用锦被把苏锦超一裹,当成货物一样扛在肩上。
两人按照来时的路径,一路平安地悄悄离开,找到两人藏起来的坐骑,立即扬鞭打马快速离开。
一口气奔了大半个时辰,到了另一处预定的休憩地,才在小湖边的草地停下。
绵涯翻身下马,把横在马背上的“货物”也卸下来,扔在草地上。
湖水清澈干净,容恬在湖边掬了一把洗脸,忽然听见身后绵涯“嗤”了一声,“这小子,居然还有这样的癖好。”
容恬回头一看,不禁也笑了起来。
绵涯已经把锦被打开,原来躺在里面的苏锦超身无一缕,竟是光溜溜的。
绵涯低头看着他,奇怪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容恬神情自然地道:“这是果睡,凤鸣说过,有的人喜欢这样,没什么奇怪的。我们不能这样带着他到处走,你找一套衣服来给他穿上。”
绵涯愣了一会,无奈应道:“是。”
但荒山野岭,去哪找衣服?大王的替换衣裳,那小子更没有资格去穿。他只好从自己包袱里取了一套,蹲下来,帮昏睡得像死猪似的苏锦超换上,皱眉道:“全身连个茧子都没有,这哪里像个男人?”
容恬把苏锦超抓了出来,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让凤鸣有机会打苏锦超,心情也不错,听见绵涯不满的声音,爽朗笑道:“连个茧子都没有吗?模起来想必不错。呵,可惜他不是女人,不然本王把他赏给你好了,算是奖励你最近跟着本王四处奔跑辛劳。”
“追随大王是属下的荣幸,不敢奢望赏赐。再说,”绵涯拍拍苏锦超细女敕又昏迷中的脸,坦白道:“属下最反感这种嚣张的纨绔子弟,他就算是女人,我也不要。”
“你不要不行,”容恬威严地说了一句,见绵涯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等着他下令,才笑着解释道:“此人还有些用处,何况,本王已经答应过凤鸣,不会随便杀他。所以接下来,本王继续向西琴进发,你则负责秘密押送这小子,把他交到凤鸣手上。”
洛云的行动还算顺利,接到凤鸣指派后,趁夜离开同安院,前往郊外江边和萧家船队接头。
区区城墙对他这等高手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最近没什么战事,同国的守兵们巡逻时睡眼惺忪,随便敷衍着逛逛就交差了,哪会想到有萧家高手夜间出动。
洛云夜色中靠着爪索翻过城墙,到了同泽城外,沿着黄泥小径,一口气骑到船队停泊的偏僻江边。
下了马,掏出怀里火信点燃,站在岸边朝着船队打出信号。
不一会,就有小艇靠了过来。
“是洛云?”夜色朦胧,远了只能看见轮廓和灯光闪动,小艇靠近后,才能看清对方。冉青叫了一声,让洛云上艇,奇怪地问:“出了什么事,半夜跑到这边来?”
“烈中石和烈斗在哪艘船上?立即载我过去。”
冉青和洛云共事不止一、两天,见洛云说话语气略有不同,愕然一会后,已意识到出事了,不再乱问,应声答道:“他们就在最大的主船上我这就划过去。”双臂使力,把木桨在水中晃得哗哗作响。
小艇蓦然加速,箭一样向江心静静停泊的主船飞去。
“烈中石!烈斗!”
到了主船上,烈中石和烈斗这两个大顽童居然还没有入睡,一听见深夜有人叫他们名字,立即双双从房里蹦了出来,“在!在这呢!咦?”
看清楚叫他们的是洛云,又颇有默契的同时发出不可思议的怪叫,“怎么是你,苦瓜脸小子!”
苦瓜脸小子是他们帮洛云取的绰号,他们闲着无事,帮洛云取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绰号,洛云向来不予理会,绷着脸对着两人道:“少主有命,吩咐烈中石和烈斗去办一件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洛云还没说完,烈中石一声欢呼,往后腾空翻个筋斗,已兴奋得抓耳挠腮,朝着身旁的烈斗叫起来:“烈斗,有重要的事要我去办了!极重要的事!”
