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铁锥韦飞,自从酒醒,听罢柳昭业叙述狗皮道士来历之后,不禁呆了一呆,又咧着大嘴大笑道:“照你这么一说,这狗皮道士原来还是你的师兄,俺这侄女儿的师叔咧,果真他是一位能云来雾去的飞仙剑侠,俺老韦就拜他做师父,学会那一手功夫,杀起这批流寇来怕不更容易,那俺倒也不妨委屈一下,可是那么一来,俺不成了大哥的师侄,侄女的师弟,平白矮了一辈,那俺可不干,你既是铁肩大师的徒弟,为什么不替俺引见一下,让俺老哥儿两个,同拜一个师父,不又比当他的徒弟强多了。”
昭业笑道:“贤弟你又错了,我虽蒙恩师收在门下,但只传吐纳口诀,本门心法和剑诀一项尚未传授,自己还没有登堂入室,怎么能替你引进。再说,各有因缘遇合不同,焉能勉强,如以修为正道而论,本与世俗不同,有父子叔侄同事一师的,这又有何妨,这诸葛一真的来历和道力,我不全告诉你了,你如果能得他真传,便是极大福缘,为什么放着这位名师不拜,反而他求咧?”
云云在旁也笑道:“诸葛真人虽混俗和光,玩世不恭,其实出身儒家,身兼释道两门之长,所习又极其广博,玉龙潭群仙大会之后,已成祛魔卫道的急先锋,如今在这场仙凡浩劫之中,群魔假流寇以行道,流寇又借魔道以自重,韦叔如果打算多杀几个流寇,以吐心中这口愤气,却更非拜他为师不可咧!”
韦飞不禁默然不语,半晌,方道:“既你两个都如此说,只要能够痛快杀贼、出一出俺这个闷气,那也说不得咧,只是他既说要收俺当徒弟,为什么人又跑了,却教俺到哪里找他去呢?”
昭业不禁又笑道:“贤弟不必着急,这些飞仙剑侠,决无失信食言之理,不过如依他两位昨夜所言,贤弟前途似颇有凶险,一切还宜谨慎才好。”
韦飞道:“凶险?那俺才怕个鸟,宁武关、高阳城,俺全闯过来,那杏山之役,怕不有上万鞑兵,也没能把俺围上,凭这一群毛贼,他又能奈何俺?”
说着,一模肚皮道:“倒是俺这个肚皮却受不得委屈,如今一觉醒来,它又饿咧,须先填饱它才好。”
昭业一想,他从昨夜一直醉到现在,果然水米未进,忙命云云到后舱去取早饭,云云笑了一笑,向后舱去,取饼一盘咸菜,一大碗米粥,放在舱中桌上,韦飞不由把眉头一皱道:“这一碗薄薄稀饭,俺委实不够充饥的,劳你,给我把船上大嫂唤出来,教她给俺烙上两斤饼,或者有馒头来上十个八个便得咧!”
正说道,那船公的老婆郑氏,已经跟着出来道:“韦爷,我知道你一向是吃不惯稀饭的,不过船上带的干面已经用完了,便米也不多了,连日岸上又兵荒马乱的,沿江一带村落,人全逃光了,却没处买去,你就先将就一会儿,等到有人烟的地方,让伙计们再去想法吧!”
韦飞也不开口,一赌气,取饼粥碗就喝,那郑氏接着又向云云和昭业道:“后舱那位少女乃女乃,这几天直叫肚子疼,也许是胎气闪动,我们虽是住家船不忌这个,但是也得找个收生婆看一看才好。”
昭业闻言,不禁双眉一皱,平添无限心思,方在沉吟,忽见孙二公子匆匆走了出来道:“柳叔,内子含芳自今日晨便呼月复痛不止,看这样儿,恐怕胎元大动,这船上医药两缺,怎么是好咧?”
昭业忙命郑氏去将船上老大郑财喜唤进舱来问道:“你这条船是老走川江的,这沿江一带附近有什么较大市集吗?”
