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真快,不一会工夫崔瀛就派人找他见面,说皇上非常焦急,已经朱谕刑部审慎办理了,随时具奏。
浣青听着这些话还是不住的摇头。
虎男又说:“皇上下了朱谕,至少能使二老爷不受福三威胁,这事尽有平反希望。”
浣青泣道:“虎男,你不懂,皇上要管,你弟妹自可不死,不过皇上所以会非常焦急,立刻下谕,你不想想看是不是还有什么念头!我怕底下又是不少麻烦。”
婉仪道:“底下麻烦好办,大不了让孙少女乃回去新疆娘家,可不就躲开了?可虑的还是眼前,一切都是仇家精到的计划,要她的命还要破坏她底名誉。
说仇家有极好武艺的又是会使薰香的,那还能不是和尚小静的徒弟张极?张极来京势必结交权贵,他的靠山可能是金珠,藏身的所在可能是豫王府,这是很容易忖度的。
但谁也不认识张极,谁也没有理由向金珠要人,这怎么办?
本来有两点希望,第一希望捕获张极,第二希望邓妈反供,可是两点希望同样的极微渺小。
邓妈一口咬定奸情,必定受严重威胁,重价买足,何至反供?
她是个娇弱轻佻的妇人,受不了重刑,而且原告口供如果没破绽,问官也不应严刑逼供这又怎么办?”
虎男怔一怔说:“我想,找金珠的跟随问一问大约还不难。再不然让我偷进一趟豫王府。”
浣青急忙摆手说:“不,我不答应你去闯祸。问,决问不出来。偷进王府这是多大的危险?你还不知道金珠什么样人?就让你找着张极,恐怕也不是你一个人所能擒获。”
婉仪道:“有个办法,只苦缓不济急。教松少爷赶上华山找他的父亲或且师父回来一个。”
虎男道:“就这样办,我马上走。”
浣青道:“你得请假。”
虎男道:“这不管啦,丢了官也不算什么……”
说着扭回身便走。
浣青连喊两声别忙,他竟不理,一迳去了。
罢是晌午时光,红叶气急败坏的驱车回来报告消息,说是县衙过堂先讯梅问。
梅问态度非常从容,口供也极好。
县老爷没话说,就教带邓妈。
邓妈一上来满口鬼话,说得有声有色,那时候梅问忍不住恰要发作,县老爷很机警,火速退堂。
喝杯茶时间,就又开堂单讯邓妈。
邓妈也还是那篇话,一个字不漏。
最后县老爷威吓她,说勘看时察出凶场上另有一个男人足迹,极问是谁?
邓妈硬说没有,不知。
县老爷喝教掌嘴,嘴里一出血,邓妈立刻扑地气绝身亡。
县老爷还算镇定,当堂传仵作查验,验出来她是服了延时慢性的毒药。
原告因何服毒?服毒分明有弊,讲起来似乎于被告有利。
县老爷暗地教红叶回来,通知浣青急走门路,保释梅问出狱。
浣青又那里有门路可走呢?想来想去只有隆榜王府福晋是她的干娘,过去多少也总帮地一点忙。
但这一次不行,被害的恰是王府的人,这教对福晋还有什么可讲呢。
无路可走,无计可筹,干耗到当日下午,县府衙门办好手续,全案漏夜移缴刑部,梅姑娘就被押进了大牢。
松筠原定第二日一早开堂会审,不想四更天就又接着上谕:“原告服毒身亡,此必畏罪自杀,华梅问显系蒙冤,着即释放,无庸提讯。
原告一柔弱妇人,力不足以毙二命,畏罪自戕仍有可疑,其间是否有正凶?该部详察,追咎文武衙门一体查缉,步军统领尤应认真职责,不得推诿。”
拜读过这样上谕,松筠自然也曾感觉皇帝热衷得有点奇怪,但却不能说他不够精明。
天语纶音,皇帝的话谁敢不遵?
