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勇匆匆要了一件大褂子穿上,由燕黛陪着出去。
约莫喝杯茶光景,老人家健步如飞走在回廊上大叫:“吹花!吹花!抱喜啦,小雕赐铁券丹书,五百里加驿传旨召见,纪珠赐同进士出身,赏乾清门一等侍卫,调军机处行走,御书房办事。”
大家一听立刻欢声雷动,吹花笑着赶去搀老爷子进来坐下,人跟着跪下磕头,嘴里说:
“告诉您好消息么,第一个头我磕,第二个头替您干女婿磕,第三个头为您干孙子磕。”
她磕头向来学男人们,大拜三拜站起来又是一个长揖到她。
碧桃一旁笑道:“你要是个男孩子多好,管保出将入相。”
吹花笑道:“娘,您还不知足么,有我这样一个干女儿也就马马虎虎啦,纪珠给您好不好?”
碧桃道:“不,我要纪宝。”
说起纪宝她眼眶红了,大家心里都很难受,一霎时四围一片寂静。
老侯爷蓦她一声长叹,摇摇头说:“这孩子,我还能见到他么?”
听了老人家这一句话,碧桃忍不住泪流满面。
吹花急忙叫:“老爷子,纪宝还要还俗娶妻生子呢,到时候我把他们小夫妻留在您身边,叫您抱抱重孙子,您满意么?”
张勇苦笑道:“百岁老翁旦夕就木,纪宝回来教他好好的照看老七几年,不负她一味爱惜也就是了。”
吹花叫:“别说丧气话,老爷子,我今年整整四十岁,八月十五我预备请客,您,三位娘都要去给我捧捧场。
六七月天气海里风平浪静,海行顶舒服,我想由天津准备船接您老人家南下。我那思潜别墅,您老人家也没去过,风景顶好顶清幽,您要欢喜呢,就一直住下,我是您的干女儿,小雕自然也就是您的干儿子了。
而纪珠又是您的孙女婿,纪宝给七娘做孙子,那还不都是您的骨肉?您还客气什么呢?
是不是?”
听吹花这一说,大家又都很快乐。
张勇说:“好,我一定去。”
银杏道:“您不去我们三个人也要去。”
吹花笑道:“老爷子我再告诉您,允祯他也说去呢!单是我过生日,还不敢劳动各位大驾,这里头还有个题外文章。
前一次我上峨嵋山斗青花老尼,无意中救了三个人,一个现在算我的干女儿,她叫柳宝绿,武艺好,心情好,模样儿也长得好。
这妮子不晓得怎么搞的,偏偏看中了念碧,死活都要嫁给他,做小老婆也情愿,崔小翠那个人还会吃醋么?她那方面当然没有问题。
可是念碧是个道学先生呀,我做寿他自要回去给我磕头,趁这机会我要强迫他做新郎,借重各位前辈从旁劝导,成全美事。这是一。
还有两位大姑娘叫云姑、水姑,那实在都是难求的好女子,本来我要保给杨吉庭大哥的成之怀之两位翰林公。
偏偏海怡姊出头为她的怀明戴明抢媳妇,海悦姊帮助海恰姊力争,马家姥姥袒护她们姊妹讲话。
老人家的道理太多,我斗不过她,只好让步。决定把云故娘给怀明,水姑娘给戴明,教他们兄弟和念碧同于中秋节我过生日前三天成亲。”
张勇老侯爷拍手叫起来:“妙!这真是花好月圆为几何!那老头子我还能不去观光吗?”
碧桃问:“姑女乃女乃,三位姑娘别是青花老尼的什么人吧?”
吹花笑道:“对不起,全是老妖怪的高徒。”
银杏叫:“哟。你的胆子真大。”
吹花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她们决不能是好人?”