烈斗不甘地反驳道:“什么要你去办?分明是要我们去办,没听见苦瓜脸小子说,烈中石和烈斗去办一件重要的事吗?”
“哼?就算是我们两人办,还是我比较大。没听见烈中石的名字在前面,烈斗的名字在后……”
“闭嘴!”洛云最讨厌这胡搅蛮缠的两人,如今事情紧急,更没耐性听他们乱嚷,冷冷道:“再不听话,就全部给我回去睡觉。”
两人一听要被赶回去睡觉,岂不闷死人?顿时乖乖闭嘴。
恰好,罗登这个船队总管也在主船上,得到冉青报告洛云登船,匆匆赶来,“洛云?怎么深夜赶来船队?少主有什么吩咐?”
洛云把自己知道的大略说了一下,也没时间详细解释,最后道:“少主觉得烈中石和烈斗的藏匿功夫最好,要他们带着同国大王的人头去庆彰府邸栽赃。”
烈中石和烈斗生恐被剥夺分配重要任务的权力,苦忍着不敢打断洛云说话,但听见洛云说凤鸣觉得自己藏匿功夫最好,乐不可支,眼珠子咕噜咕噜乱转,一脸得意骄傲。
罗登比较老成,听完洛云的话,先要烈中石两人去把同国大王人头找出来。
他觉得事情发展出乎意料,不知是吉是凶,沉稳持重道:“想不到同泽城中发生这么多事。少主目前身在城中主持大局,人手是否足够?我看我还是立即发出信号,将附近的萧家人马召集起来,赶往同泽在少主身边护卫才妥当。”
“罗总管说的对,我也担心少主身边人手不足。”洛云沉默一会,又道:“不过,少主的计谋是要陷害庆彰那个卑鄙小人,这时候萧家人马大批调动,可能会引起庆彰怀疑,反而妨碍少主用计。”
罗登也是老总管了,反应奇快,顿时醒悟过来,“那我就先暗中召集人手,埋伏在同泽城外。你现在赶回少主身边,向少主报告船队情况,若遇险情,只管向空中放出萧家信号烟火。我会立即带冉青他们入城援助你们。”
几句话的时间,烈中石和烈斗已经找了裹着庆鼎人头的匣子出来,还有模有样用包袱包了,背在烈斗背上,对洛云道:“我们干活去了。”
“这事对少主非常重要,千万不要在路上玩耍胡闹,还有,不可惊动……”
两人斗志昂扬,心急得火烧似的,哪有工夫听洛云板着脸叮嘱,不等洛云说完,嘻嘻哈哈道:“知道!知道!我们从来都不胡闹的。”一边朝洛云等人摆手,一边胡乱往后退,一副急着逃走的模样。
退到甲板边缘,烈中石和烈斗似乎不知已无落脚处,依然往后退却,两人脚下一个翅起,往后一栽,竟双双从甲板上掉往下方。
这种小把戏从前常能把众人唬上一下,但现在玩多了,人人知道他们是在作戏。
洛云把头往船外一探,两个调皮的家伙早就稳当当落地,铁塔似的矗立在大船一旁停泊的小船上。小船虽小,载着一头一尾站着的两人,居然毫不摇晃,正迅速往岸边靠去。
这般轻身功夫,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萧家人剑术一流,善于搏杀之术,但若论轻功,却也不得不承认烈家这两个可恶的家伙有独到之处。
洛云事情办完,和罗登商量好接应之事,放心不下待在同安院的凤鸣,也立即告辞。
匆匆骑着马往回赶,到了同泽城外,远远看见一行人骑,正朝自己迎面而来。
洛云蹙眉远观,隐隐看见众人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快马加鞭赶上去,语气复杂地问:“父亲没有守在少主身边吗?”
丙然是洛宁,身边还有被他从庆彰王府中带出来的秋蓝等人。
庆彰得到洛宁密报,已经想出反制凤鸣的计策,这群侍女对于庆彰来说并无价值,为了不让凤鸣一方起疑,达到把庆离这个王位继承人干掉的目的,庆彰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撤回小院门外的所有监视,让洛宁把她们都带了出来。
所以洛宁干这个差事,分外轻松。
“少主担心侍女们在庆彰王府会受到伤害,要我护送她们到船上去。”洛宁勒住马头,道:“幸亏天色已晚,庆彰王府中众人多半已经入睡,带她们出来,还不算麻烦。”
“洛云,”秋蓝也骑着马过来,到洛云跟前,才借着月光看清楚他的脸,喘着气不解地问:“到底出了什么大事?鸣王呢?你怎么没有跟着鸣王?”
