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畹拜见璧人,一霎时柔肠寸断,泪若崩泉。
璧人也似有万千委曲,塞紧咽喉,不由他不低头呜咽。
恰在这时候,哈萨克老酋长带着数名跟随,赶来探望。
璧人闻报,含泪陪同松勇出来迎接。
老酋长自认与璧人份属兄弟,行了抱见礼,唏嘘诉说刚才带人抢救英侯,几遭贼和尚所害……
他讲的话璧人听不懂。
松勇也不十分明白。
却把站在一旁的玉奇吓得惊魂千里,急忙追问究竟。
他用南疆话问:“老酋长您是说英侯被一个和尚擒走了……”
酋长说:“我挑选了十八名壮丁要来弹压决斗,总是慢了一步,赶来恰就望见和尚乘骑一匹红马向西疾驰,左臂膊夹着英侯,头垂脚坠,好像已经气绝。我决心抢救,领着十八骑纵辔穷追。
和尚回马迎战,一枝九节钢鞭击碎了十八个人脑袋,我本人仅以身免,眼看和尚超乘过山去了。”
玉奇一边翻译,一边顿足流涕。
松勇抢着说:“酋长说和尚上了什么山?”
玉奇说:“老伯父,我们追吗?我认得路。”
松勇说:“赶快预备两匹好马,送我……”
话没讲完,玉奇飞奔走了。
松勇回头便对璧人说:“璧弟,你要留下医治受伤的孩子。上天入海,我捉那和尚去!”
说着,他向老酋长拱拱手,立刻回去屋里拿了宝剑,背上行装,再出来时,玉奇已把两匹马牵来了。
松勇又拱手说:“璧弟,必须听我的话,医伤要紧!”
嘴里讲话,脚底使力,一跳两三丈窜上马背,追在玉奇马后风驰而去。
璧人兀自站着发愕。
酋长说:“有这样能人去赶,一定行!”
说着他也不管人家听不懂,抢步走进皮幔头看盛畹。
大家听了英侯被掳消息,无不大放悲声。
酋长竭力劝慰,亲自指挥着带来的人,抢速替王氏老太太殡殓装棺,并为蓝妮花红太悦朱思明赤脚掩埋残骸。
大家这会儿实在也无心顾到死人,只好一任酋长怎样摆布。
璧人忙了半晌工夫总算把敬侯一条腿接上了。
但俊侯的内伤更讨厌,他这会又在吐血。
璧人深感束手无策。
正在无可奈何当儿,勺火老头陀和李念兹两位前辈忽然联袂莅止。
在悲喜交集之下,勺火查问决斗经过情形,恻然长叹,用极和平的声调,对众陈辞。
他说:“死生有数,在劫难逃。王氏八十高龄,死不为早,英侯夭折,事固可哀,但念赤脚,花红,大悦,朱思明旷代奇人,世罕其匹,一旦剪屠殆尽,报过于施,情亦可悯。我辈应自知足,何可奢求……”
老头陀说的是悲天悯人的废话,大家也只好姑妄听之。
可喜在李念兹神医不请自至,俊侯一条小性命侥幸得遇救星,他服祖师爷的药丸以后,血就不吐了。
大家对他算是放下了心。
可是盼望到当天日落,玉奇匹马回来,说是一点查不到小静和尚消息,说松勇发誓找遍天涯,不得英侯下落决不罢休,叫他回来吩咐璧人宽心等待。
大家听了这样话,不免又是一阵伤心。
其中最难过的自然要算梅问,她的臂伤也不太轻,除了吞声饮泣,暂时自是无可如何的了。
勺火头陀和李念兹羁留这儿十四天。
璧人追随杖履,师徒备蒙老酋长隆重招待。
据老酋长派人四出探听回来的报告,大半总是说英侯身遭不幸。
有的说有人看见和尚马颈下挂着人头,有的讲和尚藏在深山里鬻割死人肢体制药。
