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面两里外一座江滨的草棚中,张秋山在黑暗中默默地行功疗伤。
要修至可排除体内异物与毒物的境界,天赋够的人也需下一甲子岁月苦功。但他二十余岁年纪,居然修至这种不可能境界。
这是供往来此地工作的村民歇息的草棚,用芦苇搭建,聊可遮蔽风雨,附近三里内没有居民。
梆夫人母女四人在四周警戒替他护法。一直就对地能行功排除毒龙掌余毒的事存疑,所以小泵娘心中焦灼,不时悄悄溜进棚察看,像热锅上的蚂蚁。
“娘,要不要用真气助他一臂之力?”她出现在乃母身旁不安地说:“好……好像他有了困难,有……有点像真气上不了重楼现象,只在冒冷汗……”
“女儿,关心则乱,你可不要自作聪明帮倒忙。”葛夫人拍拍她的背肩,用令她心安的平静口吻说:“他如果没有把握,决不会用自己的性命来冒险。先天真气疗伤是不是甚么困难的事,但排除异物可是性命悠关的大险,稍一出错,不死也将成残废,异物会堵绝或毁坏经脉,连你爹都没修到这种神化境界。我想,他一定有成功的信心,任何人想插上一手帮助他,都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定下心来,别胡思乱想。”
“娘,大概要……要等多久?”
“谁知道?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估计。女儿,你太关心他,有时候反而会误事的。”
“女儿该……该关切他的……”
“我知道,但是……娘只能告诉你,你年纪还小,不要太早就……”
“娘,也许女儿……”小泵娘期期艾艾,词不达意:“不管怎样,女儿是……是很……
很喜欢他……”
“感恩图报?”
“女儿不……不是这意思……”
“好了好了,娘只是提醒你,感情的事,勉强不得,你必须在心里有所准备,等到心收不回来,可就有苦头吃了。”葛夫人语重心长地说。
“娘的意思是指……”
“他对你最多……最多把你看成一个顽皮的小妹妹,你本来就小。”
“这……”
“他在扬州洒月兑地、无牵无挂地溜走了之,就因为他把你看成小妹妹,所以心中没有负担,没有挂念,没有依恋,你还不明白吗?”
“女儿正在成长,正在……”
“不害躁,羞!”葛夫人笑骂:“我看你真需要好好管教了,再三偷偷溜走四处闯祸,现在你有更充分的理由发疯似的……”
“娘!”
在棚南首戒备的女乃娘方氏,突然发出一声暗号。
四周都是及腰的篙草,积雪尚未溶化,视界可以远及百步左右,但如不留心,便不易看到悄悄接近的人。寒风呼啸枯草摇曳,视线易受扰乱。
片刻,南面十余步外有人长身而起,然后接二连三出现七个人,全穿了灰劲装,外加一件马甲形的无袖皮祆。
八个人两面一分,徐徐举步向茅棚接近。
梆夫人长身而起,距棚十步卓立。
“不要再接近了,免滋误会。”葛夫人沉声说:“诸位有事吗?”
“咦!是女人。”为首的人按在剑靶上的手松开了,大概认为一个女人不值得动剑:
“甚么人?亮名号以免自误。”
“没有亮名号的必要,诸位何不先明示来意?”
“北关大道上,有四个人被杀,咱们是调查凶案的人,在附近搜查凶手。半夜三更荒野之中,你一个女人在此现身,想必是武林中人。”
“本来就是武林中人。”
“请教姑娘贵姓劳名。”
“恕难奉告。”
“哼!那么,姑娘涉嫌重大,老夫必须盘根究底。”
为首的人一面向前接近,一面挥手命七名同伴跟上,八个人缓缓逼进,气氛一紧。
“阁下的口气,不像是公人,倒有点像强盗口吻。”葛夫人缓缓举剑:“谁再接近,休怪老身剑下不饶人,生死各负其责。”
对方用行动作为答覆,中间的三个人一声沉叱,三支剑狂涛似的涌到,剑气破风声如万顷松涛,每个人都用内功驭剑,向一个女人发起群殴,毫无武林朋友的风度气概,着阵势就知不是好燃。
梆夫人怒火上冲,剑起处风雷乍起,一招浊浪排空攻出,向三支剑涌发的剑山楔入。
“铮铮……”金鸣震耳,剑光狂舞中,人影四分,一招胜负已决。
“聊施薄惩,下次必定有丧命。”葛夫人退回原位冷冷地说。
三个人皆是右胁中剑,伤肌而不曾损骨。
小小的创口,把三个人的胆都快吓破了,那势若狂涛的剑影封不住闪不了,排空切入一击使中,假使存心杀人,三个人恐怕无一幸免。
其他五个人大吃一惊,忘了救助同伴,也忘了一拥而上拼搏,楞住了,似乎还不相信三个高手一照面便裁,这怎么可能?
一声呼哨传到,八个人狼狈地徐徐后退。
梆夫人听到呼哨声,不再轻松,沉着地起剑立下门户全神待敌,并发出大敌将至的信号。
突然,一道电虹从三十步外夭矫暴起,有如长虹经天,以慑人心魄的奇速射来,眨眼即至。
梆夫人裙扶飘飘,身动剑发,绝招惊涛骇浪出手,惊涛十二剑中的精华杀着,气势浑雄无匹,人与剑合而为一,迎着射来的电虹,迸发出无数惊心动魄的光华,她用上了真才实学全力以赴。
数声慑人心魄的剑鸣进爆,风吼雷鸣中,两人的身影向两侧急分。
势均力敌,剑上的劲道难分轩轻。
是一个发辫灰白的干瘦老人,斜飘出丈外立地生根,手中电芒闪烁的长剑,仍传出隐隐龙吟。
“原来是沧海幽城的妖妇。”干瘦老人沉声说:“惊涛十二剑果然名不虚传。傅老,该你出面了,拖下去夜长梦多,这泼妇交给你啦!”
