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澎湃地冲击着礁石,日影当空,已是正午。
临海的礁石之下,有一个半淹在水中的洞穴。
这时,正当午刻潮水上升的时候,那洞穴出口,大半都浸沉在海水中,只露出一小半洞口,又被另一块礁石掩住,四周沙丘乱石,星罗棋布,不知道的人,万难发现这里竟藏着个宽足容身的石洞。
洞中,地层微斜上伸,冰冷的岩石上,坐着陶羽和秦佑。
在他们身边,堆放着一些水果和食物,但他们连看也没有看一眼,两人并肩而坐,默然不语,四条小腿,都一半浸在水里。
秦佑的膝盖上,横放着那柄锋利的短剑,他焦急不安地,用手不停抚弄着剑鞘上的花纹,手指微微发抖,足见内心正熬受着无形的煎迫。
时间悄悄地过去,脚下的潮水,已经快要涨到股下了,但他们连挪动一子,似乎也忘记了。
许久,陶羽从怔忡中仰起头来,幽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秦佑忽然站立起来,涉水到洞口,低着头,吃力地向外张望了一眼。
陶羽问道:“太阳偏西了没有?”
秦佑摇摇头,满怀失望地又涉水踱回来,仍旧在原处坐下,轻轻道:“我真担心他老人家会遭到不测,此地这么隐蔽,他为什么不肯跟我们躲一躲呢?”
陶羽黯然道:“你不了解谷老前辈的苦心,他说得很对,要是海天四丑找不到他,一定会拿村中百余名老少妇孺泄愤,他不能为了自己,害了阿图拉和村人。”秦佑愤愤拔出短剑来,但复又用力插入剑鞘中,含恨说道:“四丑要是害死了他老人家,将来我剑术练成,一定要寻他们算帐。”
陶羽赞许地点点头,问道:“昨天夜里,只有一夜时间,你可曾把他老人家传授给你的武功诀要熟记在心里呢?”
秦佑惶然道:“他老人家教了我许多,可惜我资质太钝,虽然全心在记,只怕连一半也记不住。”他略顿一下,又道:“不过,那些武功的奥秘,师父说,全在那本秘册上,我不认字,将来你念给我听,告诉我应怎样去练,好吗?”
陶羽道:“可惜我丝毫也不会武功,你问我,岂不是问道于盲?唉,若不是我娘不许我习武,我们能够一同切磋练习,一定就方便多了。”
秦佑忽然闪露着欣喜的目光,道:“师父说过,你虽然不肯习武,但是他告诉我的内功口诀,是养气强身的捷径,你一样可以常常练习。”
陶羽笑道:“话虽如此,但是那些内功打坐的方法,对你的剑术,只怕也不能发挥什么指正作用。”秦佑正色道:“不,师父说,剑道如人道,练剑的人,首须正心,而这内家口诀,正是调气正心克意的最高法门呀!”才说到这里,忽觉自己失言,连忙住口,转过话题道:“时间已经不早了,师父没有音讯,连阿图拉和辛弟也不见来,我心里害怕得很……”
陶羽安慰他道:“吉人天相,他老人家困在石穴中,十五年都没有死,这一次,一定也可以逢凶化吉的。”秦佑黯然点头道:“但愿如此就好。”两人谈谈说说,各自用了些食物水果,秦佑从怀里取出那本“洗髓经补述”,双手递给陶羽,说道:“师父还吩咐过我,这本秘地,于我无益,请你代为保管,方能从书上所见。指正我练武时的错误。”
陶羽接了过来,叹道:“保管因无不可。但不知他老人家将来准备把这本秘册,转赠给谁?这东西是武林中人人欲得的珍宝,放在身边,实在太危险了。”秦佑道:“关于秘册的安排,他老人家已经封了两封锦囊给我,其中一封,叫我在剑述练成以后拆开,另一封,则必须等第一个锦囊中的事办完以后,才可以拆阅。”
陶羽信手揭开那本“洗髓经补述”秘册,藉着洞口光亮,随意阅读起来。
他只当这“洗闻经补述”一定是武功已有相当根基的人,才能看得懂,练得会的。谁知一阅之下,竟觉其中所载,仅是由钱而深,博大精深,条理分明,循序渐进,越讲越是引人入胜,几乎无法罢手。
不过,整本秘册,共只十余页,当他兴味盎然,不能罢手时,早已整本秘册全都看完了。
陶羽博览群书,天资至佳,一本平淡无味的古书,尚且一目十行,过目成诵,何况这本秘册如此引人,总共又只有薄薄十几页,是以他一口气读完,只觉余韵无穷,已大半熟记胸中。
但他总是不敢过份注意书上所载剑掌拳招等武功招式,只留意一些闻所未闻的奇特内家功力习练之法,对这达摩祖师失传绝学,感到既惊又佩,怡然神驰。
这时候,潮水早已退尽了,日影西投,时间已未刻将逝。
可是,秦佑见他正读得神往,却没有惊扰他,只在一旁安静地等候着。
陶羽阅毕全文,长吁一口气,啪地合上秘册,这才发现脚下潮水早退,连忙跳起身来,道:“呀!已经不早啦,咱们要不要到村里去打听一下……”
秦佑道:“师父吩咐我们要在这洞里住饼三天,才能出去……”
陶羽道:“阿图拉和辛弟应该来给我们通点消息呀,天都快黑了,怎么也不见他们来呢?”