听说制药,勺火和李念兹都相信。他们说和尚专门做这种缺德的事,因此英侯身死就算被证实了。璧人倒不想去找和尚报复,因为和尚是他父亲在日敬重的明友,再来也是仰体勺火师伯那一句“报过于施”的话,所以虽然痛心,却无仇意。
在两位老前辈逗留新疆期间内,俊侯内伤已经完全医好。
敬侯不过有点行走不便。
梅问臂伤刚刚断药。
老头陀不惯红尘久居,迫着李念兹带璧人俊侯一同回华山。
他们师徒走了两天,在一夜月暗中,梅问姑娘悄然宵遁。
结果菊冷在她镜奁中发现一封信。
那是给盛畹诀别的信。
信里说她到北京龙家上门守节,守到翁姑千秋百岁之后,她就要削发出家,同时也必为英侯复仇雪恨……
看了她留下的这样信,大家伤心自不必说。
玉奇、菊冷还想飞马追赶大姊回来。
盛畹晓得女儿秉性刚烈,追她反为不好,说不定迫成自戕殉夫惨剧,力阻玉奇兄妹不可造次。
□□□□□□□□梅问乘夜离家出走,她并不立即取道中原,一直徜徉疆土。踏遍阿尔泰深山,穷搜和尚踪迹,斩荆披棘,手足胼胝,一身所受的辛苦,真是不堪闻问。
延到第二年春天,才算到了京都。
京都她是来过的,街道很熟识,她进了彰仪门,走进牛街,潘公馆就在这条街。
正午时光,这条街总是很热闹,她乘着一匹神骏花驴,身上青布棉衣,这当然是个乡下姑娘。
可是她态度大方,容貌佚丽,而且还带着一个淡墨绫红绸里子的包袱,又是一只青布卷儿。
北京人看这布卷儿很碍眼,谁都晓得里头卷的是兵器,乡下姑娘那有这一表人才?包袱儿却也未免过份讲究。
为什么女儿家带兵器上街?
这都是爷们娘们心眼上问题,这问题会使他或她停步注目,因此促成了拥挤,纷乱。
这时候对面停住了一辆厢车,驾辕的也是驴,牝驴,姑娘的花驴闻骚追上去表示亲善,驾车子的立即破口骂人,扬着鞭便打人家花驴。
泵娘怎能忍受这样闲气?伸手一夺鞭,那驾车的还能不滚下来?
街头顷刻大乱,坐在车厢里人不由不牵帏张望。
原来是位三十余岁的娘们,徐娘半老,浓抹艳妆,倒是颇有几分狐媚。
身后匿伏着一个中年汉子,一颗头缩在香肩下,两手环抱柳腰儿,那位娘可不分明坐在人家大腿上?
泵娘眼尖,看了心里一阵跳,闹个满脸通红,赶紧跳下地,什么都不管牵着花驴儿闯过人群走了。
她来到潘公馆,跟看门的刚说两句话,顺哥儿顺侯出来了。
他今年已经十五岁,很和气也很老练。他一听自新疆来的,急忙问:“你是那梅问大姊吗?”
泵娘点点头说:“四哥么?”
顺侯赶紧请安说:“婶娘和各位哥哥姊姊都好。”
泵娘眼眶儿一红,什么就都不能讲。顺侯看看纳闷,回头便去驴背上拿了包袱和布卷儿,领着姑娘上浣青屋里来。
这会儿家里是刚吃完饭,查老太太倚在浣青床上跟坐在一旁的老姨太婉仪和玉屏在那聊天。
浣青恰在屋门外闲眺,手中拿着牙签儿剔牙,望见前面院子里顺侯带着一个女人进来,心里便是一阵跳。
眼看越来越近,那女人竟是梅问。
浣青怔住了。
梅问两泪抛珠,浑身簸颤,抢步越过顺侯,赶到浣青面前叫一声:“妈……”
拜倒地下,呜咽不能自胜。
那一声“妈”使浣青一切都明白了,也就两条腿有点软,她顺势儿扑在姑娘身上,哆嗦着叫:“梅……你一个人……英侯有什么事?……”
泵娘强挣了一句:“他,他失踪了!”
