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涛待他喝完酒,才含笑问道:“老前辈可否将怪异情形,说给在下听听?”
周刚凝思片刻,却摇摇头道:“鬼怪异端,有什么可说的!老夫偌大年纪,犯不上裢语欺人。你愿意相信,趁早回头;假如不肯相信,老夫也无法拦阻。不过,玉皇峰数十年来被目为恶地,凡是不信邪,逞强前往的人,从没有活着回来,这却是铁一般的事实。江哥儿如谓不信,尽可去尝试一下。”
江涛不禁有些失望,又问道:“但老前辈不是就活着回来了吗?据说地里还有十余名苗人,也曾目睹鬼怪,仍能活着回来。”
周刚冷晒道:“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苗人仅抵峰下,便受惊奔返,相率裹足。老夫以浮扁掠影轻功冒险抢登,也才到峰腰;但撤身不及,竟负了重伤,调养近月方始痊愈。你如自信强过老夫,那就又当别论了。”
江涛听了这话,默然无语;似信似疑,竟没了主意。
他自然不相信鬼怪之说,但周刚的话也说得不错,彼此毫无渊源恩怨,他没有诳骗自己的理由;就算鬼怪传闻是假,以周刚精纯的功力,尚且负伤而归,却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自己未必强过周刚,又怎能上得了玉皇峰?可是,白吟风临终重托,自己也慨允在先;如今不辞千里而来,难道竟为了几句凶险传言,半途折返不成!不!不能!大丈夫一诺千金。别说区区鬼怪凶险,玉皇峰上便是刀山鼎镌,也得硬闯了上去!
这些念头,在江涛脑中闪电般掠过;微一沉吟,心意已决。扬目正色道:“在下未学后辈,自忖难与老前辈比论,也不敢断言世上绝无鬼怪;但在下受人付托之重,纵遇万险,义无返顾。敢请老前辈赐告玉皇峰所在,拼着粉身碎骨,在下也要去走一趟。”
周刚保然动容,霜眉连掀;终于赞佩地点了点头,道:“江哥儿年轻虽轻,这番豪情胆识,殊令老夫折服。玉皇峰距此不远,唯深藏乱山之中,极难辨认;既然江哥儿一定要去,老夫只好陪你同走一遭……”
江涛闻言大喜,连忙长揖道:“多谢老前辈成全盛情!”
周刚淡淡一笑,道:“不过,老夫仅能伴送你到距离峰下五里处为止;此后无论生死伤残,皆系你自愿,须怨不得老夫。”
江涛应声道:“这是当然,老前辈何须顾虑……”
周老板劝道:“公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最好三思而行,以免后悔莫及。”
江涛坦然笑道:“祸福由命,生死在天。在下心意已定,绝不后悔。”
周老板仍不死心,又道:“鬼魁妖物可不像人一样,随风来,随风去,防不胜防。公子手无寸铁,孤单单一个人,明知凶多吉少,何苦定要去涉险呢?”
江涛含笑不答,信手拈起桌上酒杯,一抖腕,向空抛起;骄指疾扬,凌空虚点而出。
“嘶”他一声轻响,酒杯在空中微微一顿,落了下来。瓷质杯身分毫未损,杯底却多了黄豆般大小一个洞孔。
指力穿透瓷杯并不难,但要瓷杯不裂,洞孔不偏不歪,却绝非轻易办得到的了。
江涛把酒杯反扣在桌上,笑道:“任它妖魔鬼怪,只要它敢出现,少不得叫它身上多添几个这样的窟窿。”
周老板尚未细看,酒杯却被矮老人周刚探手抢了去。只见他独眼精光闪闪,凝注杯底洞孔,脸色连变;好半晌,才惊叹道:“好精纯的指力!江哥儿,老夫真是小觑你了!”
江涛微笑道:“老前辈谬誉了。依您老看,在下这点微末修为还堪与玉皇峰上鬼怪周旋几招么?”他说这话时,并无矜夸自傲之意;但周刚听了,脸上却忽然闪现一抹红晕,似乎有些不悦;放下酒杯,冷冷道:“哥儿神功绝技,老夫自愧不如。但哥儿别忘了,鬼魁之物飘忽难测,岂是武功所能伤得了的!”
江涛不料无心之言,竟引起了这位退隐高人的误会,忙笑道:“若非老前辈提醒,在下险些错把鬼怪当作凡人了……”
周刚轻晒道:“鬼怪也罢,凡人也罢,但愿江哥儿运气强过老夫,别教玉皇峰上再添一条冤鬼才好!”
江涛笑了笑,道:“倘得侥幸不死,当与二位共谋一醉。”
周刚冷笑道:“只怕太难了!”
江涛不便再说,于是转换话题,问道:“老前辈什么时候可以摒挡启程呢?”