会审是打消了,松筠请夫人进衙门,客厅接见梅问。
在带些讯问式的谈话里,松夫人看出姑娘绝非犯罪之人,她传述了皇帝旨意,敦姑娘准备回家。
出乎意外的姑娘竟拒绝了官家特殊顾盼。
说是非要九门提督负责交出飞贼正凶,解送刑部对质口供,还她清白,她决不离开大牢也不允除去足镣手铐。
松夫人虽会说话,无奈姑娘心如铁石。
松筠搞得束手无策,只好奏明皇帝。
皇帝再施个旷代隆恩,传旨一品以下命妇即日赴狱劝导。
一连三日,刑部监门车水马笼,莺燕纷飞。
松夫人送去劳来,无辜忙个手忙脚乱。
破天荒的九重异数,振撼着整个帝都,肩挑负贩,隶卒倡优,谁不晓得龙家孙少女乃劲节孤标,上膺帝眷。
然而勤殷圣意,难回节妇白壁之羞,华梅问我心匪石,终不可转。
没出息的皇帝听到了姑娘坚执的成见,他认为步军统必然混帐可恶,接连的几个严旨,勒令迅速缉捕飞贼。
飞贼究竟是谁呢?安鲁被逼得走头无路,只可忍着一肚皮委曲,入狱探问姑娘。
泵娘恨杀他那一句:“年轻轻的守节,何苦……”,同时也怕他打草惊蛇,走了蛇反而棘手,因此决计不说出张极名字。
安鲁无法可想,时时跑去找福贝子诉苦。
埃三耳闻眼见官家对华梅问种种关怀,他虽是出了名的傻瓜,却也懂得利害关系,他还会告诉安鲁什么呢?
好几次安鲁上王府都碰着张极,对面不相识,提督大人总把飞贼看做贝子爷上宾,寒喧拉手,执礼甚恭。
张极也原是顶有钱人家子弟,生得一表不俗尔雅温文,实在很不容易让人察出破绽。
再来他在此也不叫张极叫王慕陶,名字上表示他不慕富贵,不是名利场中人,这对他眼前身份非常适合,尤见清高。他自称是江南人,难为居然一口南腔。
你想这狡猾的恶贼,浑身涂上严密的保护色,又绝对不露一点练过工夫的神情,安鲁还有什么理由可疑他呢?
因为安鲁察不出他的破绽,他的胆子越来越大,整天价高轩肥马,周旋于朱门酒肉之间,真个是虽居虎口安若泰山,这又怎么不教人埋怨到天老爷不生眼睛呢?
□□□□□□□□这天夜里四更天刑部大牢里进去了三个人,菊冷、兰韵和玉奇,他们兄妹三人私入中原,存心要办两件事,第一便是上山西太原府决斗张极,意在斩草除根免生后患。
姊妹易钗而弁,玉奇扮个珠宝巨商,在太原府逗留三天,两次登门拜访张富户,张极的父亲张天雄,以贱价月兑售了二十颗好珍珠。
有钱的人家占了便宜分外欢喜,备酒款待客商。
席上查知张极在京,玉奇却说此来意欲聘请张极保镖,不惜跋涉,请教张极人才容貌以及投止居停,自愿赴京寻找,说是张武师名闻天下,非他不足保护长途价值连城重镖。
张富户一听这话,直乐得无不可言。做父亲的还能不清楚儿子仪表状态?但却不知道他的好孩子留京住址,倒是万分抱歉。
玉奇告辞回店,即日带了两位妹妹进京,履行他们的第二个使命:探问大姊梅问。
路过长辛店下马打尖,玉奇免不了要喝酒,喝酒自不免耽搁时间。这当儿他就听见了隔座两位老头子聊的什么天。
玉奇立刻以晚辈礼貌过去致敬。
老人家欢喜青年人,偏又都生有一张快嘴,他们不惮烦地将梅姑娘犯罪经过,或增或减的,长长短短的告诉了人家。
玉奇当场还能不动声色,菊冷、兰韵就都变了一脸铁青,酒未足饭未饱,他们三匹马飞进北京城。
天黑时下的客户,商量的结果,他们准备闹翻帝都,因此就不肯往见浣青。
初更时分头上街打听消息,四更天飞入刑部囚牢,姊妹会面愤极流涕,但是梅姑娘不许他们蛮干,责令设法擒获张极归案迫供。
五更天弟妹离开囚牢,这一整天他们走遍了北京城酒楼茶室。
世间事决不能太如意,没有那么凑巧就让他们找到张极,倒是每一个地方都在赞叹颂扬着大姊亮节坚贞,菊冷兰韵对这一点颇为高兴。
夜间回店兄妹互相交换一下意见,玉奇这就决策分途办事,只许暗地秘密探查,不许单独下手拼斗。
菊冷被派上豫王府。
兰韵奉命侦伺福三。
玉哥哥自己迳奔安定门大街东铁狮子胡同,前代义勇侯张勇旧邸,现在赵岫云胞兄砥海府第而来。
三更光景,他施展身手飞进这出名广有园林台阁之胜的故宅,漆黑里由一座好像养花房门儿口经过,里面忽有人低声儿问:“那一个?来干什么的?”
