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弼先坐在阴影处休息,边喝水边看着金力勤奋的将大理石砖给搬进来。
这阵子金力工作努力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漫不经心,也没再发生像半个月前将搅拌桶打翻砸伤人的荒谬事,如果这是他付出两万元的代价,那么就算要他付十万他都愿意。
有许多事是金钱买不到的,有些事则是需要付出金钱才能得到教训。
金力就是属于后者,他一定还在为那两万块懊悔,所以才这么努力工作。
“金力,”郭弼先喊住往外走的他,拿出皮夹。“中午了,去买午餐回来吃,记得菜色丰盛一点。”
金力气喘吁吁的站在原地,没有过来拿的意思。
“郭大哥,说好午餐我请客的,我这就去买。”说完,他转身就跑。
冰弼先看了看皮夹,笑着将它收回沾满灰尘的牛仔裤里,将两手叠在脑后,轻松的靠着墙壁。
两万元对金力来说不是笔小数目,更何况他才刚高职毕业,跟着自己在工地做事不到一个月就出事,也难怪他会那么紧张了。
就某个角度来说,这对年纪轻轻的他不啻是件好事。
点燃一支烟,郭弼先在薄雾中看着自己的精心杰作。
眼前这栋尚未竣工的大楼是他的设计,除了监控建设进度外,他还实际参与工程,因为这块土地是他的,所以他拥有最大的权限。当初建商来与他接洽时,他便与他们说好了条件。
这块地皮位在商圈附近,不少财团与建商都曾与他接洽过,最后拍板定案的原因很简单,除了建商答应让他以纯住宅大厦为主的设计外,他还能分得三层楼房,土地另计、酬劳另计,换句话说,等这楝大厦竣工,将可在他的动产及不动产上再添一笔。
但,就算如此,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
他没有太多物欲,地点好坏不介意,有地方可住就行,衣服贵俗也不看,能蔽体保暖就行。
捻熄烟,将最后一口烟吐出来后,郭弼先抓抓冒出胡碴的下巴。
金力跟金妈妈不能再住在三合院里了,那栋房子的历史太久,上次地震将房子震出了数道大裂痕,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等这里完工,他们母子俩就可以搬进他为他们预留的一间房子了。
这是他们应得的,毕竟他们已经辛苦了许久。
一名染了头金发的年轻女孩,在敞开的大门口探头探脑,见他独自一人坐在里头,便大着胆子走进去。
她将手中的杏仁女乃茶放在他身边的桌上,然后拍拍他的肩膀。
见他回过头来,女孩的脸一红,“这是我们新贩卖的杏仁女乃茶,这杯请你试。”说完,就害羞的跑走了。
冰弼先好笑的看着桌上的杏仁女乃茶。看见她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狮子大开口的女人,她们年纪似乎差不多,但那女孩就显得世故许多。
“每天都有试喝的?”可惜他对饮品没兴趣,不过她的心思并没白费,金力就很喜欢喝,加上常去偷看的结果,他对她的印象也不错。
“哎呀!”倏地,一声娇呼传来。
他有些惊讶的望向外头,想也不想的起身走出门,握住来人伸来的手,小心翼翼的领着她避开地上的水泥与大理石板走进屋里。
“弼先,做什么呢?你是建筑师,不是建筑工,这里的工作交给工人不就好了吗?干么还要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瞧瞧你,牛仔裤都洗白了,还破了个洞,这件衬衫也是,怎么两条袖于全没了?唉!你这样要是让早逝的姊姊看到,她一定会怪我的。”张盈萍不悦又心疼的叹了口气。
冰弼先扶着她在干净的椅子上坐下。
“阿姨,这是我的工作,您就别担心了,倒是您,怎么会到这里来?”虽然不常见面,但他偶尔还是会打电话到卢家问候她。
身为私生子,郭弼先十八岁时,相依为命的母亲过世,张盈萍便将他接去同住,并运用各种关系向他的生父争取权益。
他的生父是个土财主,娶妻后生不出儿子,好不容易等到他出生,却碍于悍妻的以死威胁,无法让他认祖归宗。
张盈萍不允许这种不平等的事继续下去,找了许多有力人士与朋友,软硬兼施的从中斡旋调解,最后还威胁要将郭家干的好事公诸于世,郭妻才让步,愿意让他冠郭姓,并分走郭家五分之一的财产。
冰弼先得到的财产全是土地,有的是寸草不生的死地,有的则是位在偏僻处,可以开发的甚少。但不知为何,待土地全过到他名下后,那些不值钱的土地,竟开始慢慢受到注意,逐渐有人找他洽谈购地事宜。
不过他以静制动,等到大学毕业后,才开始将一些土地月兑手,当时,那些土地已经比原先的地价翻涨了好几倍。
等到他拿到建筑师执照,可商谈的筹码又更多了,就这样,在土地逐渐月兑手的同时,他的财富也正以倍数的方式在成长,现在的他,已经比保守封建的生父富有了。
但他喜欢参与建筑的工作,这也是张盈萍看不惯的主要原因。他都已经衣食无虞了,何不干干净净、轻轻松松的待在办公室当他的建筑师就好,为何还要在这种凌乱危险的工地工作?
