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来,山海关守将马得标曾有专函介绍这位“三手天尊”时震宇,请他尽量给予韦铜锤等行事方便。
但韦铜锤一见时震宇后,由于讨厌他满嘴官腔,老气横秋,遂诚心斗他,不肯把马得标介绍书信,和那根作为信物的铁翎小箭取出。
“三手天尊”时震宇见韦铜锤向自己伸手,不禁诧然问道:“你……你要什么?……”
韦铜锤道:“你既说你们是钦派守山武士,不能空口说白话吧?给我看圣旨啊!”
时震宇气得连翻白眼,大怒叫道:“谁会整日把圣旨带在身边?何况,就算我身边当真带有圣旨,你又凭什么身份,要我给你看呢?”
韦铜锤大笑道:“你拿不出圣旨给我看,便不要嘴强!但我能够拿出三道圣旨,给你看看!……”
时震宇失惊道:“三道?你能拿得出三道圣旨?……”
韦铜锤扬眉道:“一点都不吹牛,两道是货真价实的当朝雍正圣旨,另外一道,则是如今已有皇帝架势,日后必登皇帝宝座的‘宝亲王’弘历信物!……”
语音至此顿住,先取出胤祯玉牌道:“这是胤祯亲口允许我们在关外随意闲游,命一般文武官吏都应尽量予以方便的随身信物……”
再取出弘历所赠的湘妃竹折扇道:“这是‘宝亲王’弘历亲手送给我的信物,他请我乘着游览东北之便,替他补补风水,修修祖坟……”
话完,又向红绡取饼那面已经改过两个字的金牌,高高举起,朗声说道:“这面金牌,是当今雍正皇帝,赠送我大嫂红绡的,牌上镌的是:御妹红绡,代朕游巡江湖,天下官员,一体应予方便,听其调度!”
念毕,把手一摊,冷笑说道:“三件东西,件件都大有来头,你可以仔细检查,过来,拿去看啊!”
“三手天尊”时震宇确曾当差大内,是雍正亲信人物,但他越是识货,便心有所怯,不敢当真取饼,仔细加以察看。
因为,他一望而知,韦铜锤手中所捧持的,确是天子或亲王的随身信物,自己若想接过,便需先下拜、参君,否则,若传入京师,岂不平白先犯了一次欺君重罪!
笔而,他只好故作大方的,摇手笑道:“既有信物,何必还要检查?朋友怎样称谓?”
韦铜锤替群侠和自己,一一报了姓名,时震宇略作沉吟说道:“这样吧,韦朋友贤昆仲,和你大嫂,尽避入山!其他的江湖朋友们,则……”
韦铜锤不等他再往下说,便怒声叱道:“不行,少一个不入山也不行,‘宝亲王’弘历要我替他看看风水,修修祖坟,我才把江湖中最高明的风水大师孟老婆婆请来加以指点!另外的赛老人家,和皇甫老人家,也全是孟老婆婆的得力助手,你若不许他们入山,却叫我们如何着眼动手?我只好回到北京,告诉‘宝亲王’,说鹿鼎山中,有个钦派武士领班,叫做‘三手天尊’时震宇的,对他送给我作为信物的那柄湘妃竹折扇,根本看得一文不值!……”
时震宇眉头一皱,摇手叫道:“不必,不必,韦朋友不必把话儿说得这等重法!”
韦铜锤得理之下,岂肯让人?索性瞪起双眼,把那块金牌,晃了一晃说道:“这面御赐金牌,难道是假的么?你是否敢视君命如儿戏,胆敢对金牌上所镌的‘……天下官员,一律应予方便听其调度!’之语,来个抗旨不遵!倘真如此,我们便不进鹿鼎山,索性回北京城,拉着‘宝亲王’,一同面君,说明在此碰钉子的经过,和你算总帐了!……”
时震宇简直被韦铜锤整得面色如土,把他那拦路的身形,向旁一闪,伸手苦笑说道:“时震宇纵有天胆,也不敢欺君抗旨,诸位既欲入山,就一齐请吧!”
常言道:“得寸之下,往往进尺”,韦铜锤就是如此,眉儿双挑,神气活现的,又复说道:“不止眼前这些人哦,我们还有两人,落后一步,马上就会到的!”
时震宇宛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般,威风业已大杀,只有事事低头,忍气吞声的点头答道:“好,好,请韦朋友示知落后的两位贵友的姓名,等他们到来,时震宇任凭入山,不加阻拦就是!”