周刚仰面喝干一碗酒,推席而起,道:“何须摒挡,现在就可动身。”
江涛欣然起身,从怀中取出两颗夜明珠和数片金叶,一并交给周老板,道:“人海浩瀚,相聚便是有缘。在入险地,自忖未必能活着回来,今后也用不着这些东西了。区区之物,非敢言谢襄助盛情,留在这儿权充今后周老前辈沽酒资费吧!”
周老板望着那些价值连城的明珠和灿烂耀目的金叶,竟失去了惊喜贪婪之心,红着眼眶,苦口劝阻道:“公子,还是不要去的好……”
江涛含笑拱手,转身走向店前。周老板摇头长叹,又追了出来,噙着眼泪叫道:“公子,愿您洪福齐天,平安无恙回来。这些东西我暂时替您收存着……”
江涛和周刚跨出店门,迎面又被大群苗人男女拦住。其中一名老妇,由阿莲娜搀扶着巍颤颤走过来,一把拦住江涛,连连摇头;口里含混呢喃,不知说些什么。阿莲娜在旁边解释道:“我女乃女乃说,公子是好人,千万不要去玉皇峰。那里鬼怪好多好多,人一去了就会死,就不能活着回来了……”
江涛恍然笑道:“阿莲娜,请你转告你的女乃女乃,就说我谢谢她的好意;但是我有很重要的事,非去不可!我会自己当心的。”
阿莲娜眼中闪着泪光,急急道:“恶鬼会害人,当心也没有用,还是不要去吧!”
江涛无可奈何地耸耸肩,道:“我答应过人家,要去替他办一件要紧的事,怎么可以失信呢?一个人最……”话犹未毕,周刚已大感不耐,怒目喝道:“涝叨些什么?闪开了,别耽误咱们的时间!”
这一声断喝,”好似晴天霹雳!那些苗人男女都像躲避凶煞一般,纷纷退后不迭。
阿莲娜退了几步,忽又站住;从抽里掏出一具木块雕刻成的小人像,塞在江涛手中,匆匆道:“这是避邪的神像,公子带去吧!”说完,望望周刚,又踉跄退开。
江涛把木人揣进怀中,含笑颔首道:“阿莲娜,谢谢你,我会带着它的。”
阿莲娜嘴唇抿了抿,忽然“哇”地掩面失声,低头钻出人群,飞奔而去。
周刚耸肩晒道:“小丫头,居然人小表大!”
江涛怅然怔了片刻,感慨道:“他们是一片好意,可惜我”黯然一叹,走向马栓,解下两匹健马。周刚独眼一扫马背上那只巨大的瓦瓮,皱眉道:“乱山中马匹无法行走,咱们必须步行,怎能携带这种笨重的东西?”
江涛为难道:“但这只瓦瓮十分重要,势非携带不可。这却如何是好?”
周刚沉吟了一下,道:“若不嫌累赘,可用‘背兜’背负上路,马匹绝难使用。”
江涛不解“背兜”是什么东西,周老板忙叫店伙去苗民家里购买。
所谓“背兜”,原来是一副“匕”字形的水架,上附竹篓粗绳,另备一柄了形木拐。苗民用以背负重物,登山越岭,颇为便捷。走累了,就用木拐撑住木架依靠着休息;假如除去竹篓,木架上还可能坐上一个人。苗俗婚娶,有所谓“背新娘”的风俗,就是使用这种“背兜”。
店伙去不多时,买来一副“背兜”,将瓦瓮移放篓中。江涛一试之下,竟然甚是合用。
于是,亲自背起瓦瓮,向周老板等拱手作别,洒步离了乌罗司。
二人迈出村子,立即展开轻功,向南飞驰。一路上,周刚沉默寡言,目光频频注视那只瓦瓮,颇有迷惑之色;但却一直没有开口询问瓮内是放着什么物件。
行约炊许,置身处已是一片重叠无尽的乱山,周刚忽然示意暂停休息。江涛见他并无疲乏之态,不禁诧问道:“玉皇峰还很远吗?”周刚扬手前指,道:“不远了,绕过那片山谷,便是峰脚。”江涛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见那片山谷仅在数里外;谷口两峰夹峙,荒草没径,乱石峥嵘;阳光都被峰峦融断,果然显得有几分阴森黝暗。
跋涉千里,玉皇峰终于在望了。江涛既惊喜,又振奋,轻呼道:“原来玉皇峰距乌罗司竟这般近,趁天色未晚,老前辈请留步,在下可以独自寻去了。”
周刚却摇头道:“你别看谷口近在眼前,这段路程却十分难走。沿谷尽是浮沙,落脚稍重,就会陷入泥淖中。从谷口通往峰脚,瘴气最浓,遍地毒虫;必须提足一口真气蹑空掠过。而且,玉皇峰虽不甚高,却是四壁陡峭,崎岖无比!你背着这个笨重的瓦瓮,若不调息充沛,艰苦的在后头哩!”