郑财喜苦着脸道:“这沿江一带,本来有的是大市集,那前面不远的临江集,斗鸡场,和适才过去的长庆集,全都是上千户的大市集,可是教八大王这一来,弄得人毛也看不见一个,有些地方还插着鲜明的红旗,说不定便有流寇安营,谁敢上去,要不然船上存的应用东西和粮食,都很缺,我早上去采买咧,还等到现在吗?你老人家问这话,是不是打算买点什么?那只有寻个僻静的地方靠下来,待小人先着伙计上去,探明有没有那八大王部下的小大王驻扎,才敢冒着险去一道,如果不是极要紧的东西,还是稍为将就一时的好,要不然这船上伙计一样也是性命,出点事,小人却无法交代咧。”
昭业道:“你放心,如为了吃喝,决无着人历险之理,实在是因为这位孙二公子的少女乃女乃,闪动了胎气,打算请个收生婆,或者医生来看一看!”
郑财喜一听,只有又苦着脸道:“既然是少女乃女乃动了胎气,那是没办法的事,小人自己上岸去探听一道便是了,不过在这兵荒马乱之中,是否能找到,小人却不敢说咧!”
昭业未及开言,韦飞巳将那一大碗粥喝了下去,把空碗在桌上一放,一抹虬髯道:“什么鸟流寇,请一请医生和收生婆也值得这样罗嗦,你只将船靠岸,待俺上去扯他几个来,便是船上缺什么,你也只管和俺说,等俺带上点银子一齐给你捎回来便了。”
说着,又道:“俺知道,那酒也完咧,你快去把那罐子用绳子络好,待俺带上去,顺便捎它一罐回来,要不然,又该打饥荒咧!”
那船上老大闻言忙道:“韦将军,你如能上去一趟那就好咧,其实并不是小人害怕,那流寇实在没有半点人性,奸婬掳掠杀人放火来了个全,而且硬是能生烤活人吃,遇上便算完咧!”
说罢,便出舱去命伙计将船收蓬靠岸,昭业忙向韦飞道:“贤弟且慢,昨日那铜袍道长,不明白说明你有凶险吗?如何偏要在这个时候上岸去呢,要依我说,等船靠定以后,还是由我上去,见机行事,比较稳妥。”
孙二公子也道:“韦叔且慢,柳叔也不必上岸去,还是由我悄悄的走一遭,如果真有流寇驻扎再作别计,否则便请个医生或收生婆来看一下,但必须用物和粮食酒莱,小侄也会采买。”
云云却在一旁笑道:“爹爹,你和韦叔,最好全不必客气,便二公子也无须涉险,船也别先靠岸,还是让我先上岸去查看一下,如果没有流寇驻扎,再一同上去,否则,随便哪一位,出上点事全不好,再要把贼人引来,惊了含芳妹妹也不好!”
昭业沉吟道:“你那剑术初成,还未到身剑合一地步,从这大江之中,能飞上岸去吗?”
云云笑道:“这一路之上,我始终没有把功夫搁下来,昨夜承铜袍道长命我舞剑,暗中一试,竟自到师父所说境界,所以打算一试,好在我师父说过,她老人家所赐的这口霜华剑,乃昔年寒铁老人采练太白金精而成,寻常邪宝妖剑决非其敌,昨夜又承诸葛师叔赠了一颗天蜈珠,也是降魔辟邪之宝,便遇上意外,还可以摆月兑,你老人家但请放心便了。”
说着,走出舱外一看,见那船老大郑财喜已命伙计把蓬脚收小了一半,忙道:“就这样够了,你们且慢把船靠岸,也无须把蓬全落下来,好在是逆水上行,不至太快,且待我先上去看一看,等我回来再说。”
那郑财喜方说:“小姐,这船不靠岸,你怎么上去呢?”