韦铜锤道:“一个是我的小妹,叫韦双双,另外一个叫叶遇春,是这位当代第一神医赛老人家的得意弟子!”
说完,转身向孟七娘、赛韩康、皇甫嵩等扬眉笑道:“三位老人家,这位钦派武士领班‘三手天尊’时震宇时大人,业已放行让路,我们可以把这寻常人决难进入的鹿鼎山,好好逛一逛了!”
时震宇皱眉挥手,十余名黑衣武士,果然齐都收了兵刃,闪身让路。
群侠从容入山,韦铜锤似欲表功的,向孟七娘得意笑道:“师傅,我这趟交涉,办得还不错吧?一顿官腔,把那‘三手天尊’时震宇教训得驯善多多,再也不敢张牙舞爪!”
孟七娘失笑道:“官腔打得到是不错,但你以为这样就没有下文了么?……”
这位“白发女管辂”,一面说话,一面闪目扫视四外,就在几株松树间的一块平坦青石上,坐了下来。
韦铜锤诧道:“师傅!您,您不走了?”
孟七娘笑道:“鹿鼎山幅员不小,我们若入山太深,叶遇春老弟随后赶来之时,叫他怎么找呢?故而我想就在此处等他一等,免得彼此离散,容易另生差错!”
韦铜锤想起孟七娘适才之语,含笑问道:“师傅,您认为时震宇方面,还有什么下文?”
孟七娘笑而不答,目注皇甫嵩道:“皇甫老小子,你的看法如何?”
皇甫嵩道:“那时震宇双目之中厉芒闪烁,显然是口服而心不服!……”
韦铜锤一旁接口道:“口服而心不服!他又能如何呢?”
赛韩康笑道:“冠冕堂皇的场面上,他贪恋富贵,怯于你所取出的那几件信物,不敢冒抗命欺君之险,但到了夜间,可能会倚仗身手,和人多势众,换上便服,蒙了脸面,用江湖身份,来斗斗我们!……”
韦铜锤高兴得眉飞色舞,抚掌笑道:“妙极,妙极,那样就妙极了!我正觉得这等轻轻松松便能着手办事,未免太以不够刺激!”
皇甫嵩道:“韦二老弟莫要过分看轻了他,据我所知,此人早年是个黑道巨寇,精于‘阴阳手’的拳力,和各种喂毒暗器,才得号‘三手天尊’!不知怎会被胤祯笼络,做了什么饮派武士领班,手底下相当硬呢!”
韦铜锤笑道:“手底下越硬越好,否则,一两招便即了帐,未免太不过瘾!”
这时,红绡忽然摇手命韦铜锤禁声,自己也凝神倾耳,作出一副听甚声息之状。
书铜锤正想问她为何如此,红绡已似有所闻的,含笑说道:“二弟,你莫嫌寂寞,就在今夜,便有热闹看了!”
韦铜锤道:“大嫂刚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难道有人在对你用传音发话么?你所谓的‘热闹’,会从哪里来呢?”
红绡嫣然笑道:“我听到了极轻极微的一两声鼓响即收,令人不易细辨,但我一向耳灵,也可以听得出,那是中原少见的人皮鼓!”
皇甫嵩愕然道:“人皮鼓是苗族中……”
一语甫出,孟七娘便点头笑道:“红绡姑娘的确耳朵极灵,没听错啊!姬小菁在给那‘天地交泰降头’临时解药之际,不是便曾说过,她会在鹿鼎山中,等候我们,向叶遇春老弟,讨回话的!”
红绡苦笑道:“这事弄糟糕了!人皮鼓声既响,今天晚上,姬小菁必来用苗女缠郎手段,以命逼婚!但叶遇春兄,慢说尚未答允婚事,并连‘人’都‘丢’了,却叫我这自告奋勇的媒人,怎样应付场面?……”
韦铜锤眼珠一转,突然叫道:“大嫂,我有一个馊主意,不知管不管用?……”
红绡道:“说说看,偏方往往能治大病。则馊主意也未尝不可以办大事嘛!”
韦铜锤目光先往四外一扫,然后压低语音说道:“今夜,姬小菁前来拚命,大嫂先以叶遇春兄人尚未到,挡劝一下!若是挡劝不住,便把叶遇春兄失踪之事,推到‘三手天尊’时震宇的头上,让姬小菁去找时震宇的麻烦,我们先看场热闹!再作第二步打算好么?”
