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叶天准时赶到了李家大院。
李家大院原本是一座苍松环绕的百年古屋,前后五进都是红砖砌成的瓦屋,如今大部分的房屋都已倒塌,雕花漆彩的门窗更是破败不堪,满目蛛丝鼠粪,杂草丛生,显得既荒凉又阴森,平日莫说夜晚无人敢去,便是白天,也是人迹罕至,一片寂寥。
可是今夜却不同了。
石阶上的青苔已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由大门通往前院正房的小径也铺上了一层细沙,两侧野草全部铲平,连沿路的树枝也都剪修得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主人下了很大的功夫。
叶天刚刚踏上石阶,杨老头儿便已迎了出来。
他还是在酒铺里的那身打扮,脸上依然堆满了微笑,手上提着一只灯笼,和颜悦色道:“大侠只有一个人来?”
叶天道:“难道你们还约了别人?”
杨老头儿忙道:“不,我家主人只邀请了叶大侠一位客人。因为今夜之会,事关重大,不宜有其他人在场,老朽惟恐叶大侠带着朋友来,所以才问一声。”
叶天笑了道:“你放心,我只有身上有银子的时候才有朋友,这几天正好囊中不丰,朋友们早就都躲得不知去向了。”
杨老头儿听得哈哈一笑,似乎还有点不放心,举起灯笼向四周照了一遍,才掩上大门,带领着叶天直向前院走去。
前院正房帘筛低垂,看不见灯光,也不闻人声。
杨老头儿在门前停下,掀起厚厚的门帘,侧身肃容道:“叶大侠请进。”
叶天道:“你家主人呢?”
杨老头儿道:“正在厅中恭候。”
叶天微微皱眉道:“这种待客的方法,不嫌太冷淡了一点吗?”
扬老头儿连忙陪不是:“荒宅简陋,人手欠缺,还请叶大侠多多包涵。”
叶天道:“你们邀来的那批暗器高手呢?”
杨老头儿道:“为了防止有人窥探,都已埋伏在附近。”
叶天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主人不愿迎客,客人只好自己进去了。”口里说着,已推门跨了进去。一进大厅,眼前顿时一亮。厅中不仅灯火通明,而且早已备好满桌的小菜。最使叶天感兴趣的,还是餐桌中件的两只小小的瓷坛,只从瓷坛表面色调推断,便知准是两坛美酒无疑。
唯一使叶天不解的是,偌大的厅中放只坐着一个人,而那人见到他走进来竟然动都没动。那人整个身体都笼罩在一件雪白的长袍中,头上也戴着白色的头罩,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正在眨也不眨地瞪视着叶夭。
叶天只扫了一眼,即知是个女人,而且极可能是个残废的女人,否则又怎么会如此不懂礼貌呢?
这时杨老头儿已将厅门关好,恭请叶天入座。
叶天咳了咳,道:“这位便是你家主人吗?”
杨老头儿道:“不错,这正是我家姑娘。”
叶天顿了顿,道:“名字呢,能不能先告诉我?谈起话来也好称呼。”
杨老头儿迟疑了一下,道:“我家姑娘复姓司徒,叶大侠就叫她司徒姑娘吧!”
叶天道:“何不请她把面罩取下来喝一杯,大家也好谈话。”
杨老头儿忙道:“我家姑娘不会喝酒,叶大侠只管自用,不必客气。”
叶天一怔,道:“一个人不会喝酒,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杨老头儿笑哈哈道:“老朽也绝少沾酒,这一生也活得有意思得很。”
叶天笑笑道:“那么就请她用点菜吧,边吃边谈,总比这样枯坐着好得多。”
杨老头儿道:“我家姑娘自幼不沾荤腥,这些酒菜,都是特地为叶大侠预备的。”
叶天叹了口气,道:“这样一来,咱们这笔交易恐怕就不好谈了。”
杨者头儿忙道:“为什么?”
叶天双手一摊,道:“你约我一切与你家主人面谈,而我所见到的,只是一个白布覆面的木头人,你叫我跟她怎么个谈法?”
杨老头儿急忙道:“我家姑娘身世坎坷,从未以真面目示人,不恭之处,务请叶大侠原谅。”
叶天道:“就算她不愿以真面目示人,难道她是哑巴,连话也不会说吗?”
没容杨老头儿回答,司徒姑娘已冷冷道:“这个人……就是你所说的什么魔手叶天吗?”
她缓缓道来,语气虽冷,声音却有如黄鸳出谷,悦耳动听已极,叶天不由愣住了。
杨老头儿尴尬地笑了笑,道:“正是。”
司徒姑娘道:“他真有江湖上传说的那么厉害?”
