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山的山颠,可以俯望整个金陵城。
城内近东,大圈圈里面有中圈圈,那就是皇城。中间的小圈圈,是没有皇帝的紫禁城(宫城)。
全城的殿堂楼阁,大街小巷历历在目,几条大街的车马行人,也隐约可辨。
回望大江一弯,风帆片片如在眼前。当年诸葛亮在此相度金陵形势,称为龙蟠虎踞。龙蟠,可能指大江;虎踞,可能指四面围绕的群山。群山的山势都是向内的,唯一不听话向外的是牛首山。
据说,当年朱洪武定都金陵,就想把不臣伏的牛首山挖掉,可惜未能如愿。
一声震天长啸发自山巅,穿云裂石声震全城。
南京都城虽然周径有九十余里(实际仅六十余里),但南北长东西短,从石头山至朝阳门,直径仅十余里,啸声真可以远传至钟山。
初啸有如春雷惊蛰,一鸣惊世。然后是一连串绵绵不绝的长啸,变化万千。时如狂风暴雨震撼山林,时而有如仙乐自天际君临;片刻骤变为龙吟虎啸,随即有如满天鸾凤和鸣;升高则响遏行云,低则婉转如潺潺流水。
外激、内激、大沉、小沉、含、藏、散、虎……十余种长啸的技巧,汇合成一阕波澜壮阔、惊天动地雷霆万钧的浑雄乐章。
行家可以听出,其中并没含有激越悲愤的感情。
当年岳飞在黄鹤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那是寄怀海天孤愤,忧国伤时的悲愤情怀。
而这人的绵绵长啸,纯粹以示威为目的。
长啸声久久不绝,最后以一声震天怒吼结束:
“八表狂龙!我等你。”
南面一条小街侧。赶来参与围捕的五个人,被长啸声所惊,躲在一家屋檐下,遥望不远处啸声传来的山巅,脸上全变了颜色。
街巷的家犬,发出惊恐的狂吠。
“龙吟沧海,虎啸云山。”那位年约花甲的人,向同伴悚然地说:“这个人的气势,不是你我这些人所能抗拒得了的。我要走了,恕我为人谋而不忠,事实上我已胆落,驱羊斗虎我们毫无胜算。请转告无情剑颜老师,我无福享受重赏,非常抱歉,我要走了。”
“我也要走。”另一人说。
不等啸声结束,五个人都走了,被啸声所震慑,顾不了身分名头,有志一同向后转。
山巅的烽火台,已经成了久欠修葺的残垒。京师北迁之后,禁卫军也北移,原来由龙骧卫驻守的烽火台便作废了,目下仅剩下隐约可见的台基,台坍阁倒掩没多年。很少有人登高寻觅遗迹。
柳思和白发郎君。坐在内台基缝隙中生长出来的一株大树下,以荷叶作盘盛菜,折枝为筷,葫芦盛酒,兴高采烈大吃大喝。
白发郎君身侧,放置着原属于伏魔真人的七星青铜剑。柳思的腰带上,则插了一把夺来的连鞘狭锋单力,品质当然比秋水冷焰刀相差天壤,但仍然是刀,一把致命的刀;在他手中,刀的品质已经无关紧要了。
“你害怕吗?”柳思将酒葫芦递过笑问。
“不害怕是假。”白发即君其实脸上并没有害怕的神情流露:“高于名宿即将蜂拥而来,害伯是正常现象呀:我哪能和你比?我连一个无情剑也招架不住。而无情剑是南京巡缉营的主要负责人,在你面前还比不上一条毛虫。反正天掉下来有你去顶。我是否害伯并不重要,是吗?”
“对,天掉下来有我去顶。老兄,理字站在你我一边,就算你害怕,也得站出来表明你是理正的一方,岂能心惊胆落逃避他们不断的迫杀不休?咱们已经连累了不少朋友送命,必须壮胆站出来讨公道算血债了。”
柳思的嗓门像打雷,理直气壮当然嗓门大:“我只要你站出来讲理,其他的事不要你管,你站到一边凉快去。”
有人陆续向山上赶,几条登山小径中,透过草木空隙,可看到时隐时现的快速人影。
“来的人将无一庸手,让你一个人去顶……”
“万一我顶不住,你必须见机另谋生路自求多福,那些混蛋肯定会倚多为胜的.所以你必须见机行事。老兄,你认为八表狂龙有种和我单挑了断吗?”