声音非常尖细像姑娘们,但是玉奇也就吓得一阵倒退。
一个黑影快得跟狐狸一样,窜过玉奇头上,猛可里把他拦个正着。
玉奇急忙拔剑准备应战。
那人说:“你带剑我可没带剑,不过我不怕你。你是想拿话告诉我呢,还是一定要丢脸?”
玉奇一听的确是姑娘,个子也顶窈窕,可是口气太大。
然而人家是姑娘,玉哥儿这就不肯先动手。
那姑娘又说:“你决定了没有?怎么样?讲话呀!”
玉奇道:“你先讲你是赵家什么人?”
泵娘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不姓赵,与姓赵的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是这园子一个花儿匠的孙女儿。你大约跟姓赵的有仇,因为你穿着夜行衣服又带剑。但是,你并不像做坏事的人,一脸正气。……”
玉奇心里想:见鬼了,她会看见我一脸正气?
他这里停疑一下,姑娘又说啦,她说:“不要奇怪我会看见你,我是天生的一对好眼睛,黑夜见物。请放心,我也不是肯做坏事的人。”
玉奇道:“姑娘,你爷爷在家吗?”
泵娘道:“可惜,他今天不在家,出城买树苗去了。没有什么,你不妨上我屋里坐一会。”
玉奇道:“很好,姑娘。”
泵娘这就挺翻身走出花径,一直把人家带到东北角两间小小的草房里来。
这里点着灯,有简单清洁的陈设,非常好看的两三盆花,这些却引不起玉奇的兴趣,他老是直着眼平视姑娘。
泵娘让他坐在小凳子上,给倒了茶,她斜倚在窗台边,笑说:“我脸上没有什么好文章,不要只管看,管讲你的话吧。”
玉奇红了脸说:“姐姐,你既然晓得我跟姓赵的有仇,你现住在赵家,我怎么好对你讲什么呢!”
泵娘道:“你是不相信我?也难怪。告诉你吧,爷爷是这园子的老花匠,园子数度易主,老人家都没离开,因为他有很好园艺知识,又会相马,每一个主人总欢喜他。
他又舍不得抛下这名胜的花园,这里有很多他的手泽心血。我母亲死了,我父亲长年出门,我从六七岁起就一直是爷爷身边的宝贝,我学会了他一身好武艺。
赵家人都晓得我们祖孙身手不平凡,他们不敢过问身世,我们也决不管他们的闲事。名系主仆,情如路人。够了吧?少爷,你该讲你的啦。”
玉奇想一想说:“我的怨家不是赵砥海,是砥海的胞弟岫云,前十几年已经有人替我报了仇了。今夜我要找一个人,我可疑他潜藏这儿。山西人,年纪二十七八岁,有很好的武功,长得也漂亮,个子不太大,但有一身精壮的肌肉。这个人无恶不作,会使毒镖,薰香害人,真可恨的还是一味糟蹋妇女,我要拿住他送官……”
泵娘道:“你是行侠?为什么一定要送官?官还能靠得住?他有钱有靠山,你今天拿他送官,他明天就出来了,那你怎么办?”
玉奇听出姑娘话里藏机,赶紧站起来说:“姊姊,我也不是行侠,因为我的骨肉至亲蒙冤在狱,其间名誉问题重于性命,所以必须擒他送官。”
泵娘微微一怔,说:“这样讲,关系很大?”
玉奇道:“我是芒刺在背,心若油煎。姊姊,请你告诉我,这里是不是来了这样一个山西客人,他来京也不过几个月。”
“山西人不对,他一口江南口音。王慕陶。”
“不,他姓张。”
“姓张?为什么不许他改姓王?”