张勇道:“那不能这样讲,你不看莲花生自污泥中。”
吹花道:“老爷子您说得对,她们的确是瑶池上品,身世都很悲哀,真可以说颠沛流离呢……
我想念碧振纲可能就会来看我,这事我们现在不谈,以后慢慢再告诉您。我们散了吧,您要好好休息两天。
后天再替我找一趟安太监,有了确定的消息,我们就准备南下。天津雇船的事交给振纲三哥办,他一家人大约也不能不去。”
燕黛笑道:“让老爷子睡觉去啦,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吹花道:“我也要去打个盹,振纲三哥和念碧来了你陪他们谈谈,七娘,九娘,十一娘我们歇歇去。”
说着,她便去扶干老子进去,燕黛就也把碧桃、银杏、紫菱全都给赶走了。
大家刚刚散,果然振纲楚云和念碧来了。
他们还带着一位生客,这人姓黄,单名麟,年纪约莫二十八九岁,北京城金融界红人常厚大银号少东。
家住宣武门大街米市胡同,广厦连云,富堪敌国,他算是振纲挂名徒弟,倒也学过几年拳脚,虽然未见怎样了不得,却长得一表英雄气概,二十年前他跟吹花有一段缘法。
当年吹花的父亲胡剑潜文字贾祸,举家引药殉难,那时候南昌知府黄宝华是个好官,保全忠义,泽其枯骨,以此吹花感激他立愿报恩。
她跟法明和尚学艺十年下山,黄宝华已经告老家居了。他有两个少爷叫学良学亮,底下却只有黄麟一个孙儿。
学良学亮弃儒学贾,开张银号,并有两个磨房,他们家银号招牌常厚,本来生意很不恶,后来遇着对头冤家郑慕和。
慕和顶有钱,他拥有三个银号,奉承权贵,垄断金融,存心算计黄家父子,迫使常厚关门倒闭。
学良学亮不服气,卖掉磨房支持常厚,究竟也还是丝线绑豆腐提不起。
正弄得欲罢不能光景,吹花刚好入京报恩,化名柳念慈,登堂参拜学亮的太太钟氏认亲,抛售一千五百颗上品珍珠,得值十万纹银投资常厚,结交镇远镖行大镖头赵振纲,拉拢北京城十七家镖行全部生意。拜认穿衣太监德隆为义父,争取大内织造银放兑,一方面设法使郑慕和破产倾家,接收他的三个银号。
这些过去的事,在瀛海恩仇录那部书里都讲过了。
二十年后,黄宝华,德隆这班前辈作古了。
学良学亮夫妻也都上了一把年纪,常厚银号依然如火如荼营业非常兴旺,凡是黄家人谁不想念吹花呢。
可是吹花从报了恩以后,就是足迹不到黄家,进京多少次总是一味躲避,黄家人想尽方法也还是见不到她。
今天黄麟一早,上赵公馆给师父师母请安,振纲夫妇和念碧刚在谈论吹花此次北来的事情。
听说吹花在铁狮子胡同张府,黄麟好歹也要师父带他来,因为吹花刚去睡觉,自然谁也不肯去惊动她。
燕黛陪黄麟谈了一会,忽然进来两位管家,报说有个番僧求见傅夫人,燕黛急忙请振纲出去设法应付,念碧黄麟也都跟着走。
那番僧自称金僧,明说昨夜在御书房瓦上遭受傅夫人暗算,心里有未甘,特别来此领教领教。
振纲推说傅夫人不在此间,请他暂退改日约期会面。
番僧不相信赖定不走,不但讲话不客气还敢肆口叫骂。
振纲那样一条烈汉子,怎么受得了这般无礼?
罢要发作,黄麟一旁看出番僧必有异能邪术,生怕师父不敌,坏了一世英名,赶紧向前解围,愿意结缘僧人一万两纹银息事宁人。
番僧问他跟千手准提什么关系?
他却不该冒认师徒,番僧笑说令师一条命至少也值十万,给十万事可罢休。
为着吹花姑姑安全,一百万黄麟也是舍得。
可是振纲认为那是侮辱,一言不合大镖头动手逐客,番僧施展能耐先把黄鳞击昏地下,使用点穴法点倒振纲,翻身接住了念碧一场狠斗。
念碧的武艺并不一定在纪珠燕月之下,成婚后早晚听受夫人崔小翠殷勤指教,他的拳剑工夫可以说已经登峰造极。
因为他为人比较和易谦逊,遇敌非不得已总不肯尽量发挥,所以别人也就都看不出他的厉害。
今天眼见番僧勇不可当,他自是不敢怠慢,一边狠斗一边还得掩护躺在她下的振纲和黄麟。
斗武这回事就怕牵累,牵累难免吃力。
番僧先头好像很瞧不起他,后来屡击不中,心知不可轻敌,这才抖起精神奋力进搏,真个是拳如雨急,脚比风狂。
念碧惟恐振纲黄麟有失,只好拚死苦挡,恶战不退,这情景全靠真实膂力,可是他的膂力远不如番僧。
勉强支架了百十来条臂膊,还好燕黛楚云双双赶到,这也就等于救了念碧。
念碧立刻反守为攻,展开纵跳工夫,打出一路轻巧猴拳,敌人一时虽然慌了手脚,-他还是不能取胜。
约莫又斗了十来个回合,忽的吹花由后面走了出来,怒容满面,厉声叱叫:“念碧退下!”
念碧应声而退,吹花一直走到番僧面前,睥睨着说:“本来我跟皇上讲好的,要找你解释昨夜一点小误会,想不到你自己不识好歹,竟敢前来义勇侯爷府上示威,几乎断送了黄家少爷一条性命。
他跟你何怨何仇,你凭什么下毒手伤他?今天我要是纵容了你,那便是逆天行事,讲,你要比什么?比拳,比兵器?”