“应该会,柳兄。他挟特殊身分,借机扬名立万,从京师打到江南,事必躬亲颇有英雄气概,你指名单挑,正合他耀武扬威的心意呀!”
“希望如此。来,敬你。”柳思举葫芦喝了一大口酒,脸上酒意渐浓。
最先到烽火台的人,是三个年约半百,穿得像士绅,相貌威猛的中年人。
“谁在仰天长啸惊世骇俗?”那位留了八字大胡的人声如洪钟,不怒而威。
“是我。”柳思安坐不动,虎目炯炯,“我姓柳。”
又冲来二个大汉,堵住另一面。
“你就是柳不思?”八字胡中年人颇表惊讶。
“没错,那就是我。”
“这家伙是巡缉营叛逃的人。”三大汉之一怪叫。
“放你娘的狗臭屁!”柳思跳起来,粗野地破口大骂,骂的话不堪入耳。
“你……”大汉吓了一跳。
“大爷是徐州车行的一个小避事,过去曾经受雇于真定府七猛兽做小伙计,不久前七猛兽在徐州,逼我重新替他们干活,与巡缉营风牛马不相及。你这狗东西胡说八道,居然替我找土子,你是甚么混帐东西?呸!”
大汉羞愧难当,一咬牙从衣下拔刀。
“劈拍劈拍”耳光声暴响。
“哎……”大汉狂叫。仰面便倒。
柳思重回原位,一动一静之间,有如电光石火,令人难以看清他的动作形影。
三个中年人一怔,脸色一变。
“巡缉营的人在找你。”八字胡个年人冷冷地说。
“去他娘的!他们凭甚么找我?”柳思口中仍然不干不净,“我又不是他们的人,七猛兽也死光了管不着我。我家不挂牌卖盐,也没做挂名的盐商,巡缉营凭甚么管我?就算我杀人放火,也轮不到巡缉营捉我法办,这规距你懂吗?”
“他们还指你是的婬贼。”
“那是男盗女娼狗杂种所造的谣。”柳思骂得刻毒,“并非罪过,正常的男人谁不?秦淮河两岸加上河下,每天有上万个的嫖客,里面有无数王亲国戚,他们都有罪吗?婬贼?苦主在哪里?”
“我知道他们所指的苦主在哪里。”白发郎君挺身而出:“是目下在巡缉营做贵宾,仰止山庄的女英雄东方玉秀。那泼妇很美,但我白发即君和柳思并没招惹她,更没强月兑她的罗裙……”
白发郎君将在徐州冲突的经过,扼要地说了。
“调戏星斗盟杀手的人,是几个佃户长工。”白发郎君最后说:“我和柳兄只是排解的人,竟然受到那些走狗英雄的无情追杀,杀死我们不少朋友,这世间还有天理国法吗?”
“所以,我和白发郎君是受害人,这是我们和巡缉营之间的私人仇恨,血债血偿,咱们的朋友不能白死。”柳思脸一沉,杀气腾腾:“谁胆敢干预,他必须替巡缉营挑冤担债,送了性命可不要呼冤叫屈,来上三五百个不要命英雄喊打喊杀,柳太爷保证一刀一个,砍瓜切菜般杀得一干二净,决不手软。”
“你替九华剑园出头?他们是杀官差的杀人凶犯,你……”
“放你的狗屁!”柳思不再对八字胡中年人客气:“九华剑园的人是侠义道英雄,我和白发郎君是的婬贼,双方是天生的对头,我们配替哪些侠义英雄出头?不懂事何不先去打听打听?给我滚远一点,不要在这里充人样,胡说八道找挨骂,不当人子。”
这时,四周已有十四个人,其中有些人不像练武的,可能是附近的居民。
“小辈你……”八字胡中年人气得胜都青了。
“阁下,你不要摆出道貌岸然的死相,妄想找出可乘的理由,以便理直气壮向太爷我兴师问罪,干脆把你的本来面目露出来,不必死要面子瞒下你拿了巡缉营赏金的事。这年头赚钱不易,在江南花花世界,没有钱一切免谈,谁又不爱钱?你为钱而替巡缉营卖命,用不着感到羞耻呀!因为这是人之常情。”
“在下……”
“真的,我不怪你为钱卖命。”柳思抢着说:“只要你像个有担当的人,干干脆脆亮出旗号上,不要替自己找借口以提升勇气,凭你的武功赚你想赚的钱。不必再找挨骂了,你就拔剑上吧!”