秦佑想了一会,道:“也许这时四丑还在村庄附近,他们不得月兑身来……”
罢说到这里,突然一声刺耳怪笑,破空传来。
那笑声似乎就在不远,入耳清晰无比,二人大吃一惊,忙闭了口不敢再谈话,身子紧贴岩壁,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饼了片刻,一阵急迫的奔跑脚步声,由远而近,转瞬已到近处,紧跟着,海滩上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洞中二人猛然一震,彼此对望了一眼,互相都发现对方面色一片苍白,脸上肌肉,一阵阵抽搐。
但他们既不敢探头向洞外偷看,也不敢交换一句揣测的话,只是屏息静气,惊惶地等待着……
又过了许久,洞外一片寂静,再未听到什么异样声响,陶羽轻轻吐了一口气,哑着嗓音问道:“走了吗?”
秦佑拔出短剑,低声道:“我出去看看!”一闪身,出了石洞。
他先隐身在洞口石壁后,探头向外一望,不觉失声呼道:“陶大哥,你看,那边有一个人……”
陶羽也忙着钻出洞来,两人凝目看了一会,但见十余丈的沙滩上,倒卧着一个人,从那光秃的头顶看,显见是个土人武士。
陶羽叹道:“不知他死了没有?我们去把他拖到洞里来好吗?”
秦佑道:“你在这儿别动,让我去拖他过来,万一我被四丑发觉,才不致会连累了你。”
陶羽道:“不,我跟你去,假如被他们发现,就让他们把我们一齐杀了吧!”
秦佑再要拦他,陶羽已迳自冲出石壁,低头涉水,很快地向沙滩上奔去。
两人一先一后,奔到那人身边,只见那土人俯伏而卧,整个面孔,陷在泥中,一柄蛮刀,抛弃在五六尺外,头顶附近,洒着一大片鲜血,左肩头,却留着清晰的一只漆黑掌印。
秦佑跪在沙地上,用力扳起他的面部,一看之下,骇然惊呼:“呀!是辛弟?”
陶羽伸手探了一下鼻息,发觉辛弟尚有一丝余息未断,忙道:“他还没有断气,我们拖他回洞里再说。”
秦佑插回短剑,又抬了沙滩上的蛮刀,两个一左一右,合力拖着辛弟健壮而沉重的身体,急急又回到洞穴里。
辛弟嘴角挂着血痕,脸色黯淡,气着游丝,已是奄奄一息,秦佑撕下衣襟,去洞外浸湿了海水,替他敷在额上,两人焦急地在旁边守候。
饼了很久,辛弟的气息,反而越来越弱,眼见将死。陶羽猛然记起方才看见秘册上,有一段叙述“闭穴止伤”的方法,连忙又从怀里掏了那本书来,照着书上所说的穴道部位,胡乱地拳敲指戳了一番。
也是辛弟命不该绝,一阵敲打,竟被他模中了疗伤的门路,片刻之后,辛弟竟悠悠醒转过来。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望望陶秦二人,嘴角牵动,用一种低微而幽缓的声音说道:“死……
了……死……了……”
秦佑急问:“谁死了,你说谁死了?”
“谷……谷老……爷…子……和全村……全村的人……”
“你说师父和村里的人,都被那海天四丑杀害了么?”