番僧瞠目看面前这位名闻天下的奇女子,弱不禁风,高不过五尺,四十岁的人依然美丽如花的。
他以为伸手就可以把她擒住揉个粉碎,冷不防破步进身饿虎扑食,双拳并发。
拳到落空,左面颊反而着了一掌,两眼金星乱进,满口钢牙齐摇。
这一掌要没有四五百斤力量,怎能够把头如笆斗,身若宝塔的狠敌人,打得踉跄倒退,摔倒地下。
恶僧口喷鲜血心胆俱裂,偷目觑吹花还是站在原她方,还是个没事人儿,愤极咆哮,蓦向僧袍底下抽出一枝三尺长的纯钢判官笔,挽袖振臂,腾掷俯冲。
吹花耸身避笔,手打乌龙探爪,脚扫枯树盘根。
番僧健跳避招,刺斜进招,一枝判官笔急点吹花两肋。
吹花盘旋飘忽,兔起鹘落,忽的鸳鸯双飞脚,右脚踢飞判官笔,左脚正中敌人当前胸月复部位。
番僧要不是亏了内披软甲暗藏掩心,这一下子就可能踹踢了他的胸膛。虽幸不死却也不免跌个仰八叉。
吹花恨透他击坏了黄麟,飞步追上去,抢起地下判官笔望他两腿上一阵狠戳,随又找他两臂紧要处扎了两下。
等到念碧赶过来劝解时,番僧早已浑身浴血,人事不知。
这当儿老侯爷张勇也出来了,他府上就没有人敢来吵闹过,今天的情形他老人家自然很生气。
照理说该把番僧捆起来送官,却因为明知他是隆科多的番僧,而且又是来自大内,这得斟酌。
要说省事,倒是放他走简单,可是眼看他遍体鳞伤,必然走不动,备车送许是办法,但应该送那儿去呢?还是问题。
老头子站着直发愁,暗地里不免抱怨吹花,嘴里却不肯多说。
正在万分委曲难下,门官忽然喘吁吁进来报说老国舅驾到。
张勇窘得连连跺脚,吹花却教念碧给她搬来一张大圈椅,就廊柱边大剌剌地坐下。
片刻工夫,老侯爷侧步引老家伙舅舅走在甬道上,吹花就是理也不理。
她背后屹立着念碧,他也是动也没动。
舅舅走到台阶下,向上拱拱手说:“傅夫人,我是奉命来看你……”
吹花笑笑说:“希望你不是因番僧而来,昨儿晚上跟皇上讲好的,我可以向和尚解释误会的。
他就等不及么,有胆子打到老侯爷府上,还敢下毒手伤人。我也正要找您去,您倒好先来,看看和尚啦,咱们再谈。”
她说到皇上略作欠身。说到下毒手伤人,霍地站起,说到先看看和尚,伸手指着那边地下。
说到咱们再谈,她又坐下去了。
舅舅老家伙总还是做大官人,这种人大概都学会镇定,他就怔了一下,立刻回头向张勇轻声儿讲一句什么话,他们俩便望那边去。
远远的看番僧躺在血泊里,老家伙慢慢说:“人死了?”
张勇道:“看样子大约还能活,伤的全不是要害部位。”
老家伙说:“怎么打的?用什么打的?”
他就像在问官问口供一般。
张勇笑道:“先是徒手相扑,傅夫人手下留情,一个耳括子打落他几个牙齿。后来他弄出兵刃来。
暗夫人空手入白刃,双飞脚踢他跌一跤,他来一阵破口谩骂,傅夫人气不过,就拿他的毒兵器判官笔狠狠的戳他几下。”
张勇老骥伏坜,雄心千里,说起打架,不由绘声绘影。
老家伙究竟懂不懂很难讲,他点点头又问:“怎么吵架的呢?”
张勇说:“他来时傅夫人在睡觉,由镇远镖行总镖头赵振纲代见他。”
老家伙似乎吃了一惊,轻轻叫:“赵振纲……他为人很有礼貌呀!”
张勇道:“所以,所以番僧有番僧的坏习惯,一开口就是骂,赵振纲那汉子还能吃硬的么,翻了脸番僧更不该将一个不会武艺的旁观少年人,黄麟击碎了左肩骨。”
老家伙又叫:“黄麟,那一个黄麟?常原银号的少东?现管皇银的……”
张勇道:“正是他,他算赵振纲的挂名徒弟。”
老家伙又点了一下头说:“真该死,谁能知道会弄到这样糟呢。”
张勇蓦她一翻虎目!
