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站着一个面目陌生的瘦削老头儿。
那老头儿约莫五十多岁,瘦瘦瘪瘪像个人杆,却偏偏穿着一件宽大簇新团花大锦袍,足登福字履,头戴员外巾,尖尖的下颚,垂着三撇老鼠胡须,手里高举着旱烟管,鼻梁上更架着一副银箍水晶老花眼镜。
看他打扮虽有些不伦不类,但老头儿满脸堆笑,态度十分恭敬客气,房门一开,便冲着阴美珠直点头哈腰,含笑招呼道:“姑娘还没安歇?难得!难得!”其实,人家有没有安歇,又“难得”什么?老头儿却没解释。
阴美珠眉峰微皱,道:“敢问老先生,你是”
老头儿不待相请,已经摇摇摆摆跨了进来,并且顺手将房门掩上,目光一闪,答非所问地道:“早晚天气凉,生病的人千万要当心,门窗务必严紧些,别招了凉,转成伤寒,就不好治了。”
一面说着,一面又亲自走去将窗户也掩闭起来。
阴美珠双眉锁得更紧,又问道:“老先生贵姓?这么夜深了……”
老头儿笑容可掬,连道:“不要紧,老朽一向睡得晚,有时候躺在床上睡不着,看书也常看到五更天,姑娘,坐呀!坐下谈!坐下谈!”说着,自己先在墙边一张圆椅落坐了。
阴美珠已经火起,粉脸-沉,冷冷道:“我这是第三次请教了,老头儿,你究竟是什么人?”
老头儿轻哦一声,用力一拍大腿,笑道:“真是老糊涂了,弄到现在,老朽还没有自我介绍一下,姑娘大约不认识老朽吧?”
阴美珠冷哼道:“废话,除非我是神仙……”
老头儿连忙摇手道:“神仙二字,老朽可不敢当,只不过是对岐黄之道,稍有涉猎,一向用药又绝对谨慎,所以,还算没发生过意外,挣得一点薄名……”
猛见阴美珠柳眉双耸,又将发作,于是急急改口道:“老朽姓章,名朗,草字春平,乃琅琊隐士,皆因淡泊名利,避世而居,除以酒诗自误,生平唯一雅好,便是神农济世之学……”
阴美珠恍然道:“啊!我明白了,原来你就是那位住在前院的神医,章老夫子?”
章老头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老朽天性热诚,不辞冒昧,毛遂自荐,姑娘休怪。”
阴美珠本想一顿臭骂撵这老厌物出去,却被他抢先致歉,弄得不好意思开口,也淡然一笑,道:“章老夫子深夜驾临,敢是为了替我姊姊看病而来?”
章老头忙道:“是的,是的,老朽闻得令姊不幸患疾,卧病在床,一个出门在外的人,患病染疾是最麻烦的事,所以,特地过来聊尽绵薄,替姑娘们效劳……”
阴美珠冷冷道:“老夫子的盛情,方才已承店中伙计转告过了,我想,他也已经把咱们的谢意,回报了老夫子了吧?”
章老头呵呵一笑:“那伙计傻口傻舌,一定没有把老朽微衷表达完全,譬如说……”
阴美珠脸色一沉,截口道:“我倒认为他已经表达得够完全了,咱们还是那样一句话:
盛意心领,不劳垂注,谢了。”
章老头被她顶撞,毫未在意,仍然关切地道:“姑娘,话可不是这样说,老朽一片济世之愿,宁愿不收分文诊金,但有病总得治,如果……”
阴美珠抢着道:“如果生病的人自己不想诊治,天下做大夫的,该没有强迫人家非治不可的道理吧?”
章老头一愣,微微颔首道:“唔!老朽明白了,莫非令姊之病,另有隐衷,不便为外人知道?其实,万般隐疾,不避医家,姑娘这讳疾忌医的念头,千万要改过来。”
阴美珠颊上一红,又好气,又好笑,羞恼地道:“你……你想到哪儿去了……”
章老头却会错了意,扬眉笑道:“医家之道,在望闻问切,老朽得店伙回报,当时便猜到是这原因,其实,诊病无男女,老朽偌大年岁,姑娘也不须避讳。”
阴美珠听他越说越不对题,怫然道:“请你不要再瞎猜胡说了,老实告诉你一句话,咱们不想延医治病,夜已深,不便多留,你请吧!”