两个穿了一黑一白怪袍的人,从十余步外并肩缓步而来,似乎身上散发有死亡的气息,阴森的形态也充满慑人的鬼气。
“真该由老夫出面的。”叫傅老的白袍人一面走一面说:“沧海幽城的剑术并无奇处,派得上用场的是玄门练气绝学玄天神功,老夫的太极神功,自信还有与玄天神功分庭抗礼的把握。”
“我百毒真君可以让这妖妇生死两难。”穿黑袍的怪人说:“傅老,何必浪费元神真气拼命?这是匹夫之勇,让贫道伸一个小指头把她弄成软骨美人,根本就不费三五两力道,岂不太妙?不过,人我要。”
百毒真君的名号、可把葛夫人吓了一跳。
这玩毒的老道叫青松,道号平平凡凡,号称玩毒的祖宗,所以绰号叫百毒真君,提他青松的道号,反而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人也不多。
在魔道人物中,每个度头都自称魔中之魔,难免有自卖自夸之嫌。
而这位首毒真君,的确可称魔中之魔而无愧色,施放毒物时人畜遭殃,一次毒死三五十个人,在他来说的确不费吹灰之力。他说用三五两力道来对付葛夫人,已经说得大客气,把葛夫人看成劲敌了。
梆夫人久走江湖,留意江湖情势,见多识广,自然知道百毒真君其人,难怪心中吃惊。
她也知道穿白袍的傅老是何人物,那身怪白袍就令人心中发毛。白无常银博,姓很怪,绰号也吓人。
夜间出现时,按例穿的是银色怪袍,白天在外行走才穿白袍。
所以夜间看到银白色,真令江湖的高手名宿心惊胆跳,是一个黑道中恶名昭彰的杀人魔头,杀人越货心狠手辣,但却不是强盗,黑道与绿林道劫财杀人的方法是不同的,虽则手段相去不远。
“人,当然无条件交给你,你百毒真君对鼎炉的选择要求甚滥,甚么女人都行,只要是女的就好。”白无常嘿嘿怪笑,说的话邪味十足:“但老夫坚持要见识见识玄天神罡的威力,你得让银某有松松筋骨的机会。”
“好吧!三招,如何?”百毒其君让步。
“三招正好,这一来,银某如果败了,也在脸挂得住,不至于一招使灰头土脸。”“少废话!上啦!”
一声怪叫,白无常手中的阎王令凶猛地冲上挥出。
这种外门重兵刃,外型与雁钢刀相差不远,不同的是锋尖成三角形很像令牌,所以叫阎王令。
梆夫人的剑轻了一倍以上,怎能与男人比臂力?
但她别无抉择,非接不可。如果白无常一冲落空,很可能乘机冲入茅棚,在棚内行功迫毒的张秋山,有死无生,所以她不能不接招。
金鸣声与气爆声狂震,剑令疯狂地纠缠片刻,突地狂啸声震耳欲聋,再传出两声可怕的金鸣,火星飞溅,枯草乱舞中,蓦地风止雷息。
梆夫人连退三四步,脚下虚浮,身躯似乎在这刹那间矮了半尺,以剑支地摇摇欲倒。
白无常退了五步,屈右膝着地,阎王今无力地斜支在一旁,浑身雾气蒸腾。
“太极神功足以与玄天神爱分庭抗礼。”白无常的嗓音全变了,吃力地挺身站起:“沧海幽城的所谓盖世玄功,未免夸大了些。老道,再给我三招的机会。”
“不行。”百毒真君断然拒绝:“假使你们两败俱伤,我的损失大了,到何处去找有此慧根的鼎炉?你给我站到一边去。”
梆夫人身侧,出现二姨杨碧娥、女乃娘方氏、葛佩如小泵娘,两支剑一把神犀匕布下阵势,掩护葛夫人调息,显然已看出情势不妙。
“不能全陷在此地。”葛夫人虚月兑地说:“方嫂,速带佩如月兑身。”
“娘,女儿不走。”葛佩如咬牙说:“要死,就死在一起,女儿……”
“哈哈哈……”对面的百毒真君狂笑:“贫道的手下管制的生死,阎王爷也不敢与贫道争。你们,贫道看中了你们几个好鼎炉,就算你们大限已到注定三更死,阎王也不敢派使者拘你们的魂……”
四女身后,突然出现张秋山的身影。
“老道,真的吗?”张秋山中气充沛的嗓音震耳,举步超越葛夫人:“我雷神却是不信。阎王管不了你,神祗却不容许你任意荼毒人鬼。你的时辰到了,妖道。”
“雷神?”一旁的白无常月兑口惊呼。
雷神的名号,确有震撼人心的威力。
百毒真君哼了一声,但似乎有所顾忌,不敢再逼进。传闻中,雷神的霸道武器雷珠,威力可远及百步外,掷出的距离也就是威力范围,被击中保证可以血肉横飞,爆炸的威力令人丧胆。
“贫道也不信雷神能管得了我百毒真君的事。”百毒真君厉声说:“你也不是神祗,你同样是血肉之驱,禁受不起贫道的百毒……”
“当在下知道你是百毒真君时,你已经死了一半了。”张秋山抢着说:“你不会有抢上风放毒,或者近身以毒杀人的机会,在下可以在十丈外杀死你,而你决不可能在三丈外用毒物杀我,除非你能及时抢得上风。”
“你少吹大气,贫道就可以……嗯……贫道可以在……呃……在三丈外……呃……
哎……”
最后一声哀叫得尖厉刺耳,不住摇晃的身形突然扭转,不敢用纵跃术,撒腿狂奔,像是见了鬼,奔跑时身形歪歪倒倒,像个醉鬼。
白无常与其他八个人,起初看到百毒真君一面发话,一面发出嗯嗯呃呃的怪声,而且身躯随怪声而不时震颤,正感到莫名其妙,但还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等妖道转身踉跄逃命,他们才大吃一惊。
雷神说,可以杀人于十丈外。
目下双方相距有四丈左右,妖道不但不出手反而逃命,逃走的形状,已清楚的表明受了伤。
这可不是装出来的,老道不是不动手就认输逃走的人。
第一个一跃三丈飞逃的人,正是白无常。
八个人都不是笨蛋,像惊散了的鸦群一飞而散。
“你不要紧了?”小泵娘惊喜欲绝,忘形地收了匕,一把抱住了张秋山。
“先天真气更精纯了些。”张秋山挽着她走近葛夫人:“伯母,不要紧吧?”