失踪两个字倒加强了浣青镇定力量,她立刻扯姑娘站起来说:“那不要紧,梅,歇歇再详细告诉我。”
玉屏闻声抢出去迎接,满面惊疑却又强着笑说:“梅姑娘吗?真难得,老远的……”
泵娘料到这必是玉姨太,拿定精神叫声“娘”,蹲下去请安。
玉屏急忙搀住她说:“不敢当,请屋里坐。”
说看,大家走进屋里。
查老太太已经坐起来了。
浣青向前介绍,让姑娘拜见外婆,又拜了老姨太。
玉屏给姑娘倒来一杯来。
泵娘便去倚着浣青坐下,忍着一鼻子辛酸,把当时决斗经过情形从头细诉。
听她说临危时松勇、璧人同时赶到,剑劈蓝妮,翦屠五怪,救了一家人性命,婉仪合掌诵佛。
再说到英侯力战小静和尚不敌被擒。
老酋长带人抢救几乎丧命,松勇飞骑追踪一去不回,后来由酋长处所得报告全是不利消息时,大家都哭了。
婉仪虽然也扯手帕抹眼泪,但她还认为事情不算确凿,她一边劝慰,一边解说英侯相貌极好,决非夭寿之人。老酋长所有谣传,不过出于道听途说断难证实。
既然说和尚与龙家前辈很有交情,其间岂能绝无一线生机?婉仪的一番解释,实在很有相当理由,大家心里便都有点希望,有希望就不能没有忌讳观念。
因此急忙就止住了哀声。
接着梅问自承与英侯已有婚嫁之约,此来意在上门守节,请求予以收留。
她的话使浣青、玉屏和查老太太又都感动泪下如雨。
她们都是有节操讲究的人,自然极口表示同情,但却不允设灵上孝,一定要等到水落石出,再议守节仪式。
泵娘自然只好遵命。
浣青非常怜惜姑娘,留她住在屋里百般抚慰。
第二天一早她换了一身干净布衣,由顺侯领她过去婉仪那边请安。
婉仪恰在佛堂里做早课,她不让顺侯进去惊动,一直站在回廊上静听,一声声梵唱引她一颗心深入清凉境地,从此她便有个奉佛之意。
婉仪做完早课,才晓得门外有人听禅,开开掩上的两扇门,含笑问讯。
梅问进去先向佛前礼拜,然后再给老姨太请安。
两个人盘坐一对蒲团上慢慢谈了起来。
梅问先说要跟老姨太读书又说要向人家学佛。
婉仪倒是都答应了。
但她略略问了一些历史传统,姑娘竟是无不烂熟,再谈一会词赋诗咏,姑娘却也有相当根底。
于是老姨太在极度惊奇之下,便劝她不如专意攻佛,先给讲解了一节心经。
泵娘赞叹欢喜,拜手受教。
她们俩走出佛堂,回廊上恰好碰着二老姨太宝莲。
时光不算太早,宝莲还是衣带松弛,两鬓蓬飞,那样子大有浴罢华清,娇慵无力的神气。
婉仪不能不为宝莲介绍。
梅问也只得来个裣-万福。
奇怪是宝莲向来一张嘴百灵鸟似的顶会叫,今天却弄得张目结舌,半晌还只问一句:“啊,她是谁呀?”
婉仪讲话有分寸,她就告诉她是石家大小姐,特意来看浣青的。
宝莲仍是什么话没有讲,点了一个头便往后面厨房去了。
梅问回到浣青屋里去,兀自闷闷的发愣。
她想:这样一个好家庭,岂容包藏那样妖冶狐媚的宝莲?她还不分明是昨天坐在驴车里让那中年汉子抱在膝上的下流东西?