江涛听他说得严重,不敢不信,便道:“多谢老前辈指点,咱们就在这儿休息一会吧!”他正欲卸下“背兜”,周刚突然抢近一步,探手托住瓦瓮,叮嘱道:“小心一些,你没用惯这种‘背兜’,别把缸子摔破了。”说着,双臂一收,将瓦瓮从竹篓中提了出来。
就在瓦瓮入手之际,周刚双眉暗皱,独眼忽现迷惑之色。敢情那瓦瓮虽大,份量却并不太重;入手略试,里面好像是空的。不禁微顿了一下,才轻轻放落地上。
江涛并没有发觉周刚的神情有异,连声道谢之后,卸去木架,盘膝坐在草地上,默默运功调息起来。他本未疲累,略事休息,业已神采奋发。偶一回顾,却见周刚根本没有调息,正坐在一株树下,目不转瞬望着那只瓦瓮发愣。江涛舒展几下手脚,仰面道:“时间不早了,最好能赶在日落前登上峰顶,才不易被鬼物所乘……”
周刚肃容道:“且慢!老夫有几句由衷之言,想跟你谈一谈。”
江涛讶道:“老前辈还有什么指教?”
周刚神色一片凝重,缓缓说道:“江哥儿,是你说的:人海浩瀚,相聚便是有缘。这句话不错!你我远隔天涯,素昧生平,竟然会在这蛮荒野村碰了头;而且还同桌饮酒,并肩跋涉,这不能不算是缘份……”语声微顿,接着又道:“……就为了这难得的缘份,老夫不忍见你年纪轻轻,却把宝贵的性命断送在荒山绝岭之中。玉皇峰上鬼魅作祟,凶险无比,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老夫亲自所睹,身受其害,实不愿让你再蹈覆辙。江哥儿,听我劝告,就此回头,还来得及。”说到这里,眼中充满诚挚激动的光采,炯炯注视着江涛;期盼之情,溢于言表。
江涛默然片刻,苦笑道:“老前辈金玉良言,在下万分感激,更明白玉皇峰凶险难登。
无奈身受付托之重,欲罢不能
周刚纳罕道:“江哥儿,人生际遇不同,难免各有隐私。老夫不想盘问你跋涉千里来此目的,但你能否坦白告诉我,那付托之人是谁!”
江涛叹息一声,道:“请老前辈原谅在下不能说出他的名讳。我仅能透露一点,那人也是一位退隐多年的武林前辈,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周刚轻轻一“哦”,不禁有些失望,目注瓦瓮又道:“那么,你携带这只巨瓮,不惜涉险深入不毛,也是那位武林前辈的付托了?”
江涛点头称“是”。周刚惑然道:“能不能告诉老夫,那瓮中是何物事?”
江涛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道:“实不相瞒,瓮中正是那位前辈的遗骸!”
周刚猛地一震,独自神光湛湛,惊道:“原来江哥儿千里深入蛮荒,意是为了将一具骸鼻送往玉皇峰?”
江涛微微颔首,道:“这就是那位前辈的付托……”
周刚急急又问道:“玉皇峰不过是一座荒山,他可曾说过要将骸鼻送到山中什么地方?
或是交付给什么人?”
江涛摇头道:“他只提到玉皇峰上一个古洞,并没有说应该交给何人。”
周刚诧道:“难道他没有提起玉皇峰凶险难登,你独自一人根本无法进入玉皇峰,更进不了那个古洞?”
江涛道:“没有。”心下对周刚的言语甚是不解。
周刚满脸惊疑之色,注目道:“他既以身后大事相托,岂能不详细告诉你途中可能遭遇的凶险困难和应付的方法?”
江涛苦笑道:“也许他在世的时候,尚不知道玉皇峰上有鬼物作怪吧!”
周刚连连摇头,半晌没有出声。
江涛站起身来,将瓦瓮仍旧放回竹篓中,负起“背兜”,拱手作别道:“老前辈如无其他吩咐,在下就此告辞。”
周刚忽然扬目道:“江哥儿,能否答允老夫一桩不情之请江涛诧道:“老前辈清说。”
周刚指着篓中瓦瓮,道:“让老夫看一看瓮内骸鼻,如何?”
江涛一怔,道:“这个请恕在下不能从命。无端暴露遗骸,在下问心难安。”
周刚凝思有顷,淡淡一笑,道:“好吧!既然哥儿一定要去,老夫也无法阻拦。望你多多谨慎,善自珍重!咱们就在这儿分手了。”
江涛抱拳致谢伴送之情,转身问谷口行去。走出十余丈,回头看时,周刚仍在原处未动;独眼中精光闪烁,似乎包含着很多复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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