“还好。”葛天人收剑苦笑:“白无常的太极神功,确是玄天神罡最强的劲敌,我几乎毁了气门。哦!你用甚么把妖道吓跑的?你不会用妖术吧?”
“棚柱上有几枚船钉,可惜又短又小不足三寸,四丈外击杀普通人尚无困难,想击毙百毒真君这种有太极神功护体的高手,就难上加难了。”
张秋山沉静地又说:“我利用他说话的机会,首先击中他的下阴,断了他的冲脉周天气路。然后是鸠尾和左右期门,最后用全力贯入神关穴。如果我所料不差,妖道的腰带内附有铁镜一类护身物,针可能贯穿了护脐镜,能否贯入脐就无法判断了。我从不使用暗器杀人,雷珠也不是用来杀人的。但对付百毒真君这种近身必被他毒死的凶人,只好用暗器计算他了”
“他会死吗?”
“死不了,日后我得小心提防他。四枚船针都伤了穴道,但伤势有限,要不了他的命。
梆伯母,谢谢你们赶来救援,感激不尽。再蒙诸位冒险阻止他们……”
“张小扮,你就不必说感谢的话了。”葛夫人阻止他继续道谢:“你救小女在先,我还没好好谢你呢!”
“伯母是跟踪小佩来的?”
“是呀!她偷偷溜出客店,我就知道她要到何处找你了,神爪冷镖纠众声称对付你,乃是众所周知的事。我晚到一步,小妖怪已跟了一批人绕城北走,幸好及时赶上了,设想到捉你们的竟然是天地会的人。
“恐怕不是天地会的人。”张秋山一语惊人。
“不是?他们已表明身分……”
“本来我也深信不疑,但……”
“有何可疑?”
“天地会不论开何种型式的堂,尤其是性质近乎刑堂的处理会外人的外法堂,不可能有人在暗处牵线掌握形同天外之天。该会毕竟是有组织有纪律,旗号鲜明以孤臣孽子身份:拥有强大潜势力的秘会,不可能摆出这种黑道豪霸在暗中控制会场,躲在幕后不敢亮像的阵仗,那会引起会中弟兄互相猜疑,导致离心离德的恶果。所以我怀疑他们可能不是天地会的人,虽则穿着打扮与气势并无错误。天地会的底细,我对他们不陌生,就是觉得不对劲。”
“那你的猜想是……”
“想不起来,日后当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哦!小佩,你发现我带着的麻袋吗?”
“里面是不是盛有人?”葛佩如问。
“是的。”
“那人死了。”小泵娘叹口气:“猎犬先找到麻袋,跟在犬后的几个人立即用暗器袭击,把人拖出,已经无数了。我还以为是你,刚要扑出和他们拼命,却听到有人叫不是你,几乎吓掉我的魂。你……你……”
“镇定些。”张秋山拍拍小泵娘的肩膀:“危险已经过去了,我得好好谢你。”
“那人是谁?”葛夫人问。
“小刀会的叛徒,陆一刀陆全,也叫安庆陆,江湖十大暗器杀手之一。”
“咦!你怎么与他走在一起?”
“神爪冷镖派他来诱杀我,却不知道他的真正身分。我要过江,快三更正了,你们尽快返城……”
“好啊!你又想独自溜走?我不依。”小泵娘跳起来叫:“我一定要跟你走,不然……”
“丫头,别闹。”葛夫人喝止:“张小扮,风狂浪猛,三更半夜如何过江?如无必要,不宜冒险,有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明天,五万两不义之财泡汤了。”
“甚么?五万两不义之财?”
“是的。”
“说说看!”
“是扬州府库存拨出来的秘密开销银。满人的皇帝十分可恶,吃定咱们汉人了,地方的税赋不留分文给地方使用,全部得向京师缴交,地方上修一条路,也休想扣缴一文半文。地方没有钱做任何便民利民的事,只好巧立名目向百姓摊派,地方官都是汉人,百姓恨官府却不很皇帝,你看毒不毒?现在扬州府库居然拨出五万两银子秘密开销,没有任何一个知道官场辨矩的人肯相信。我相信,所以我要去查明白。陆一刀有朋友在扬州库存大使衙,知道有关拨银的事,用这件消息换他的命,我答应银子的事证实就放他逃生、没想到他依然被杀死了。”
不远处草梢一动,站起一个灰袍身影。
“请勿误会,是友非敌。”灰袍人急叫。
张秋山已像个幽灵,幻现在灰袍人身左。
相距四五丈,连葛夫人也没看清他是如何接近的,反正只觉眼一花,他就在五丈幻现了。
“他会变化?”暗暗惊心的葛夫人月兑口轻呼:“那怎么可能?”