云云突然一纵剑光,一道银虹,直向江岸上飞去,不由把他连几个伙计全吓了一大跳。
再看时,大江上烟波浩淼,正被斜阳掩映成一片金色,那点银星,已经泻落江边,一闪而没,依稀现出一个紫衣倩影来,两下相距,何止百十丈,不由更加惊呆了。
那云云一见自己功力大增,虽然比不上师父那样飞行绝迹,但已能驭剑自如,毫不吃力,不由心中大喜,再向江岸前后一看,却是一条通行大道,四五里外便是一座市集,更觉精神一振,只的举头四顾,腺开江心里,自己所乘那条大船而外,目力所及,并无人烟,连鸡犬声全听不见。
她不由暗自想道:“难道那八大王就真的这等厉害,这短短几天,竟把这一带杀了个鸡犬不留?”
但因关切着含芳安危,更不暇思索,又一纵剑光,直向那座市集飞去,这一次,心中有了把握,飞得更快,直似流星过渡,一下便在那市集外面落将下来。
只见一片颓垣残井,满地都是烧焦的瓦砾,有些地方,墙壁门窗犹在,房顶却全倒塌了下去,最可怕的,却仍不见一人,只一片饥鸦成群结队的,盘旋空际,时复下掠。
她不由心中更加奇怪,便索性再纵剑飞向空中,在那市集上绕了一周,只见街道纵横,屋瓦比栉,看去何止千户,虽然有些地方,已成焦土,但大半尚属完好,并不见有流寇旗帜,也不见有人来往。
再向附近各村落一看,全在数里以外,心想这大一个市集,既无流寇驻扎,总该有人,收生婆和医生或者不难找到,连忙又纵剑向江心飞去,却好那条船也到市集外面江面上。
她立即向船头收剑落下,奔进舱去笑道:“我巳将那靠近江岸一处市集仔细看过,虽然看不见有多少居民,却无流寇踪迹,如今不妨上去咧。”
昭业笑道:“你去了只有这短时间,真仔细看过,确实没有流寇吗?这却大意不得咧!”
云云方说:“我已仔细看过,那市集上决无流寇踪迹,便附近各村落最近的也在五里开外,不过却没有看见什么人,天色不早,最好赶快把船靠上去,要不然,天一黑下来,恐怕更没法能找到人咧!”
韦飞忽然睁大了怪眼将云云上下看了一下,把大嘴一咧大笑道:“妙,妙,俺今天才算看到剑术的妙处喇,俺只要能学到侄女这样,能够在空中飞来飞去,要多砍几个流寇和鞑子的脑袋,还不是如探囊取物,如果再遇上那狗皮道士,便再磕上几个头也值得不算委屈咧。”
昭业不禁好笑,正待唤那郑财喜停船靠岸,却不料那郑财喜夫妇,一个从船头上赶来,一个从后面爬了进来,双双跪倒道:“小人夫妻,积世全在这条江上行船,却不料今天才遇上活神仙,如今流寇横行,眼看得生意已经做不成了还求庇佑才好。”
说罢竟叩起头来,云云忙拦着道:“我哪里是什么活神仙,只不过略通剑术而已,你两位这一来,不折杀我吗?”
昭业也扶起郑财喜道:“船老大,你们不要猜疑,我们全是凡人,哪里有什么神仙?现在已经查点明白,这岸上市集里,并无流寇,你赶快把船靠岸,上去找医生和收生婆,再买点东西是正事,不过这兵荒马乱之中,不好做生意倒是真的,只到成都以后,我必在船钱之外,再送你几十两银子,以便渡过这场兵灾再说,今天的事,却不必对人说咧!”
郑财喜忙答应,谢了又谢,立即出舱,吩咐伙计,收了蓬,将船在那市集外面江面上泊好,下了锚,又怯怯地走进舱道:
“并非小人胆小,这临江集向来是一个大市镇,江面上至少也泊上几百条船,岸上百货俱全,茶楼酒肆更热闹异常,但单那卖热食的,和赶集串店的女人也不知要有多少,这时候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江下也只有我们一条船,小人实在不敢教伙计上去,请求哪位陪我们去一道,也好壮胆。”
韦飞猛睁怪眼道:“你这样不忒自见鬼吗?适才俺这侄女儿已经飞在半空中看过了,既没有流寇,你还怕什么,既然你怕,俺陪你如何!”