“小辈.你已经自绝于人了。”八字胡中年人终于爆发了激烈行动。从宽大的长衫内取出连貉长剑,拔剑出鞘:“你这种人,早晚会是一大祸害,如不及早歼除,祸害无穷。”
“你真不要脸。”柳思拔刀在手,杀气腾腾,“你凭甚么敢说歼除我?就算你是主宰人间生死的阎王,也该备有人间善恶的生死簿,注明谁犯了天条谁该死.你是甚么狗屁东西?
居然厚颜无耻妄想歼除我……”
一声怒吼,八字胡中年人挥剑扑上了。剑发毒招七星连珠,要用强猛的剑势,连绵迫攻刺他六七剑,剑气进发中,剑化飞星长驱直入。
刀光一闪,神乎其神地从剑光的测方切入、逸出。响起一声利刃破风的锐啸,暴乱冲错的人影候隐候现。一照面生死已决,没发生激烈的拼搏便结束了。
利刃破风的锐啸颇为特殊,与一般的利刃劈风有异,啸声似有隐隐回音应和,真像云天深处传来的隐隐殷雷。但如果不留心,便会忽略这种隐隐异鸣。
八字胡中年人,挺剑冲出两丈外,从旁立的柳思身侧冲过。
柳思横刀卓立,似乎没感觉出有人冲过。
“这种货色,也敢赚血腥钱,可怜可悲。”他盯着另两名中年人冷冷地说。
爸刀沾有鲜血,鲜血从刃口向下滴。
“呃……呃……”冲出两丈外的八字胡中年人,居然刹住了凌乱的脚步,手一松,长剑坠地,身形再晃了两晃,向前一栽,在血泊中申吟、挣扎。
所有的人,脸色骇然大变。
一刀毕命,旁观的人根本没有看清交手的经过,不知中刀是如何发生的,反正一动便结束了。
一名中年同伴抢出,将身驱扳转。
“傅老……哥……”同伴绝望的叫声,像泄了气的皮球。
八字胡中年人的左胸外胁,一道刀创长有尺余,剖开了胸骨,割破了心房,没有救了。
二个大汉脸色冷灰,如见鬼魅般向后退。
“你……你一刀毙……毙了霸……霸剑灵官,而且在他先发……发起攻击后杀他的。”
一名大汉一面退,一面脸无人色依然问:“你……你到底是……是谁……”
不等答案,接触到柳思射来的日光,话倏然中断,转身发疯似的撒腿狂奔,似乎有鬼在身后追赶。
另七个人浑身发抖,一哄而散。
“你们两个,一起上。”
柳思单刀向两个中年人一指:“有你两个好朋友在阴间作伴,霸剑灵官在黄泉路上也不会寂寞。”
两人发出悲愤的厉叫,双剑疯狂地从左右冲进,剑山左右一夹,风雷暴起。
刀光分张,光弧流泻而出,人影硬从汇合的剑山几微空隙中逸月兑,隐隐殷雷异鸣再次传出、隐没。
柳思在侧方丈外观身,若无其事冷然收刀入鞘,缓坐回到树下,泰然席地就坐,刀横置在腿上。
“东门兄,坐下喝酒啦!”他抓起了酒葫芦,喝了一大口酒。
两个中年人砰然摔倒,没叫出声音,原来两个人的喉咙皆被割断了,幸好颈骨没断,人头没落地。
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旁观,目击惨烈的杀戮结束,叹了一口气,跟鲍离开下山走了。
“老天爷!你是一个杀人技巧,已到了神化地步的魔鬼。”白发郎君仍陷在极端震惊中,不住打冷战,抖索着对面席地坐下,大太阳下却浑身发冷,汗毛直竖,“你……你在徐……徐州,竟……竟然让我打……打……”
“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你打我的债,已经还清了,别提啦!喝,不要发抖了好不好?”
白发即君接过酒葫芦,猛喝了五六口徐沛高梁一锅头,几乎被酒呛住了。
“那……那个霸……霸剑灵官,是……名震天下的剑……剑术家……宗师级高手。”白发郎君仍在发抖,并不因为喝了几口烈酒而百脉回春,说话结结巴巴,“他……他自以为是神,比……比神更令人害……害伯。结……结果,你……你在他发拍之后,一……一刀就杀……杀了他,这……这怎么可能?”