红绡失笑道:“这是个相当有效的主意,我可以照二弟的想法,应付姬小菁,照顾时震宇!……”
韦铜锤听得红绡肯依自己之计,正自眉飞色舞,忽见红绡又秀眉微蹙的,继续说道:“……但……但其中尚有一项重大顾虑!……”
韦铜锤急道:“大嫂请讲,是什么重大顾虑?我们集思广益,大家来想办法。”
红绡苦笑道:“所谓重大顾虑,就是叶遇春兄月复中的‘恶毒降头’负担,到底已否祛解?因为,我们不过在叶兄失踪后,测了一个‘四’字,认为是‘双双’之数,才猜测他已与曾获‘小寒山度厄神尼’真传的小妹相逢!这种卜筮,虽有相当灵机,究竟不能十分作准,万一叶兄未遇小妹,或小妹尚未赶到鹿鼎,则我们对于姬小菁,便须悉心保全,不可有半点伤害!……”
韦铜锤是在云南长大,对苗瑶夷等族的养蛊、降头之术,也有相当知闻,遂瞿然接口问道:“大嫂是说叶遇春兄月复中之物,可能已祭过姬小菁的心血,与她元灵相通?姬小菁若遭不测,叶兄也难逃厄运?……”
红绡叹道:“二弟也懂得苗人这种作为‘杀手锏’的恶毒花样就好,决非我危言耸听,痴情苗女若立意缠郎,往往不顾一切,故事实多半如此。叶兄那等人品,又是赛老人家的唯一爱徒,我怎能不对他的生命安全,予以充分考虑?”
韦铜锤叹息一声道:“大嫂处事周到,考虑得对,我且把我适才的建议,取消一半,就是单纯应付姬小菁,不必利用她去照顾时震宇,这样,她的安全,应该暂时无甚顾虑,等叶遇春兄的吉凶明确以后,再决定怎样处置这痴情苗女……”
红绡点点头笑道:“这样就缓和多了,但我未敢擅专,还须向三军主帅孟老婆婆,和叶兄的尊师赛老人家,请示一下!……”
孟七娘含笑伸手,作势请红绡自行决断便可,赛韩康也正色说道:“韦少夫人处事稳重,乃是巾帼将才!只要你认为允当,尽避便宜处理,放手去做,不必存任何礼节顾虑!人生吉凶寿夭,数有前定,叶遇春相貌上清而不薄,似乎后福尚厚,江湖中随我行医济世,积德也多,他多半可以度过此关,逃过这一场‘桃花煞’的!”
说话之间,天色已渐渐的暗了下来,群侠既决定暂不前进,就在这近山口处,等待叶遇春的讯息,遂取出各人所带的酒、菜、干粮,就地饮食。
东天珠吐,蟾光方朗,一声极为凄厉的女子悲啼,突起于群侠所坐之处数丈以外的一座小崖之上,接着便是姬小菁的语音叫道:“我心口中非嫁不可的情郎叶遇春呀,姬小菁准备甘受‘金刀分尸’、‘毒虫啮脏’之苦,找你作最后谈判来了!你已经考虑了快十天了,‘天地交泰降头’最后一粒临时解药,也该吃掉,无法再拖延了,你……你……你到底是要不要我?……”
语音一住,人影双飘!
所谓人影双飘,是姬小菁竟非单独前来,她是和一个年龄约莫比她大了十几岁,面貌到有六七分相似的苗女,手拉手的,从那高约数丈的小崖头上,飘身飞纵而下。
姬小菁今夜短裙露腿,一身艳丽苗装,又添了几分俏媚姿色,但左肩头上,却一并排插着三柄小小金刀,刀儿仿佛插得入肉颇深,却末见有血渍渗出,看上去有点怪异!
身形落地以后,姬小菁立把手中一柄奇形锋利短剑,递向与她同来的较为年长苗女,并对她恭恭敬敬的,合掌连拜叫道:“姊姊,你一向从小疼我,今夜就帮我最后一个忙吧!我心目中的情郎叶遇春,只一坚持仍不愿娶我,我便自拔金刀,立即解体,当然叶遇春也活不成!至于能不能结为‘泉下夫妻’,就得看我姬小菁作鬼以后,有没有几分鬼本领了!但‘金刀解体’之死,我并不怕,死后‘毒虫啮脏’的那份楚毒,我若鬼魂有觉,却是难当!务望姊姊疼我,见我一拔肩上金刀之际,立用这柄‘天犀解毒剑’,觑准脊心要穴,及时出手,刺我一个‘透心穿’吧!”