章老头诧然道:“老朽说过,这是义诊,不收分文的?”阴美珠道:“你就倒给咱们钱,咱们也不诊治。”
章老头道:“这……总该有个道理呀?”
阴美珠断然道:“没有道理,不诊就是不诊。”
章老头三绺老鼠胡须气得一翘一翘,愤愤道:“老朽年逾半百,薄有虚名,只有病家请我我不去,今天可真好,我老头儿一意巴结,倒碰了一鼻子灰,这霉头,简直触到印度国了。”
一边说着,一边“嚓”地划亮火石,点燃纸媒,巴巴地吸起旱烟来。
阴美珠看看他气愤之状,又有些可笑可怜,便道:“是你自己要触这霉头,又不是咱们请你来的,这能怨谁?”
章老头猛吸子几口烟,喷得满室烟雾,气啾啾道:“我一番好心,变成了驴肝肺,还说是我自讨没趣?不医不打紧,你总得说个道理,是我老头子医术不高?还是你们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阴美珠一惊,怒目道:“你说什么?”
章老头道:“我敢说什么?要得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阴美珠听得惊怒交集,纤掌一横,道:“好啊,敢情你是有为而来?老匹夫,你的胆子不小,姑娘倒看走眼了!”
章老头只顾巴巴连声吸着旱烟,充耳不答。
阴美珠没声叱道:“老匹夫,装聋作哑就行了么?姑娘且试试你仗持的什么?”
话声甫落,欺身上步,右臂闪电般探出,疾然向老头儿肩上扣去。
那章老头“嘿”地一声冷笑,竟然不避不让,只冷冷扬起旱烟管,低哼道:“我老人家就仗持这玩意儿。”
阴美珠五指堪堪搭上老头儿左肩,突然发觉满室烟雾隐含异味,心知不妙,再想闭气,已经来不及了。
烟雾扑鼻,脑中一阵晕眩,真力骤散,一个踉跄,腰际已被老头儿旱烟管点中,“噗通”
摔倒地上。
章老头抖一抖肩胛,霍地站起身子,侧耳凝神向门外倾听了片刻,然后走到窗前,推开窗扉,使满室烟雾略为消散,这才吃吃冷笑道:“饶你奸似鬼,也喝了老子的洗脚水,老子可不是来治病的,老子是来要命的。”
缓步走到阴美珠身边,用脚尖挑了挑,阴美珠通体软如棉花,昏迷不醒。
章老头得意地笑道:“四个女的,带着个大男人,居然乔装投店,哼!非奸即盗,这还干得出好事来?我倒要看看这男扮女装的小子有多壮?一个对四个,亏他怎么扛下来的。”
说着,插好早烟管,掀去被子,将床上的桑琼扳了转身。
桑琼口目紧闭,僵卧不动,显然也被迷烟薰昏了。
章老头喃喃低声笑骂道:“小子,艳福享够了,身子也淘空了吧?让我看看你是谁?”
一探手,扯去了桑琼头上绸巾。
目光一落,看清桑琼面貌,章老头吃了一惊,月兑口道:“咦”
一声未毕,桑琼猛可睁开眼帘,翻手一把,扣住了老头儿的腕脉。
“咦!是你?”
四目相对,桑琼也不期轻呼失声,连忙翻身坐起,揉揉眼睛再看,顿时欣喜松手。
你道为什么?原来那位冒称神医的章老夫子,不是别人,竟是“鬼偷”邢彬。
表偷邢彬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是桑琼,慌忙除去眼镜,倒身便拜,道:“帮主恕罪,属下该死!”
桑琼一跃离床,双手扶起诧道:“何罪之有?”
表偷邢彬道:“属下不知四位姑娘带着的人就是帮主,若知道,万万不敢来搅帮主的好事……”
桑琼一怔,几乎哑然失笑,摇头道:“你想左了,我是大意失手,被她们擒住的俘虏,幸亏你来得正好,不然,还难说何时才能月兑身呢!”