“三个死人,可不是假的吧?”柳思吃了一日菜:“这个灵官,比八表狂龙差远了,所以有许多名号唬人的家伙,不见得会是真正名符其实的高手名家。东门兄,如果你与人交手,首先便被对方的声威名头所慑,你永远是个大输家。喝酒,咱们定下心等侯龙争虎斗上场。”
不远处一堵断坦后,月华仙子与潇湘龙女,躲在断垣后作壁上观,不敢露面。目击三个威震江湖的高手被杀,也惊得心脏俱寒。
“老天爷!你看出他是如何运刀的吗?”月华仙子只感到毛骨悚然,“怎么可能在电光石火似的一瞬间,从剑招的几微空隙中切入的?”
“我也不懂,好像是以神御刀一类神化技巧吧!”潇湘龙女直摇头,“我也苦练过以神御剑的技巧。人的神意,先天上就比身躯的反应行动快得多。你看到了空隙,你的出剑行动却跟不上,空隙一现即逝。反应行动永远迟了一刹那。要练至神意与反应活动合一,即使肯下苦功,天赋不足也是枉然,所以我永远达不到以神御剑境界。我想,他练成了。”
“好可怕,幸好我没招惹他。”月华仙子苦笑,“也幸而我早就对他起疑,而且也暗中对他有好感。”
“你真认为他就是那个驼背的赵大爷?”
“毫无疑问。”
“应该是。”潇湘龙女脸一红,“我想,我们都很幸运。”
“是的,我们十分幸运,吉人天相,他站在我们的一边。”月华仙子欣然说。
两人似乎已经忘了是死对头,多变的情势把她俩拉在一起共患难。
如果柳思不站在她们一边,所有的人恐怕都过不了临淮,早被八表狂龙把她们打入地狱了。
被吓走了的人,消息必定传出了,武功比霸剑灵官差的人,怎敢再前往送死?所以柳思和白发郎君喝完了一葫芦酒,这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接近烽火台。
显然,八表狂龙不会来了。
“看不到龙争虎斗了。”白发郎君泄气地说。
“也许他今天没进城。”柳思剑眉深锁:“他气傲天苍,志在称雄天下,如果进城来了,没有不来的理由。”
“柳兄,体不要认为他狂傲急躁,其实这家伙城府甚深,明知情势不利,他会压下狂态玩阴的,何必和你拼没有胜算的命?”
“我知道他城府甚深,所以我一直就避免和他正面冲突。唔!有点不对。”
“有何不对?”
“不要动。”
白发郎君悚然而惊,被他古怪的神情吓了一跳。
他虽然保持原态势安坐不动,但双手平伸,手掌缓缓四面转动,双目半闭,但似有奇异的光芒阴森森地闪烁,呼吸像是停止了,脸、颈、手,凡是露在外面的肌肤,汗毛根根竖立,可以清晰看到一颗颗凸起的毛根.那是皮肤收缩的现象。
白发郎君久走江湖,见多识广,一看他的外表怪异,便知道他将有所举动了。
正感到惊疑不定,柳思的虎目突然睁大了,奇异的阴森光芒炽盛,令人望之心悸。
“找地方躲起,抱元守一蛰伏,不管有何变故发生,切记不可惊惶走动,快!”柳思的语音也十分怪异,像是月兑胎换骨变了一个人,声调带有莫测的鬼气,悠悠虚虚像是声音发自地底,而不是从他口中发出的。
白发郎君如受催眠,老鼠似的窜走了。
两女的注意力,全放在不远处的柳思身上,突然发现白发即君窜走,随即发现柳思失了踪。
“咦2”月华仙子骇然惊呼。
“怎么可能?”潇湘龙女更是失色,有白日见鬼的悚然感觉。
“在大太阳下幻形,是不可能。”
“但确是一眨眼就不见了。”
“附近二丈内,没有任何地方隐藏呀:“月华仙子是巫门高手,用术化形遁影的专家,但不利用任何物品掩护,而能平空消失,她根本就不相信,也办不到。
障眼法是催眠术中的一种,可以控制附近特定目标的意识,暂时失去时空的感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不可能影响远处不相关的人,所以说旁观者清。
两女远在六七丈外,柳思不可能用术控制她们。
“难道是隐身术?”潇湘龙女假充内行。
“我……我不知道。”月华仙子惑然说。