年长苗女凄然叹道:“事情闹到这等地步,我想不答应你,也不行了,但望你那情郎叶遇春,莫要郎心如铁,他只消点点头儿,一场腥血干戈,立化祥和玉帛,我和叶遇春的朋友们,也都可以等着吃喜酒了!”
边自答话,边自神色凝重的,把那柄名为“天犀解毒剑”的奇形锋利短剑,接了过去。
孟七娘、赛韩康,与皇甫嵩均江湖经验极丰,知道东瀛武土在决心切月复自绝前,怕难禁剧烈痛苦,损及英雄形象,都会请来至友,持长刀在身后担任“介错人”,也就是于自己持短刀切月复,一纵一横,完成壮举时,立于身后挥动长刀,将切月复者的头颅砍掉!
如今,姬小菁居然也请来这比她年长的苗女,担任“介错人”,足证她死志已坚,想嫁叶遇春之心,当然更坚,这场面恐怕会使红绡为难,不容易周到应付!……
老少群侠,个个皱眉之际,姬小菁先伸手模模左肩上所插的三柄小小金刀,向前走了两步,眉儿双挑,朗声说道:“叶遇春,怎么还不出来,和我面对面啊!虽然,今天晚上的场面,无法善了,不是百年合好,就是你我皆亡,但两条路总要选一条的!你再扭扭捏捏,我就不爱你了,你是个男子汉啊!”
红绡毫不犹疑,立即放下手中的酒菜,起身缓步,迎了向前,满面含笑说道:“姬家苗的姑娘们,要百分之百的尊敬她们的丈夫,或是情人,不能随便起疑!叶遇春是男子汉,是极为出色,富贵不能婬,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真正男子汉!要你,或不要你,会给你一句话的!但这句话儿,你今天晚上,却不一定能够听见。因为叶遇春在半路上出了岔子,他……他直至如今,还没有赶到鹿鼎山呢!”
姬小菁听得一怔,失声问道:“他……他出了什么岔事?今天晚上,不能不赶来啊!因为‘天地交泰降头’,绝不会讲甚交情,到时候准发作的!”
这问题,红绡也没法答复,因她也确实不知道叶遇春究竟是出了什么岔事……
谁知道呢?只有笔者知道,所谓岔事,就是出在叶遇春身为盖代神医赛韩康的得意传人,有相当高明的岐黄妙术之上。
他如今,不是在被人治病,而是在替人治病!
被他治病的人,太有名,太有名了!是红绡的公爹,韦虎头、韦铜锤的爸爸,曾为“一等鹿鼎公”,也曾威震江湖的“小白龙”如今应该称为“大白龙”,或是“老白龙”的韦小宝!
叶遇春会遇着韦小宝,委实太奇妙了!也经历了相当险厄,可以说九死一生!
那场把群侠浇散的倾盆骤雨,着实下得太大,来势太急,使大家都来不及打甚招呼,便自然而然的,各依自己当时所在位置,找寻最适宜的避雨方法!
叶遇春当时恰好在一既不太大,又不太小,有不少藤蔓遮蔽的洞穴之前,他在雨势越来越大,一时似难停止,群侠又已分头躲避的情况下,遂不多考虑的,伸手微揭藤蔓,一头钻了进去。
这一头,钻出了生死缠绵的连场好戏,钻起了石破天惊的风云雷雨!也钻成了英雄侠女的百世良缘!
才入洞不远,叶遇春陡觉足下一滑,身躯便斜往下降!
他知道洞中有洞,由于黑暗,自己已不慎失足,掉坠入斜行往下的另一洞穴之中!
在一般情况之下,人若如此失足,往往会失声惊呼,期望能引起同伴注意,获得某种援助。
但叶遇春不然,他虽失足斜行往下滑坠,并不知将滑坠多深,却镇定得绝未发出任何惊叫!