张秋山也有点心惊,只觉神意一动,移动的身形任意所之,行动与神意合而为一,这是练武人梦寐以求,求之不可得的所谓通玄境界,玄门方土所谓地行仙的成就,也是他不敢妄想的境界。
他有点醒悟,先前他曾经告诉葛小泵娘,先天真气更精纯了些,没想到比想像中的境界更精纯。
那毒龙掌沉重一击,掌毒深人体内奇经百脉,生死关头,他为了自救,以元神精髓洗炼奇经百脉,竞贯通了生死玄关,等于是经历了一次蜕化大劫,道行更深三分。
玄门重视劫难,能度过一劫,结果有两种极端情况出现,一是道基全毁,得重新修炼;一是死而复生,道行更深三五分。
这一退一进之间,差异极为悬殊。
他经历这一劫难,幸获后者的成果,等于是月兑胎换骨,进入连他也大感惊讶的堂奥。
灰袍人假使出声晚一刹那,可能就叫不出来了。
“你是甚么友?”张秋山冷冷地问,立掌当胸,随时可以伸出,将灰抱人控制在威力圈内。
“生死交情的朋友。”灰袍人沉着地说。
“我不认识你。”
“你救葛小泵娘时,同时救了另一个人……”
“哦!原来是你。”张秋山消去敌意。
“老朽姓尹,尹萧萧。”
“熊尹江?”张秋山一怔。
“对,尹二。”
“小刀会三祖师的尹二?风萧萧兮易水寒?”
“正是老朽。惭愧的是,老朽一辈子暗算人,却一时大意,被人用接引浮香糊糊涂涂弄翻了。接踵而至的惨祸令老朽痛心疾首,三汊河塔湾事件,敝会精英几乎被一网打尽。天地会江宁方面派来的会盟人员,也不幸伤亡殆尽,此仇此恨,没齿难忘。老朽正为了此事进行侦查,也希望向老弟面致谢忱。”
“请勿挂在心上,在下之救前辈并非有意,顺便而已。”张秋山摇头苦笑:“贵会与天地会的事,在下从不过问,对你们所知有限,在下对组帮结会的事毫无胃口。三汊河事件,在下离开扬州才知道一些眉目。没想到的是,一到镇江,就有人指称在下是出卖两会结盟消息的罪魁祸首。不久前,天地会摆出九老开堂阵仗,指证在下的罪状,真是莫名其妙。尹前辈,你也要指证在下……”
“老弟请勿误会……”
“真的?”
“本会早就知道江湖上有一批极端神秘的人,与官府暗中通声气,而且专与满人的方面大员交易。满人出赏格最高的两件事,一是告变,一是提出满汉有别妄自刻书刊行的人。告变,包括招兵造反、谣言天命、组会结社等等,天地会与敝小刀会更是被禁黑名单中的首要。陆一刀是敝会的期徒,他往昔的确认识许多三教九流的狐鼠,他知道扬州府库存有银拨出并非空穴来风。老朽猜想这批银子,可能与三汊河告变事件有关,老弟可否让老朽一同前往一查究竟?”
“这个……”
“老朽指天发誓……”
“尹前辈,请不要这样。”张秋山抢手架住了下跪发誓的尹萧萧:“在下相信前辈是诚意的,咱们这就找船过江,在船上再商量。”
“老朽有人在江滨,有快船可用。”
“这就走。”
“我呢?”小泵娘跳起来叫,要撒野了。
“你跟伯母回城歇息。”张秋山断然拒绝。
“你……你……你休想赶我走,你……”
“张小扮,带她去见识见识也好。”葛夫人说:“我相信你能照顾得了她。这丫头心眼多,闹起来真会影响你办事。”
“带人消灾?”张秋山拧了小泵娘的脸颊一把:“你是个敲诈勒索的专家。好吧!但你得放乖些,你那毛躁性子如果不改,早晚会闯出大灾祸来的。”
“我在改,你没感觉出来吗?”小泵娘幽幽地说:“我知道我有点任性……”
“知道就好。”张秋山诚恳地说:“人总会长大的,多活一年,你将多知道一些做人的经验和见识,玩命的人必须克制自己的性情缺点。我对你娘有承诺,所以你必须听我的话,知道吗?”
“好嘛好嘛,人家听你的就是啦!”小泵娘可懒得费神听他说教,只知道可以跟他走就心满意足了。
“真是女生向外。”葛夫人半真半假地说:“这一路上,她在我面前,从来就没有这么听话。张小扮,一切拜托啦!”
“伯母,小侄如果能平安返回,小佩一定也平安地在小侄身边。”张秋山郑重地说。
弦外之音,也明白地表示,如果他不能平安回来,那就不用说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心了。”葛夫人抱了抱爱女,语气难免有点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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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的富豪很多,最富的以包销官盐致富称尊。
扬州一府的盐税计岁输一百二十万两,每一分一厘皆须连往京师缴纳。而前朝扬州的税额只有三十万两,地方上可以留用十之二。
包销官盐的扬州巨富有十二家,负担税额八成左右。
扁是这十二家盐号,每年就付出一百万两,加上其他名目的活动费、火耗、厘金、捐输,每家每年付出十五六万两并非奇事。
而那时,四或五两银子可买一亩肥田。
十二家大盐号,有十家的栈仓货号在仪真而不在扬州。
盐船从运盐河抵扬州,与运河(治河)会合,经三汊河走上河,在仪真的下江口聚泊,地名十二坪,在县城东南十余里,也是上运河的人口,盐船以这里为集散处,也就是十家盐号所在地。
码头与漕运码头分开,形成另一小王国,设有盐运司管制,由县城南门外江口的奇兵营派兵支援。
奇兵营是八旗兵驻防,有数百名水陆勇健,由一名游击统领,专向各商号与船舶大索常例钱。
当然他们不会亲自出面需索,而是利用地方名人与地棍混混做中间拉线人。
所以,真正的亿万富豪在仪真十二坪,而不在扬州,扬州只是他们的别业所在地,享乐纳福的销金处而已。
盐运码头盐仓林立,工人们昼夜不停地忙碌,半夜三更仍有人活动,混进三五十个人,谁也不会注意。
有些船来自湖北、湖南、江西,各种听不懂的方言大聚会,谁知道身旁的老兄是老几?