吹花那边尖声叫:“别问我干老子,有什么说的跟我说。”
老家伙又是微微一怔。
雍正帝颇有知人之明,看待小雕吹花两口子尤有恩意。
可是这一位顾命大臣舅舅隆科多,独对他们夫妻不能相容。
他常说吹花的父亲胡剑潜是个反清扶明的中坚份子,吹花做女儿时所勾结的,外称海皇帝郭阿带,鄱阳王邓蛟也都是草泽遗民。
暗家虽说与皇室有些暖味亲戚关系,但神力老侯爷中年挂冠潜逃台湾,小雕的生母宝珠郡主又死得不明不白。
小雕自幼儿由白玉羽夫人抚育成人,白玉羽恰是青花老尼的得意高足。
神力老侯爷一共娶四位正室,一家多少人口藏身什么她方呢?怕不怕有什么不轨的企图呢?
像这样的话,老家伙常在他的皇帝外甥跟前挑拨,他认为做皇帝的应该抱定宗旨,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疑必决,决必断,因循必然贻祸,他的意思非教傅胡两姓毁家灭族不可。
雍正帝偏偏自信力极强,就是不听他的话,却因为他饶舌不休。所以才有昨夜的一番排布。
御书房瓦上埋伏番僧,原是老家伙献策,番僧在他心中简直视为罗汉化身世莫与敌,满想吹花来必无辜,放胆隐身壁衣下等候立功邀赏。
谁知道白操心,空欢喜一场,不单是吹花不损一根汗毛,就是那番僧反而身遭吹花的暗算。
当时他由壁衣下出来,虽然谈笑自若,极口赞美外甥好眼力,其实心伤透了。
最后讲的那一句话:还是护小雕早日回朝……那是讨好和解嘲,他回去还不是气了一整夜没有睡好觉。
雍正帝交他办的事就是不办,一清早便把番僧传去问供,除了将和尚着实埋怨一顿,还要支使他来找吹花寻仇。
和尚也总是活该倒楣,自命苦练一身软硬工夫,又学会咒人吹剑邪术,自然没把吹花放在心上了。来到张府,却不该冒失重伤了赵振纲和黄麟。
这使吹花十分愤恨,一出手便用奇着,猛一下子先击坏了他的嘴巴,弄得咒不能念,剑也不能吹了!扁靠真实本领,一枝判官笔有什么用呢?到头来博个遍体鳞伤,半生残废,讲起来却也可惨。
隆科多这老家伙眼见他的凶猛爪牙狼狈情形,留心觑高坐堂上千手准提尘土不沾俨然没事模样。
他的胆就吓破了,竭力镇定,强作从容,再一听人家在嚷嚷“有什么说的跟我说”,这越发愁杀了他。
他想:“想是番僧告诉了她什么话?她要是晓得我在背后算计,这脑瓜子恐怕就得准备搬家。”
想着不由伸手模一下脖子,究竟也还是硬着头皮步上台阶勉强说:“夫人受惊了!这僧人好不知进退。
赵振纲皇上的布衣知交,黄麟虽是一个商人,眼前现管着皇银,他怎么好得罪的呢?该死,死有余辜!”
他拱拱手走到炕上坐下,吹花那边不住的嘿嘿好笑。
吹花笑着说:“老相国,我要请教,底下应该怎么办?我想把和尚送九门提督衙门追供指使人,还想今晚二更天再进宫去见见皇上。”
舅舅老家伙急忙说:“夫人,我说,不必,和尚也算是皇上的侍卫,送官似乎不妥,这事还是请夫人多多包涵,闹出去到底不好。
就交给我带走,教人为他医好创伤,奏知皇上,打发他回去西藏。夫人,您看怎么样呢?”
吹花道:“我不反对您把他带走,究竟是替义勇老侯爷省点麻烦。他的伤不至死,医治个把月可以无事。
不过像这种脓包和尚要说是皇上的侍卫,那末这保举的人实在有点混帐。对不起,老相国,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您保举的?”
老家伙赶紧摇头。
吹花又笑笑接下去说:“近年辇毂之下有多少蛮横不法,妖言惑众的喇嘛,这都由那一班无耻的王公大臣纵容包庇而来。
眼前还要把这些妖僧接引进宫作恶,我希望老相国必须明白这一点错误,亟谋纠正,肃消君侧,否则我敢保不久必出很大的岔子。
江南八侠无可虑,青花老尼,黑努儿不足惧。可恨的就是这些喇嘛,他们才真是皇上的心月复大患。
皇上以国士待吹花,吹花以国士图报,老相国谋国之忠,知人之明,世所共仰,还望在皇上面前多多优容,吹花感且不朽。”
这几句话要是说自别人口中,老家伙还能不翻了脸?那就不晓得要吵出多大乱子。
讲自吹花,舅舅也就没有办法,除了忍耐,说不定反而吃亏。他拱拱手说:“夫人,老夫无不尽力,暂请告退。”
说着,人跟着站了起来了!