他能够如此镇定,第一是因惊叫无用,恩师赛韩康,暨孟七娘、韦铜锤师徒,韦虎头、红绡夫妇,皇甫嵩等同伴,均分头觅地避雨,雨势又大,哪里还听得见自己的失足惊呼?……
第二是因这洞穴是斜行往下,不是垂直往下,自己双手拊壁,虽然止不住下滑之势却可微微着力,不令下滑太速,换句话说,纵令滑下相当深度,也不致有太大危险,且等脚踏实地,弄清楚周围环境以后,再凭藉头脑智慧,和功力修为,筹划月兑难之策!……
叶遇春心念百转之间,业告下滑了相当深度,并似经过一二处无法停留的微微转折,他处危不乱,神志甚清,知道自己恐怕凶多古少,月兑难不易,因为,如今的位置,显已远离当初避雨原地,那里还有希望获得恩师或同伴们的任何助力?能不能险中求安?死里逃生?全得靠他自己!
何况叶遇春绝没有忘了时常在自己脏腑间,蠢蠢欲动的“天地交泰降头”,也知道临时解药,业已吃完,慢说自己失足坠入这怪洞之中,极难月兑险逃出?即令仗恃心灵体健得月兑生天?也不知需要多少时间?那时,恩师暨同伴等岂不是早已急坏!成了自己命宫中的“桃花恶煞”苗女姬小菁,定然也已找来,发动恶毒降头,要殉情拚命,拉着自己,来一个同归于尽!
第一个目前困难,业已难度!……
第二个即将来临的更大困难,又复无法避免!……
左、右既然都是“难”,心中反而一片“坦”!
就在叶遇春把目前难境,将到难关,都一齐看破撇开,心中坦然,天君宁静之际,耳中忽有所闻,目中也有所见!……
所谓目中已有所见,就是他身形越坠越深之下,下面仿佛有了一点光,使他觉得不会再坠太深,已将脚踏实地!
所谓耳中已有所闻,不是听得什么龙吟虎啸,不是听得什么鬼哭神嚎,而是听得一两声偶然响起的申吟声音!
申吟声息,当然是人的声息,并且是病人的声息!遂使叶遇春声才入耳,便几乎忍俊不禁,暗忖自己是名满江湖的当代神医之徒,医运真算不错,能在这等环境下,遇见一个病人,再若能把他治好,委实可称武林佳话!
说来好笑,叶遇春左难右难,一身是难之下,居然还一闻申吟声息,立动济人之心,虽似有点天真,却是毫不虚伪的仁者侠念!中华民族就是靠着这种轻于己己,重于人人,既可笑又可爱的傻瓜精神,方能历劫不磨,愈挫折愈见茁壮!
丙然,下坠之势停了,叶遇春心中,才稍微有了一点点的踏实之感!
不过,这踏实的感觉,太短暂了!因为,叶遇春立刻便明了了自己仍身在半空,并未脚踏实地,只是下方的光亮加强,仿佛已有灯火,可以扫目辨物。
叶遇春当然立即俯去,看它一个仔细……
等他看清了脚下的环境以后,委实奇诧得无以复加!
谤据他失足坠身处的情况,是“洞中有洞”,根据一路斜斜下坠,业经多次转折的情况,此处的深度,最少也应在地面的百数十丈以下!
如此深度,如此情况,自己脚下居然还有间广大石室,四壁凿有石穴,石穴中贮有大量灯油,灯油中备有灯蕊,灯蕊已被人点燃,故而石室中显得十分明亮!
能点灯,能居人,当然有通风设备,自己所经这条无心而坠的斜斜来路,原来就是工程浩大的通风设备之一!
脚下使叶遇春可以扫目观察石室中情况的洞穴,便是通风口,但这通风口太小,仅比一个寻常人的头颅,大不了多少!
幸而叶遇春身材并不痴肥,头颅也不硕大,又有内家修为,练过“缩骨功”,应该可以不太困难的,通过洞口,进入石室!
但他由于先曾闻得此处有申吟声息,知道室中有人,遂暂不急于进入奇异石室,他要先找人,看清楚是什么人,以及人在何处。
奇怪,室中没有人啊!
叶遇春认为自己的神智正常,适才绝对没有听错,是从这个方位,传出人的申吟之声,如今怎会不见人影?是人已离此他去?……还是人已藏起?……
若是其人已去,当然不谈,若是其人藏起,则……
叶遇春目光再扫,陡然一阵阴森森的寒意,从尾尻直升脊心,全身都毛发渐竖!