“那他……”
白发郎君像蛇一样,从墙下爬来。
“即将有变,躲好。”白发郎君的嗓门也变了。
“哎呀!你……”月华仙子因他的出现而吃了一惊。
“噤声,躲好……”
“咦!不对……”月华仙子打一冷战,向下一伏。
慑人心魄的奇异声浪,像浪涛般向他们三个涌到。
长啸声再起.裂石穿云震耳欲聋。当啸声转沉时。入耳便产生气窒神乱的感觉,似乎全身肌肉因震波而发麻,体内则五内翻腾似要爆裂。啸声再转为高亢,令人头皮发紧,天灵盖欲裂,耳中发痛。
啸声确是自烽火台发出的,可知柳思仍在烽火台。
片刻,啸声中止,似乎世间一静,万籁无声。
那长啸再起前,天宇中传下的奇异声浪,已在啸声横天的后片刻,自行消失了,是被长啸声震散的。
矮垣后的草丛中,功力最差的白发郎君,先是濒临精神错乱境界,最后神智不清陷入半昏迷状态。
两位姑娘也被各种怪异的声浪所震撼,自顾不暇仅能自保。
阳光被浓云所掩,江风突然猛烈,满天乌云汹涌,变化多端,逐渐向西天伸展。西方天际近地平线处,仍可看到一抹蓝天,绵绵密密的乌云,形成一道天幕,幕的边缘一线金黄。
如果天幕掩住了那一抹蓝天,那就表示夏日的暴风雨即将倾盆而下了狂风撼动山林,声势惊人,整座山走石飞沙,枝叶断草漫天飞舞。
金蛇猝然在云丛中狂舞.满地银光闪烁,片刻,焦雷狂震,地动天摇。
走石飞沙中,柳思出现在摆放三具尸体的地方,披发扬刀,衣抉迎风飞扬,长发飘舞如飞蓬,刀身反映出雷电的光芒,光华熠熠闪烁不定。
六个男女围住了他,相貌一个比一个狰狞,同样衣快飞扬,手中剑也呈现光华闪烁异象。
西岳炼气土在正北,自左至右六人围成圆圈。依次是伏魔真人、降龙真人、伏虎真人,一个持蛇首杖的老妇,一个点着禅杖的光头和尚。
佛道巫大聚会,形成极为怪异的组合。
老太婆是大名鼎鼎的九灵仙婆,当今少数仅存的巫门宗级者前辈,据说她是神通极大的走阴人,可以和阴司的判官直接打交道,是一个世所敬畏的人世灵媒。
巫门人士讳言巫,对外通常称仙。仙比神高一级,比鬼更高得不可以道里计,所以号称可以驱神役鬼,但有些人干脆称他们是妖。
就迷信论迷信,巫门却是最古老的宗教(当然他们不屑称之为宗教),源远流长,从上古拜物时代开始,他们就存在了,比道教佛教不知早了多少千年万年.其中的神秘,迄今仍然无人能解。
大明的医政最为完备,除了官署设医之外,私设医所的人,必须经官府考试及格,取得医士资格证件,才能挂牌行医。医院的十三科中,祝由科就被列为正科之一。
祝由科与辰州符,其实就是巫门技艺之。
追根溯源,玄门方士渊源于巫门,是顺理成章的事,尽避玄门人士拒绝承认。
道教(与玄门方士不同)蜕化于巫门,是不争的事实.尽避天师道弟子不承认,而且仇视巫门,比仇视佛教更切,这种心态实在令人不敢领教。
这种古老的巫门,默默地、秘密地传递薪火,通常是一脉单传的,甚至有些派流传父不传子。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种传承方式,何以能远传千年万年而不尽?因为有些派流规矩,是一入巫门,便没有后代的。
但可以预见的是:有许多派流先后凋谢淹灭了。因此,许多神秘不可解的秘技,也随岁月如流而失传,只能在传说中得知一鳞半爪而已。
走阴就是巫门绝技之一,极为神秘。天师道弟子自称可以上天,和神佛打交道。巫门人士不好高鹜远,仅称可以下地狱,和鬼魂打交道,与神仙划清界限。
佛道巫相互仇视,现在却聚合在一起了,利之所趋,死仇大敌也可以成为朋友。
“请你离开江南。开出价码来。”西岳炼气土嗓音走了调,似乎已到了油尽灯枯境界。
“解散南京巡缉营的力士打手,我远离疆界。”柳思一字一吐,依然声如洪钟:“不谈价码。”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