孙二公子忙道:“韦叔,你不能怪他们,你在这码头上看见一个人吗?天已快黑咧。既然你愿陪他们上岸,我也去一道便了。”
说罢,取了宝剑佩好,韦飞也提了那柄大铁椎一同伴着两个伙计上了岸,昭业尚欲阻拦,无奈含芳在后舱申吟之声不绝,势非去找个收生婆或者医生来看一看不可,忙命云云也赶去。
孙二公子道:“既然方才云姐已经空中看过,并无流寇在此,那便无妨,即使藏有宵小伏莽,有我和韦叔跟去,自可料理,倒是船上比较要紧,万一江下有匪船来往却不可不防,船上除了柳叔而外,含芳又在病中,其余只剩下赵兄夫妇,又全不能抵敌,岂不势孤力薄,要依小侄之意,云姐还宜留在船上为是。”
昭业知他关心含芳,深恐受惊,反不好再着云云去,只嘱早去早回而已。
那韦飞提了铁锥,头一个抢上了岸,孙二公子心细,又防天黑,命人将灯笼火种带在身边,方才赶上去。
那两个伙计一名癞头鼋王五,一名小老么杨三,全是老走这条路的船伙,各自提着菜筐,挑着米箩,一路走着。不多时,便由江岸转入正街,沿途末见一人,各店店门却全大开着,有的门上刀斧砍斫之痕犹新,地下血迹斑烂,夹杂着无数零星衣物。
两人走了一段路,不禁越走越怕,但是掉头一看孙二公子还好,那韦飞提着铁锥,圆睁着怪眼,便似凶神一样跟在后面,又不敢说回去。
王五忽然一抬头看见一家油盐柴米店,那是平日素有往来的,进去一看,只见货架推翻在一旁,钱柜大开着,盐盆里还有半盆盐,油桶里也有小半桶油,米囤里也还有点残米。
王五见存货还在,心疑内面或许有人,连忙大叫道:
“孙老板,老主顾来咧,集上的将爷们也早去了,你行卖给我一点米好不好?”
叫罢,却不见店后有人答应,再到后面去一看,忽然一阵奇臭扑鼻,只见那店后院落里,横着三五个死尸,浑身血污狼藉,正拦住去路,不由叫声“啊呀!”转头就跑,险些儿和韦飞撞个满怀。
韦飞连忙一闪身,让过王五,扬锥大喝道:“里面藏着流寇吗?你别怕,全有俺咧。”
那王五吓得说不出话来,把手向院落里地下乱指,韦飞一看却是几具死尸,头脸全已变色,却一律全割去了左耳,忙道:
“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敝的,那鸟流寇把人杀了扔在这里,又有什么害怕的,这光景已有几天咧,你且随俺再进去看看,有活人没有?”
说着,又走了进去,一看里面是三间上房,两间厢房,那上房东间里,床上仰着两三个女尸,全是果无寸缕,肚皮胀得老高,有一个竟是大开膛,心肝肠肺全拖在外面,也被割去,却血痕犹新,和外面院落里所见男尸大不相同。
再到西间一看,一个老妇人被劈在地下,床上也仰着一个少妇,料是流寇奸杀。只是不解,那些女尸,也全被割去一只右耳,是何道理。
韦飞正待出来,忽听那床后簌簌直响,帐幔也颤动不已,连忙大喝道:“里面是什么人,还不快点出来,那流寇已经去远咧。”
喝罢不见有人答应,那床却更外响得厉害,韦飞不由焦躁,先将床帷掀起一看,却又不见床上有人,再向床顶上看时,忽见天花板上,微露一片衣角,连忙蹿身床顶,再看时,果见一个人,把那天花板撬起一块藏在上面,一双脚仍自露在床顶外面,颤抖不已,忙又扯着一只脚向下一拉。
那人大叫一声:“大王爷饶命。”便吓得昏死过去。人却被韦飞扯落床顶,一下压得那张床几乎塌了下来。
孙二公子闻声,也从外面赶了进来,韦飞已将铁锥插在腰间,将人挟着,一跃而下,再看那人,却是一个白须老者,一脸灰尘,身上并无伤痕。
那杨三不由叫道:“这便是那孙老板咧,那边房里死的是他两个媳妇一个女儿,这地下的老女乃女乃是他的老伴儿,那床上的女人却不知道是谁,这孙老板为人极好,也肯与人方便,但不知为何遭此恶报,这就叫天道无知咧。”
说着那孙老板被韦飞在人中上一捏,已经苏醒过来,一见韦飞生得豹眼虬髯蹲在身畔,一旁又立了一个提着宝剑的少年,不由又颤抖不已,王五、杨三两人忙道:“孙老板你别怕,这两位全不是坏人,你们这儿倒底是怎么样咧,快定定神好讲话。”
那孙老板,定眼一看,认得是王五杨三,不禁大哭道:“王老五,杨老三,现在说不得咧,我一家人全教流寇杀光,这临江集已经成了鬼门关枉死城,你两个却从哪里走来,当真那些强盗全走了吗?”