玉奇怔住了。
泵娘又说:“这个先别讲,你讲蒙冤在狱的是不是华梅问龙家的孙少女乃?那么你一定姓石,石南枝前辈的公子。你来时在屋上一阵纵跳,我就看出你的本领不弱,所以我才曾请教你这许多话,我还不是顶随便的人。你现在可以讲实话啦!”
玉奇十分诧异,姑娘冰雪一般聪明,这就只好什么话都讲。
他承认他是什么人,也告诉她此来一切的经过。
他的一篇话相当长,姑娘静静地听,听完了,她笑笑问:“华山勺火大和尚与你什么关系?尊大人的师父是什么人?”
玉奇愕然回说:“大和尚是我的师祖,先父的从业师姓贾……”
泵娘笑道:“我姓贾。”
玉奇怔一怔问:“爷爷?”
泵娘道:“不敢当,老人家上一字春,下一字保。”
玉奇忍不住惊喜欲狂,他抢着叫:“姊姊!姊姊!”
泵娘笑道:“别姊姊,看样子你要比我大两三岁。再告诉你,我们祖孙在北京不姓贾,姓我们曾祖母的姓,曾。爷爷没有名字,他就叫曾老二。
你要找的人决定是王慕陶,王慕陶就是张极,口腔也是装做的,装得非常好。这个人狡诈至极,他仗着一身好工夫绝不露相,但是瞒不住我们祖孙。不因为他竭力装伪,我也不会生疑,也不会夜探他的行藏。
在他的行装里我发现他带有薰香喷筒,许多各种红白色药丸子,那都是毒药。还有十来枝毒镖,一皮囊子做贼的工具。
这贼绝不容易对付,遨游侯门,身怀奇技,明争断难成功,暗算或有希望。你要想在赵家擒他,万无可能。赵砥海最近也养有八名死士,身手颇不等闲,你兄妹一共只有三个人成么?一击不中,鸿飞冥冥,你大姊姊还肯出狱么?
谋而后战,急必偿事,我说暗算,就是要你们用计策。当然我很愿意帮忙,可是我爷爷八十九岁高龄。手足不仁,耳目不聪明,我不敢为他老人家牵祸招灾。”
玉奋道:“姊姊……”
泵娘道:“你又姊姊。”
玉奇红着脸说:“这不过礼貌……”
泵娘说:“不必,不必。”
玉奇道:“我不敢惊动妹妹,但是我想不出计策。”
泵娘说:“那是你客气了。看你的眉目并不像不会用心的人,爷们若是只讲打斗不知用寄,还不过一勇之夫,楚项羽又如何?”
玉奇受了教训,他就垂下头。
泵娘笑道:“别难过,我是指点你。计策倒有一个,不过我不好讲。”
玉奇大喜道:“请告诉我,妹妹。”
泵娘笑道:“你带来两位妹妹一定都长得很美?”
玉奇道:“还不丑。”
泵娘道:“我想用美人计。美人计三个字似乎很难听,其实事急从权,顾不得那许多。贼人认识我,不然我也还肯干。”
玉奇道:“只要不受过份侮辱,她们一定愿意。”
泵娘笑道:“侮辱?那还成!这条街离赵家后门不过十来步远近,有一片小酒店管沽酒不管烧菜,生意很清淡。店主人一对老夫妻,无男无女,店里也不用伙计。老人家姓张,本名腾蛟,五十年前江湖上大有名气,现在人就知道他叫张老头。张老头是爷爷的好朋友,明天一早我去通知一声,让你一位妹妹到他店里,要他认为外孙女儿。这不算侮辱吧?”
玉奇赶紧说:“那里,那里,祖师爷的朋友……”
泵娘道:“成,贼人出门必过张家酒店门口,假定他是步行,你妹妹可以用一盆水,或者一碗酒汁儿泼到他身上。
他穿的总是很讲究,不容他不光火,他必会闯入店里揍人。
这时候你妹妹只露些眉眼儿,赔他一个无礼诺,底下的戏让张老头夫妻唱。
他坐马车,你妹妹就装个碰车倒地,他一看是美人儿一定献殷勤,送人进店,底下的文章你妹妹也不要管。总而言之,以色钓贼,必自投罗网,决无可疑。
外孙小姐只管装坏脾气不理贼,外祖外婆尽力巴结贼,结果给贼一杯酒渗入迷药。怎么样?少爷,这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我想,神佛鬼神也都是欢喜的吧!不过,这样办算不算侮辱呢?”