想着,她莫明其妙的,心头老是留着一个疙瘩。
她不是傻瓜,断不至把心里事告诉任何人。
可是宝莲她又怎么能放心呢?
吃中饭时光她穿着一件比较素净的衣服来到浣青屋里,谁也不晓得她存着什么心,一味缠住浣青要她讲清楚梅问为什么来到北京?
浣青正感不好应付,忽然松副将带着一身憔悴和满头华发来了。
在一阵请安问好之后,大家带着极端紧张惊疑的情绪,在等着客人讲话。
松勇一边喝茶,一边瞅着梅问,摇摇头叹口气说话了。
他说他是今天早上回来京都的,这一年来他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找小静和尚,最后却在山西太原府一个绰号叫一朵云张极家里,发现了和尚踪迹。
和尚承认杀害了英侯就给埋在阿尔泰山中,他要迫和尚领他去掘取尸骸,和尚坚决不允,因此引起一场惨烈决斗。
他的剑劈死了和尚。
和尚的钢鞭击碎了他的左肩骨。
一朵云张极跑去惊官动府,他只好带着肩上重伤逃往华山。
松副将一篇话证实了英侯不在人间了。
查老太太难免号嚎大哭,她一边哭一边抱怨浣青,当时不该让英侯兄弟去什么新疆的。婉仪到这时候已是哑口无言。
浣青在客人跟前也不过强制着忍住悲声。
梅问却过去大拜了松勇四拜,拜谢老师父为英侯雪恨复仇。
松副将英雄一世,倒是为姑娘流了两行同情之泪,老人家而且哽咽得什么话再不能说,他立刻起身告辞走了。
这儿就只有一个人好像漠不关心,那便是宝莲二老姨太,她冷眼旁观了一场热闹,心上雪亮般明白,悄悄地溜走,自然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下午也不过未时光景,红叶和虎男一对子夫妇赶来探望。
红姊姊本来能说会道,她对梅姑娘的决心守寡表示敬重,免不了也劝了一篇节哀顺变的老调儿。
随后她便去厨下帮忙做饭,好歹总算强着人家婆媳多少用了一点儿。
这天晚上她就留在这儿陪伴梅姑娘,她们原有很好的感情,睡在被窝里尽有许多体已话儿。
第二天姑娘请求婆婆准她设灵上孝。
浣青请示老姨太婉仪。
婉仪以为必须讲究礼节,她肚子里有一部烂熟的周礼,参究古今,酌量繁简,她给拟订一个章程。
第一章吉衣成婚大典。
第二章上孝哭灵仪式。
老姨太的学问,浣青是相信得过的,于是择定日子准备举办。
虽然盛畹母子不在京中,婉仪自愿代表,前三天她便把梅姑娘接到她那边去,由查老太太拿出两万两银子,一万两铺箱,一万两置办妆奁,倒也是应有尽有。
到了吉期那一天,照样的结彩燃灯,鼓乐俱备,一般也请赞礼,伴娘,新娘穿戴着凤冠霞帔,走的也还是毛毯帖地。
但新郎呢?新郎只是一块灵牌,这一块灵牌由顺侯斜立抱持着跟新娘交拜,一切如仪。
然后新娘就在厅旁围着一丈见方惟幕角落里月兑去吉衣,换上了遍身麻布,出来时由顺侯手中接去灵牌。
大家围送她走进花厅,那地方已是安排好灵位,新娘把灵牌往桌上一顿,叫声“英侯……”人便昏倒地上。
等到大家忙着拿茶来灌,她已经自己撑着起来。
二度抢近灵位,伸手一拍桌子,嘴里再叫一声“英侯……”依然还是摔倒。
大家赶紧止住悲哀,送她进去洞房。
洞房里红烛高烧,香花馥郁,妆奁几凳,惟帐枕衾,一件件物事,都点缀着吉庆风光,但只看了新娘儿一身缟素,你就会觉得喜少哀多,凄凉满目。
这一夜燕尔新婚,谁也不敢设想那坏命运的新娘儿怎么样苦度了花烛春宵。