王五道:“你别难过,这个年头儿,谁保得了不遭劫数,老女乃女乃和两位大嫂妹妹的尸体全看见了。便店里几位伙计,也全死在院子里,总算老天爷有眼,把你老人家给赦下来,这不是哭的事,还得想个法子,好好把各位收殓起来才好!”
接着又道:“我们是因为船上载了一帮贵客到成都去,路过此地,打算来买点油米,船上又有一位少女乃女乃闪了胎气,打听打听这儿收生婆和医生住在哪儿,你老人家能对付着,卖一点东西给我们,告诉我们医生收生婆住在什么地方吗?”
孙老板哭道:“如今谁还能埋谁,她们婆媳母女全是今早死的,那几个伙计,可怜死了已经五天咧,谁敢出去埋他,至于油米,只要有,你们尽避拿,钱如今已经无用,还能说得上卖吗?”
说着又直哭起来,孙二公子忙道:“老人家不必难过,如今流寇已经走了,你还宜设法料理丧葬才是,我们既买东西,决无不给钱之理,不过那医生和收生婆到底在什么地方,能告诉我吗?”
孙老板道:“本集最有名的医生叫杨回春,就住在后面南街上,收生婆有一个叫黄老太婆的最好,也住在那附近,不过,经过这两次的血洗,是不是还活着那可不敢说咧!”
杨三忙道:“杨老先生我也认得,那是一个老好人,不过你们这集上的人也真傻,既然知道这些流寇要来,为什么不早点避开,却大家坐着等死喇?”
孙老板又道:“你哪里知道,他们未来之前,原曾说过,只不抗拒,绝定秋毫无犯,士农工商务安生理,便一到这里也只杀有钱有势的主儿,买东西也还给钱,末了却来一个血洗,奸婬掳掠一齐上咧。”
韦飞不由焦躁道:“现在不必多问咧,既然有东西,照价给他,我们赶快去找医生收生婆去,那鸟流寇还有什么好勾当干出来。”
那两个伙计连忙掏出一块银子,塞在孙老板手里,走到前面,取了些油米和盐,一同出店沿途向后街而来,因知各店无人,只拣须用的,便酌量取了些,除开新鲜鱼肉菜蔬而外,连酒也有了。却始终未再见一人。
等到后街,天已全黑,杨三点上了那盏灯笼,走不多时,便见十字街头,竖着一面冲天招牌,上面写着三世儒医杨回春住本街潮音巷内。
那王、杨两人,原甚熟悉,领着韦孙两人走进一条长巷,在一家门前停了下来道:“那杨老先生便住在这里。”
两人一看,门口上马石旁果然也竖着一块招牌,二面八字粉墙,黑潦大门,对面还有一座冲天照壁,看去非常气慨,那两扇大门也大开着。
四人提着灯笼进去,穿过屏门,一路叫着,也不见有人,一连穿过两座厅堂,韦飞道:
“看样子,这医生不是逃跑,便是也被流寇杀了,要依俺说,不如快些出去再去寻那收生婆去。”
那王五忽然用手一指第三进房又道:“你们看,那东上房内,不是有灯光吗?也许里面有人亦未可知。”
韦飞一把夺过灯笼,大踏步便向后面赶去,才穿过第二进房子,便见上房门窗大开,东间绿光闪烁不定,那院落中间,却站着一人,连忙停步大喝道:“你这厮是谁,这里的杨医生在家吗?”