表偷邢彬兀自信疑参半,呐呐道:“那么,帮主你怎么没有……”他的意思,是指桑琼穴道没有受制,不像是被俘之人。
桑琼轻叹-声,这才把自己中计被擒的经过,大略述说一遍。
表偷邢彬骇然道:“属下竟没想到她们是‘阴山十二钗’,否则,断不敢如此冒失,多亏迷烟还有效,假如一冒失灵,那就不堪设想了。”
桑琼笑道:“若是落在这阴美珠手中,那倒不致有多大危险,假如其他三钗,就够你享享艳福了。”
表偷邢彬知道这是回敬自己刚才骂人的话,尴尬一笑,说道:“刚才属下不知道是帮主,不料误打误撞,竟在此地遇见。”
桑琼道:“你不是分派在攻巢湖的-组吗?又怎会独自跑到这儿来了?”
表偷邢彬道:“巢湖之围已撤,如今各家兄弟都奉命向西来追麦姑娘,这件事,帮主大约还不知道吧?麦佳凤麦姑娘已经从金陵出走了……”
桑琼讶道:“麦佳凤西行的消息,我是在天寿宫得到杜三娘飞报才知道的,同时命她传话给罗兄弟,要他暂解巢湖之围退回金陵卧龙庄,这样看来,我们并未见到杜三娘,已经先得到消息了?”
表偷邢彬道:“咱们是得自云岭双煞梁氏兄弟传讯,罗兄弟当机立断,便下令撤围,除了赵当家和少数弟兄回守金陵之外,其余众弟兄都连夜向西赶来,罗兄弟的令渝,是要大家在长安会齐,再决定下一行动。”
桑琼欣然道:“这安排与我所预期的不谋而合,天奇可谓深知我心,你一路西来,可曾得到麦佳凤的行踪消息?”
表偷邢彬摇摇头道:“属下估量麦姑娘带领着两头雪狒同行,路上一定不便,很可能舍官道而行僻路,所以专在大河以北巡行守候,迄今尚无任何发现。”
两人正谈论着,突然,房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衣袖振风之声。
桑琼闻声低喝道:“噤声!有人来了。”身形一旋,从地上抱起阴美珠,反身贴壁而立。
表偷邢彬来不及觅地躲避,一缩身,倒卧地上,顺手扯过被褥,连头一齐蒙住。
那女袖飘风的声音,果然在屋顶顿住,停了停片刻,红影一闪,窗外已掠下一人。
这时窗扉正敞开未闭,视线极为清晰,桑琼只略一扫瞥,已认出那人影正是“十钗”阴巧珠。
当下心念疾转,暗忖道:“三名妖女之中,就数这阴巧珠心机最深沉,生性也最,她夤夜掩来,目的已不用猜测,看来非避她一避不可了。
可是,卧房共仅-门一窗,门正扣紧,窗口又被阴巧珠堵住,加以阴美珠昏迷不醒,想启门而走,实非容易。
桑琼一急,忽然想起破庙避雨初遇阴美珠的情景,于是,依样葫芦,抱着阴美珠纵身掠过屋梁,将阴美珠安置在横梁角架处,顺手取回飞龙剑,屏息而待。
阴巧珠飘落院中,瞥见窗扉大开,倒不敢站得太近,远远逡巡了一转,不见房内动静,才故意轻咳一声,闪近窗口,低声叫道:“小妹!小妹!小妹!”
连叫数声,不闻回应,阴巧珠黛眉一挑,顿露惊诧疑惑之色。
她立在窗外不言不动,足有半盏热茶之久,突然香肩微晃,穿窗而入。
身子落地,一翻玉腕,“铮铮”两声,双剑已撤到手中,两道精光闪射的眸子,却不停向床上搜视。
又过了好一会儿,阴巧珠掉转剑柄,用左手短剑向被褥点了点,叫道:“小妹,小妹!
睡得这么沉?”
被子里鬼偷邢彬不敢回答,只含含糊糊“唔”了一声。
阴巧珠眼中一亮,抖着嘴暖昧地笑了笑,但随即又收敛了笑容,喃喃道:“怪啦!这丫头把要紧的弃在房里不管,大开窗扉,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呢?”