每天都有数百艘大小只进出,生面孔谁也不认识谁。
四更将尽,一艘快船悄悄泊上了西码头。谁也没注意这艘船,邻舟的人甚至连招呼也懒得打。
码头靠西首的一座大盐仓内,仓门紧闭,不再有工人活动,大概已经封仓了。
仓内的账房灯火明亮,十余名健壮的大汉在烤火喝酒取暖,三个穿袍着褂的中年人,则在案上清理一些文书单据,神情颇为严肃。
房外近壁处,堆放了五十只麻袋,看了长方的外形,便知道不是盐袋,里面必定是木箱仓内盐袋堆积如山,一股盐味冲鼻,盐袋比这五十只箱袋大两三倍,可知里面所盛的决不是盐。
十余名健壮大汉似乎没带任何兵刃,三个穿袍中年人一佩剑两佩刀。
一排四座大仓门,是从里面上杠关闭的,除非破门而人。
而这种沉重的大仓门真不易撞破,撞则惊动码头上的人,在这一带像强盗一样破门,会被抓住砍脑袋的。
仓顶没加建承尘,行家只须爬上去揭掉瓦,就可以开天窗进入,轻而易举。
盐包堆得几乎高与梁齐,揭瓦开天窗的人降下毫不费劲。
十余名以黑巾蒙面的人,就是从上面开天窗进入的,没发出任何声息,都是行家中的行家。
账房附近空间并不宽阔,盐包一堆堆排得整整齐齐,每一条走道宽不足八尺,账房前面也只有两丈左右的活动空间,十余名健壮大汉就在这地方的长条凳上喝酒、歇息、或者假寐。
三个中年人在长柜内的大桌旁,就灯低声谈论一些单据的事。
其中一人偶然抬头站起伸伸懒腰,突然从柜上的一排窗口向外瞧,看到两堆盐包中间的走道.鱼贯踱出几个蒙面人。
另一条走道,也有几个人踱出,神态沉静,脚下无声,像是鬼魂出现。
“咦!”中年人谅呼:“甚么人?”
外面的十余名健壮大汉失惊而起,有几个跳起来,火速从老羊皮大袄内,拔出暗藏的锋利匕首,三面一分,布下阵势严阵以待。
辈有十四名蒙面人,只有四个人穿着不同,任由对方列阵,泰然地在仓门一面雁翅排列,无声无息,对严阵以待的十余名大汉视如无睹,也不回答中年人的喝问。
三个中年人急急外出,其中之一挟了一只招文袋。
“你们到底是甚么人?”佩剑挟了招文袋的中年人沉声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不要管咱们是怎么进来的。”以黑巾蒙面的张秋山说:“东西准备好了吗?”
“咦!你们……你们为何早来半个更次?”中年入颇感不悦:“在下必须按时交货,不能提早,你们……”
“阁下,这种事如果按时办理,万一事先走漏了风声,是你负责呢,抑或是我负?少废话。”
“不行这……”
“那么,咱们走,一切后果,由阁下负责。”张秋山欲擒故队:“哼!说不定你们这边走漏了风声,半个更次谁知道会发生些甚么可怕变故?告辞!”
“老兄,你别为难在下好不好?”中年人急了,用近乎央求的口吻说:“在下也是奉命行事,万一出了缴漏,岂不是……”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老兄……”
“在下也是奉命行事,不能稍留免生变放,阁下既然不变通办理,在下只好走了,日后……”
“半个更次你们就不能等?”
“片刻也不能等,告辞。”
两名佩刀中年人低声商量片刻,与佩剑中年人低声耳语,并且点头示意。
“好吧!”佩剑中年人终于勉强让步,伸手指指壁下堆放的五十只麻袋方包:“东西都在这里,你们先点数,再按规定点交。”
“晤!在下得打开检查……”
“老天爷!你这岂不是存心找麻烦吗?”中年人叫起苦来:“东西是盐运司仓场大使派人运来的,在下从府城来,仅负责接收和点交,我带来的这些人根本不曾动过这些东西,谁知道里面盛了些甚么物品?你老兄要打开检查,我怎么知道多甚么少甚么?岂不是任由你老兄说好说歹吗?”
“你是府城来的?”
“不错,在下是刑房译字所的属员,负责与满城守备府的通译连系,前天到达此地,入黑时分方进仓接收这些东西,预定五更三点再开仓交给你们……”
“好吧!大概你也不知道详情,点交吧!”
中年人从招文袋中,取出一根劈开成两关的半根木签,上面刻了徐朱的古怪满文,和半张也写了满文的桑皮纸,往柜上一放。
“在下要先核对信物。”中年人说:“请取出来并合核对。”
张秋山傻了眼,他那儿来的信物?
半根木签,半张桑皮纸文书,他必须有另一半签和另一半文书,而且必须双方能契合才行。
“没带来。”他硬着头皮说:“交给咱们就是了,何必那么麻烦?”
“天老爷!你这岂不是存心要我的脑袋吗?没有信物,我回去怎么交代?你……”
“少废话!”