那人却分毫未动,也不作答,韦飞方说:“你这厮是聋子吗?为什么俺问你的话,却不答应,是何道理?”
再提起灯笼一看,却是一个浑身精赤着,被绑在一根木桩上,除胸口,咽喉,各钉着一把刀而外,浑身钉满了小针,皮肤血污全已变色,显然已经死去多天。
那杨三不禁叫道:“这就是那位名医杨老先生了,可怜他老人家,过一辈子专施医施药,也不知救了多少人,谁知流寇一来,竟然把他也杀了,还死得这样惨,这天道真没法说啊!”
说着,孙二公子已经走近东间,一看那房里哪里是什么灯光,却是一蓬碧惨惨的绿火。
再就火光之下细看时,只见那房中妆台奁具位井然,绣帷锦帐十分华秀,分明是个香闺模样,那蓬碧惨惨的绿光,但在绣幢之中发出。
心方骇异,忽然那蓬绿火愈加强盛,照得房中毫发毕现,原来那绣帷之中,却是一张满嵌螺甸的红木大床,床上高悬着两幅大红平金百蝶帐幔,锦衾绣褥折叠得好好的,只正当中却横陈着一具白骨,骷髅手脚无一不全,那绿光便从那白骨上泛起。
孙二公子不由看得格外毛骨悚然,心知决非善地,那杨老医生既巳惨死,更不必久留,正待转身招呼韦飞快走。
忽然那绿光一闪,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来,一身缟素衣裳,虽然一脸泪痕,却美艳异常,一面看着自己膜拜不已,一面用一手指着那具白骨,颇有乞怜求助之意。
他心正不解,韦飞已经跑来问道:“你在看什么,那房里有人吗?既要看,为什么不索性进去,却在外面站着。”
孙二公子一指绿光正待告诉韦飞,忽然眼前一暗,火光骤灭,房中登时变成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忙将所见匆匆一说。
韦飞道:“这又作怪,照你这么一说,分明是屈死的冤魂现形了,俺在千军万马之中都曾闯过,就是没有见过这鬼是个什么样儿,既如此说,大家全进去看看,也好见识见识。”
孙二公子道:“韦叔不看也罢,要依我说,这镇上的人,好像全已血洗殆尽,这房里既然如此作怪,还宜速去为是,再到那收生婆家去看一看,如果寻不着,不如早些回船,能赶到成都,那里是个大去处,也许可以有法想,如再出点岔子,那便更不堪设想咧!”
那两个伙计更巴不得立刻回船,也从中劝阻着,却撑不住韦飞牛性忽起,大声道:“这里又没有一个人,难道你们还怕鬼吗?俺倒便要看个稀罕儿。”
说着,不由分说,提了那盏灯笼,大踏步进了上房,孙二公子无奈,只有提剑跟在后面,一同进屋,向东间走去。
只苦了那个伙计,提着盐米油酒,进去怕鬼,在外面,又面对着杨老医生的那具死尸,只有在廊下颤抖着。
那韦飞提着灯笼,更无顾忌,跨进东间,先向床上一照,果见一具白骨,平放在床上,却毫无血污之迹,便似水洗过一般,正说:“你这屈死的冤鬼,如果真的有灵,就该让俺老韦看个明白,也好与你伸冤报仇,为什么反不见动静咧!”
正说着,孙二公子眼快,已在灯光之下,看见那白骨之下有一张黄表纸,纸上似有符录之类,忙道:“韦飞仔细,闻得流寇之中,常有若干魔道人物暗中主持,这个阵仗,不要就是魔道中的邪术,却不可大意咧,最好别去动他,等回船以后,先去告诉云姐,她会剑术,到底要比我们好得多。”
韦飞一看,那具尸骨,果然蹊跷,但生性暴躁,不管好歹,又大喝道:“什么魔道邪术,俺怕他个鸟,凭这一堆死人骨头,也能吓唬人吗?”