杨老头儿道:“依老奴看来,只怕比传说中还要厉害几分。”司徒姑娘不再说话,转首望着叶天,目光中却充满了疑惑之色。
叶天也不多说,随手拿起一只酒坛,轻轻在泥封上一弹,泥封刚好击中汤匙,汤匙推动了一下筷子,筷子挑起扣在桌上的酒杯,酒杯凌空飞起,在空中翻了个身,正好落在他的手上。
他不慌不忙地倒了杯酒,脖子一仰,一饮而尽,月兑口赞道:“哇!好酒。”
杨者头儿笑眯眯道:“此酒得来不易,非一般佳酿可比,请叶大侠仔细品尝,或可道出它的来历。”
叶天双唇咂动了一阵,道:“咦!这酒莫非是洛阳曹家曲坊的‘千里香’?”
杨老头儿笑道:“一点都不错,叶大侠的确不愧是酒中神仙。”
叶天道:“可是曹家曲坊七年前已毁于大火,而这酒至少也该是二十年窖藏的珍品才对!”
杨老头儿道:“叶大侠说得对极了。据说此酒最多也不会超过五十坛,自从曹家曲坊被焚,已成无价之宝。我家姑娘得知叶大侠善饮,费尽心力才搜购到这两小坛,却已足足花了千两纹银。”
叶天抚掌叹道:“有此美酒,今夜已是不虚此行。”说完,便旁若无人般的一杯接一杯地大喝起来。
杨老头儿凑近司徒姑娘,低声道:“姑娘认为这个人如何?”
司徒姑娘悄悄道:“嗯,好像还有点鬼门道。”
只听“噗”的一声,叶天竟将刚刚人口的酒整个喷出来,咳声连连道:“姑娘真会说笑话!叶某这身功夫是经年累月苦练出来的,怎能说是鬼门道?”
司徒姑娘讶声道:“哦?这种小手法,也能算是功夫?”
叶天听得差点吐血,抖手将手中的酒杯打了出去,但见酒杯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嗡”的一声,又飞回他的手上。
身旁的杨老头儿已忍不住赞道:“好功夫!”
叶天立刻道:“你听!这可不是叶某自吹自擂,却是出自你们这位老管家之口。这都是道道地地的功夫,绝非什么鬼门道。”
司徒姑娘眼睛眨了眨,道:“咦?这倒有点像传说中的回旋镖法。”
杨老头儿道:“不错。据说这是暗器中最难练的一种手法,不论手劲、角度,都得掐得恰到好处,差一分都飞不回来。”
叶天猛地把头一点,道:“对,还是老管家见多识广。其实我方才挑起酒杯的手法,远比回旋嫖难练得多,而竟有人敢说这是鬼门道,岂不气煞人哉!”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倒了杯酒,一口气又喝了个点滴不剩,神态傲慢至极。
司徒姑娘也不分辩,忽然取出一只月牙似的东西,道:“这种东西,你打出去能不能飞得回来?”
叶天斜瞥了一眼,道:“这是什么?看起来似刀非刀,似镖非镖,弯弯曲曲,像条盾毛,这玩意儿也能当暗器使用?”
司徒姑娘道:“为什么不能?这原本就是一种暗器呀!”
叶天接过来仔细一看,只见长度近尺,重量不轻,而且两端尚有锯齿般的纹路,不禁连连摇头道:“这东西形状极不规则,打出去能够击中目标已不容易,想让它飞回来,只怕比登天还难。”
司徒姑娘淡淡说了声:“是吗?”随手将那东西夺过去往外一甩,只见那东西摇摇摆摆地沿着墙壁绕了一圈,又“呼呼”有声地转回来。
司徒姑娘和杨老头儿动也没动,叶天却慌里慌张地抓起那两只酒坛就地一滚,人已躲出一丈开外。
“当”的一声,那只东西刚好落在原先摆着酒坛的桌面上,旁边一盘盐酥虾整个被打翻,洒得遍地都是。
叶天惊容满面地走近餐桌,望着那只酷似月牙般的东西,不禁对司徒姑娘肃然起敬道:“原来姑娘的暗器手法竟然如此高明,真是失敬得很。”
司徒姑娘道:“叶大侠,你看走眼了。我从不使用暗器,更不懂得什么暗器手法。”
叶天呆了呆,道:“怎么可能?方才这只东西不是明明飞回来了吗?”
司徒姑娘道:“这又何足为奇!这种东西任何人丢出去都会飞回来。”
叶天一副打死他都不相信的样子回望着杨老头儿。
杨老头儿笑眯眯道:“叶大侠如若不信,何不自己试试?”