“他们是贼,冒充的接货人。”佩刀的中年人拔刀怒叫:“擒住他们,死活不论。”
罢冲向张秋山,刀刚举起,张秋山身右的一个蒙面人右手一拂,电虹一闪即逝。
是一把小飞刀,小刀会弟兄的暗杀绝技,近距离发刀快愈电闪,百发百中。
刀贯入中年人的右肩井,虽是重穴却不致命,右半身失去活动能力,贯在穴上方奇准无比,血不至于沁人胸肺,医治得当甚至不会成为残废。
“呀……”中年人叫,刀失手堕地,人仍向前冲,被蒙面人抢出一掌劈昏了。
这片刻间,砰砰卟卟倒了八个人。
佩剑中年人只攻出一剑,便被张秋山扣住右腕,左手扣住脖子,抓鹅似的吊起、扔出,立即被蒙了脸的葛佩如一脚踢昏了。
包括尹萧萧在内的十二个蒙面人,仅用飞刀伤人、打昏,根本无意与大汉们的匕首拼老命。
再片刻,另八名大汉全倒了。
“准备欢迎接货人。”张秋山下令:“把这些人掘好藏妥,几个首要的人以后要带走问口供。”
众人急急动手处理俘虏。
尹萧萧拆开一只麻包,里面果然是盐运司经过改铸的官定银箱。撬开箱,廿锭五十两重的纹银光亮耀目。
五十箱,每箱纹银一千两。纹银,也称官银,是官铸的通用银两;但用来缴税,同样要加收火耗折损。
打开了后库存门,十二个人一阵忙碌,将五十箱银子先后快速搬上船。不久,盐仓重归沉寂。
巡街的更夫,敲出五更初的更柝声。
码头上,仍有人在忙碌,有些船正在焚香敬神准备启航。
黎明前的阵黑光临,五更三点。
远处,隐隐传来寺庙的晨钟声,打破黎明前的沉寂。
云沉,风黑。
十六名挑夫打扮的人,大摇大摆到了仓门外。一个挑夫上前,抓住门环敲出三、二、三,八声三节暗号。
里面的取下沉重的门杠,拉开沉重的仓门。
“请进。”启门的人说,闪在一旁。
灯光明亮,四周共点了八只灯笼。
账房外,张秋山与尹萧萧带了三位同伴迎客。
“请核对信物。”张秋山取出半根签和半张文书放在柜上:“诸位真准时。”
十六名挑夫全进来了,不住向四周察看。
为首的挑夫从怀中取出另一半木签,和另半张文书,双方合并十分契合。
“东西呢?”挑夫问。
张秋山收了信物,指指壁根下堆积的五十包盐。
“那就是,在下这就点交,你们数数看数量是否相符。”他紧跟在为首挑夫身右:“在下验收的,就这五十袋,这是你们的了。”
有十个挑夫不假思索地上前,毫不迟疑地推动盐包。
一袋盐是一百六十斤,真需要壮实的汉子才奈何得了,通常由两个抬起,放在一个人的背肩上背着走。
“且慢!”为首的挑夫阻止同伴背盐袋,鹰目中有疑云:“不对,在下所获的指示,是每袋的重量约六七十斤,这些……”
“给多还不满意?”张秋山失望地说:“在所奉的指示,就是这五十袋,要不要悉从尊便。”
对方既然不知道所盛的内容,也就表示与五万两银子无关,至少也是不明内情,像那位点交的译字所属员一样,根本不知道点交的是银子,所以张秋山深感失望,对方安排策划得十分周密,是犯罪的专家。
假使对方真把盐撤走,他更失望啦!
一直站在人丛最后面的一位挑夫,突然排众而出,伸手拍拍盐袋。
“是盐。”这位挑夫狠盯着张秋山说。
“也许是盐。”张秋山指指四周如山的盐袋堆:“除非那些袋里盛的不是盐。”
“贵上真要你移交这五十袋盐?”
“我可没说是盐。”张秋山泰然地说:“反正我不知道盛的是甚么,只知奉命移交这五十袋物品,至于里面到底是些甚么,我不知道。”“混蛋。”
“甚么?你骂……”
“你给我听清了,好好招来,到底是谁在玩弄偷龙转凤老把戏。”挑夫一把揪住张秋山的领口厉声说:“守备府多绎参领亲口转达的承诺,亲交的领赏信物,清清楚楚说明是五万两银子,你这袋中是银子吗?”
“哎呀!你……放手……”张秋山尖叫:“不关我……我的事……”
“混蛋!守备府本身没有钱,当然指定扬州府库存垫发,府库存自然也没有这许多银子,所以由盐运司代筹,先由盐税款中抽调,责令十大盐号提前缴交,日后再补扣。所以需要五六天时限才能办妥。这也就是咱们筹划在此地交付的缘故。你这混蛋赶快说,毛病出在何处?府库?盐运司?各盐号?说!”
“毛病出在我身上。”张秋山说:“原来你知道内情,像这种牵涉到五万两银子的大事,岂能派一些完全不知情的人来搬取?官司你打定了……”
“卟卟”两声闷响,两记短冲拳全捣在挑夫的小肮上,左手扣牢了对方抓领的手,对方无法倒下。
挑夫呃了一声,左手食中二指点在他的七坎大穴上。
他感到身躯一震,护体神功居然有撼动现象,这位挑夫的点穴劲道十分惊人,是高手中的高手。
这瞬间,四周电虹来势如狂风暴雨。挤在一团的十余名挑夫,想躲也力不从心,狂叫着中刀挣命。
“卟’一声响,他的右肘攻出,来一记凶狠的霸王肘,力道如山。
“呃……”挑夫支撑不住了,肘骨大概有几根受损,内腑必定受伤,人向下挫。
“交给你了。”他将挑夫向尹萧萧一推:“二爷,知道该如何循线追查吗?”