凤鸣一行人出去,就没有消息回来。
洛宁到了她们那,也不花点功夫解释,只说了“出事了,立即跟我走”一句话,就催促秋蓝她们离开庆彰王府,上马走人。
秋蓝她们被洛宁气势所慑,又知道他是有实权的萧家总管,吓得无暇多问,连行李衣物都不曾收拾就上马了,一路忐忑不安,急得半死。
此刻见了比较熟悉的洛云,赶紧追问凤鸣下落。
事情详说起来太费时间,洛云也没那功夫,只道:“等到了船上,问罗总管吧。”往后面陆续赶到的众人群中举目一扫,脸色轻轻一凛,“怎么不见秋月?”
“秋月的师傅生了急病,到福气门照看她师傅去了,晚上还捎了口信给我们说要在福气门过夜的。”
“我们已经派侍卫去通知秋月,把她赶紧带出来了。”
秋星把手上缰绳调整了一下,闷闷不乐道:“本来我们就说要等秋月回来一道走的,可洛总管就是不肯答应。”不满地偷瞪身旁脸色吓人的洛宁一眼。
洛云心脏砰地一跳,隐隐有不妙之感,立即道:“你们先去船上,我亲自去接秋月,随后就到。”
朝着人群中一指,“曲迈!”
洛云点着一名萧家高手的名字,吩咐道:“你立即到同安院去,见到少主告诉他,他吩咐洛云的事情,洛云已经办妥。等我将秋月接到船上,即赶到同安院和少主会合。”
一边说,一边往马臀上狠抽一鞭,朝着远处的同泽城急驰而去。
庆彰王府,正处于外松内严的一级警戒状态。
“禀王叔,御前将庄濮将军已经到了门外。”
“快快!将庄濮将军请进来!”
庆彰早就等得有些焦急,闻言声调往上一提又警觉似的压下来,提醒道:“记住,不要把动静闹大,把庄将军小心地接进来千万不要让外面的人察觉有异,把我们等的小贼吓跑。”
“是。”
片刻,稍显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王府走廊上传来。
“有什么紧要军情,王叔如此急着叫末将过来?”庄濮一身戎装,神色焦灼地大步跨进来,见到客厅中并没有灯火通明,反而刻意只留着两三根角落的细烛,昏黄不清的烛光,对偌大客厅来说亮度绝对不够,仿佛掩藏着什么阴谋似的。
庄濮愕然之下,不由有些恼火,“王叔这是做什么?”
看见庄濮及时出现,庆彰反而冷静下来,老奸巨猾地笑道:“呵,庄将军辛苦了,先别着急,坐下说话。”
庄濮一坐在椅上,默然片刻后,向庆彰一抱拳,沉声道:“末将可是看了王叔的亲笔信后,气都不喘一口赶来的。请问王叔,信中所说有关大王生死安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叔不会是骗我的吧?”
“庄将军这说的什么话?”庆彰脸色一正,“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情哄骗将军?今夜把将军紧急请来,确实和大王生死安危有关。”
庄濮看他不像作假,立即也露出肃容,“王叔请详说。”
“将军还记得,当日你我得知萧家少主即将到达同国,为显出我同国对萧家的友好,特意一同赶赴方敌,亲自以大礼迎接萧家少主的事吧?”
“这个当然。”
“当时外面已有传言,说我们大王实际是被西雷容恬所暗害,鸣王——也就是现在的萧家少主,也有参与。”
庄濮奇道:“王叔当时不是说,这绝对是谣言吗?”