这话既像自问,又像在问旁人,语声微顿,忽又轻笑着自己解答道:“啊!是了,一定是小丫头‘巷子里抬木头’,直进直出,不会拐弯,准定又跟昨天一样,和冤家开僵,小丫头见不得人,羞跑了吧……”
说到这里,自己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来,美目向床上一瞄,咬着樱唇,荡笑又道:
“我就不信,天下真有吃素的猫?这就叫做‘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机会难得,不干白不干。”
她倒是说到做到,当下双剑人鞘,罗袖轻挥,熄灭了灯火,伸出两只粉臂,把窗扉拉闭,紧紧拴上插梢。
黑暗中,只听她悉悉索索宽衣解带,衫裤和双剑都解下来放在小桌子上,仪留内衣肚兜,一掀被褥,吃吃笑着跨上床去。
表偷邢彬不知是太高兴?或是太紧张,竟然索索发起抖来。
但闻阴巧珠荡声笑道:“冤家,别那么死心眼儿,人生如朝露,不欢更何待,来!你先转过身子,咱们好好儿说话。”
许是鬼偷邢彬没有答理,阴巧珠吃吃-阵窃笑又道:“瞧你这份胆量,我又不是夜叉罗刹,更不是吃人的虎狼,难道怕我会把你吞下肚去?心肝,你……”
说着,忽然-哦,又道:“我明白了,是美珠那丫头没替你解开穴道吧?那也不用急,只要你肯依了姊姊,我就替你……”
也不知碰到鬼偷邢彬什么要紧的所在了,倏地,只听鬼偷邢彬“唔”地一声惊哼,两条腿慌忙蜷曲如暇。
阴巧珠似乎颇感诧讶,轻呼道:“咦!你能够动嘛?腿上穴道谁替你解开了?”
语声微顿,突又尖声大叫起来,道:“你这胡子……呀!你是什么人?”
接着,就像被什么螫了一下,跳跃而起。
表偷邢彬一翻身,使了一招“麻袋捉兔子”,大被猛地-掀一盖,早将阴巧珠赤条条的娇躯压住,嘿嘿笑道:“我的老大姊,现在要走来不及了。”
阴巧珠虽然被压在被底下,一身功力却未受制,只苦于手脚都在被子中,无法施展,急怒之中,纤腰猛挺狂掀,想把鬼偷邢彬掀抛下来,口里犹含混大骂道:“老贼!老匹夫!还不放手?”
表偷邢彬运足“千斤堕”,死命压住不放,低笑道:“这时你才嫌我老啦?老和尚的鼓槌,越老越管用,别那么死心眼儿,不会把你吞下肚去的。”
桑琼在梁上,险些笑痛肚子,沉声道:“邢彬,下手制住她穴道吧!这妖女一身武功不弱,别被她挣月兑逃了。”
表偷邢彬就像压着一条母牛,身子倏起倏落,如趁浪之舟,那敢放松,叫道:“这婆娘凶得很,老偷儿空不出手来,求帮主助一臂之力才行。”
桑琼笑着飘身落地,先将阴美珠安置在椅上,然后骈指疾落,隔着被子点闭了阴巧珠的肩井穴。
表偷邢彬松子一口气,跳下床来,一边抹汗,一边笑道:“活了五六十岁,这种风流阵仗,还是生平第一遭碰上,若非帮主相助,真制不了这骚婆娘,现在咱们该如何处置她呢?”
桑琼沉吟了一下,问道:“你那迷烟,可有解药?”
表偷邢彬尴尬笑道:“这种迷烟也就是下五门的‘鸡鸣五鼓返魂香’的一种,解药只能预防,不能醒人,如果要弄醒她,用冷水一浇,药性就解了,即或不去解她,天明之后,她也会自己醒转的。”
桑琼默然片刻,道:“既如此,咱们走吧!”月兑女衫,恢复了儒装。
表偷邢彬诧问道:“这两名妖女,就如此便宜她们……”
桑琼目注阴美珠,轻叹一声,道:“就这样,我已经内疚于心了,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将来还有见面余地。”
话毕,又是一声长叹,儒衫微扬,推窗而出。
表偷邢彬紧随在后,两人仰望天色,不过才子夜时分,便连夜登程,向南赶去。
第二天傍晚,越过风陵渡进入潼关,不见四钗追来,桑琼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就在潼关买了两匹马,一同西行,径赴长安。
长安,一名韦曲,古都之地,南倚终南,北对咸阳,东领骊山之胜,西据斜谷之险,阳关三叠,灞桥伤别,古人咏长安,每多离词,皆因长安以西,秦岭横亘,再过去,便是荒烟疏落的摹,一望无垠的大漠,民风习俗,都已迥异中原。
桑琼生长江南,从未到过长安,他之选择长安作为聚首之处,一则因为长安是西往祁连的必经之路;二则是因长安南通巴蜀,希望川西神机堡能迅速派遣高手北上,迎头截住麦佳凤。
这一天,两人两骑抵达长安,已近晌牛时分,甫进城门,一家临街茶肆中已飞步迎出一个中年汉子,遥遥拱手招呼道:“桑庄主,怎的此时才到?”