辛弟微微点头道:“是的……就是……那四个……坏……蛋……”
秦佑一阵酸楚,抬头向阳羽说道:“他们好狠,杀了师父,还放不过全村的人。”
陶羽黯然叹道:“辛弟一定是想来给我们送讯,被四丑发觉,追杀在海边,唉!如今岛上,就只剩下我们三个活人了。”
秦佑悲愤地站起身来,呛地拔出短剑,奋力一剑砍在石壁上,沉痛切齿说道:“等我武功练成,一定要寻海天四丑,替师父和阿图拉报仇!”
陶羽点点头,眼里含着泪水,喃喃说道:“对,一定要找海天四丑报仇,海天四丑……
海天四丑……”
念着,念着,他忽又记起在山顶废墟前山石上看到的诗句,那是:“一剑镇河朔,双铃护桃花,三环连秦楚,四丑霸天涯。”
他心中似有所悟,又似有无限朦胧,这时,洞外日影已西,暮色正冉冉而合,脚下的潮水,又开始慢慢上涨了……
口口口
在洞中蜷伏潜匿了整整三天,辛弟的伤势,居然在陶羽和秦佑的细心照抚之下,渐渐痊愈起来。他们实在闷不住,便留辛弟在洞中养伤,陶羽与秦佑,趁着黄昏,偷偷出了石洞,到村中探着究竟。
事实正如辛弟所说的,未抵蛮村,沿途已见到随处倒毙的土人尸体。当他们踏进村子,更是遍地死尸,触目酸鼻,整个蛮村无一活口,泥壁萧索,鸡犬无声,变成了死寂的世界。
死尸中,有土人酋长阿图拉,也有辛弟的母亲玲子,秦佑在死尸中探索细辨,终于在毒潭边上,找到了谷腾的尸体。
他浑身尽是血污,手足都被利刃砍断,背心一个掌印,骨骼尽碎,死状惨不忍睹。但是,陶羽却发现他死后竟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仿佛在临死之际,虽然遭受着无边痛苦,心灵上却是满足而安详的。
秦佑跪倒地上,抱尸放声大哭,其声凄切,如丧父母,而陶羽在伤感悲愤之余,却暗地怀着一层迷惘。他猜不透,谷腾自知不免一死,甘愿舍命而拯救全村土人,可是,他虽然如愿死了,却并没有救了阿图拉村人的性命。那么他为什么在临死的时候不怒不悲,反而露着笑容?他满足的是什么?是因为得到了“达摩洗髓经补述”秘册?还是因为得到了秦佑这样一个可喜可期的徒儿呢?
四丑已远扬他去,留下遍岛死尸,和陶羽秦佑的心底深处的满腔悲愤。
夜风萧萧,枭鸣声声,月影阴暗,丛林寂寂,仿佛都为这海岛上所发生的一切,默默表示哀吊和叹息。
毒潭边沿,十余石人仍然挺立在那儿,其中一个,便是伴同他们激流到岛上来的家人陶兴。如今再拿陶兴和谷腾相较,则阳兴的中毒化石,竟又比谷腾的际遇,不知要幸运多少了。
他们合力替谷腾造了一座小坟,也替阿图拉和玲子另筑一座,其他村中土人的尸体,或三五人,或七八人,只好用大坑掩埋。
因为死尸实在太多,这件工作,自是十分艰苦,陶羽和秦佑整整忙了一夜,也才不过掩埋了一半。
第二天,他们清理村中一间较好的茅屋,把辛弟也从海边石洞接回村里来。从此,秦佑就开始苦练武功剑术,日以继夜,孜孜不倦,辛弟伤愈之后,便担负了觅食举炊的工作。
陶羽遵从母命,不愿习武,终日在岛上闲逛游览,寄情山水,吟诗用句。偶尔,秦佑悟不透剑招或武功上的诀要,陶羽便取出秘册,照册上所载,念给他听。
也不知是秦佑天赋太差,或者达摩秘册上的武功太奥妙,秦佑竟常常弄不懂,要陶羽把书上句子念给他听,有时一天要问上六七遍。不到一个月,秦佑剑术才刚刚步上佳境,陶羽却已把整本秘册,念得滚瓜烂熟,背诵自如了。
因此,他偶尔也忍不住照书上所述打坐调息之法,试着静心运气。谁知一试之下,竟发觉这些口诀窍要,果真一通百通,常常一场静坐之后,精神陡然焕发无比,脑清神凝,畅美难言。
他想这方法或者对曾经受伤的人很有用处,于是便一面教导辛弟也练习内功静坐的方法,一面自己竟习以为常。每日晨昏,必定寻一个僻静的地方,盘膝而坐,凝神御气,遍历生死亡关,十二重楼。