“我当日,确实这样想的,若他害了大王,怎么还有胆子到同国来呢?”庆彰感慨地长叹一声,才露出悲愤地表情,摇着头道:“可是没想到,天下竟有这样胆大心狠的人,庆彰白活了几十年,临老反而被一个臭小子给骗了。”
“什么?难道那个传言,居然……”
“确有其事。”庆彰重重吐出这四个字,喘了一会气,声音沉得吓人,“本王叔一片好心,隆重迎接,一路护送,还让他入住我的王府,待之如贵客。不料相处下来,这萧家少主的很多做法,都显得神秘鬼祟,他的下属总是来往匆匆,也不知道派往何处。我留心起来,便暗中命心月复打探监视,没想到,却打探到一个极其可怕的消息。”说到这里,猛地打住。
庄濮已听出不祥,连忙追问:“什么消息?”
庆彰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下昏黄不清,更显阴鸶,半晌后,才扭曲着脸痛苦道:“原来大王……我的亲生兄长他,真的早就被容恬和凤鸣这两个狠毒的小人给下手暗害了!”
“大王!”庄濮猛地从椅上弹起来,手按在剑柄上。
他矗立在阴暗的大厅中,如同一尊高大的黑色雕像,静默片刻后,急促的喘息才渐渐平静下来。
“王叔,”激动过后,庄濮的理智恢复过来。
他把声音放低了点,慎重地对庆彰道:“那人背后,有着西雷和萧家两派势力,最近又和单林贺狄达成同盟。大王生死,事关重大,王叔这个消息,到底是如何得到的?是否有实据?”
他手握军权,即使庆彰和庆离这样的王族重要人物,也不能轻易调动同国大军。
同国大王庆鼎当初之所以选择庄濮当御前将,除了相信他的忠诚,更重要的是,他同时还是一个做事小心,看重事实的人。
这样的人,才不会轻易被谗言左右。
庆彰对庄濮的个性早有了解,不慌不忙道:“没有几分把握,我也不敢随便向庄将军说这番话。前段日子,我只是觉得怀疑,所以话里话外,提醒将军小心此人。但今晚,我已接到密报,那萧家的小杂种不但害了大王,这次大胆进入同国,还要把本王叔也害了。只有把我也铲除了,他才能够帮助庆离掌握同国大权。当然,庆离为了报答他,也会给萧家不少好处。”
庄濮脸色一变,心中更加怀疑起来。
他和庄濮在方敌迎接了萧家船队,一路陪同到同泽都城,途中还经历了贺狄的江面栏截。对于那位年轻的萧家少主,他还是打过一点交道的。
实在看不出他会如此心狠手辣,大胆歹毒。
而王叔庆彰和大王子庆离的不和睦,却是大家都心里有数的。
如果有机会,王叔庆彰大概也会……想借自己的手,除掉王位的继承人,庆离殿下吧?
想到这里,庄濮更加谨慎起来,思忖良久,才道:“王叔刚刚说的话,恐怕是一时气言吧?庆离殿下是大王的亲骨肉,而且已被大王选定为王储,他对大王自然只会尽孝道。怎么可能和萧家少主勾结,不但谋害大王,还要害王叔您呢?况且,庆离殿下对萧家少主,一向深为痛恨,认为是他杀害了大王,不是还企图对萧家少主不利吗?王叔怎么却说他们是一伙的?”
“同国上下,人人都看到庆离对萧家少主深为痛恨,还因为流言的事,想着把萧家少主杀死,为父王报仇。”庆彰冷笑一声,反问道:“可庄将军又知不知道,萧家少主,现在正在何处?”
“这么晚了,不是应该在王叔府邸中休息吗?”
“不,他正在同安院,和庆离私下会面!”
“什么?”庄濮露出讶色,“竟有这样的事?”
“庄将军如果不信,不妨立即派人察看,看看他是在我的王府里,还是秘密去了同安院。”
庆彰做出一副坦白气恼的样子,“不说萧家少主本人,在我这名义上的暂住之地,就连他心爱的侍女,都已暗中接走。他表面上和庆离关系恶劣,其实这正是他们骗人的仗俩,实际上,两人早就勾结起来,为同国王位而暗中谋划。”
庆彰义愤填膺地说了一番,又加了一句用意险恶的话,“大王身体健壮,定能享寿百年,但却没有想到,他狠心的儿子,等着登基那一天,已经等不及了,竟和外人勾结起来,派人在外地将他刺杀。”
说到“伤心”处,还举起袖子,在眼角拭了几下。
庄濮已经有些动摇,却不动声色道:“庆离殿下是大王亲子,同国大王子,就算和萧家少主私下见面,也许双方只是和解,待我问清楚了再说。而且……”
“庄将军现在还对他们抱着希望?”庆彰愤然,“也好,今晚铁证就会活生生出现在将军眼底,我倒要看看将军见到后,还能为那伤透人心的逆子庆离说什么好话?”