桑琼循声望去,那人竟是金钱豹辛伦,心里大喜,连忙勒缰下马,含笑道:“原来是辛老哥,久未把晤,不意此番又劳跋涉。”接着,又为鬼偷邢彬引见。
金钱豹辛伦躬身道:“敝堡接奉急谕,便由莫总管亲率小可及十五名得力好手,连夜兼程赶来长安,迄今已到二天了,莫总管料想庄主可能稍迟才能赶到,所以每日分派人手在四门坐候,小可从天亮开城,就在这儿恭待侠驾了。”
桑琼连声致谢,道:“为桑某之事,竟劳莫总管亲来,实在汗颜不安。”
辛伦道:“桑庄主何须太谦,姑且无论四大世家已结盟约,就说上次承庄主力挽西堡于困危,但有一纸相召,神机堡敢不倾力以赴,莫总管正企盼侠驾消息,二位请随小可来。”
说完,抱拳一礼,转身领路向一条小巷走去。
桑琼和鬼偷邢彬各自牵马随后,穿出小巷,向西又行了里许,来到一座气势颇大的巨宅门前。
金钱豹辛伦举手扣击门环,宅门开处,一名青衣壮汉迎了出来,恭谨地道:“辛爷回来了?”
金钱豹辛伦一摆手,道:“快报总管,就说桑庄主侠驾已经到了。”
那壮汉连忙应诺,单腿一曲,向桑琼俯身行了个礼,飞步而去。
辛伦亲自接过马缰,将两匹马系在门前落马栓上,含笑肃客道:“此宅是敝堡一位同门的祖业,主人姓郑,却不是武林中人,莫总管为求方便,故借此宅暂住。”
桑琼微微皱眉道:“借住民宅,比投宿客栈固然方便些,但主人既然不是武林同道,咱们往来出入太杂,是不是会使人厌烦?”
金钱豹辛伦哈哈笑道:“这等贵客,他请还请不到,那敢嫌麻烦,庄主未免太过拘谨了。”
正边说边行,忽闻一声敞笑,正厅中已迎出来两人。
左首一位瘦削老人,正是神机堡总管莫金荣;右边站着一个身材肥胖,面团团如富家翁的锦衣老者,笑容可掬地侧身待客,想必就是此宅主人,那姓郑的老员外了。
桑琼紧行两步,抱拳为礼,彼此客套寒暄几句,桑琼引介了鬼偷邢彬,莫金荣也介绍那郑老员外,据称郑员外单名怡,乃长安士绅,家下经营着三间骡马行和车行,另在子午镇附近,设有一处规模不算小的牧场。
郑老员外本身虽不会武,却喜与武林中人结交,所以才命独生子郑龙,千里投师,在神机堡担任刑堂执事。
莫金荣对桑琼执礼甚恭,郑怡更是招待殷勤,敞开正厅延客,略闲谈片刻,一桌丰盛酒席已经按箸妥当。
桑琼有许多话要跟莫金荣商谈,碍于郑怡在座,不便启口,直到午宴用罢,退人客室,侍女献过茶茗瓜果,郑怡才告退离去。
好不容易应付完繁文琐节,应该开始谈谈正事了。
桑琼迫不及待地问道:“听辛老哥说,前辈抵此已经三日,但不知可曾查到麦佳凤的消息?”
莫金荣摇头道:“没有,不过少侠尽可放心,长安乃西往祁连必经之处,麦姑娘若是果真向西来,决难瞒过老朽耳目,现今实情,她是还没有到的成分多。”
桑琼道:“如今未到,那自然最好不过了,我只担心她或许早已越过长安,那就遭了。”
莫金荣笑道:“这种推测老朽不敢说绝对不可能,至少是不太可能,一则麦姑娘乃是孤身少女,带着两头雪狒同行,目标显着,很难掩藏;二则此地骡马车店,都与郑员外有或多或少的关系,老朽抵达之时,已托郑员外分向各车行马肆查问过,据回答,半月之内并无西行车辆搭载过一位少女和两头雪狒,这不等于说明麦姑娘尚未到么?”