玉奇抚掌笑道:“不算,不算。这样办太好了。”
泵娘道:“迷药呢?这东西,买是有地方买,但是不太容易,而且也怕不能好。贼对此道必有经验,不够劲儿的迷药反而害事。有个人家里有,这个人和龙家有关系,他叫玉坚,人称玉标统,他的大姑娘是龙夫人的干女儿,你去拜访他,不妨将详情讲讲,还能求不来的吗?
到时候,万一发生危急,我必来帮忙。你放心回去跟两位姊姊商量一下,明天晚上我会上酒店跟去的那一位姊姊请安。现在你可以走,事办完了,假使有空,能来看爷爷吗?”
玉奇道:“我们兄妹都要来给祖师爷磕头的,什么时间便当呢?”
泵娘笑道:“二更以后这园子就是我们祖孙的天下,你们只管来。”
玉奇道:“谢谢妹妹,我走了,再见!”
说着,离开了草房子。
泵娘后院远远地送着他,眼见他不住的回头,大姑娘心头一阵跳,不送了。
□□□□□□□□“……一朵花落在卖酒家……”安定门大街许多青皮小伙子,乱腾腾的在传说这些话。这是小妹妹兰韵到张老头店的第三天。
她叫兰儿。
兰儿打着黑油油大发辫,辫末扎着一大把红绒绳,老是由胳肢窝里牵过来料正在指头上,站在店门口,溜着一对乌黑大眼睛东张西望。
车儿轿儿马儿驴儿什么东西都好玩,老的少的夯的俏的什么样人都好看。
她活泼像个乡下大姑娘。脸庞儿是一只透熟的苹果,一张嘴比樱桃大不了太多,柳腰儿窄窄,小脚儿尖尖,一身大蓝布裤褂,下面撒着裤腿儿,七分天真三分娇憨支持她三个字:美而艳。
说芳龄就更动人甫届破瓜。
这两天张家酒店生意特别好,虽然不卖菜,大小爷们总欢喜带包花生米两块豆腐干,爬在柜台下找张老头聊天。
兰儿有时候也帮着打酒,或者是递个盘儿碗儿。
三天中,张极从店前经过两次,两次他都望见了兰姑娘,可是他总坐在马车里,姑娘也总没有机会过去碰车。
第四天一清早,他步行上街,穿着一件绿罗衫子,脚上薄底凉鞋,老远处两只贼亮眼睛就把姑娘扫了两眼。
泵娘打个机灵翻身进店,柜台上抢了半碗酒汁儿,准备钓鱼。
鱼儿身上的绿罗衫就刚飘在门口,姑娘半碗酒汁泼个正着,扭回头叫:“外婆啦,城里的灰真多呀,我受不了!”
张婆婆在里面答应:“谁叫你老站在街上啦,进来吧!”
说进来,可就进来了张极,他装做生气的样子,站到姑娘背后说:“讲理不讲理,你怕灰拿酒泼在我身上?”
泵娘扭腰肢眼看人家下襟一片湿,粘糊糊的还糟蹋了脚上一只白袜子。
她立刻惊惶失措,小脚儿站不牢,背倚着柜台说:“我,我没有看见你……”
张极笑了说:“没看见?你不是有一对漂亮眼睛……”
张婆婆抢出来说:“什么事呀?爷……你可别吓坏了她。”说着,她便把姑娘推进柜台里面去。
张极着实看住老太婆,问:“她是你的什么人?”
“爷,她是我苦命女儿的孩子。”
“那里人?”
“长辛店。”
“长辛店不算乡下,怎么这样淘气?泼了我满身酒汁儿!”
张婆诚惶诚恐地说:“该死,该死,爷……”
张极笑道:“你骂谁该死?”
“该死,该死,爷……您不是赵大人府上的王老爷吗?”
“你是怎么讲的?”说着,他拖了一张木头凳子坐下了。
“我说,对不起您。请你月兑下来,我教她洗干净晒,马上给您送去。”
“看地这样子还会洗衣服?”姑娘扑在柜上说:“会,我会!”
张极笑道:“这料子能洗吗?”