“铁证?”
“我已得到消息,他们为了害我,今夜会派遣轻功高强的心月复手下,潜入我的王府,埋下一样东西,明日,等他们带着庆离一起到我的府邸,从我的地方挖出这一样东西后,就可以用谋反的罪名来处死我,除去庆离登基的最后一道障碍。”
庄濮皱眉问,“埋下什么东西?”
“人头,”庆彰的声音,仿佛从喉咙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用令人感到极端压抑的声调道:“大王被杀后,他们砍下的——大王的人头!”
“什么?”庄濮裹着厚重盔甲的身躯猛烈一晃,终于脸色大变,惊叫出来。
洛芋芋默默跟随着萧纵的背影,来到同泽城中东边的一处小河边上。
这条小河由阿曼江一条不知名的小小支流引入,被城中居民用作饮水洗衣取水,为了方便大家木桶取水,不宽的小河两岸铺有又大又粗糙的青石台阶。
时值深夜,平日喧闹的小河边一个取水人也不见。
萧纵和洛芋芋这对关系复杂的男女,独占了这片悄然水色。
一路上,两人都不曾交谈。
太多的往事压在心头,洛芋芋正竭力想让自己从骤见萧纵的震撼中摆月兑出来。
那种生命中极致的追求,热切的希望拥有的疯狂,和不着一物的空虚感,纠缠在心头,像毒药一样生出腐蚀般的剧痛。
多少年过去了,云儿都已经长成俊美青年。
她却仍像过去那个一见到萧纵,就会魂魄不全的小女孩。
看着萧纵停驻在前,俯视静静流水的背影,洛芋芋终于忍不住跨前一步,和萧纵并肩而站,学萧纵那样,低头凝视脚下反射微弱星光的黯淡水面,道:“少主刚才不是问我,深夜发出追杀令,要杀人的人是谁吗?”
“那是刚才。”萧纵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任何情绪,淡淡地道:“现在,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洛芋芋沉默,然后又问:“连我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同泽,少主也不过问一下吗?”
“没必要过问。”萧纵冷冷道:“我已经不是什么少主,你应该称我为老主人。”
洛芋芋双肩颤了一下,苦涩道:“我从小苞在你身边,伺候你、爱慕你,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萧家少主。到如今,你却要我叫你做老主人,称呼摇曳的那个儿子做少主吗?”
她开始说时,话音极低,可提到摇曳的名字时,语调忽然激动起来,抬起头,盯着身旁的萧纵,冷冽笑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在此时放出追杀令,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出现在同泽,我偏要告诉你。萧纵,你猜对了,我出现在同泽,为摇曳的儿子目前也在同泽,早在知道他会来的那一天,我就动身往这里来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
“因为你要杀我的儿子。”萧纵一针见血,不再凝望脚下流水,转过头来,盯着洛芋芋。
他目光冷硬无情,像最锐利的剑刀,足以割破皮肉。
洛芋芋心中百感交集,各种复杂的滋味混合在一起,却唯独没感到惧怕,豁出去般当着他的面,仰头针锋相对道:“对!我要杀了他!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把他的骨头到成灰!”