吹花说:“关于小雕的事,旨意什么时候能下,老相国肯赐帮忙一二么?我晚上要不再进宫一趟呢?”
老家伙嗫嚅着说:“皇上今夜不在宫里,夫人还是不要去。明儿一早,老夫总有确实消息报告夫人。”
吹花笑道:“全仗,全仗!”
回头便教念碧去帮着几个老管家料理番僧的事,她慢慢的离开大圈椅,向老家伙深深她鞠躬,浅浅的笑说:“我不送您啦。”
老家伙又拱手连说几个不敢,颤巍巍步下台阶。
老侯爷张勇恭送他大门楼上轿,他又站着跟他谈了几句话,吩咐把金僧送到相国寺安顿,这才上轿走了。
虽说他留下跟班照料番僧,张勇到底不放心,总怕路上碰着喇嘛生事寻仇,点起四十名家将,由念碧领班,将和尚装在马车里,车帏下个严密,蜂涌出城。
□□□□□□□□念碧回来时,一路回忆他师父斗和尚那几手拳脚,马背上不住的叹息。
忽然路旁有人打招呼叫:“马镖头,那儿来,出了什么事么?”
念碧定睛看,看人丛里站着蓝立孝,慌忙跳下马抢着请安。
蓝立孝听说赵振纲身受重伤,显得非常不安。
念碧知道他们两位老人家交谊至深,力邀他前往看视。
立孝又似乎有点为难,犹豫了半天,到底也还是跟了来。
吹花闻报立出相见,极口称谢他一向种种帮忙。
立孝面有愧色,呐呐不知所答。
吹花不跟他闹客气,笑了笑说:“蓝大爷,您请坐,我有几句话要告诉您,您听了一定很快意。”
她一面说着,她一面先坐下。
立孝点着侧坐相陪。
吹花是个顶干脆的人,看他这样子,心里难免不受用。
于是她皱紧眉头说:“蓝大爷,你好像有点过份敬重我,不对吗,讲起来您该是我的长辈呢。”
立孝赶紧欠身拱手说:“立孝不敢当。”
吹花道:“为什么?您是我白氏婆婆的师弟,自然也就是小雕的舅舅,唔,我晓得您是老记着西山忠孝斋那回事。
真怪,那算什么呢?当时我们是不相认识,所以才有那一场笑话的,就说我有几分好处,可是您屡次施恩纪宝,千辛万苦成全小绿,而且最近您就又救了邓家化龙化鲲化鹏他们三兄弟。”
立孝抱拳说:“夫人,蓝立孝负义背师,无面见天下英雄!”
他说着垂下了头。
吹花道:“您错了,天地间大义灭亲的豪杰还真多,令师青花老尼,牯恶不悛,残杀生灵,我也不能在您的跟前,多讲她的坏话。总而言之,她也就亏了有您蓝大爷这么一个好徒儿。
此次我上峨嵋山救人,当跟她决斗那一刹那,我心念中浮起您蓝大爷的影子,急切里饮刃藏锋,让她逃过了一剑腰斩。”
立孝蓦她拜倒她下,急声儿叫:“谢谢您,夫人,我给您磕头啦。”
吹花吃了一惊,她为人向来不懂什么避忌,急忙过去搀起他说:“蓝大爷,您这人真教我没办法,胡闹么!”
立孝泪流满面说:“夫人,我要求您永远饶恕她。”
吹花说:“为着您,我总尽力避免,不但我,我也还吩咐过我的师兄无玷玉龙郭阿带,他那一枝八宝铜刘,实在不是令师所能抵抗,然而他在山上跟令师斗个两百回合,就是未肯伤她。
罢才我说有几句话要告诉您,使您快乐,要说的便是这决斗的情形,您觉得怎么样了呢?”
立孝打躬说:“夫人,我十分感激,师父她老人家忠言逆耳,我和白师姊无可奈何,既不能随和她与正人君子为敌,又不能背叛师门为世人唾骂。我们姊弟可以说是伤透心了,又没有办法。
事到临头,难逃却数,我们只有自刎殉师,以谢天下。夫人,现在请教我看看振纲三哥,我这就走。”
吹花道:“不,我不让您走,我还有话要跟您商量。三哥的伤没关系,虽然被番僧点着了死穴,还好救得快。他在睡觉,等会儿我们喝酒畅谈。”
话说到这儿,义勇老侯爷出来了。
立孝抢着给老侯爷请安。
张勇一把拖住他,圆睁虎目看个半晌说:“你就是蓝立孝?一心向善,自拔污泥,救护纪宝。保全小绿,这些事就都是你干的?好汉子,我真不能相信你就是青花老尼的徒儿了呀!”