桑琼听这话亦颇有理,内心稍安,点点头道:“但愿果如前辈所料就好了,自从南谷生变,麦家一门,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无论如何,咱们不能让她独自去祁连涉险。”
莫金荣道:“那是自然,咱们发动了许多人手,应该拦得住她才对,但老朽却不明白,她只身一人,欲往祁连何事?”
桑琼叹道:“说来话长了。”于是,便把追查龙剑凤刀,在百丈峰遭遇勾魂仙娘路贞贞的经过,以及巢湖龙船帮被挑,天寿宫设伏大败曹克武……等情节,简略扼要的说了一遍。
莫金荣听罢,恍然道:“原来有这些内情,少侠休怪老朽直言,以如今情势而沦,那路贞贞既有归正之心,曹克武又倾巢而出,祁连魔宫空虚,老朽倒很赞同北宫四燕的建议,咱们何不趁此机会一举毁了曹克武的老巢?”
桑琼道:“我何尝不欲趁机毁去魔窟,怎奈有几点顾虑。”
莫金荣奋然道:“少侠若是念念于半年后海心山之约,不便自毁诺言,此事可由咱们神机堡出面,以代堡主报仇为由,名正言顺,岂不……”
桑琼摇手道:“半年之约,只是原因之一,现在曹克武不仅说动了天山二叟下山相助,更勾结了阴山三眼魔母重人中原,祁连魔宫是否保全,对他已不重要,而且,我又答应了一位西域天残门人,要替他往阿儿汗宫查办一桩大事,故尔认为不宜大举行动,反予曹老魔话柄。”
莫金荣忙问道:“那位天残异人又是谁呢?”
桑琼又把遭遇“红衣四钗”和耶律翰的事,详细告诉了莫金荣。
莫金荣听得神色连变,忽然重重一击手掌,道:“少侠不必跋涉前往阿儿汗宫了,老朽现有一计,如获成功,大可为曹克武增一劲敌,为正道同门得-奥援,甚至迎敌三眼魔母,亦可无惧。
桑琼微诧道:“计将安出?”
莫金荣低声道:“少侠不是说那耶律翰可能就是阿儿汗宫旧主么?”
桑琼道:“不错。”
莫金荣又道:“以少侠估量,那耶律翰的武功,与三眼魔母谁强谁弱?”
桑琼沉道:“三眼魔母功力深浅,我没有目睹,但由四钗武功推测,可能十分高强,不过,耶律翰辈出身西域天残门,据其自称,‘天残大法’业已大成,我想,他的功力应该是可与三眼魔宫抗衡一拼的。”
莫金荣笑道:“既然如此,咱们若能帮助耶律翰,使他重返祁连,与曹克武争夺阿儿汗宫,与三眼魔母敌对成仇,岂非一石二鸟,纵虎搏狼?”
桑琼心头一震,道:“我想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假如三月之内,我无法替他找到沙娜拉,或者曹克武和沙娜拉已经站在一条阵线上,那就大难争取到耶律前辈的助力了……”
莫金荣沉声道:“假如咱们先取得耶律翰的友谊,使他能携带那株珍贵的金边茯苓回到阿儿汗宫,情形又如何?”
桑琼想了想道:“那当然又不同了,但困难的是,那株金边茯苓根本没有办法移出古墓……”
莫金荣残眉一挑,笑道:“有一样东西,或许能克服这困难。”
桑琼讶道:“什么东西?”
莫金荣缓缓道:“邛崃落凤峡中的力士泉。”
桑琼一惊,道:“力士泉水?它真能有此功效?”
莫金荣微笑道:“据老朽所知,那力土泉水神效不输于芝液琼浆,相传猥族野人曾将枯材插入水中,一夜之间,能长发新芽,倘若把肉脯之类泡在泉水里,无论入存多久,都不会腐败生蛆,峡中土质得泉水滋润,撒壳成稻,弃核得桃,花开不谢,林木长青,用其来浇洒那金边抉苓,应该可保途中不再枯萎了。”
桑琼听了,面色凝重,默默不语。
莫金荣顿了顿,又道:“桑少侠,那耶律翰林中重托予你,友谊已存心中,假若咱们再助他运去金边茯苓,是我有恩于他,无论阿儿汗宫中情势如何,这个朋友是结交定了,即或不能使耶律翰为我所用,至少,他不会再帮曹克武,如此有利无害的事,何乐而不为?”