说着.把灯笼向孙二公子手中一塞,揸开五指,将那一具白骨一掳。
只绿火一闪,倏然一声悲啸,一个少女的口音道:“婢子乃本宅主人杨老医生之女,闺名舜华,从小好道,誓不嫁人,不幸遭逢流寇之乱,全家罗难,我亦拒奸而死,想不到那流寇之中,藏有白骨教徒,竟图收炼生魂供其婬乐,洗骨伐髓之外,每日子午卯酉四个时辰,必有阴火焚身之惨,适才幸蒙二位客官破去禁制放我逃走,他日相逢必当重报,不过此间禁法一破,妖人势必赶来,二位还宜速去,否则我虽月兑此大难,二位却自难说咧。”
说罢,似见一团黑影穿窗而出,孙二公子连忙扯了韦飞道:“韦叔快走,妖人如果真来,那便了不得了咧。”
韦飞也不胜骇异,但仍舍不那一具白骨,取出铁锤,一下打个粉碎,这才取回灯笼一同出房。
那两个伙计早在房外听得明白,只惊得魂飞天外,不待二人叫唤,便一路向外面飞奔出去。
等韦飞两人到了第二进院落,正向第一进大厅走去,忽见天空一点绿光连掣,便似流星过渡一般,直向后进上房院落泻将下去。
孙二公子方说:“不好,那妖人来咧,韦叔快将灯笼吹灭,以免露出形迹。”
忽然身后大喝道:“哪里来的野人,胆敢破你祖师爷的禁制,将那杨老头儿的女儿生魂放走,还不停步听候发落吗?”
二人猛一掉头,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妖人,已经到了身后,再一细看,只见那妖人头挽道髻,身穿黑色制服,长仅及膝,却生得獐头鼠目,鹰鼻削腮,一脸阴狠之色。
韦飞一见来人异常猬琐,并不像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也大喝道:“你这厮是什么东西变的,敢在此地与妖作怪,已是该死,还待怎的,俺要放你走了,也不算是铁锥韦将军。”
说罢抛过灯笼,拔出铁锥,便待动手,那妖人冷笑一声道:“破我禁制的是你吗?那话就好说咧,我乃大西国王,八大王驾前护国老神仙门下弟子王仁兴,本来你既破我禁制,便该立刻宰了以泄我愤,不过你既自称将军,一定是明朝的官儿,那倒不能杀你,只有先带你去见孙可望殿下再说了。”
正说着,韦飞大吼一声,一锥已经打到,那妖人一闪身立即避过,接着把手一抬,一道灰白光直向韦飞右肩头飞去。
孙二公子说声“不好”,连忙掣剑在手迎了上去,已是无及,一根白骨钻心妖钉,正打个正着。
韦飞只觉得,右肩头一凉,半边身子全麻,酸疼入骨,忍不住撒手扔锥倒下去。
妖人一见妖钉得手,更不待慢,用手一指,那道灰白光华又向孙二公子飞来,却好孙二公子手中宝剑向上一迎,两下一接触,只见青光大起,铮的一声,妖钉立被削成两截灰白光华一闪而没。
那妖人不知孙二公子手中那口宝剑原名清宁,得自管岑山中,乃前仙拂云叟所遗炼魔利器,一见妖钉被毁,不由吃了一惊。左肩一摇,又飞出一道暗红色妖剑,向孙二公子扫将过去。
那孙二公子初遇妖人,一见韦飞中了妖钉倒将下去,那妖钉又向自己飞来,挥剑迎敌,原属拼命一试,不想仙剑忽发威力,竟将妖钉打落,胆气转壮,把心一横,又挥宝剑,向那暗红色妖剑迎去。
只听得铮的一响,那道暗红色妖剑似又受伤,倏然退出老远,心下越发有了把握,不待妖剑再飞来,一剑又向妖人扫去。
那妖人万想不到妖师所传邪宝妖剑全敌不过那柄宝剑,不由有点着慌,二次又催剑一挡,猛见妖剑一震,又被挡了回来,这一下竟连真气全被震伤,几乎被那宝剑砍上。
所好孙二公子不识剑术,未能发挥那剑威力,得容辗转,但也看看不支,孙二公子却得理不让人,直逼了上来。
他正想着如能一剑将妖人杀死,自己和韦飞或可有救,忽又见半空中一道乌金色剑光直泻而下,接着又现出一个紫面长髯,高大妖人来,向那先来妖人王仁兴大喝道:“此剑乃拂云老儿遗物,岂是你所能抵敌,还不快将那个倒下的蠢货摄将回去,听我发落,这里的事,我已用晶球照影之法查看明白,无用多言,算全交与我咧!”