他老人家的巨灵掌虎爪似的猛的一爪拍在人家肩膀上。
立孝微微的一震,他觉得这百岁的老翁臂力还是这么大,想得到当年何等英雄。想起不禁肃然起敬。
吹花教:“老爷子,他是来看振纲三哥的,我留他喝几杯酒咧!”
张勇道:“好,我给你去吩咐七娘。振纲都好了,李夫人在照料他吃药,据她说喝了那一大碗什么药汁就可以没事。
可是那一位黄少爷,恐怕有点讨厌呢,是不是应该派人上米市胡同,去通知他家里人一声呢?”
吹花叫:“老爷子,没有关系么,您就不管啦!”
立孝道:“请问夫人,黄少爷伤在什么她方,很严重么?”
吹花道:“左肩骨碎了,本来不成问题,偏偏我这次进京太匆忙,就是没带来药囊,刚教人给磨了一个宽永铜钱调药吞服,希望能把碎骨头箍拢再说。不过这种治法太慢,要费我许多时间,我不能等么。”
立孝道:“我那里倒是还藏有一点好药。”
吹花立刻抢着叫:“不错,你师父杀人取材制药救人,你藏的必是她的药,那实在难得,算你替她做一分功德吧,快,快去拿来。”
立孝不做声,拱拱手便走。
念碧追送他到大门口上马,笑着叫:“蓝大爷,您能来么?”
立孝站在马镫上,苦笑着道:“老弟,你以为青花祖师太的门下就没有讲信义的人了吗?”凄然策马而去。
看他那种失意的样子,念碧心里万分难过,他回去客厅里兀自感慨万千。
□□□□□□□□约莫吃顿饭工夫,蓝大爷果然带了药赶来,亲自动手为黄麟眉上开刀整理碎骨,然后敷药扎缚。
他的手术相当高明,而且极其细心慎重。吹花旁观暗自惊服,等到他一切都搞停当,这便趋前称谢。
蓝大爷依然怏怏不乐,他轻声儿说:“夫人,伤虽重可保无虞,药也不是师父给我的,里头并无罪恶成份。”
吹花一听吓个大跳,急忙说:“蓝大爷,我讲话有时很没有礼貌,这得请您多多原谅才是!当然,谁又能愿意听人家笑骂自己的师父呢?成,蓝大爷,我从此不谈青花老师太好不好?
您千万别生气,我们出去,喝酒谈天,我有很多事要请教您么。再说黄麟也要靠您彻底成全。
明儿起我要求您每日早上到宣武门大街米市胡同给他换一次药,务必使他完全恢复好人一样,您可别讲什么留下药交给我办,我没空么,谢谢您啦。”
她眼睛看定蓝大爷手中包好预备留下的药末,人跟着拜倒下去。
吹花这一闹客气,立孝除了顶礼相还,什么话都不好说,默默她跟她到小客厅来。
这里排好了整台酒席,张勇亲自作东,振纲念碧左右相陪。
夜来张勇喝的酒真不少,照平时他老人家这会儿决不能再喝,事出意外,居然还是酒到杯干,毫无难色。
不用说这是吹花孝敬的那一颗药丸作怪,老头子自己心中明白。
振纲本来能喝,念碧要讨蓝大爷欢喜,他今天也肯放量。
十来杯过去以后,立孝好像不怎么样拘束了。
吹花的热情,张勇的豪气,振纲的雄浑豁达,念碧的恭顺温良,溶化了他的忧郁阴霾,他从容饮啖,随便谈笑。
说了一会江湖勾当,朝野新闻,吹花乘机查问到黑努儿。
他说三十年前见过一面,为人生得短小精悍状若小儿,戗头跣足行走如飞,力大无穷,精通邪术。
陆擒虎豹,水捉鲸鲲,人称三奇之一,可真是厉害不过。
他的年龄还比青花师太大得很多,所以师太以师兄之礼待之。
他们并非同学,但很有交情。
此人自言善知过去未来之事,还能百步内飞剑取人首级,这些话是否可信不敢讲,不过他那身轻身纵跳的工夫,可以说绝伦超群无人可及。
而且身上练得寒暑不侵,刀枪莫入。
据说遍体只有一处穴道运气不到,究竟这穴道在什么她方,除了他自己恐怕并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知道。
他不是罗刹人,也不太会讲中国人话,茹毛饮血,日与禽兽为伍,原是多少年前云贵边境乱山中一个遗弃婴孩,相传由一只大狒狒把他抚育长大。
七八岁时就有降龙缚虎,拔树撼山的力气,终于得遇异人收为采药童子,学成一生惊人能耐。
三十年前入川朝峨嵋山,小住虚灵洞府三天,后往东北云游,从此就隐居在大兴安岭,穴居不出。
立孝一边讲话,一边留心看吹花脸上神色;料到她肚子里必有文章。
话刚讲完,她就又追着问:“蓝大爷,您说他终于得遇异人,这异人总不能是神仙,至少也有个名姓呀!”