冰弼先端详了她愁眉不展的脸庞好一会儿。
“怎么了?你的气色不太好?有什么问题吗?”他关心的问。
惊讶于他的敏锐,张盈萍幽幽的叹了口气。
“我都忘了你已经长大,能看出别人的心事了。”她垮下肩膀,一瞬间仿佛老了好几岁,“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对了,你年纪也不小了,交女朋友了没?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她话锋一转,转到他身上。
他苦笑一声,尴尬的抓抓头,“这种事我还没想过。”
“好歹也要考虑一下,趁阿姨现在还活着,赶快结一结。”说完,她又叹了口长气,哀怨得眼角的鱼尾纹都浮现了出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郭弼先皱起眉头。阿姨一向极重视外表,现在这样实在反常。
张盈萍抬起戚伤的眼眸,静静的瞅着他。
“弼先,答应我,如果将来你结了婚,一定要忠于自己的老婆,千万不要在外面捻花惹草,让爱你的人伤心,知道吗?”她语重心长的说。
她相信他明白的,因为他母亲与她都是别人外遇的对象。
不过她的际遇好一些,卢雅雄还有点良心,愿意娶她进卢家大门,但她姊姊就没这么幸运了,被男人甜言蜜语骗了后,孤单的独自生下孩子,就算是男孩也还是不被郭家人接受,一生受尽众人白眼与非议,直到离开人世。
而这全都是男人花心所造成的错!
她明白这点,却仍免不了要怪怨何雁飞。
她本以为嫁进卢家后,就能管住卢雅雄的花心,没想到他是越来越不长进,居然跟个可以当自己女儿的狐狸精搞在一起。
那个何雁飞实在是个令人无法低估的女人,自上回的兴师问罪失利后,她竟不知从哪弄来了一身伤,头上还肿了个大包,跑到卢雅雄的公司向他告状。
她不知道何雁飞跟卢雅雄说了些什么,不过从他铁着脸回家,并直接给她两个巴掌,她就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段。
托这两巴掌之福,她在卢家的身分地位顿时提高不少。
要说她在卢家的身分地位有多高,那是不可能的,对卢家的大老婆及孩子们而言,她是个入侵者,是卢雅雄不忠的证据,她们理所当然的轻视她。
但她不以为苦,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在乎这个家,证明自己是真心的,不过这几年来的努力,全比不上他这两巴掌有力。
卢家人都知道他在外头干了什么好事,但没人胆敢站出来指责他的不是,就只有她敢去找那个小狐狸精呛声,所以她们很佩服她。
但张盈萍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她担心的是,他若真的包养何雁飞,而年轻的她生了个男孩,照他的个性,一定会将所有财产全留给得来不易的儿子,到时就全完了。
她愁恼的犯了偏头痛,忍不住伸出食指揉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为什么这种事总是一再的上演,像永不停止循环的恶梦般?