叶天小心地抓起那东西,又小心地在手上比试了半晌,才狠狠地抛了出去。
杨老头儿一见他出手的劲道,顿时发出一声惊呼,道:“叶大侠小心!”呼喝声中,已飞身将司徒姑娘扑倒在地上。
叶天微微怔了一下,尚未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顿觉寒光一闪,那东西已从耳边挟风呼啸而过,速度快如闪电,随后是“膨,,的一声巨响,竟整个钉在残旧的墙壁上,但见砖土纷飞,露在外边的尾部仍在“嗡嗡”颤动不已。
叶天倒抽了口冷气,骇然道:“我的妈呀!这东西的威力还真不小!”
司徒姑娘整理了一下头罩,道:“如果在懂得使用的人手里,威力至少还可以大上几倍。”
叶天蹩眉自语道:“奇怪,如此霸道的暗器,我怎会没有见过?”
杨老头儿道:“也许叶大侠曾经听过它的名字,只是未曾留意罢了。”
叶天道:“这东西还有名字?”
杨老头儿道:“当然有,而且名头大得很。”
叶天伸着脖子,竖着耳朵,一副洗耳恭听状。
杨老头儿笑笑道:“叶大侠可曾听过‘残月当头落,神仙躲不过’这句话?”
叶天微微一震,竟不假思索道:“‘残月斜斜飞,当者魂不归。”
杨老头儿道:“不错,叶大侠见闻之广,果非常人所能及。这正是当年‘飞环堡’赖以雄霸武林的子母金环中的子环,也有人称它为‘残月环’。”
叶天道:“这种暗器,不是早在百余年前就绝传了吗?”
杨老头儿沉吟着说:“也可以这么说。”
司徒姑娘却道:“其实绝传的应该是‘残月十三式’,至于“残月环’这种暗器,却一直有人在使用。”
叶天道:“真的?”
司徒姑娘说:“当然是真的,而且那个人……就在襄阳。”
她语气越说越冷,说到最后,竟充满了愤恨的味道。
叶天微微愣了一下,忽然抓起酒坛,口对口地喝了几口,然后嘴巴一抹,便默默地瞪视着那主仆二人,似乎已发觉难题即将开始,而且也料到这两坛酒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喝了。
沉默了一会儿,杨老头儿果然开口道:“实不相瞒,这次我们请叶大侠来,就是想把那个人逼出来。”
叶天小心翼翼道:“怎么个逼法?”
杨老头儿道:“只要叶大侠扬言手上握有这只残月环,那个人很快就会露出原形。”
叶天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个人自会主动来找我?”
杨老头儿道:“不错。”
叶天道:“他来找我干什么?是不是要逼问我这只残月环的来处?”
杨老头儿道:“不错。”
叶天道:“那么我该怎么办?是带他来见你,还是干脆把他做掉?”
杨老头儿略一迟疑,司徒姑娘已恨恨道:“杀!最好你能把那老匹夫碎尸万段!”
叶天恍然道:“原来你们千金换酒,千方百计地把我找来,是为了让我替你们报仇雪恨?”
司徒姑娘道:“不错。”
叶天道:“错了,你们找我来就是个天大的错误。第一,如果残月环真如你们所说的那么厉害,我铁定不是那人的对手;第二,我不是大侠,也不是杀手,既不会替天行道,也不会为财卖命。我只是个小锁匠,一个很安分、很胆小的小锁匠,连偷东西部不敢,何况是动刀杀人!”
杨老头儿和司徒姑娘听得全部傻住了。
叶天叹了口气,道:“其实你们整个走错了方向。你们根本就不该找我,你们找的应该是职业杀手。江湖上以杀人为业的人很多,像鬼影子侯刚、独臂刀霍大鹏、黑蜘蛛石人龙等,个个都是响当当的角色,而且每个人都很有信用,绝对不会拿了钱不办事。”
司徒姑娘也叹了口气,道:“不错。他们的确都很有信用,可惜他们都死了,而且每个人都是死在残月环的追击之下。”
这次轮到叶天发楞了。他嘴巴张得大大的,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杨老头儿立刻道:“这些年来,我们不择手段地想除掉那个人,不仅是为了私仇,也是为了维护武林正义,因为那个人实在太没有人性了。”
司徒姑娘也立刻接口道:“只可惜他手中那只残月环太厉害,一般人根本没有办法接近他。我们再三磋商,才决定请叶大侠出马,因为我们一致认为唯有你或许还有几分机会。”
叶天急忙摇头道:“我也不行。你们千万别把接收暗器看得和简单,尤其像接残月环这种东西,远比你们想象的更困难得多,因为我从未沾过这类暗器,对它的特性和走向全不了解,只凭手疾眼快是没用的,去了也是白送。”
司徒姑娘道:“真的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叶天道:“没有,绝对没有,所以这件事我实在是爱莫能助,你们还是赶紧另谋他策吧!”