泵娘道:“不能洗,你好意思要我赔。”
“你现在不怕我了。告诉你,我非要你赔!”
“你顶神气!”
张极霍地站起来:“怎么样?”
泵娘惊叫:“外婆啦!”
张极又笑了,笑着又坐下问:“她今年几岁?叫做什么名字?她老子是干什么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泵娘抢着说:“我的爹做顶大顶大的官,比你还要大,家里有一千多人。”
张婆骂道:“丫头,胡扯!”
张极大笑道:“你知道我是什么官?”
泵娘道:“你总不能是王爷,我爹爹叫做王爷。”
张婆笑道:“她老子姓王,人家都他一声王爷。因为他是一名穷秀才,前十年就死掉了。我们姑女乃女乃靠看做活养家,家里什么人都没有。前几天她的妈让一家有钱人请去缝寿衣,那是个把月的手艺儿,所以把它送到这儿来。
她叫兰花儿,今年十六岁了,什么都不会,就会逛街,再不然就是打破碗儿,摔了盘儿。”
泵娘道:“我打了几个碗儿盘儿啦?姥姥………”
张婆道:“你再嚷嚷,我不揍你才怪。”
泵娘道:“我才来三天呢,您就觉得讨厌。明儿送我回去好啦!我又不是来替您做买卖的,您要我招呼那些坏东西小伙子,我干不来。”
张婆赶着要打了,姑娘跳着小脚儿逃,逃不了两步就踢着地下酒坛子摔了一跤。大约是哭了。
她爬起来手抹着眼眶儿屋里去了。
张极笑道:“婆子算了吧,我看她怪聪明的,也真不是买卖的人。”
张婆道:“就是,这才叫做没办法。”
张极道:“有了婆家没有?”
“那里,谁也不要傻丫头。”
“老子是一名秀才,她该念过书识得字?”
“书倒是念过,斗大的字也还认得几个,有什么用呢,”
“你让她记记帐也好。”
“啊,王老爷,我们这样子小铺子有多少帐好记?一切还不过当家的肚子里有个谱儿。”
“你们的店不见坏,地段也顶热闹,为什么不张罗张罗做个菜馆子,一边又兼着卖酒,我想一定吃得开。”
“弄个菜馆子,那可好呢。当家的也原是当厨子的,锅上砧上都来得,店口嘛也蛮大,地段是真好,啊,王老爷,可只是有桩事不好,没法子办……”
“什么事?”
“那可不便讲,跟爷还是初会。”
“没关系只管讲。”
“讲什么呢,还不是为没有钱。”
张极笑道:“我来京想弄片店……”
婆子急忙说:“我们店不卖。”
张极道:“我们合股。”
婆子摆着两只手说:“那也不成,什么我们都拿不出来。”
张极笑道:“难得你的店跟赵公馆靠近,我是欢喜赵公馆的花园子有意久住。假定讲,你们老夫妻光出铺子,我拿本钱,那不是很好吗?张老头有本领就让他当大司傅,兰姑娘管账,你监督伙计们偷懒偷眼,就算你掌柜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你们一家人另派工钱,你看怎么样?”
婆子愣一愣说:“要是搞不好亏了本呢,我的小铺子可不完了?”
张极笑道:“亏了本我也不要你赔,这还不好?”
婆子道:“兰儿绝不会管帐,当家的一把年纪了。也不敢讲行不行,我们注定了穷命儿。你老的好意,我们记在心里啦!”
兰姑娘屋里接着说:“外婆,你是不识抬举,记账我保管会,那还不过酱儿醋儿盐儿,我全会写。”
张婆骂道:“多说!我才不相信呢!”
张极笑道:“婆子别害怕,我是好玩,亏本赔钱不算一回事,三五十万银子我也拿得出来,玩个菜馆子能花多少钱?张老头回来你们两口子商量看,我再来讨回话。”
说着,他就站了起来。
兰姑娘抢出去说:“衣服不要我赔啦?谢谢你啦!”
张极笑道:“那可不一定,这要看你还淘气不淘气。你不瞧喝酒的来了,晚上见!”