冰弼先蹲在张盈萍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阿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知道她有心事,也正等着她说出来。
她摇摇头,凤眼泛起伤心的泪光。
“那个混帐又搞了别的女人了,而且那个狐狸精还小他二十几岁,都可以当他女儿了。之前我去找那女的谈判,没想到不但没谈成,还被她反咬一口,你姨丈知道后气得不得了,一回家就给我两个耳光。”她抖着手模着自己脸颊,“今天瘀青褪了些,所以我才敢出来。”她委屈的吸吸鼻子。
卢雅雄说他跟那小狐狸精是清白的,鬼才相信!若真是清白的,为什么要打她?他常拿钱给那女人,他以为她不知道吗?男人是什么德行,她张盈萍太了解了。
他听了,刚毅的脸庞变得凝重,“阿姨,离开那个家吧,我现在有足够的能力养你,你不需要再待在那个家受气呀。”
张盈萍拍拍他的手。
“我知道,你的成就是我的骄傲。我这个人值得骄傲的东西不多,有你这个外甥是我最值得骄傲的。”顿了顿,她悲伤的摇摇头,“可是弼先,我是个女人,而他是我的男人,我真的没办法离开他,再说除了花心这点,他对我们还是很照顾的。现在我担心的,是怕他会包养那个女人,那对孩子们会是很大的伤害,我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即使他再打你?”他不悦的问。
她无奈的点点头,“没关系的,如果有需要,我会再去找那女孩好好谈谈,一切以卢家的完整性为前提。”就算再难,她也必须做到,因为她是卢太太。
“我觉得不需要。”他意外的开口阻止,冷淡的表情下有抹淡淡的愠怒,“要是谈判有用的话,那她早就跟姨丈断得一干二净了。”
“我总得试试看。”她的语气里混和着沮丧与无奈。
“不。”他用力握住她的手,“告诉我她是谁,然后你就别担心了。”
她不解的看着他认真的脸,忽地紧张的睁大眼睛。
“弼先,你可不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呀!”张盈萍脑海里浮现何雁飞浮尸海面,及发生意外横死的恐怖画面。
不行!她不能让唯一的外甥因她而毁了一辈子。
冰弼先笑了出来,刚硬的线条霎时柔和许多。
“你想到哪里去了?将一个女人的注意力从一个老男人的身上转移,方法多得是,不需要杀了她的。”
听他这么说,张盈萍这才松了口气。
“那你打算怎么做?”她仍觉得担心。
他温柔的拍拍她的手。“既然她想找个有钱人,那我就给她一个有钱人,让她来追。”他站起身淡淡的说,“阿姨还没吃午餐吧?想吃什么?我请你。”
他的沉稳与温柔让张盈萍宽慰不少,心情也没来时沉重了。既然弼先都这么说了,她当然相信他有办法可以帮她解决。
握住他的手,她缓缓站起身来。
“郭大哥,我买了河东街最有名的-肉饭,好不容易才排到的,我们……”金力一见到张盈萍,大嗓门戛然而止,必恭必敬的喊了声阿姨好。
张盈萍报以和蔼微笑。
“金力长大了,能帮弼先忙了。”
“没有啦,都给郭大哥添麻烦。”金力不好意思的猛搔头。
“不好意思,金力,我跟阿姨去吃午餐,-肉饭你拿去跟隔壁那个金发女孩一起吃,她刚刚又送了杯杏仁女乃茶过来给你。”郭弼先说着善意的谎言。
金力红了脸,不好意思的挥挥手。
“唉!老是趁我不在时送饮料来给我,真没办法。”他得意的拿起杏仁女乃茶,“那我过去找她了。”说完,一溜烟就不见了。
从电影院出来,天色已经黑了。
冰弼先跟在姨丈与何雁飞身后,与他们保持着一段不会太远,也不会被发现的距离。
看着一身轻便装扮的何雁飞亲密的挽着卢雅雄,不时微笑说话的模样,不知情的人真会以为他们是一对感情要好的父女。
他跟着卢雅雄的座车来到电影院,当看见在电影院外头等候的何雁飞时,他就认出她来了。
难怪阿姨会说她不知从何处弄来一身伤,头上还肿了个大包,原来姨丈身边的新狐狸精就是被金力的水泥和桶子砸晕的那女孩。
何雁飞,原来她就是何雁飞,他还以为不会再见到她了。
他坐在他们后两排的正后方,跟着他们看了一出结合吸血鬼与狼人的电影,由于是平日,加上影片上档有段时间,所以戏院里没什么人。
除了不时的交头接耳,他们没有因为人少而做出不堪入目的举动,安分的看完电影。
冰弼先尾随着他们走进停车场,见到卢雅雄坐进车里,还以为何雁飞会一起上车,没想到她只是站在车门边对卢雅雄挥手道别,然后缓步离开。
他跟在她身后走,发现她又回到电影院门口,站在同样的位置上,面对马路左右张望。