立孝笑道:“那恐怕世间没有人能讲得清楚咧!”
“青花师太已经是百岁以上的人了,他年纪比她还大得多,那不简直是妖怪,有白胡子么?”
立孝道:“没有胡子,身上倒生有一层绿色的汗毛,白眉黄发,满口好牙齿洁白如雪呢?”
吹花道:“您见过他练什么武艺么?”
“没有,峨嵋山不是有很多神话上神猴吗?他似乎对这种神猴特别有兴趣,蹑虚追逐,穿云渡涧,捷若飘风。
那时候大冷天,漫山大雪他只穿一件士蓝布单大褂,雷洞里头人比寒风她狱,他进去逛了大半天,还不是没事人儿。”
“怎么知道他身上刀枪不入呢?”
“师父要迫他比剑,他空手应战,师父就是刺不着他。最后他故意伸脖子让师父砍上一剑,不要说砍不进去,连白痕也没有吗!”
听到这儿吹花忽然笑了。
立孝看吹花笑得蹊跷,他睨着眼说:“夫人,您决不能认识黑努儿,他隐居兴安岭不见人三十三年了,您今年恐怕还不过……”
“不错,我今年还不过四十岁人。”
“那末你查问他那么详细干嘛呢?”
“您就见过他一面?彼此并没有交谊?他也不是您的师伯?”
立孝笑着直点头。
吹花接下说:“既然与您并无关系,请放心啦!现在我还要请教,怎么说人称三奇?哪三奇?”
立孝道:“崆峒沙龙,祁连赤年,徭山黑努儿。”
吹花听着又大笑,笑着说:“人们论英雄可比捧美人,大概总是扬多于抑,誉多于毁。
我落江湖上交游不广,知识浅陋,但义父胡天雕,他是一位博闻强记,见解极高的老人家呀。
当年我听他老人家讲过,沙龙是个畸形发展独臂莽汉,手格猛兽,走及奔马,除了天赋神勇,并没多大实学。
赤年身世,完全出于装点的神话,人说他是犀牛生的,头肉角坚可触石,所以他的大名叫年,他也不过一个力士。
黑努儿倒是没听说,然而既与沙龙,赤年并称,当然他也必是这一种怪物,生长徭山,自是徭族,无怪行走如飞,身轻似猿。
徭民崇祀邪神,此人或具巫术,至于说会飞剑取人首级,我还不敢相信。所谓飞剑,我认为不是掷刀便是吹剑。
苗徭这一类技能很普通,练得高明的,确实很可怕,假使利用他出来做刺客,狙击什么人……”
说到这儿,她眨眨眼睛,顿一下酒杯又说:“除此人等于救青花师太,蓝大爷您懂得我这话什么意思?”
立孝摇头表示不懂。
吹花道:“这很容易解释么,天下足与青花抗衡的,只有胡吹花郭阿带一班人,不客气说她终要失败我们手里。
然而她不找我们,我们决不找她,她所以敢找我们,为的有黑努儿助恶,除掉黑努儿,绝其外援,她自然不会再找我们,自然也就不至失败,这道理不是顶明显么!”
立孝怔了半天说:“您想找黑努儿决斗?”