原来,这石室虽颇广大,却空空荡荡,只在东面壁下,摆着一张大床,西面壁下,摆着一具巨大石棺,石室中央的地面上,则画着一个径约数尺,半红半黑的“太极图”形而已!
这种情况,“太极图”虽有点异样,但是个平面,无法藏人!难道,人在棺中,或是人在床上睡觉?
人在棺中,还会申吟,当然太以可怕!
若人在床上睡觉,也有点不合情理,跑到这种地方,躺在床上,能高枕无忧,睡得着么?
由于方位的关系,以及床上有帐,帐的质料也又厚又好,致使叶遇春无法从风洞中看得见床上有人无人。申吟声,也不再作,他若想打破这令人莫名其妙的闷葫芦,便非施展内家“缩骨功”力,通过风洞,真正来个脚踏实地不可!
这石室中,究竟是善地,还是恶地?
答案在两可之间,叶遇春不是韦铜锤,他生性比较稳重,假如有后路可退,他未必会甘冒奇险!
但如今他没有后路了,掉下来容易,爬上去难!无论在时间方面,或体力方面,叶遇春都知道生机在前而不在后,只有先入石室,然后另找出路!
没有选择,立付实行,真气提了,内力聚了,身躯缩了,骨骼松了,叶遇春终于从东面壁端的通风口中通过,进入这奇异石室!
这回,是真正的脚踏实地了,叶遇春才一真正的脚踏实地,心中便着实吃了一惊!
由于,刚才身在壁顶,方位不同,如今才使他目光平注之下,看出这张大床,绝不是普通人的睡觉卧床!
这是一张帝王所用的龙床,不单帐幔绣凤,床柱雕龙,连床上的枕、被、衾、褥,也都是金黄色泽的皇家用物!
如此一张龙床,再加上西面壁下的巨大石棺,着实使叶遇春看得吃了一惊!暗忖,难道此处竟是满清入关前的王室墓穴?
但根据传言,满清入关前的王室墓穴,是在鹿鼎山中,此处却在鹿鼎山外,位置上岂不略有差隔?……
还有更令叶遇春深深吃惊的事,就是这张龙床之上,果然睡得有人!
此人脸朝里卧,而貌难见,身上也覆盖了金黄色的绣龙衾被,看不出他原来的衣着身材。
口中未作申吟,毫无声息,连对叶遇春由壁顶钻出风洞,飘身落地,也似毫未惊觉,故使叶遇春弄不清楚此人是活?是死?抑或业已沉沉入梦?
既然莫测高深,便暂时不去理他,叶遇春先去细看西壁下的巨大石棺,和石室中央地上所画的红黑“太极图”形!
石棺除了特别巨大以外,因无镌刻,看不出什么名堂。叶遇春觉得这可能不是“棺”,只是“棺”外的“椁”,其中死者的身份,要等启开石椁,察看椁内棺材头上的文字标示,才会恍然大悟……
当然,叶遇春在尚未弄清龙床上人的生死身份之前,不会去太费心力,从事开启石椁,他遂转身走到石室中央,细看地上半红半黑的“太极图”形!
咦!这里面被他看出一些奥妙!
通常,“太极图”的“图眼”形状,都略作鱼形,亦即俗称太极鱼,但此处地上半红半黑的“太极图”形,却偏偏与众不同,左面的“图眼”,画成小鹿,右面的“图眼”,画成小鼎。
一“鹿”一“鼎”,显然和藏有无价宝物,暨满清帝室龙脉风水的鹿鼎传闻,有莫大关系。
好,叶遇春面临考验,这考验,不是问答题,而是选择题,他如今必须从三者中选择其一,是先走到龙床床边,伸手揭开金黄色绣龙衾被,察看龙床上人的生死身份?或是先凝内力,启开石椁?还是先聚集智慧,细看细想,似求解开“太极图”形上“鹿鼎”之谜?
选择题,毕竟比问答题,来得容易,叶遇春略经思考之后,便有了自以为是的正确选择!
人、棺、图三者,图比较抽象,棺有点恐怖,人则就在眼前,叶遇春遂自然而然的,选择了人!
他先未冒失走到床前,伸手揭被,是在距离龙床三尺左右之处,恭身肃立,咳嗽一声,抱拳发话说道:“在下叶遇春于鹿鼎山外,因避雨失足,坠入此处,以致有……有……有……所……所……惊……扰……”
末后的“有所惊扰”一句,几已语不成声!