尹萧萧先将挑夫一掌劈昏,屈膝下拜。“老弟云天高谊……”老人家泪下如绳:“二百一十三名男女老少九泉得以瞑目……”
“二爷,好自为之。”他急急扶起尹萧萧:“这该可以洗雪晚辈的嫌疑,逐一循线追索必可将罪魁祸首找出来的,祝你们成功。”
“老弟……”
张秋山一拉葛佩如的手,三两闪便消失在仓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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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牌末,渡船靠上了西码公渡口码头。
这是府城至对岸瓜洲渡的渡码头,也叫京口渡或蒜山渡,渡船一次往返,需一个半时辰。
十余里宽的江面,风浪稍大使险象横生,航线随潮水而上下移动,载车马的大型渡船,单程就需要一个时辰。
梆佩如紧挽着张秋山的手,得意洋洋地通过收渡钱的栅口,能平安地往返,她心满意足,毕竟曾经与心爱的人一同历险,虽则这次几乎无险可言。
张秋山却有点失望,对方策划得太周全,未能捉住重要的人物,小刀会追查便得多费不少工夫。
那么,天地会在这期间,很可能再向他采取行动,他的处境依然凶险,除非他能硬下心肠大开杀戒。
他不能杀天地会的人,尽避他对帮会的组织有反感。
“秋山哥,不要躲到城南山区里去嘛!小泵娘兴致勃勃地说:“没有甚么好怕的到城里的京口老店去,我娘替你预订了上房,他们敢在城里撒野吗?”
“在扬州有人敢撒野,在镇江他们难道就怕了不成?你没忘了你是在客店被掳走的吧?”
“这里……”
“镇江比扬州复杂十倍。”他笑笑:“歹徒恶棍也多十倍。我有事,不能躲在城里避祸。”
“那你要……”
“我要找一个老混蛋,老汉奸,老凶魔,他也决不会放过我,很可能比我找他更迫切,他怕我把他的混帐事公诸天下,必须尽早杀掉我灭口。
我在郊区等他,可不希望走在大街上,被人在后面捅一刀,或者撤一把人鼻封喉的奇毒,你明白吗?”
“是飞龙天魔吗?”“你记性不差。”
“当然。”小泵娘毫不脸红地说:“而且我很聪明机警。你所说的话,我都会记在心里。”
“你是甚么?记话的葫芦?”他调侃小泵娘:“我的话你最好不要记,因为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从北门进城,我绕过西门往南走,小心啦!”
“哈哈!我跟定你了。”小泵娘欣然大笑。
“甚么?你……”
“你不敢进城,我娘那边你不交代?如果我独自进城出了意外,你没忘了你向我娘所提的保证吧?
“这……罢了,你这鬼丫头难缠得很,先到城南,晚上我再送你回城。”
“这还差不多。”小泵娘得意地说:“秋山哥,人家肚子饿了嘛!早膳还没着落呢!真该在瓜洲进食的,都是你,要十万火急赶路又赶渡船。”
向南岔出一条大道,绕城而行,左面是城壕,右面里余是槽河出口的京口闸,附近野林竹丛遍布,路两侧视界有限,平时就很少有人行走。
“到京口驿进食,我请你吃绿杨春的精致点心。”他信口说:“我上一次途经镇江,曾经在绿杨春太快朵颐。小心!”
随着他的叫声,挽了小泵娘的小腰肢飞退两丈外,反应之快,匪夷所思,心字仍在耳际,人已远退止步。
三道电芒从路右的竹丛内飞出,一枚接一枚向前移,假使他不退而向前纵跃,决难完全避开三枚暗器的袭击,向后退,暗器便追错了方向。
“该死的鼠辈无耻地偷袭,给我滚出来!”小泵娘冒火地,大骂,惊出一身冷汗。
那是三枚小银梭,也叫梭子镖,第一枚几乎贴她的酥胸掠过,危机间不容发,难怪她心惊。
这瞬间,她突然发觉腰肢一松,挽着她的手不见了,扭头一看张秋山也不见了。
“他快得像个鬼。”她心中暗叫。
竹丝后方,突然传出张秋山的一声怪笑,然后竹丛籁籁急动,竹叶纷落,强劲的气流撼动竹丛,像是蓦地刮起一阵怪风。
她知道,张秋山正向竹丛用劈空掌攻击。
她心中一动,飞跃而进。
竹丛侧方人影暴起,森森冷电人目。
“来得好!”张秋山迎着斜方向攻来的剑虹一掌虚攻,强劲的气流更猛烈一倍。
破空而至的剑虹突发龙吟,一声娇呼传出,扑出的身影一顿,随即倒退入竹丛,枝叶摇摇。
卟一声,背部撞在一株竹干上,向侧反弹。
“咦!是你?”张秋山大感惊讶。
是江南一枝春,由于风帽掩耳已经放下掩住口鼻,所穿的又是长裤短祆,所以男女难辨,要不是那一声惊呼是女性嗓音,怎知是男是女?
张秋山记性特佳,听出是江南一枝春的声音。
江南一枝春稳形,似乎已把张秋山志了,一声怒叫,重新挺剑冲出。
“我是张秋山。”张秋山急叫。
剑尖距体约尺余,张秋山正要侧闪。
剑突然顿止,剑气徐消。
江南一枝春本来放射出怨毒冷电的明眸,突然换上了笑意。
“唷!是你。”江南一枝春剑垂身侧徐徐走近:“你也从扬州赶来了?”