岛上生活,虽然枯燥而单调,但秦佑专志于剑术武功;陶羽也被那种静坐调运的方法,吸引得忘了时日的飞逝;辛弟生性浑厚,忠心耿耿,照顾陶羽的起居饮食,比奴仆对主人更有过之。三个年青人,生活得融洽无间,几乎忘了世上还有其他人类和事物的存在。
春去秋逝,转眼过了一年。
秦佑的剑术,业已小成,其他几种较深的内家功夫,也略具几分火候。后半年,他已经不需要再请陶羽念秘册给他听,武功却突飞猛进,大有一日千里之势。
这一天,陶羽正斜靠在一株树干上,含笑看秦佑练剑。
见他剑动之际,如银蛇飞舞,匹练绕空,弥漫四周,恍如在身边布上一层无形的墙壁,当真是泼水难透,不觉意动,含笑说道:“秦兄弟,你的剑招,可说已达精纯上乘了,但据我看来,在以神驭剑,御气正心方面,却仍然稍嫌有些浮躁。你忘了书上所说的‘剑由心生,招随意动,须澄澈以行,严谨以从,守正太阿,方足克强敌,制高手。’这几句话了吗?”
秦佑突然剑势一收,笑道:“我何尝不知道,但每次请你帮助我,跟我喂喂招,让我由实际应用中体验反省,你却总以母命推辞,不肯答应。”
陶羽道:“你这虽是实在话,但一年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拿过兵刃,演练过招式?”
秦佑笑道:“其实,大哥也太迂腐了,偶尔一为,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用运招使剑,就用一根树枝,我们试试,既可考验我的剑法,你也不算练武,大哥以为如何?”
陶羽被他说得有些心动,笑着抬了一段树枝,走到场中,说道:“好吧!我就给你做做剑垛子吧!但你手上可要当心一些,别把我刺伤了。”
秦佑抱剑而立,笑道:“多谢大哥,我们开始吧!”
说着,短剑一立,抱拳一拱,剑尖朝上,笑着向陶羽行了个礼。
陶羽从未用过兵刃,拿着一枝树枝,也依样还了一礼,笑道:“谢谢兄弟。”
话声才落,秦佑左足科跨半步,右臂一展,手中短剑嗡地一声轻响,迎面划起一道灿烂的银弧,低叫道:“大哥留神。”叫声中,剑随人动,斜斜一探手臂,突然振月兑一抖,那短剑一阵颤动,幻出十余朵光华夺目的剑花,直向阳羽右肩点到。
陶羽却仍然抱着树枝,神色凝正,并不还手,脚下轻描淡写地一转,已将这一招躲开。
秦信心头微微一动,忖道:“陶大哥从未练剑,但方才这一转,却正合太极生克的原理,内家眼中,何异绝顶高手,难道说武学一道,果真是一悟百通,使他在无意之间,已身挟惊世骇俗的超人武功了么?”
这念头在脑中飞快地掠过,蓦地手上一紧,发出一声轻啸,竟使出“达摩十二无上心法”
中的第一招‘追风逐电’,剑尖挟着一声锐响,暴点陶羽胸前“玄机”大穴。
但是,陶羽对他这凌厉万分的攻势,却仍恍如未见,依旧面如止水,心境澄澈,杂念不举,及待他剑尖湛湛递到,始突然缓缓一挑手中树枝,‘卟’地一声,击在短剑锋刃之上。
秦佑猛感手心上一阵微麻,连忙撤招闪退,心头骇然大震。
皆因陶羽方才那轻轻的一拨树枝,虽然说不上什么绝妙招式,手法更迟缓异常,但神情之上,却有一种摄人心神的光明正大气派,竟令秦佑不知变招进袭,硬生生被他一举封开了剑势。
如果凭秦佑的奥妙剑法,要把这一招“追风逐电”加以变化,简直轻而易举,是什么力量,使他当时竟忘了这些应变的能力呢?
他一顿之后,二次揉身上步,身形前倾,手中短剑一圈又吐,化作第二招“含沙射影”,又刺向陶羽面门。
陶羽仍旧不慌不忙,树枝缓缓摆动,向剑身上抹去。
秦佑一挫手腕,正要变为第三招“天马行空”改削右肩,那知剑招才动,突觉陶羽的树枝上,竟隐藏着一层极深厚的潜力,宛如吸石一般,使他的剑身在略滞之后,“卟”地一声,又跟树枝碰个正着。
他骇然一震,连忙收剑疾退三步,把短剑向地上一插,长长叹了一口气。
陶羽诧道:“怎么不喂招了呢?”