□□□□□□□□古礼教中有这么一回事上门守节,那真是不太容易的怪调儿。
她要一辈子守住空房足不出户,除了母亲和婆婆什么人都不便接待。
变通点说,也还不过偶然的姑许与小泵,或娘家姊妹们见面一两次。
屋里门虽设常开,窗户长年封闭,就是门缝儿也要拿绵纸来给裱个严密。
好的衣服当然不能穿,带有刺激性的东西也不可吃,目不见五色,耳不听五音,非要做到无限耳鼻舌心意。
总而言之,人生的一切欢乐与她无关,一切的哀怨却要她一个人承揽。
般得好,表面上自有些好事的人们咂嘴诋舌来一阵赞叹颂扬,到盖棺定论时,还可以博得几副好挽章。
辟府方面一些表彰。
般不好呢,那是很糟糕。
所谓搞不好也不一定真要偷汉子,只要她带点言笑不庄,举动失检,罪名就算成立。
许多不甘独浊的娘儿们非要拖她下浑水,非要使尽吃女乃气力设陷她,非要迫她走上自杀的途程。
然后那些娘儿们才能够呼出一口气,认为替妇女界洗刷了奇耻大辱。
所以,上门守节这玩意在古代也不能太多,谁也都晓得那是吃力不讨好的。
可是梅问竟会一头钻进圈套,她进京的目的只想奉姑守节,守节两个字在她视为殉情,决不带一点虚荣作用。
坏在老姨太婉仪讲究礼教,假使率性儿按照老古法澈底办下去也好,大不了还不过牺牲梅姑娘一生。
偏偏浣青又只是半瓶醋,她不忍将媳妇禁闭,认为那是把人家送进地狱,她主张变通,她说:“眼前闭户穷居,门庭冷落,家里除了顺侯,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子,他又是不常进来,我们对内实在不必泥守古法。再说,像我们家娘们也还能干出丢人的什么事?”
浣青这一讲,婉仪倒是不便反对。
因此,梅问就住到隔墙外女客厅里去。
那地方只有两个房间,一个不太大带着落地窗格子的厅,也有个很多花木的院子,说清静的确清静,关起两扇门,只有小鸟儿飞来飞去,连猫儿狗儿也难进来。
梅问她把厅布置成读书去处,两个房间一个算卧室,一个做盥洗室。院子里再拾掇出一块空地,预备晨起练练剑打打拳。
泵娘生来多才多艺,文学武技不必讲,她有一手好围棋,也会管弦丝竹,又有很好的园艺技能。
至于娘儿们该会的玩意,她还有什么不懂?
这客厅成了她的天地,她翱翔滑游其间,尽多自由,尽多乐趣。
像这样的守节,倒也算不了回事。
也就因为不算回事,所以底下弄出一场风波。
她移居以后,倒是不常出来,吃饭洗衣服,要茶要水,这些有浣青的大丫头银铃儿给办了。不相干的事,她总不肯随便叫人帮助。
银铃儿现在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她嫁给一个开药铺子的掌柜做续弦,姓李,南方人,夫妻两口子算是乡亲。
成婚后彼此都满意,不满意的只是李掌柜命中无子。无子那还成?两口子不免要加一倍努力。
努力还没有影子,这问题只好靠药力解决。
药铺子有的是扶阳滋阴十全大补,这就等于借债开销,其结果必然破产。
李掌柜不久得了疯瘫症侯,床上一躺十来年,钱花光了人也死了,银铃儿只得回来投靠浣青。
这也还是最近的事,现在便由她照料梅姑娘。
梅问给她的工作有限,而且有一定的时间,这使她感觉不大过瘾,所以她又兼着服伺查老太太。
说佣工眼前潘龙查三家只有三个人,一个银铃儿,一个邓妈,一个沈嫂子,以外有个门子老王。
沈嫂子专管厨房。