吹花笑道:“蓝大爷,我不敢说必胜,但也不承认必败,假使看透了这事非办不可,那就不应该太多顾虑。
我不怕邪术,飞剑决不相信。要说刀枪不入,更没有什么了不得。这有两种说法,一曰气功,二则天生皮糙。
练气工有练不到她方,譬如眼睛,耳孔,肚脐,可以暗器取之。而且铁布衫、金钟罩,人就只能练一门。
金钟罩避刃不能避捧,铁布衫避棒不能避刃,这就是说能受千手准提的剑,就不能当无玷玉龙八十斤重量的八宝铜刘。
天生皮糙,这也有办法,这可以利器砍之。您说黑努儿身上生有一片绿毛,可能就是这绿毛能够避刃。然而不管怎么样,他绝受不了我的铁翎箭和蝶须针。”说着她又大笑。
立孝看出吹花神情十分坚决,他就也不肯多说丧气的话。
一顿酒喝到天黑他称谢走了。
吹花便去梳洗更衣,亲自骑马跟车护送黄麟回家。
她这一到黄家,学良学亮兄弟和郝氏钟氏妯娌,就像接到皇后娘娘鸾驾一般的荣幸,二十余年阔别,一旦喜相逢,那就不知道有多少话好说。
无如吹花有事在身,刚坐了一会她就急着告辞。
郝氏钟氏当然不能答应,吹花只好讲出实情,告诉她即要赶往朝谒皇上。
人家妯娌觉得关系太大,这才不敢苦留。
吹花由黄家出来天气已经不早,料想今天不至闯祸,率性一直迳奔禁城上屋进宫,仍在御书房见到官家。
雍正帝看她打扮得端丽如仙,心里不免惊疑,吹花干脆把白天一切经过情形,详细一说清楚。
谁晓得这一位枭雄皇帝竟然一点不生气,倒是说了几句良心话。
他说这些番僧太过狂妄,睥睨一切,目无长上,这种人既不足共患难也不可同安乐,更无足论忠孝气节,除掉一个确是好事。
吹花听得非常顺耳,底下她也有一篇直言高论。
说的是王公大臣广树羽翼,接引左道妖孽入侍君侧,此种恶习惯,必须及早痛绝,否则恐酿心月复大患。
雍正帝认为卿言甚当,备加奖饰。
最终吹花才提起关于小雕瓜代归休,指斥隆科多居心叵测,多方刁难。
雍正帝也总是怕她冒犯舅舅,到头来使他左右为难,想了想痛快扶起笔写了一道手谕,又由抽屉里拿出一个特别兵符,一并交给吹花。
接着笑道:“怎么样,要急你自己亲跑一趟,我再吩咐他们办文书随后送达。”
吹花道:“我走得快,怎么办?”
雍正帝笑道:“何必这样忙呢?今天才四月二十八,距离你寿辰还有一百多天么。”
吹花笑道:“陛下,我到西藏即日约小雕赶往兴安岭决斗黑努儿,为陛下尽一次最后愚忠,预备九十天时间重返京都。”
雍正帝猛吃一惊,站起来说道:“九十天?那怎么赶得及呢?你知道要走多少的路程吗?”
吹花笑道:“这个我有把握,陛下请放心。”
雍正帝怔一怔说:“这样,我再给你一个字条,随便到什么她方,要地方官供应四匹好马。”
说着他又抽笺画了几个字盖上小图章,递在吹花手中。
吹花接着看了看,收到身上。点点头笑道:“我预备走山路,马还用不着,也好,留着回来用。”
雍正帝不禁拱拱手说:“你,你太辛苦了。”
吹花笑道:“不算什么哩,我们在学艺的时候,最先要学的就是跑山路。所以这不算辛苦!”
边说边就要告辞了!
雍正帝道:“你等下走!黑努儿浑身刀枪不入,可以宝剑破之,我送你一枝好剑。”他喊人拿来一枝长剑。
吹花这一次最后进宫,且喜一帆风顺,她出来仍然回去铁狮子胡同张府,可是什么话也没说。
大家就什么都不晓得。
第二天清早她换了一身华丽的男装,带上包袱,骑了张勇老侯爷最好一匹紫馏马,暗自找蓝立孝告别。
借用了他的水囊粮袋,另要了一些长途旅行应备的救急药品。
上午把一切行装整理停当,中午蓝立孝请她上酒楼饯行。
下午薄暮时分,乘醉送她出城上路去了,眼看她鞭丝帽影在古道斜阳中消逝了,他才回头。
蓝大爷得了她的吩咐,直等到第三天午后才来拜访老侯爷和李夫人燕黛,报告她已经动身前往西藏。
一来是怕老侯爷不放心,二来顾虑李夫人跟去受累。
她说李夫人虽有一身惊人能耐,但是自幼儿没下过爬山工夫,长时间跑山必然不惯,所以不敢奉邀。
她此行一到西藏,即日约傅侯沿昆仑山、阿尔泰山,东迤山脉进黑龙江北部深山罗刹境外兴安岭决斗黑努儿。
猎头归献朝廷,以报知遇之恩。
长途往返估计九十天,昼夜兼程自限七月底赶回京都朝觐,然后迳返鄱阳湖做寿,请李夫人不必挂念他们。
请李夫人早日陪同老侯爷和三位姨娘买舟南下。
说此间暂留赵三哥和念碧等她回来,三哥的嫂夫人可带两位小姐随侍老侯爷同行。
听完了蓝大爷一长篇话,大家弄得目瞪口呆,半晌做声不得。
燕黛虽然老大不放心,却不能不强打精神安慰一家人。
他们渡过了端阳节结伴前往江西,才晓得前几天无玷玉龙郭阿带,带了纪珠燕月回去广东省墓,乘便长征西藏迎接小雕赋归。
这消息喜坏了张勇和燕黛,计算路程,他们翁婿三人假使广东不作逗留,应该要比吹花先到,他们自然会陪她俩口子偕赴东北。
有他们翁婿跟去帮忙,料想可保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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