秦佑叹道:“大哥你虽然未练过剑术,但已深悉剑术的最高意境,小弟自知不是你的对手。”
陶羽愕然道:“这是什么话?我根本不懂剑术,你怎会有这种想法?”
秦佑道:“记得师父那天夜里,传我剑术要诀的时候,曾说过‘剑道如人道’这句话,一年以来,我虽然熟练了剑法招式,却始终没有体会出这句话的真谛。”
他略为一顿又继续说道:“大哥,你不懂得剑法,但却深深领悟了剑术的最高意境,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光明堂皇,心正意宏,意正剑明。世上只有心地正大光明的人才能练成天下最好的剑术,这句话,我现在才明白过来。”
陶羽听了这番话,脑中突然迷惘起来,微微一笑,弃了树枝,缓缓举步向丛林中走去。
他心里感到有些矛盾,方寸秦佑的话,总在脑中盘绕,不能释然于怀。老实说,秦佑天性纯洁,胸无杂念,他的意念,又有什么不够正大光明的呢?但他为什么不能领悟,而自己却能在运剑对敌的时候,心如止水,意凝神虚呢?
难道这就是我每日静心调息,所得来的效果。
思忖之间,已来到一片草地上,陶羽蹲子,随手抚弄着草地上的一个鲜艳的花朵,脑海中忽然幻出一个人影那人影是他心目中至圣至尊的人他的母亲陶素娥。
从花朵上,他仿佛又见到母亲的戚容和泪脸,更仿佛在耳际响起了那慈爱的叮嘱:“孩子,你如果爱你的娘,你就不要习武,别问我为什么?这是娘一生中,对你唯一的要求,反正,你知道,娘总是为你好就是了……”
“为我好?”他茫然地摇摇头,忖道:“我们飞云山庄统御天下武林,全仗外公一身超凡入圣的武功,娘也是自幼练武,内外轻功,都很有根基,可是,她为什么总不肯让我学武呢?莫非为了将来不让我继承飞云山庄的基业?”
这难解的疑问,在他心灵深处,整整埋藏了十余年,至今仍解它不透。
心烦意乱,陶羽不自不觉坐在草地上,垂目调息起来。
往常他静坐调息,不用一到,便能心神交会,人我两忘,心性进明,杂念尽涤。但这一次,足足坐了半个时辰,竟仍觉得心潮澎湃如涌。丹田之下,有一股重浊的气息,始终无法凝聚。
他极力澄清胸中纷歧的意念,又过了半个时辰,始渐渐将浊气下沉,提聚一口真气,缓缓循“少阴肾经”,向上游升。
可是。当那股真气行到脐上“横骨”穴时,却忽然阻滞不前,似有什么东西横挡在穴门间,使真气无法通过。
这时候,他自觉体内真气,如涛如潮,汹涌不绝,竟比平时提气调息时,力道大过无数倍,现在阻于一点,恰似长江大河,涌塞在一处窄小的狭口,势必将要泛滥成灾,难以控制。
他运足全力,鼓动真气,一连向穴门冲击了三次,头上已冒出豆大汗珠,热气蒸腾,弥漫了整个头部,脸上也露出了无比痛苦之色。
这样,又过了半盏茶光景,陶羽已真力将竭,无以为继,气喘如牛,混身衣服,都被汗水湿透……
突然,树林中如飞掠出一条人影,两个起落,已到同羽身后,一言未发,便也盘膝坐下,伸出右掌,抵在陶羽背心“命门穴”上。
顿时一股热流,循着命门穴直人内脏,陶羽藉着那热力,奋力运气,一冲之下,穴门顿开,畅然无阻,一泻千里。
但此际他的力气,也堪湛将要用尽,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回头见那临危助力的,正是秦佑,不禁感激地微微一笑。
秦佑惊喜地低声说道:“恭喜你,大哥,你已经打开了生死玄关,任督畅通,从此成了金刚不坏之身了。”
陶羽缓缓牵动了一下嘴唇,用一种柔和平静的声音说道:“谢谢你,秦兄弟,若不是你适时相助,我已经完了。”
秦佑道:“这是天意,世上练武的人甚多,能冲开生死玄关的,又有几人,大哥,这是天大的喜事呢!”