“你们杀我的朋友,必须血债血偿。”
“这孽障已不可理喻,无量寿佛!”伏魔真人大叫:“此人不死。祸患不止。炼化了他……”
一声震天长啸,与天上的雷电同时震撼大地,豆大的雨滴倾泻而下,暴风雨终于光临。
长啸与雷鸣声中,单刀的光华与天上的电光同时闪烁,然后幻化为刺目的弧扁,向伏魔真人进射而出。
六方齐动,但合围不可能同时向一点进击。
眩光激发,雷火齐进,茅山三子猛然聚合,掌发暴雷,剑升烈火。
刀光猛泻而入,暴鸣惊心动魄。
西岳炼气士身剑合一冲出,被骤发的雷火一进,厉叫一声,侧飞出三丈外,砰然摔落挣扎难起。
后到一刹那的老和尚,禅杖一记横扫干军追逐柳思的背影,雷火近身便烟消火灭,老和尚已练成不坏金刚法体,雷火也撼动不了金刚。
可是,刀光条然出现在小肮前,光华倏隐候现,方传出一声怪异的霹雷声,那是钢刀击破禅功的刹那间,所传出的轻雷异鸣。
刀入体八寸,斜掠时割裂了一条大血缝,有如开膛,禅功不堪一击。
雷火轰然而灭,人影重现。
柳思左膝着地,双手握刀形如厉鬼,大雨谤论,他的长发掩住了头脸。
九灵仙婆更像一个厉鬼,仰躺在地,蛇首杖架住了钢刀,浑身涌起阵阵黑雾,暴雨也阻止不了黑雾升腾。满身绿火升腾窜走,灰发被面,五官放射出可怖的幽光。
天宇中电光连闪,雷声隆隆,暴雨猛倾,天动地摇。
一声爆震,九灵仙婆的身躯,化为绿火与进射的眩光,蛇首杖化为数段扭动的活物,向四周崩飞而散。
柳思倒摔而出,钢刀化为碎屑不见了。
地面,绿火仍在闪烁,一丈方圆内绿焰流动,而九灵仙婆的身躯已经无迹可寻。
而在异象爆发,柳思倒摔的前一刹那,侧方飞来的一件衣物,像一朵乌云,也像一头巨兽,恰好投入可怖的异象迸爆中心。
人影似流光,随后到达,也被爆炸所波及,斜摔出两丈外。
一切异象在刹那间消失,天宇中仍然金蛇乱舞,雷声殷殷,暴雨倾盆。
大雨滂沱,七个人冒着大雨,在烽火台附近巡视,最后聚集在尸体旁,仔细地察看现场的凌乱事物。
散布焦炭形碎块的地方,有如被雷火所殛的现象.那些散布在二四丈方圆的炭形碎块,行家一看便知是碎裂的肢体。
一句话:现场的情况惨不忍睹。
茅山三子头断、肢折、脊裂。西岳炼气士的颈脖,只有皮肌相连。
死得最完整的人,是那位老和尚,月复被剖开,肚肠外流。
九灵仙婆成了焦的碎尸,惨极。
四周有撒了一地的碎布帛,和碎成一段段的刀杖。
摄魂骷髅是行家。与两位同伴检查炭形的尸块。
“这是阴火自焚的奇学所造成的结果。”摄魂骷髅用权威的口吻说:“这是巫门通灵派的不传之秘,造成这种现象,有两种可能。一是大劫临头,阴火自爆毁去形骸,元神魂魄仍在,可以凭修为深浅,自行寻觅目标投生或转世。一是大限未至,变生仓卒,拼一点灵智,自爆与强敌同归于尽,自此神形俱灭。”
对面四个人,是绝剑狂客几个主脑人物。
“邓老,可知道这次结果属于哪一种?”混天一掌是外行,将信将疑提出询问。
“应该是第二种。”摄魂骷髅语气肯定,“可是,只看到碎帛,没看到碎尸,大有可疑。按理。施术人情急自焚爆炸,对方虽没有阴火焚身,也将爆散身躯,可是却找不到分裂的尸块,所以可疑……”
“那么,柳不思并没爆散了?”
“这……不知道。”摄魂骷髅苦笑,“我对巫门绝技一知半解.不曾目击,实在不敢妄论。老实说,目击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你们这些以武功权衡所发生事故的因果,是不会相信这种玄之又玄,不可思议神鬼现象的。一句话,柳小子不是人。”
“你是说……”
“阴火自焚的这个人形骸已灭,我们无法知道这人的来历,反正必定是修为已近妖仙的高手,绝无疑问。而这几个人联手合击……”摄魂骷髅指指散布的尸体:“大罗天仙也难逃此劫。柳小子居然敢招来这些人在此拼搏,他如果是有血有肉的人,他敢?”