边说边笑着出去,门儿外玉奇扮做推独轮车的对面走了进来。
张婆给玉奇舀了一桶酒,告诉他一切经过,指点他找玉标统玉坚秘密通知松筠,准今夜擒贼投案。
玉奇喝完酒推车去了。
下午张婆子又去赵家花园子角门上晤贾姑娘,接受了贾姑娘的意见,回来就宰了店里唯一的公鸡教张老头买来一斤肉,黄昏时弄好了四五件菜,做下几张饼。
后院子空地上预备二张白木桌子,排下两三只板凳,一旁草堆里暗藏着兰姑娘惯使的一枝长剑。
泵娘也还是一身裤褂,慢条条地坐着乘凉,她是一点儿也不慌张。
天刚刚黑,店里虚掩上了门,玉奇和菊冷分别埋伏,等侯贼人入网。
这是七月十三夜,月亮出来早,张极来得也早。
张老头柜台上赶紧打招呼:“王老爷?请坐,请坐。小的白天不在家,听说搞坏了您老一件好衣服,真是对不起。您老总得高抬贵手……”
张婆赶出来说:“老头子你就不要讲,王老爷不是已经宽恕了我们哩!你还是赶快干你的去。”
张老头慌不迭的绕出柜台,曲背哈腰就要爬下去请安。
张极伸手拦住他说:“小事情,不要客气。我来约你合股儿做生意呢!”
张老头苦笑着哼了半天,哼不出什么话。
张婆着急道:“去吧,去吧,我来讲啦!”
张老头哈腰走了。
张极笑道:“他是不愿意?”
张婆道:“不是不愿意,倒是吓坏了。他来家我把早上发生的什么事您老吩咐的什么话,一股脑儿告诉了他,难为他又是生气又是害怕,又是欢喜又是担忧,白忙乱了一会就又想上赵公馆求情恳恩。我不让去,说不如请您老人家来喝两杯,有件么话都好讲。他说您老是贵人未必肯赏脸,我说您老怎么样怜穷惜老,他一定不相信,我光火了,他才……”
张极笑道:“这样讲你们是要请我便饭?”
张婆道:“就是,不错……”
“得啦,我总领情!”
“没有什么好的,我们就宰了一只鸡,做几张饼。”
“你们老铺子大约也总是藏有好酒?”
“那还能没有?”
“可惜,时候还早,让人家看见了不大方便。”
“这个我们也想到了,后院子顶凉快,今儿月亮又好。”
“我先看看去。”
说着他迳往后面闯。
兰姑娘晓得贼人进来,她挺在凳子上,头不抬眼不看绝不理会。
张极远远望见她那一副神气,就知道必定是挨了张老头一顿好骂。
他回头摆手儿不让张婆跟着走,轻轻的踅过去放低声说:“客人来了,还生气吗!”
泵娘道:“来了就来了,我管得着!”
张极道:“你受了委曲了?”
泵娘道:“也没有什么。横竖我倒楣罢了。”
张极笑道:“糟蹋了我一件衣服没关系,你自己可别气坏了!”
边说,边月兑去身上大褂去,挂在树枝上。
那株树恰在姑娘藏剑草堆边。姑娘捏着一把汗急叫:“王老爷!”
张极急忙回来,笑嘻嘻地问:“有什么事?”
泵娘眨了一下眼睛说:“我说,假使你早上不由店前过,我那半碗酒也不会泼到你身上。”
张极笑道:“成,讲得有理。”
泵娘说:“假使你穿的不是什么罗衫儿锦衫儿,洗干净还你可不也完了?”
张极道:“对,这话讲得更妙。”
泵娘霍地站起来跳着脚说:“为着你一件衣服,也值得宰了我们报晓公鸡陪不是。”
张极大笑道:“傻瓜,你原来为着一只鸡生气。要不明天我买一百只送你。”
泵娘欹着头说:“我不要那么多鸡,我要一对画眉儿。”
张极看姑娘满脸娇嗔,越发可爱,他就恨不得一口水把地咽下肚里去,迷着一双色眼说道:“姑娘,那算什么,只要你要,一对凤凰我也得想办法!”
说到这儿,张老头双手捧着一大盆汤鸡来了,边走边:“兰花儿,你是怎么说的,也不让王老爷坐。”
泵娘说:“人家爱站我有什么办法。”
张极笑着坐下说:“随便点好。”
张老头说:“没有这个道理,还不去厨房帮帮忙。”
张婆追在背后说:“算啦,别支使她啦,一个不高兴又打了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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