陶羽淡淡一笑,疲惫地又闭了眼帘,但口里却喃喃说道:“不,不,我没有练武,我没有练武,我没有啊……”
秦佑含笑让他躺在草地上,慢慢替他运掌推宫活血,顿饭光景之后,陶羽才恢复体力,幽幽从地上坐起。
秦佑激动而又欣喜地,从怀中取出一只用兽皮封裹的密袋,含笑递到陶羽手中。
陶羽惊问道:“这是什么?”
秦佑笑道:“现在大哥内功已成,小弟剑术武功,也略有基础,这是师父留下的第一个锦囊,已经到拆开的时候了。”
陶羽一挺身,从草地上跃起,急忙拆开那密封的革囊,却见里面是一幅白巾,上面写着许多字。
陶羽拉秦佑同在草地上坐下来,然后展开白巾,念道:“此囊开拆,即汝武功小成之日,为师自知不免一死,特留字为汝贺……”
他笑向秦佑望望,秦佑脸上微露凄容,低声道:“这句话,应该是对大哥说才对。”
陶羽没有回答,又继续念下去:“陶公子面貌酷似昔年的罗大侠,而举止心性,更多类似,彼之身世堪疑,吾疑其系罗大侠之子也……”
念到这里,忽然改口抱怨道:“荒唐,罗伟是我们飞云山庄的死敌,我怎会跟他扯上关系,这简直是……”
秦佑道:“大哥,且别管它是不是,你先念下面的字句给我听吧!”
陶羽重重哼了一声,方才又往下念道:“然仅凭面貌,自无足信……对啦,这才像话。”
秦佑笑道:“留字上有‘这才像话’这一句吗?”
陶羽也忍不住笑道:“那是我说的,你别打岔,听我念下去……罗大侠之身世来历,为师亦殊茫然,而泰山二次武会,为师更未参与。故命汝艺成之后,即伴陶公子离岛返回中原,前往少林寺,面见少林当代掌门明空禅师,彼曾参与泰山之会,当知罗大侠身世,此为为师耿耿多年之心事,汝其勿违。明空辈份,实与汝相等。然汝仍宜以礼相见,并须待陶公子身世查明之后,方得拆阅第二封密柬。“
锦囊中的留字,到此为止,陶羽念完;默然沉思,未再开口。
秦佑问道:“没有了么?”
陶羽摇摇头。
秦佑欣喜地跳起来,叫道:“我们可以回中原去了,大哥你高兴吗?”
陶羽露出一丝苦笑,缓缓说道:“自然高兴,但是……”
“你是担心没有船只吗?放心。我们可以叫辛弟帮忙造一艘,我会驶船,走,我们立刻就开始做。”
秦佑拉着陶羽的手,兴冲冲向村中奔去,却没有留意,陶羽身子虽然跟着他走,脚步却是那么迟缓。仿佛对这流浪海岛年余的生活,竟觉得结束得太早也太突然。
他的心情,沉重无比,因为,过去已经那么令人迷茫,而未来更不可期,也许他从此就踏上人生崎岖之途。而对那个渴望揭家而又畏惧揭穿的谜底,他似乎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口口口
黎明之前,总是无限黑暗,但黑暗过去,黎明接着就来临了。
晨光熹微中,一艘简陋而窄小的帆船,缓缓驶进福州湾。
船身是巨木挖成,风帆却是缀补起来的一大块兽皮,掌舵的年轻孩子,衣衫陈旧,肩上却插着一柄短剑。船头上站着个儒衫少年,神情忧郁,而船舱帆桅下,却端然坐着一个混身赤果,发毛尽秃的壮汉。
这奇怪的船只,奇怪的乘客,登时轰动了福州港。
但船上三位怪异的乘客,对人们好奇和惊讶,视若无睹,相继弃舟登岸,昂然向市街走去,那壮年无毛汉子手上,提着一只极沉重的包裹。
他们先在街上,购买了几套衣帽,秃头壮汉从包裹里掏钱付账,竟是沉甸甸的整锭纯金。
此后,他们又到客店中沐浴换衣,等到再从客店出来,秃头壮汉已穿上整套衣衫,头上戴了帽子,另外两人,更同着儒衫,浑身已焕然一新。
客店中人,对三人来历,纷纷议论揣测,三位怪客并未多停,到市上选焙了三匹骏马,便匆匆出城而去。
他们留给人们无限的惊疑和讶诧,甚至没有一个人曾跟他们交谈过一句话,如果有,那就只有当他们投店的时候,吩咐备水洗澡,离店的时候,曾问过去少林寺的途径方向。
于是,传言纷纷。
有人说,这三人是到少林寺投师习武的。也有人说,他们只怕是海外的异人,要找少林寺的和尚较量武功。
总之,这三人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更突然的,是他们在第二天傍晚,赶到嵩山脚下,一直催马迳上少室峰,大踏步就向闻名天下的少林寺直闯。
这时侯,中原武林虽然慑服在“飞云山庄”统御之下,但少林一派,却仍然隐为中原各门各派盟主,寺中僧众近千,个个身负武功,岂是任人乱闯的所在?