他不等对方开口,又道:“至于这餐酒,算我欠你们的,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加倍奉还。”说完,匆匆拱了拱手,急急忙忙朝外就走,突然白影一闪,司徒姑娘已拦在他前面,道:“叶大侠请留步。”
叶天朝后退两步,怔了一下,道:“咦?你不是残废?”
司徒姑娘也怔了一下,道:“你看我哪一点像残废?”
杨老头儿又已笑呵呵道:“那是叶大侠误会了。我家姑娘只是不太喜欢在陌生人面前走动,其实……她的身子远比一般人灵敏得多。”
叶天连连点头,其实杨老头儿不说,他也早就明白了。
司徒姑娘忽然语声含怨道:“而且我也比一般人好客得多,我好不容易买得两坛好酒,如果叶大侠只喝了几口就走,你说我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杨老头儿也紧接着道:“而且姑娘和我均非善饮之人,如此好酒,白白糟蹋掉,岂不可惜?”
叶天回头瞄了那坛酒一眼,又舌忝了舌忝嘴唇,道:“你们的意思是……,你们留我,只是为了请我喝酒而已?”
司徒姑娘道:“不错。”
叶天道:“绝对不谈杀人的事?”
司徒姑娘道:“不错。”
叶天道:“你们待我实在不错。好!抱敬不如从命,如此我就叨扰了。”
杨老头儿不等他入座,便已满满地替他斟了一杯。
叶天一面喝酒,一面偷偷地膘着两人,唯恐他们又有什么新花样。三杯下肚,花样果然来了。但见通往后进的厅门一开,一排彪形大汉鱼贯而入,每个人手上都抱着一只木箱。箱子虽然不大,看上去却十分沉重。
叶天停杯唇边,愣愣地看着那些人将木箱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一一退了下去,才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杨老头儿笑而不答,突然烟杆挥动,刹那间已将十只木箱全部挑开,但见金光夺目,满室生辉,竟是满满的十箱黄金元宝,大小形状均与杨老头儿给小毖妇那两只完全一样。
叶天的眼睛顿时变得一片金黄,“彼”的一声,一个失神。竟将手上的酒杯掉在桌子上。
他急忙一笑遮丑道:“好东西!这是我一生所见过的最好的东西!可惜我只有一条命,否则……我真想把它卖给你们。”
杨老头儿笑着道:“叶大侠言重了。其实这事也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困难。你过去没有见过残月环,模不清它的特性,而现在……”
说到这里,已将壁上的残月环取下,摆在叶天面前,继续道:“你手上已经有了一只,以你的天资,再加上你那双巧手,琢磨个几天,多少总可以模到一点窍门,你说是不是?”
司徒姑娘也紧接道:“你不喜欢杀人也不要紧,只要你把那个人的残月环弄到手就行了,其他的事我们自会另作安排,绝不敢再劳你叶大侠动手,你看如何?”
叶天歪着脑袋想了半晌,道:“你们可知道那个人手上一共有几只残月环?”
杨老头儿急忙道:“一只,只有一只。”
司徒姑娘也急忙道:“只要你把那只东西弄到手,这批黄金就是你的了。你不妨想想看,这一万两黄金够你买多少酒。只怕你两辈子都喝不完。”
叶天又仰起头,将第一坛酒“咕嘟咕嘟”地整个喝光,又把第二坛开猛灌了几口,才长长吐了口气,道:“好!看在这批金子份上,我就赌一次。成了,算我运气好;不成,也是命该如此、谁叫我想发财呢!”说着,把那只残月环往怀里一揣,提着那坛酒就走。
杨老头儿又叫道:“叶大侠慢走!”
叶天摇摇晃晃地转回头,道:“还有什么吩咐?”
杨老头儿捧着一箱黄金,摆在他肩上,道:“这一箱,你先带回去用吧!”
叶天受宠若惊道:“这算什么?”
杨老头儿笑眯眯道:“就算是订金吧!”
司徒姑娘也接着道:“至于其余那九百锭元宝,我暂且替你保管,你随时得手随时来拿,保证一锭都不会少。”
叶天开心得嘴巴也已变成了元宝,一步一步小小心心地走了出去,他并不是怕自己摔跤,而是唯恐摔坏了肩上那箱可爱的元宝——
赤雷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