“看了这里激斗的遗痕,我也怀疑柳小子可能不是人。”要命阎王倒抽了一口凉气:
“要不是亲见现场的光景,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人的拼搏会造成如此恐怖的情景,简直就像百十道雷电所殛出的现场。依我看,柳小于可能骨肉化泥升天去了。”
“没有断肢残骸,他一定死不了。”绝剑狂客感到心情沉重,但希望未绝:“咱们再找找看,或许能找出一些线索。这些尸体,得带走悄悄埋掉。”
七个人四面一分,在倾盆大雨中搜索可疑事物。
结果,找到昏迷在断垣下草丛中的两个人:潇湘龙女和白发郎君。
两人所知道的是,柳思挥刀攻击以前的情形。以后雷电交加,满天电火流光,鬼影飘忽,雨雾涌腾,爆炸中绿火漫天彻地,焦臭与琉火味中人欲呕。他俩人被异象惊得魂飞天外,在雷鸣殷殷中失去知觉,以后的事便一无所知了,根本不知道交手的经过。
好冷,盛暑期间怎么可能像严冬?
他已经冷得麻木了,感觉到冷。但浑身不会颤抖,牙齿也不会震颤,只是感到透心的冰凉。
睁开无神的双目,他看到并不刺眼的灯光,那只是一根蜡烛,用来敬神的小蜡烛,光度并不明亮,酸涩的双目仍可忍受这种光芒。
呼出一口长气,慢慢吸入有点暖意的空气,神智逐渐清明,片刻便完全清醒了。
头好沉重,抬不起来。双手也发僵,幸好手指仍可勉强伸屈。
慢慢转头察看。看出这是一间聊避风雨的破败单间茅屋,不像是住家,像堆放杂物的偏房或柴房。土墙、茅顶、柴门、空的堆物架,没有放杂物,也没有柴草,土墙斑驳,柴门无扣无闩。
他发现自己睡在薄薄一层干草上、身无半缕赤条条地,难怪感到冷,但这种冷决不是因为他而形成的,事实上所嗅到的空气有暖意。
幸好感到冷,而且似乎冷得麻木了,不然他将极为痛苦,的痛苦他并不怎么介意。
胸、月复、四肢,肌肉全部因浮肿而泛青紫色,还有几道被碎利器划过的伤痕,伤口不大,血已经凝结成块状,没有血流出。
肌肉浮肿应该发烧,他却感到冷,可知定是体内遗留有特殊的物质,造成冷的感觉。
身侧近墙根处,蜷缩着一个人,一个女人,披散的及腰长发仍有湿意,光赤着曲线柔和动人的双肩臂,只穿了胸围子。的粗布长裤倒是干了,皱得不像话,而且沾了亏泥,脏兮兮地。
女人睡着了,看不见面孔。
好软弱,他连叫的力量似乎也消失了。
记忆是清晰的,证明他的神智并没受到伤害。
风雨交加,雷电交鸣中,那破釜沉舟的全力一击,六比一聚力势如雷霆,每个人都是道力通玄,武功超越的高手中的高手,双方合死忘生一击石破天惊。现在回想起来,仍有余悸心神不宁。
他错了,错得几乎粉身碎骨。
他把八表狂龙看成第一号劲敌,把八表狂龙看成志在叱咤风云的英雄。
西岳炼气士的能耐,他没放在心上。
茅山三子浪得虚名,他足以从容应付。
结果,他完全料错了。
八表狂龙不接受他的挑战,石头山龙争虎斗成空,有虎没有龙,八表狂龙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却花了重金,请人来对付他。
西岳炼气士加上茅山三子,实力比他所估计的雄厚两三倍。
加上一个练成金刚禅功,他毫无所知的老和尚,勾销了他的优势,胜算拉至平衡点。
那个老女人,他也一无所知。等到魔功爆发,他已经陷入必须以性命交修神功生死一拼绝境。
老女人是所有的人中,最可怕最强的劲敌。
结果,他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了。
当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逃出来的,生死关头有人助了他一臂之力,而且能及时把他带离现场,他自己那时已经油尽灯枯,一条腿已经踏入鬼门关,去死不远,哪有能力保住一口元气?更不可能逃离现场,只能等巡缉营随后赶来的人分他的尸。
“这是什么地方?”他终于有力量发出声音了。
蜷睡在壁根的半棵女人,睡得相当警觉,一惊而起,向他身旁爬近。
“谢谢天!你醒来了。”女人兴奋地棒着他的双颊大叫,叫声其实不大,有气无力。
他脸上涌起苦笑,似乎并没感到太大的意外。