邓妈包办二老姨太宝莲屋里杂务。
婉仪、浣青的事多半自己干得。
玉屏侍候查老太太,一家子算她最忙。
沈嫂子也是个寡妇,她江南人会烧南方菜。
查老太太十分赏识她。
这个人很不错,出身也还是有名儿人家的侧室,以此婉仪相当敬重她,她有空的时间也总肯替婉仪做些事,不然就跟着参佛。
她的年纪和浣青差不多,大约也必是念过几年书,所以会吟诗也会填词,居然一派大家风范。
她的特长还是音乐,多老的古乐她都懂,拿手的要算一张琵琶和三弦子,可是她从不卖弄,除了婉仪,谁都不晓得地一肚子许多劳什子。
邓妈也很怪,她只有二十三岁,模样儿长得顶好,打扮顶讲究,老妈们的门槛也顶精明的。
她是宝莲的心月复,镇日价躲在宝莲那边,一般的弄粉调脂,择金戴银,风骚得像一条狐狸精。
婉仪管不了她,浣青干脆不理她,沈嫂子背地咀咒她,玉屏简直不愿意见到她。最后来了银铃儿,也还是不敢招惹她。
无奈宝莲认真爱护她,主仆俩相得益彰,有很多好把戏,这时候一家人还都蒙在鼓里。
要说有一个略知首尾的,那就还是守寡的华梅问。
梅问那天在街上发现宝莲和一个中年汉子同车,已经明白了这位二老姨太一大半的秘密来。
梅问虽不肯说破,却难免暗地留神。
来了还不过两三天,她就看穿了邓妈有为主子拉皮条的重大嫌疑。
然而姑娘有一副隐恶的好心肠,同时她的立场也不便多管人家的妙事,所以她不能讲,不敢讲也不屑讲。
宝莲住的地方是男客厅,那是属于左边的隔墙外房子。本来她住了婉仪的套间,潘桂芳死了,璧人又出门去了,她强自迁占了那个厅。
当时婉仪很劝她一些话,说是男花厅不是娘儿们的好去处,那地方独门另户四通八达,更不宜年轻守寡。
但宝莲讲得好,她讲,心正的人不怕邪,怕邪的必是自己心虚,二十八岁的女人那算年轻?
老娘胳膊上站得住人,大腿上跑得马,怕什么?
让她这样一讲,婉仪算垮啦,那就只可不管。
婉仪的佛堂本是书斋改建,那也是小小的一座厅,上面却有个文昌阁,阁里有很多藏书珍本。
婉仪近来不大看书,所以久不登阁。
这个阁高临男客厅墙外,假定站在阁中朝东那个窗户边,可以看得见至少听得见男厅里一些情形。
也许也因为有这一种关系,婉仪才不登临那个阁。
梅问守节个把月以后,恰到仲夏时光,天气热得很,她每日四更天就起来,拿凉水盥洗一番,便上佛堂去烧香礼佛。
回去时还不过天色黎明,等到她再练过一会剑,银铃儿也就来了。
吃了早点,她的工作是写字,以后进午餐。午后睡个小觉起来时又必定拈针引线。或者浣青来看她,婆媳俩就来一局围棋。
黄昏里她总是忙于浇花锄草,晚上院子里乘凉。
婉仪来了,谈一阵文章词赋。
碰着风雨之夕,她欢喜玩一回音乐,擅长的也是琵琶和三弦子,弹的却多是金戈铁马,悲壮的杀伐破阵雄征。
弹得传神,真个有万马奔腾,风雨骤至之势;要不也还是高山流水,光风霁月怡旷之音,使人如入清凉境界,俗念全消。
音乐感人的力量太大,在她每一次拨动弦子时,浣青和婉仪不约自来。
那位沈嫂子也必会悄然而至,门儿外还有个效法天宝间李乐工倚墙模壁偷听的,那便是顺侯四少爷。
其实一家人要说真懂音乐,沈嫂子以外还有一个宝莲。
可是梅问一共奏过三次琵琶,两次三弦子,宝莲并没听到。
原来梅问来归第三天,宝莲就说病倒了。
什么病她不告诉人,人也不敢过问,反正她是关严了客厅上角门,表示不欢迎人家来探病。
谁又愿意挨钉子自找麻烦呢?