当三人才到峰上,已有少林弟于,暗中飞报入寺。不过,没想到寺中知客增人刚迎到大殿门口,三人已经直奔进来,知客僧暗吃一惊,连忙横身拦路问询,道:“阿弥陀佛,三位施主是来守随喜?还是有事专程登山,为何这等匆忙?”
儒衫少年含笑拱手道:“恕我等冒昧,我们因有件要紧之事,必须面见贵寺掌门方丈明空禅师,所以专程登山,烦大和尚替我们通报一下。”
那知客僧人眼中闪露出惊疑的光芒,问道:“不知三位施主尊姓大名,有什么要事,可否由贫僧转报?”
少年道:“我姓陶,那是我盟弟,姓秦,这一位姓辛,我们这件紧要的事,必须面见方丈,才好详说。”
知客僧越加惊疑地向三人细细打量一阵,目光又落在儒衫少年身上,讶然问道:“施主姓陶,敢问尊讳如何称呼?”
少年道:“我叫陶羽,大和尚不必多问,快请给我们通报吧!”
“陶羽!”知客僧重覆念了一遍,脸上惊容更盛,冷冷地又问道:“陶施主可是从飞云山庄来的?”
陶羽焦急地道:“不错,我就是飞云山庄的陶羽,烦你快去通报一声……。”
谁知这句话还没讲完,知客僧突然脸色一沉,冷冷说道:“原来果真是飞云山庄少庄主驾到了,自然要立即通报,且请客房待条,小僧当即传报方丈,请他即来迎接。”
陶羽尚未会过意来,笑道:“不敢当得迎接二字,大师傅就带我们到方丈室去,岂不更好?”
知客僧忽然重重哼了一声,道:“少庄主错了,敝寺虽然敬服贵庄武功。但少林百年守规,却不能破坏,少庄主仍请客室待茶,小僧好去通报。”
陶羽等无奈,只好随那知客僧退到客室,小沙弥奉上香茗。知客僧拂袖离去。
三人枯等足有顿饭之久,那知客僧这才姗姗出来,一进客房,向陶羽打个稽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有劳少庄主久候,实在对不起,敝寺掌门方丈,已经在午间离寺下山,适才小僧不知,致害少庄主和贵友久等了。”
陶羽一听,好生失望,回顾秦佑道:“掌门方丈不在,你说怎么办?”
秦佑道:“我们反正别无他事,就在寺里等他回来好了。”那知客憎听了,登时脸色一变,插口说道:“很是抱歉,敝寺向来不留外客,方丈离山,三数日不会回来,小僧奉劝三位,还是不必等他的好。”
秦佑听他语气冷峻,心里不悦,道:“我们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当面问他,他一天不回来,我们等他一天,十天不回来,等他十天……”
知客僧冷声说道:“方才小僧已经明言,敝寺不留外客。”
秦佑怒道:“你怎知我们是外客?你越是不肯,我们越是非见不可。”
陶羽忙劝道:“秦兄弟,急也不在一时,既然方丈不在,我们还是退出寺去,明天再来好了。”
知客僧冷笑道:“少庄主不愧是领袖天下的飞云山庄少主人,敝寺陋规,简慢得很,少庄主请多见谅。”
回头向小沙弥喝一声:“送客!”迳自转身回寺里去了。
秦佑和辛弟见了这和尚的冷淡傲慢之情,心里忽然而怒,却被陶羽劝住,只好忍住一肚皮气,沮丧地退出寺外,三人各自牵了马匹,垂头丧气,缓步下山。
走到半山,天色便已黑尽。
陶羽领二人在路边一块大石上坐下,黯然叹道:“唉,真是不巧得很,急匆匆赶来,偏偏方丈又不在寺里。”
秦佑没好气地道:“什么不在寺里,依我看,准是那知客和尚从中捣鬼,方丈一定在,只是避着不肯见我们……。”
陶羽道:“不会的,他们连我们的来意尚且不知道,怎会就拒不相见呢?”