电光石火似的雷霆接触中,飞来的一件衣衫,像一头猛兽,在神功魔功爆发的同时扑入,挡住了迸发的一部份玄阴毒火,及时灭去他所承受的一部份压力,才能保住他的心脉不受重创。
那件衣衫已经不是衣衫,而是借衣衫的形体,传送神功绝学,作孤注一掷。
他知道,只有一个人可以办到,这个人才具有这种神通,这个人-定是月华仙子。
“天从不帮助我这种人。”他的笑容很难看,发青的脸本来就吓人,“该谢谢你。”
“少废话,柳兄。”月华仙子满脸愁容,“你还笑得出来?哼!你的身躯又冷又硬,前面身躯发肿,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不借医治这种怪伤。告诉我该怎办?我急都急死了。”
“急死了?你睡得可真香甜呢!”他的笑意更浓了,而且带有调侃的邪味。
“鬼的香甜。”月华仙子白了他一眼,“我用元神一击,几乎神崩灵敬,浑身虚月兑,手脚不听使唤。怪的是我居然把你连拖带背弄下山;至今我还不相信是我办到的呢;我已经力尽,贼去楼空,也许……也许我永远无法复元了,我已感觉出气机已散。我只能焦急地等候,等着等着就再也支持不住啦!一倒下去就……就……”
“就睡得香甜.证明你并非气机已散,而是精力耗尽了。睡是你的身躯发出的警讯和要求,你的意识已经无法控制或拒绝,这是好现象。霍姑娘,甚么时候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天黑后不久,暴雨就止了,我也不支睡倒。不要管甚么时候,你的伤……”
“哦!我身上……”
“你身上甚么都没有了,那老女人是巫门的前辈,很可能是灵媒一派的元老高手,她要和你同归于尽,自毁形骸威力惊心动魄,你身上连靴子都化为灰烬了。”
“你也用元神借衣行险一击?”
月华仙子这才想起自己上身只穿了胸围子,鼓鼓的丰满上半部一览无溃。羞急之下,缩手抱住胸急急转身,羞态可掬。
“情急走……走险,大概那时我疯了,居然不害怕惊心动魄的雷电,其实我巫门子弟很怕雷电的。”
“我知道,那是你关心我,忘了你自己,我十分感激。糟了,这是说,我复元将十分困难了。”
“你是说……”
“我的百宝囊中,有保命的九转金丹,没有金丹……”
“百宝囊是什么质料的?”
“四层鲛皮。”柳思若有所思,“由于我不时需在水中活动,因此多年前乘海舶跟着海运漕船,从镇江北上天津卫,中途遇上暴风,船在蓬莱某一座小荒岛大修。我下海弄到一条有龟甲纹的异种育鲛,皮剥下十分困难,用利器运内劲费了不少工夫才能剖开。硝制之后,比犀甲更坚韧,入水不胀不变形,不但不吸水而且辟水,所以我用来制百宝囊……”
“哎呀!”月华仙子惊呼。
“你怎么啦!”
“我去找找看……哎……”月华仙子跳起来,又记起身上的暴露部份,惊呼一声重新抱胸转身。
“不要浪费时间了,连刀剑杖都崩裂了……”
“我非去不可。”月华仙子坚决地说。
“你……你能走动吗?”
“爬我也要爬上去找。”
“你……”
月华仙于不理他,推开柴门匆匆走了。
他开始默默运气吐纳,用技巧慢慢恢复丹田的原状,任由体内所具有的先天自疗功能,有耐心地等侯度过难关,他有信心度过这一劫。
除了一些可以自己找药治疗伤病的动物外,大多数动物在伤病之后,会找一处隐秘地方躲起来蛰伏,让体内先天具有的自疗功能,慢慢驱除与生长所受的创伤。人也有这种功能,药只能加快这种功能的发挥。
比方说、被捅了一刀,金创药敷上创口,只能防止伤口感染、恶化,催促肌肉本身的生长自疗功能加快些而己。真正能使肌肉生长、代谢、复元,是人体本身所具有的生长愈合功能发挥作用。
因此有许多疾病创伤。不药仍可自愈的,用了药或用药不当,反而增加外来的毒性,因而延长了治疗的时间,灭弱了本身生长、愈合、排拒等等功能。
他用超人的意志力,与强烈的生存,以及坚定的信心,诱发体内自疗的功能,慢慢地,体内的寒意以可以感觉的速度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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