婉仪算是礼貌上看过她两次。
浣青就只走了一趟,其余的人都不理她。
她的事自有邓妈料理,请大夫抓药别有门户通行,病中又乘机另设有炉灶,所以两边也就断绝了闻问。
所以梅问能够过了两个月太平日子。
这天晚上,梅问洗了一个澡,坐在院子里乘凉。
不一会婉仪浣青沈嫂子也来了,大家都嚷热,教银铃儿出去买来几个瓜。用冷水泡起来吃。一边吃,一边聊天。
话题儿转到宝莲的病,问有人听见消息没有?
银铃儿手中剖着瓜,顺口儿回说昨天街上见到邓妈,听讲二老姨太病还没好,总花掉一千多银子……。
一千多银子?这使婉仪、浣青吓了一跳。
她们心中都觉得奇怪,猜不出人家手边那儿来的钱?自然不免也都有不好的疑念,但谁都不肯说出口,彼此只是一片沉默。
于是梅问便笑着问,问宝莲今年究竟有多大年纪?
婉仪告诉她整整四十岁。
梅姑娘惊和了一声“四十岁”,底下就也不肯再讲什么。
毕吃好了,大家洗过手脸,沈嫂子请求梅问来两段三弦。浣青也高兴听,便要银铃儿去拿琴。
银铃儿刚要走,梅问忽然一摆手,站起来说:“等一下……”
边说,边望假山背后去。
只听她低喝着:“谁?干什么……”
墙头上有人轻声儿回答:“梅问大姊姊吗?那边还有什么人?”
梅问道:“没有什么人。你是谁?”
墙头上说:“恭侯……”
浣青、婉仪都站起来了。
墙上人飘身下地,赶过去爬下乱磕了一阵头。
浣青打颤着说:“恭候,有什么要紧的事?”
抱侯跪着说:“妈,太太请放心,没有什么要紧的,让我慢慢讲。”
浣青道:“你起来。”
抱侯爬起来笑道:“恭儿出门十几年了,妈一点不老。娘呢?”
浣青道:“银铃儿,请玉姨娘来,不要多话,就说我请她。沈嫂子去弄点什么吃的菜来吧。”
抱侯道:“不,我跟松大爷街上吃过饭了,一点不饿。”
浣青道:“为什么等这时候才回来?”
抱侯道:“爸爸要我紧避耳目,我马上还要走的。太太,妈,大姊姊请坐……”
罢讲到这里,玉屏来了。
抱侯拜拜娘又看看娘,抱紧娘不肯放手。
玉屏早是忍不住滴下几点眼泪。
浣青道:“屏姊姊让他讲话,你坐下。”
梅问赶紧去拖过她刚坐的竹凳子。
抱侯轻轻的把娘举起来纳在凳上,搓着两只手,低了一下头说:“娘,你看我跟祖师爷勤练十年工夫,浑身铜浇铁铸,寒暑不侵,上山捉得虎豹入海擒得蛟龙,这还不好?”
玉屏呜咽着说:“这是老祖师天恩,你也总算肯争气。讲什么讲给妈听吧!”