“咦!路姑娘,你不知道我来了?”他讶然问。
“嘻嘻……”江南一技春笑声悦耳极了:“怪事,我该知道吗?是不是你认为我对你有好感,所以……”
“我那敢有这种念头呀?”张秋山也笑:“我是江湖浪人,你是江湖浪……江湖女杰,走在一起,蛮短流长就令人受不了啦!我是男人还无所谓,你是女人……”
“你胡说甚么?”江南一枝春掀起风帽掩耳,白了他一眼,眉梢眼角流露出女性的风情。
“我知道你在三山园,与长春公子在一起,你那位风流倜傥的武林公子,正唆使一些无聊鼠辈计算我,我不信你不知道,除非你不在三山园。”
“唷!你说得多难听?甚么我的风流倜傥武林公子?你得解释明白……”
“秋山哥小心……”小泵娘急叫。
梆小泵娘站在一旁,看张秋山与江南一枝春又说又笑,男的嘻皮笑脸,女的似在眉目传情假娇假噶,她愈着愈冒火,打破了醋缸子。
在她的心目中,张秋山是她的伴侣。至于张秋山怎么想,她以为一定是相同的:我喜欢他,他当然也喜欢我。
这种想法很危险,不成熟,一厢情愿,这是尴尬年龄的少年男女们的通病。
所以,她像一头急将发威的雌虎,就在她即将爆发的瞬间,她发现了令她震惊的迹象。
江南一枝春的剑尖有聚劲的现象,锋尖待升。
江南一枝春的媚笑,仍然挂在脸上。
随着叫声,她以前所未有的奇速,拔出了神犀匕,身形突进,化流光猛地一拂。
“铮”一龙吟,江南一枝春骤然升起、刺出的剑,被神犀拂中重新下沉,锋尖触地。
这电光石火似的刹那,江南一技春的左手同时扣指弹出,一缕罡风虚空射向张秋山的眉心要害。
张秋山就在指风及体前一刹那,险之又险地左移三尺,但剑尖重新疾沉时,划破了他的裤管。
一声怒叱小泵娘奋起攻击,神犀七形成万道霞光,向江南一技春连续吞吐,她怒极狂攻声热空前猛烈,每一皆贴身发招,凌厉无匹锐不可当。
江南一枝春连封十八剑,快速地闪退,竟然连反击一剑的机会也没抓住,封架得十分吃力,剑气挡不住匕首的透入。
有几次她几乎被锋利的匕首伤及右肩助,险象横生,长度几乎超过匕首一半的剑,占不了丝毫优势。
铮一声剑匕再次接触,小泵娘锐气不继,剑才能月兑出纠缠,两人的距离拉开了张秋山到了小泵娘身旁,伸手把她拉住了。
“算了,小佩。”张秋山说:“长春公子即将亲自出马了,咱们留些精力对付他,这位路姑娘替他打头阵,为朋友赴汤蹈火值得原谅。”
江南一枝春知道对付不了葛小泵娘,不再逞强,脸上冷厉的神色,突然消失不见。
“我不是替长春公子打头阵。”江南一枝春收了剑,脸上明媚动人的微笑:“他也不想有失身分出面找你的晦气,无仇无怨无凭无据,他得保持风度。我找你,是想试试你的真才实学,想知道你来镇江有何图谋,希望不要影响我在镇江的活动。唔!你很了不起。”
“夸奖夸奖,但是,比你仍然差了一截。”张秋山指指裂了三寸长破口的裤管:“你那一剑,在下几乎无法躲开,右膝差点儿就被你割裂了。世间恩将仇报的人为数不少,似乎你江南一枝春不是这种人,但……”
“甚么恩将仇报?”江南一枝春一怔:“你是说我吗?要不就是你信口开河,你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甚么。我江南一枝春久走江湖,结交了不少朋友,也树了不少强敌,恩怨分明,这也说是我颇有人缘的缘故,自问不曾做出恩将仇报的卑劣事情,你怎么胡说影响我的声誉?”
张秋山审视对方的眼神变化,找不出可疑神情,略一思付,有点恍然。
那天晚间他救醒的六个人,大概神智还没复生,便碰上了两个蒙面强敌袭击,江南一枝春被一个蒙面人带走,很可能江南一枝春根本不清楚当时所发生的事,所以不知道是被他所救。
“好好好,我道歉。”他放弃将那晚发生的事故说出的念头:“在下也没指证你是恩将仇报的人。不管你是不是替长春公子找麻烦而来,在下不介意。你已经证明武功比在下高明,应该满意了吧?”
“你满意,我却不满意。”葛小泵娘沉声说:“秋山哥,她用诡计偷袭你,下手毒得很,这怎能证明她的武功比你高?呸!她配说比你高明?我要向她挑战,我要她灰头土脸,我要……”
说要就要,猛地身剑合一发起急袭,神犀匕再次发威,像是无数电虹经天,疾冲而上。
江南一枝春吃了一惊,来不及拔剑,以金鲤倒穿波身法倒跃而起。
一阵枝叶摇摆,倒飞入竹丛,半途翻正身形,手脚并用一沾竹稍,美妙地斜弹而起,两起落便已飘落在竹丛后,飞腾的身法美妙轻灵,轻功之佳令人大叹观止。
梆小泵娘冲过浓密的竹丛,确被江南一枝春的超绝身法所惊,即使能飞越追赶,也无法将人追上了,绕过去更耽误时间。
“你给我记住,妖妇。”小泵娘隔着七八丈宽广的竹丛大叫:“下次你再用卑劣的手段计算秋山哥,我一定要把你的手砍掉。”
“她走了。”张秋山说:“很可能把长春公子的孤群狗党召来,咱们赶两步,以免耽误早膳。”
梆小泵娘曾经听张秋山提及救江南一枝春的事,那晚她与女乃母四个人在广陵园捕杀,关没出园追杀歹徒,不曾参予救人的行动,人没救到手是事实,所以她不计较江南一枝春恩将仇报的荒谬行为。
她愤怒的是,江南一枝春不该笑里藏刀,与张秋山眉来眼去,却突然挥剑攻击,这种女人太可怕,所以她也用突袭作为回报。
“要是碰上那甚么公子,交给我。”她火爆地说:“他算甚么东西?他凭甚么理由找你的晦气?哼!他来好了。”
两人一阵急走,想早早赶到京口驿漕河码头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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