说着,一指那道乌金色光华,又向孙二公子扫来。
那王仁兴一见来的正是妖师老神仙张全,连忙答应,一下背起韦飞,在一团惨碧光华笼罩之中,向南方一闪而没。
孙二公子一见韦飞被妖人摄走,心中非常着急,但心恃仙剑在握,方才连破邪宝妖剑均自得手,忙又挥剑迎了上去。
却不知道,那妖师绝非方才妖人可比,那宝剑一着乌金色光华,反震之力极大,几乎月兑手飞去,妖光直压下来,不由叫了一声“啊呀”矬了下去。
看看妖剑已到顶门,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想见百丈金虹垂天而下,直照耀得两眼全睁不开来,那道乌金色光华,倏然一撤,遥闻有人大喝道:“张全,你听清楚了,今天权且便宜你,少停些时自然有人前去寻你。”
再抬头一看,那妖师已经不知去向,眼前却站着一位相貌奇古的老尼看着自己笑道:“二公子受惊了,那妖人已被我惊走,你也该回去咧!”
说着一伸手从袖中掏出一粒丹药来道:“这是一粒安胎灵药,可速携回船上与含芳服下,定有奇效,并大可裨益那未产孩子,你却不必再在此地眈搁了。”
孙二公子连忙接过,又拜谢道:“幸蒙大师救我一命,并承加惠内子,实属感激之至,但不知大师是何法号,还请见示,以便永识不忘。”
那老尼微笑道:“贫尼慧因,了尘是我徒儿,适因从海外仙府,一路巡视而来,不想公子偶为妖人所窘,故而解围,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孙二公子连忙又叩头说:“弟子实在不知师祖法驾到此,还请恕罪,不过我那韦叔已被妖人摄走,存亡未卜,还望慈悲救回来才好。”
慧因笑道:“你那韦叔,此番虽有凶险,却决不至丧命,由他阅历阅历也好,此间既有诸葛一真等人还可应付,他既收他为徒,自不至坐视,可传我语,着他和张纪方、心印等三人,先救沿江一带孑遗,再除成都妖人,要不然,只顾了除魔,这番浩劫愈扩愈大咧,便你夫妇和云儿,也不妨暂缓石屏州之行,襄助这场义举也是绝大功德。”
说罢袍袖一展,金光一闪,便不知去向。
孙二公子又伏地拜了四拜,才起身出了杨老医生大门,径向江岸而来,只苦于路径不熟,虽有暗淡月光,街市上却了无人迹,再加上一片兵灭以后景象,便如进行墟墓中一般。
他好容易才寻到江边那条街上,忽见一道剑光冲天而起,直向身边落下,一看却是云云,忙道:“云姐既已赶来,想必那两个船伙已经回去,不过韦叔已被妖人摄去啊。”
云云不由大惊道:“那王五杨三,两人逃回去语焉不详,只说你们遇上一个女鬼诉说有妖人作祟而已,既有妖人在此,又将韦叔摄去,那倒说不得只有一拼咧,那妖人现在何地,你能告诉我吗?”
孙二公子忙道:“那妖人早被慧因大师祖惊走了,否则焉容我活着,韦叔虽被摄去,据师祖说虽有凶险却无性命之忧,那位诸葛道长非去救他不可,只是这个时候却到哪里去寻这位道长咧!”
说着,又将慧因大师去魔赠丹留话的经过说了。云云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赶快回船为是,含芳妹妹,这个时候,越发月复疼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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