抱侯道:“是,我这就讲。”
说着,回头看了梅问一眼,便去倚在浣青椅背上接着说:“大姊姊离开新疆几天工夫,二哥和三哥赶上华山见爸爸,爸爸心里很难过,立刻下山去安慰石婶娘,同时替二哥和二姊,三哥和三姊说定了婚,答应他们两对子就在新疆成家立业。
俊侯和四妹也订了婚,他们却要等一年才许成亲。爸爸办好了事,他又去山西走了一趟,大约在太原逗留六七天,才回去华山。
他得到一些消息,说是小静和尚并没有死在松大爷剑下,虽然丢了一条左臂,仍然十分了得。
又听说和尚的徒弟一朵云张极很有几分能耐,眼前正在下苦工练什么奇门剑,目的就在找我们几家人报仇。
爸爸说:‘江湖上的解决,报仇不外决斗,明说决斗,我们几家人也许不至吃亏,可虑在张极为人非常阴毒,他近交官府,远结权贵,必须提防他使用卑劣手段。’所以爸爸不放心,教我赶来通知松大爷,还要我领顺侯四哥同上华山,说是家里有老姨太和妈,一切必能忍耐应付。
爸爸总认为四哥失学无用,留在家里不特闲散可惜,还怕招引是非,教我请示太太看怎么样的解决?”
婉仪道:“你父亲的观察错不了的,四哥总应该学点技能才好。不过你几千里回来了不能多留几天吗?”
抱侯笑道:“孙儿很倒楣,两年来专门办老祖师苦差。前一次衔命往吉林请爸爸下新疆救援石婶娘,限定我一天要走八百里,多好的马也不行,只好拼命昼夜兼程。
一路上我也忘记了伤了多少红胡子,结果了多少毒蛇异兽,好容易找到爸爸,又要我送信入京约松大爷迪化会面。
我还想藉此可以让我回家看看,不料赶到山海关就遇着松大爷……
当然松大爷不会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老人家。
罢刚好哪,有一辆载重的大骡车,一只车轮陷在泥洼里,怎样也起不来。路上看的人很多,帮忙的也不少,可是没有用。
我是喝了两杯老白干,看得不顺眼,跳下马助人一臂之力。
这当儿松大爷就过来,他盘问我许多话,我也慎重的请教他一下,把爸爸的信给了他。看完信他告诉我,爸要我再回去吉林料理账目,随后即上华山,不准逗留。
我是没有办法啦,只可认晦气预备回头赶路。
松大爷出关原是要找商量对付赤脚小静一班人的,他老人家当时讲完话,刻不能耐的抛下我飞马走了。
我在吉林耽搁好些日子,才月兑身回去华山,歇不了七八天,爸爸又要教我来京了……我立……”
婉仪道:“你太累了,我的主意要你好好的歇几天再走。”
抱侯笑道:“太太,我不敢,爸爸管我很紧,现在去拜拜外婆,二太太,赶天没亮就得走。”
浣青道:“二太太那边不必去啦,我带你见外婆,你四哥刚也在那儿呢!”
说着,大家就都上查老太太屋里来。
老太太看恭侯一身精壮十分欢喜。
顺侯听说上华山倒也很快乐。
一家人谈到四更天,沈嫂子给弄了一些吃的喝的,破晓时哥儿俩拜别了婉仪浣青和玉屏,背上包袱儿走了。
大家胡乱睡了一觉,起来已是巳时光景,忽然看门的老王传帖子进来报说,隆榜亲王早起无疾而终。
浣青急忙请婉仪商量一下礼节,带了应用物品,坐上轿子匆匆赶往王府奔丧。
这一去直到半夜才回来,一连几天早去晚归,差不多连跟随出门的银铃儿都累坏了,梅问的许多琐碎只好自己操作。
偏偏婉仪又闹中暑,沈嫂子兼管病人,委实忙不开,查老太太的事光靠玉姨娘也是吃不消,说不得梅问还得随时两边协助。
这天姑娘早起,盥洗一番匆匆上佛堂诵佛,心里总是惦挂着婉仪,诵满了一千佛号,便离开佛堂赶往探病。
婉仪晚上服药,发了通身汗,这时候刚是好睡。
泵娘不敢惊动,回头又上佛堂坐了一会,天亮了本来就该回去了,偶然想起上面文昌阁,听说阁上藏书很多,何不上去看看?
这一想把她引上了扶梯。阁门原是虚掩着,自然进去毫不费事。眼见书架林立,缥缈如麻,心里不禁狂喜,她陶醉好半晌时光,兀自舍不得下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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