桑琼沉吟半晌,笑着摇头道:“此计虽妙,实行起来仍有困难之处。”
莫金荣一怔,道:“还有什么难处呢?”
桑琼道:“第一,力士泉水究竟能不能使金边茯苓保持生机,不会枯萎,还是一大疑问;第二,邛崃落凤峡石梁既断,河口也已堵塞,进入峡内极不容易;第三,假如三月之内,无法取得力士泉水,或者纵取到泉水,却对金边茯苓没有功效,也就等于我失信于耶律翰前辈,那时,非仅友谊无存,只怕倒反而结一大仇,依我之见,不如先往祁连,待明了沙娜拉生死存没实情之后,假若有必要,再设法索取泉水,比较稳妥一些。”
莫金荣默然良久,问道:“少侠以为去祁连阿儿汗宫,比较去落凤峡要容易些,是么?”
桑琼肃容道:“当然不,但我相信三月之内,从阿儿汗宫查明沙娜拉下落,如期回覆耶律前辈,应该来得及的。”
莫金荣微微一笑,道:“既如此,老朽不便多说,只盼少侠能多方争取耶律前辈,不使他反助敌人才好。”
桑琼点头道:“这一点,自将尽力而为,如果可能,甚至连三眼魔母也一并说服,使其不再与曹克武勾结,那就更好了。”
莫金荣慨叹一声,笑道:“少侠心正意诚,虽对万恶之辈,时时不忘感召渡化,如此胸怀,老朽自愧不如。”
桑琼也叹道:“老前辈有所不知,正因当初行事太过急躁,时时疑心生暗鬼,才弄得东庄毁没,更愧对北宫欧阳伯父和剑魔甘老前辈,在东海鹤唳岛,若非犹疑太甚,蓝燕不致丧命,这些血淋淋的教训,这些良心上的亏负,今生今世,忘不了,也补偿不了,痛定思定,宁可失之厚道,不可失之狡猾,是故对人对事,每感呆滞。”
莫金荣心头一阵震撼,颊上微赧,没再开口。
桑琼又吩咐鬼偷邢彬道:“帮中同门不知已经到了没有,你可去城中打听一下,顺便安排一家住宿客店……”
莫金荣瞿然道:“少侠不愿居住此地么?莫非老朽有甚疏失怠慢?”
桑琼笑道:“前辈休要误会,我是因郑老员外乃安分士绅,近日之内,咱们同门必然时有往来,人太杂乱,不单郑员外会感到不方便,让左右邻居看见也太抢眼,倒不如住客栈中便利些……”
莫金荣没等他说完,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郑宅乃本堡弟子产业,也就等于神机堡的产业一般,少侠如不肯委曲住下,岂止老朽面上无光,郑员外也一定不会答应的。”
桑琼道:“话不能这样说,咱们此来长安,并非安心作客,而是身负要务,在未得麦佳凤行踪确讯之前,随时须出动查访,一旦获得消息,更必须立采行动,多则五七日,少则一二日,便将离开此地,如果打搅郑老员外,诸多不便,老前辈盛情,何不留待将来消灭曹克武这场祸患之后,你我重游长安,再来作客,好好在郑府盘桓。”
莫金荣见他十分坚决,只好点头,道:“少侠欲辟室居住客栈也可以,但一切使费,须由敞堡支付,九灵帮弟兄,都是神机堡的贵宾,少侠答应么?”
桑琼想了想,微笑道:“既然前辈定要如此,在下这儿先谢了。”
莫金荣大笑而起,豪爽地道:“谢什么,能得接待九灵帮弟兄,这是神机堡的光荣,老朽这就陪少侠安顿宿处。”
桑琼道:“郑老员外处盼能暂作掩饰,以免多费解释。”
莫金荣道:“理会得,咱们走吧!”
大伙儿藉口办事,离开了郑宅,由莫金荣作主,在城中气派最豪华的“长安第一楼”包租下整个东厢房和一进跨院,院中一排三间列室,作为桑琼临时驻跸之所。
安置妥当,莫金荣又闲谈了一会,约定晚间再晤,才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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