仿佛此刻就算萧纵对她一剑穿心,也无所谓了。
她昂起头,毫无惧色地看着萧纵,胸膛剧烈起伏。
几缕松散的发丝,在夜风中被轻轻拂动。
萧纵森冷地审视着她的脸庞,片刻之后,天公雕琢出的俊逸轮廓,令人吃惊地逸出一丝笑意。
“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饶你不死吗?”萧纵的笑容,不过惊鸿一现,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潺潺水面,仿佛这条小河里藏了让他最感兴趣的东西,视线深深射入看不见的河底深处,仿佛思绪已被拉到遥远的过去,回忆着沉声道:“因为当我醒来时第一眼,看见了你望着我的眼神,那个眼神很像摇曳。又高傲、又倔强,好像里面烧着一把连自己都不肯放过的烈火。”
他说得那个晚上,正是多年前,摇曳抱着刚刚初生的孩子来见萧纵,却被萧纵狠心赶走的那个晚上。
那一晚,萧纵第一次暍得酩酊大醉。
萧纵从不是放纵的人,他也曾经喝过酒,但从来没有喝醉过,在萧纵眼里,没有勇气面对生命,遇到痛苦,就将自己托付于酒水这等浊物的人,没有攀登巅峰的资格。
剑手的心志,应该是永远澄净坚毅,没有丝毫动摇的。
要成就自己的梦想,他觉得自己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他从不允许自己喝醉。
可是那一晚,在摇曳绝望地离开后,他却不知不觉地开始喝酒,开始只是一杯、两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是一壶、两壶……
萧纵总是保持警觉,可那一天,他却连洛芋芋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都不清楚。
萧纵甚至不记得,那天在他怀里的,究竟是那一直乖巧听话的洛家小妹,还是去而复返的摇曳。
他不该喝酒。
只有醉了的人才会有那种梦中的不切实际的感觉。
他以为自己抱住了心爱的女人,醒来后,却发现怀里是另一个。
有什么比这更令一个男人觉得愤怒?
而洛芋芋,在发觉他清醒后,却从容地抬起了头。
“我一直在门后,看见你喝醉了。所以,我穿了她的衣服,身上洒了她爱用的香料,用了她留下的木钗,还有,她心爱的唇红。还有……”洛芋芋吹气如兰,提醒道:“你的剑,就在床头。”
萧纵本来想杀了她,却在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杀人,由杀意而起。
没有了杀意,萧纵根本不愿意拔出他的剑。
今夜,面对着同一个女人,相同的事情又发生了。
他应该愤怒、拔剑,可是,他却只想静静站着,看脚下无休无止的流水。
洛芋芋等了很久,终于怅然若失,“是我不值得你拔剑吗?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放过摇曳的儿子,这个你应该清楚。”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不敢相信地看向萧纵,颤声道:“你问的是云儿?你……你从来没有向我主动提起过云儿。”
“他叫洛云,对吗?”萧纵语气中并无遗憾感叹之意,话锋一转,忽道:“他的剑法,其实还算不错。”
洛芋芋喜得几乎落泪,“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你曾经看过他练剑?”
“只看他握剑的手,我就已经知道了。”
“他……云儿他很用功练剑,”洛芋芋忍不住道:“他好像生来就是握剑的,从小就刻苦,白天晚上,不分晴雨……”
“只能勉强说是有点天分,要臻至圣境,恐怕做不到。”
洛芋芋被他冷冷打断,不禁一愣,转而咬牙切齿道:“在你心里,也只有摇曳生的才是你的儿子!可摇曳又生了什么象样的东西?她生的那个,连云儿一成的天分都没有!”
萧纵恍若未闻,转身便走。
洛芋芋微愕,追上去拽着他的衣袖问,“少主,你去哪里?”
“放手。”
“你……你就不怕我真的杀了摇曳的儿子?”洛芋芋恨恨道:“你知道我的脾气,绝不是虚言恫吓之徒。”
萧纵连背也不曾转回来,听了洛芋芋的话,丝毫没有犹豫地沉声道:“他是我的儿子,我已经把整个萧家交给他了。如果他连下面几个总管都对付不了,还无能到被人害死,又能怨得了谁?”
这个回答,连洛芋芋也听了一愣,“你真的放任不管?”
“为何要管?摇曳是何等聪颖机敏的女子,她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不会那么容易被人害死。”萧纵慨然道:“喜怒哀乐,生死荣辱,都是人生的滋味,每一种滋味都有其美妙之处。若他从小留在我身边,人人看我的威名对他敬畏奉承,他今天怎能成为天下人人皆知的鸣王?若他遇到艰险,就要我这个做父亲的去搭救,拿不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又怎配得到萧家上下的尊敬?”
他仰起头来,对天一阵长笑。
笑罢,袖子一挥,甩开洛芋芋已经没有力度的手,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