这不是叶遇春胆怯太甚,连语音都发起抖来,而是他身体内部,发生了难以控制的重大事故!
所谓“重大事故”,当然就是叶遇春体内的“天地交泰降头”,突然不太安静!换句话说,若非他服药时间已到,苦于无药可服!就是苗女姬小菁业已进入鹿鼎山,与群侠闹僵,开始施展什么恶毒手段!
好厉害的“降头”,叶遇春本是响当当的男儿,铁铮铮的英雄汉,若断他一腿,或残他一手,都未必能使他变变脸色,皱皱眉头,但月复内“降头”,才一略有动作,他便全身颤抖,语不成声,黄豆大小的冷汗珠儿,从额角上,和脊缝间,不断渗出下滴!
这种情况下,他的注意力,和警觉心,突然减弱不少,竟没有发现这奇异石室中,会不声不响的,多出了一个人来!
假如这是敌人,或是恶人,则叶遇春在月复中“降头”发作,人已完全失去抵抗能力之下,结果可想而知!
但突然出现的这个人,虽不是他的敌人,也不是他的朋友,对于叶遇春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这不是男人,是个女人,是个极美丽的女人,却也是个仿佛极不快乐的女人!
说她极美丽,原因在于不单容貌之美,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而风华之清,也恰如“秋水为神玉为骨”,三国才人曹子建所写来赞美女的“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修短适中,-纤合度,傅粉则太白,涂朱则太赤”等大堆辞汇,都可以一古脑儿,适用到她的身上!
说她仿佛极不快乐的原因则在于她那张人见人怜,人见人爱的绝代娇靥之上,布满了纵横泪渍!
但这极美,而极不快乐的女郎,虽不是叶遇春的敌人,却在一见面后,立对叶遇春下了辣手!
她是从南面壁上一个毫无声息,突然出现的圆门之中走出,陡然发现石室中多了叶遇春这个陌生的人,神情不由一震,立把手中一管碧绿箫儿扬起!
这时,叶遇春正对睡在龙床上的那人,抱拳行礼发话,但一语未毕,“降头”业已发作,立告语不成声!
那女郎秀眉一蹙,立即出手,但不是用手中竹箫,点打叶遇春,而是把竹箫凑向唇边,从箫管中吹出七线寒光,飞射叶遇春的后背七处要穴!
因这女郎在武学修为方面,高于叶遇春,故而,叶遇春即令是在正常状况之下,也未必逃得过这从背后飞袭的箫中七缕寒光,何况今是在月复内“降头”已发,神智即将昏迷的异常情况之下!
七缕寒光,缕缕都打个正着,射中了叶遇春的后背七处要穴!
叶遇春中袭人晕,身躯往后一仰,便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这是石室,石地相当坚硬,假如让他直挺挺的倒下,摔着后脑,恐怕会摔掉一条小命!
但那极美女郎,及时玉臂双伸,接抱住了叶遇春的晕倒身躯,让他毫无所伤,并异常舒服的,摔在她软绵绵、香馥馥的怀抱之内!
包妙的是这位极不快乐的女郎,似乎获得了某种快乐,竟从她满布纵横泪渍的绝代娇靥之上,展露出一丝使她看来美上加美的霭然祥和微笑!
女郎为什么笑?
龙床上睡的人儿是谁?
巨大石棺到底是棺?是椁?其中所贮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石室中央地上,“太极图”中,异常寻常的一只鹿、和一只鼎的图形,究竟是什么意义?
四个问号,都暂时摆一摆吧,先解答另外一个比较热闹的动作火爆问号。
叶遇春月复内恶毒“降头”,似乎发作得略为早了那么几个时辰,他所服食的最后一粒临时解药,应该还可以维持那么一段不太长的短短时刻才对!
药物不会突然失灵,使他提早毒发,唯一的答案,似乎是姬小菁来了,并和鹿鼎山中的群侠,闹翻了脸,谈判破裂,不惜伤损她与所祭练的“降头”息息相关,祸福与共的“本命元神”,下了绝情杀手,要与她心目中的欢喜冤家,心爱情郎叶遇春,搏一个两败惧伤,同归于尽!
不错,事实上的答案,正是如此,完全恰如推料!
鹿鼎山中的现场上,业已充满血腥,一片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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