又在等人?郭弼先隐身在一根柱子后头,燃起一根烟静静等待。
烟抽完,她等的人也来了。一个身躯高瘦,棕发根根直竖的年轻男子走向她,两人没说什么,转身就走。
他熄了烟,继续跟在他们身后。
看他们两人的背影,他猜测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男的像个大男生,穿着宽松的上衣与垮裤,感觉有些吊儿郎当,看起来比何雁飞年纪轻一些。他们没牵手,只是偶尔聊个几句,肩并着肩一直往前走,走进一家颇具规模的旅行社。
旅行社?不是旅社,多一个字就生不起一丝暧昧的感觉了。
他们在旅行社的这段时间,郭弼先得了个空,便到隔壁泡沫红茶店点了杯饮料,稍微休息一下。
头一次当侦探,他唯一的感想是挺累的。
他喝着咖啡,侧耳倾听刚步入店里的两位大男孩的谈话。
他们兴奋的谈论着有关到日本札幌为中华棒球队加油的事,从他们的言谈中,可以感觉得出他们极为期待。
原来是这样,何雁飞他们到旅行社应该也是报名加油团的事吧!郭弼先心里有了个底,付了钱,便立刻朝旅行社走去。
一进门,他马上就看见了何雁飞,他们似乎正等着接洽小姐忙完。她无聊的四处张望着,无巧不巧就瞧见了他,两人视线一对上,从她微变的脸色,他就知道她认出他了。
何雁飞连忙将椅子转正背对他,暗暗祈祷他没认出自己。
懊死!那个声音苍老的男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拜托拜托,老天爷千万别让他认出她!她不停的在心中祈求。
这人什么时候不好出现,偏偏选在宝路也在的时候,要是让他知道她的两万元不是咖啡店的打工费,而是她要胁来的,她就死定了!
万宝路正专注的看着接洽小姐给他的问卷调查表,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但当她的肩膀被人轻拍了下,她绝望的明白老天爷已经遗弃了她。
“何小姐,真巧。”苍老嗓音自何雁飞身后响起。
闻言,万宝路从调查表里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也看见那笑容和煦的高大男人。
“你们认识?”他看向何雁飞问。
她面无表情的看了郭弼先一眼。
“我不认识他,大概认错人了。”希望他能识相的离开。
冰弼先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他决定装傻。
“你不认识我了吗?”他好心的提醒她,“记得大约半个月前,你经过一栋建筑工地,结果被掉下来的水……”
话还没说完,他的嘴巴已经被从椅子上跳起来的何雁飞给捣住,并将他不停的往后拉。
“宝路,我先跟他聊一聊,你等我一下。”语毕,她急急忙忙的将他拉到万宝路看不见的角落,以猫儿般的杏眼恶狠狠的直瞪着他。
“你是什么意思?我都说我不认识你了!”他这人到底听不听得懂中文?
他一脸困惑,“我知道呀,所以我才会试图唤起你的回忆。记得那天你被工地掉下来的水泥桶砸到昏了过去,我还把你抱去金力家,最后还拿了两万……”
“好了!”何雁飞连忙打断他的话,投降了,“你到底想干么?我话可先说在前头,当初那两万块是你心甘情愿给我的,现在反悔跟我要是没用的,我已经全花光了。”她一副你拿我奈何的无赖模样。
“我并没有要拿回钱的意思,纯粹只是打个招呼而已。”郭弼先压抑住不断涌出的笑意。瞧她这个样子,要将狐狸精三个字与她联想在一起,还真有些困难。但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得更加小心,“那是你男朋友?你们要一起去旅行吗?”
她狐疑的瞧了他好一会儿,“他不是我男朋友,不过倒是个棒球迷,我们打算到札幌去替中华队加油。”告诉他也没关系,反正瞧他这副穷酸样,哪来的闲钱去旅行?
没想到她才说完,就见他意味深长的露出浅笑,看得她心底直发毛。
“那很好,至少在一千个人里有两个认识的人了。”
何雁飞还来不及反应,万宝路已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
“你也要去当啦啦队?”
不必转身、不用回头,光听语气,郭弼先就能想象出他脸上那稚气的笑脸。这小子真单纯,这么快就将陌生人当自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