秦佑道:“大哥,你不信么?我们不用下山,人在这儿等一会,小弟马上返回寺里,包准把那老和尚捉出来……”
这话未了,忽听身后林中,传来一声冷哼。
秦佑身形疾转,两脚一顿地面,嗖地倒掠而起,直向林中扑去,人在空中,才出声叱道:
“是谁?站出来。”
喝声中,林中一声轻响,一条灰暗色的人影,由草丛中疾闪而出。
秦佑单臂一圈,掌心暴登疾吐,低喝一声:“打!”一缕锐劲掌风,宛若凝聚成形般,遥向那人影飞撞过去。
那人影方才弹跃跳出草丛,似乎绝未料到秦佑的转身、掠追、出掌,一连串动作,竟会这么快速,一时措手不及,只得拿桩旋身,双掌交挥,硬接一招。
双方掌力一触,平空爆起一声脆响,秦佑沉身落地,行若无事,那人影却被实力控中,当时发出一声闷哼。踉跄一连退了三四步。
秦佑脚尖才着地面,微微一弹,二次掠起,又到了那人身前。
陶羽急忙叫道:“兄弟,不可伤人!”
秦佑手臂一伸一缩,点了那人穴道,提着他的衣领,横放石边,却是个身材十分魁梧的中年和尚。
陶羽眉头一皱,问道:“你这和尚,可是少林寺的?平白无故,跟着我们做什么?”
那和尚闭目垂首,只是不答。
秦佑道:“还用问吗?一定是少林寺派来监视我们行动的,这些和尚太可恶了,大哥,我去教训他们……”
陶羽忙要拦阻,竟已无及,眼见秦佑向山上飞奔而去,急得跺脚道:“唉!他这一去,不知又要闹出多大的乱子?辛弟,我们也快跟去吧!”
秦佑运足如飞,重又奔上山来,少年气盛,竟把谷腾留言“以礼相见”忘得一干二净,正行间,忽听一声沉闷的佛号。
“阿弥阳怫,施主去而复返,意欲何为?”
随着人声,林中闪出一名灰袍僧人,横身挡住去路。
秦佑怒目一扫,见那和尚目射精光,肥头大耳,总有五十余岁光景,步履沉稳,屹立如山岳,便知不是寺中等闲的人物,冷冷哼了一声,道:“你是少林寺什么人?”
那僧人十分拘谨,双手合十道:“贫僧慧空,忝充达摩院护法。”
秦佑不知护法是什么职务,哼道:“哼!护法,大约官儿不小,你总该知道明空和尚在不在寺里吧?他为什么躲着不肯见人,又叫和尚暗中跟踪我们?”
慧空脸色微微一变,不答反问道:“小施主含忿登山,莫非是想夜闯少林,炫武凌人?”
秦佑道:“嘿,你们要是再不识相,说不得只好闯一闯。”
慧空冷然笑道:“小施主定欲一见方丈,倒也井非难事,但敝寺方丈见客,向有一条陋规……”
秦佑叱道:“什么规矩,你倒说来!”
慧空禅师道:“少林方丈见客,共有二条途径可循,倘若施主与方文无缘,那便只有闯过十八罗汉堂,以武为介,方丈便可破格接见。”
秦佑听了,扬声笑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规矩,区区十八罗汉堂,只怕还难不倒在下。”
慧空禅师淡漠地一笑,道:“施主年纪虽小,胆识惊人,果然敢去试一试么?”
秦佑道:“有什么不敢,你就带路好了。”
慧空矍然疾退两步,举手轻击两掌,身后不远的林子里,突然飞起一缕红色光芒。
那光芒笔直向上飞升,直到十丈左右,“蓬”地轻响,爆裂开来,化作一蓬红雨,洒洒而灭。
接着,少林寺中响起一阵嘹亮的钟声,寺中灯火,也立时通明。
碧空禅师神色变得十分凝重,僧袍一拂,立掌当胸。缓缓说道:“小施主,请随贫僧来。”转身大步向山上奔去。
秦佑那知厉害,毫未迟疑,一顿脚,跟踪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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